車裡播放著他最喜歡的黑人靈魂老歌,他隨著曲子輕吟,手不時在方向盤上打拍子。
雨絲忽地輕輕落在擋風玻璃上,他挑眉,隨即開啟雨刷。
不一會兒,整個城市因雨水而顯得灰濛濛,韓允呈不禁輕輕勾起唇,有些惡意的看著路上行人措手不及的模樣。
不自覺的,他來到智新所在的那條街,腦裡竄過的是一張柔美清甜的笑臉。他將音樂調到廣播新聞的電台,想轉移注意力,但他的自制力卻在經過智新大樓的那一剎那蕩然無存。
他看見了她。
段知舞一個人,望著下雨的街道,不時看表,穿著黃色花朵雪紡洋裝的她就這麼婷婷映入他的眼簾。
韓允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靠邊停好車的,只知道自己回神時,人已經在她面前。
耶?好巧。她先開口,笑著向他打招呼。
嗯,是好巧。剛下班嗎?他發現自己心跳如擂鼓,一點也不像平時和異性相處時的他。
段知舞點點頭,聽見皮包裡手機響了,連忙接聽。
喂?
小舞,你還在等我嗎?電話那頭傳來的男聲是她的男友張志豪。
對啊,我等好久了耶,你人咧?她語氣有些不耐煩,帶著抱怨。
哎喲,對不起啦,剛剛朋友突然來找我,現在我得跟他們出去,今天沒辦法跟你吃飯了。
段知舞聞言,不禁一口怒氣衝上來。那你幹嘛不早說?我還一直等。
對不起啦,下次請你吃飯,不要生氣喔。張志豪哄道。
隨便你。她歎了氣,不想與他說下去,悶悶的收線。
一旁的韓允呈將她的對話以及反應都收進眼裡,看著她臉上不高興的表情,他笑著問:怎麼了?
啊?她不自在的咬了咬唇。沒什麼,本來跟人約好,忽然取消了。唉,好糗,跟男友起爭執被人看見,真丟臉。
每次總是這樣,與張志豪交往三年間,他老拿遲到、爽約當家常便飯,時常與他相約,都會被他惹得生氣。
認識張志豪,是在段知舞的前一個工作上。
張志豪一見到她便拚命追求,本來她是不想理會他的,哪知他不放棄,追得很勤,她終究被感動,與他交往至今,後來她離職,進入目前的公司,張志豪也跟著離職,卻不找工作,反而渾渾噩噩的靠家裡養。
她一直明白,張志豪心不定,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她也知道,他幾乎每晚往夜店跑,常常喝掛,隔天兩人若有約會,他總是因此遲到。
但是交往那麼久了,她已經分不清對張志豪是什麼感覺。
一開始就只有感動,現在呢,還剩下什麼?
他們常常起爭執,大多數都是為了他的遲到,以及她催促他認真找工作,不要再泡夜店,他卻總是滿嘴藉口,無賴的一次又一次無疾而終。
那你有帶傘嗎?打斷她的思緒,韓允呈揚起笑容提議。沒帶的話,我有開車,順道載你回家?
她瞪著越來越大的雨勢,不免皺眉煩惱。
唉,她沒帶傘呢,早上晴空萬里,哪想得到傍晚會下起大雨。
唔……我有帶。她撒謊。
她是有男友的人啊,就算韓允呈對她沒有非分之想,但孤男寡女單獨在車上很怪的,她應該避嫌。
韓允呈見她眼神遊移,隨即明白她在說謊。
這小女人下肯上他的車呢,但她又沒帶傘,怎麼辦呢?
啊,有了!
現在天色已經暗了,又下雨,我看我陪你走吧,你是不是要到捷運站?
啊?陪我走?
對啊,我去車上拿傘,陪你走段路,保護你的安全。他笑了,轉身往車子走去。
望著他和煦的笑容,段知舞心一暖,這男人擔憂她的安全要陪她呢,哪像張志豪,爽約後就不管她的死活了。
等韓允呈拿了傘定回來,段知舞這才心慌。剛剛她騙他有傘,現在她該怎麼圓謊?
走吧!他邀請她。你不用拿傘,你看我的傘多大,我們一起撐。
這理由很牽強,韓允呈覺得有些丟臉,但也只有這法子,不然她就得淋雨了。
而這牽強的理由聽在段知舞耳裡卻分外貼心。她揚起笑,走進他撐起的大傘裡,一起步入雨中。
唉唉,你們尚雷決定比稿結果了嗎?她打探起工作上的事。
這是秘密。他語帶保留。
靠著一把大黑傘,兩人一起走在雨裡,韓允呈與段知舞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傘外的世界像是被隔絕,被雨沖得冷冰冰,傘內卻好溫暖。
***
隔天,張志豪為了向段知舞賠罪,請她吃飯。
席間,段知舞聊到她前幾天初次比稿的事,說得眉飛色舞。
她甜甜的帶著笑,臉頰酡紅。我都快緊張死了,好險主任沒罵我。
語畢,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正巧看見張志豪只是愣愣的看著她,讓她發覺他的心不在焉。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呀?
有啊。
你說謊。她不信。
我沒有說謊,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比稿,所以特別緊張,他心虛,聲音很小。
我真的有在聽。
她瞇起眼,笑了。那你說,你覺得我這次成功的機會大嗎?
我不清楚,等結果出來不就知道了嗎?張志豪實在對她的工作提不起興趣,他不懂,也不想費時瞭解,於是他馬上轉移話題,說:我看你們公司那麼忙,最近你也累了吧,要不要跟我出國度個假?
出國?我現在沒有假可以放呀!
請假啊!請個假跟我出國走走,如何?
她大為詫異。怎麼可以隨便請假?而且只是為了出國玩?
當然可以,他大言不慚。陪我出國玩是天經地義的事,你不用那麼拚了啦。
但是我想當上正式企畫,一定要拚的。她可不想一輩子當助理。
就算當上企畫也沒有用啊,等我們結婚,你又不用繼續工作,我會讓你在家享福的。
結婚?
頓時,段知舞的腦袋好像被轟了一個炸彈。結婚?跟張志豪?
我媽前幾天還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要跟你結婚呢。張志豪口若懸河的說個不停,她說她很無聊,想要有孫子抱,她說我們交往那麼久,年紀也已經不小,差不多該考慮婚姻大事了。
無視於段知舞的呆愣,他稍微一頓後又繼續說下去。
我想想也對,結婚是人生必經之路,我們結婚也是理所當然的。
段知舞整個人傻了。
張志豪後來又說了一堆關於他們婚後的願景,她卻一句也聽不進去。
***
段知舞回到家,洗過澡後躺在床上,想著之前張志豪所說的話。
她發現自己剛剛害怕張志豪提及結婚。
他規畫著未來的樣子,顯得神采奕奕,但她卻面色如土。
一對情侶提及婚姻,會是這樣的嗎?她會嫁給他嗎?段知舞惶恐的想著。
婚後,她會不會就只是被關在家裡?做他的妻子,是否必須繼續忍受他的不守時,繼續忍受他每夜的酒醉?
她突然怕了,心有點寒冷。
段知舞要自己冷靜下來思考,想想到底她無法忍受的是張志豪的壞習慣,還是張志豪這個人?
她迷惑了。
從小段知舞父母雙亡,但是還好有個姊姊與她相依為命。
有記憶以來,她和姊姊段知書一直寄養在不同的親戚家,雖然如此,叔叔,阿姨們都對她們不錯,往往是因為自身經濟狀況出問題,才迫不得已將她們交給別的親戚寄養。
段知書有著倔強獨立的個性,總是一人扛起照顧妹妹的責任,讓段知舞無憂無慮的長大。
段知舞從不因為沒有父母而自怨自艾,反而在姊姊的保護之下,有著一顆單純善良的心。
去年,段知書遠嫁美國,臨行前仍對天真迷糊的妹妹擔心不已,甚至一度考慮不嫁了,嚇得段知舞再三保證會好好照顧自己,段知書才願意坐上飛機。
記得以前姊姊還在台灣時,常常對她耳提面命,要她快快跟張志豪分手。
我看那個張志豪不是什麼好人,光看他愛遲到的習慣就知道了,哪有人會在心愛的女朋友面前習慣性遲到,他若不是不重視你,就是吃定了你。
姊姊還說,都是因為她太單純,太軟弱,沒有心機,不懂得拒絕,張志豪也就順勢吃定她。
當時,她還聽不懂姊姊的話,總是呆愣愣的看著姊姊,無法理解姊姊怎麼會那麼說。
她以為,男女交往就是這麼一回事,張志豪的壞習慣,只要她願意包容,那麼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現在,張志豪一副儼然他們必定會結婚的樣子,甚至沒有詢問過她的意願,是不是真的吃定她必定會與他結婚呢?
段知舞心中湧入一股異樣的感覺,開始重新看待張志豪這個人。
好煩……她喃喃自語。
姊姊還說過,張志豪不是適合她的好男人,那麼,什麼樣的男人才是適合她的好男人呢?
她翻了個身,情不自禁的想到韓允呈。
他器宇不凡,挺拔不群,想必隨便就可以迷倒一大堆女人。
但是他的樣子有點玩世不恭,並不像是所謂的好男人啊。
他深遂的雙眼帶些放肆,她憶起他迷人的臉對著她微笑,讓她掉入他迷人的魅力中。
那天雨中的他,溫柔得讓她心慌。
她想著、想著,不禁有些臉紅,之後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
一連幾日不時落下的陣雨,終於在週六緩歇。
週末假日,韓允呈一個人開車來到郊外。
身著運動服裝,戴著棒球帽,他仰望眼前的登山步道,一條彎彎的山道往上延伸,他舉步踏上階梯,走入三三兩兩前來爬山的人群中。
誰也想不到,他這樣時髦、學科技的工程師,喜歡的卻是淳樸的活動。
他不喜歡上健身房舉啞鈴,游泳,反而愛極了爬山、看看山水,做這些事時,他一向是一個人,不覺得無聊,更不覺得有何不對勁。
一對老夫妻從身旁經過,韓允呈多看了他們一眼,心口熱了,感到很羨慕。
嘖,何時他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身上灑下金光,夏日的清風拂上他臉頰,這一刻他忽然想到段知舞那柔美的笑容,和她那可愛的說話方式。
走著、走著,韓允呈汗流浹背,看見山腰處的涼亭裡有個婦人在賣茶葉蛋,他買了一顆,在涼亭裡小歇。
遠離塵囂,讓他覺得嘴裡的茶葉蛋特別美味,他細細品嚐,眼眸貪婪的欣賞著大自然的景色。
忽地手機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皺著眉,他有些不悅的接聽,喂?
請問,是韓先生嗎?電話那頭的女聲怯怯的。
聽見這道聲音,他表情和緩許多。我是。
喔,我是那個……呃,智新的段知舞,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不記得。他笑了,存心和她開玩笑,想像著她在電話那頭慌急的樣子。
啊?她有些懊惱,不知該怎麼解釋。就是那天我們一起撐傘……
段知舞覺得失望,他不記得她,這……記性也太差了吧?
喔、喔,我記得。
她鬆了口氣,道:你記得就好,我還怕你忘了。你的傘在我這裡,你有空嗎?
我拿去還給你。
那天在捷運站前,韓允呈給了她名片,說是為了以後工作上聯絡方便,天知道那時她有多錯愕,比稿的結果明明還沒有出來,他卻硬塞了名片給她,顯然他也知道這個理由離譜,很快就轉身離開了。
後來她發現,他忘了他的傘。
那時她才明白,韓允呈是故意把傘留給她,也是故意給她名片,讓她可以還傘。
原來他早察覺出她沒有帶傘,但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遜,反而覺得他真厲害,竟然看得出來。
我沒空耶。韓允呈故意逗她。
那怎麼辦?
他忽然問道:我的傘很佔地方嗎?
不會呀……
那就先寄放在你那裡吧,或許下次有機會見面,我再拿回來。他其實並不想拿回雨傘,想繼續放在她那裡。
喔。段知舞微愣,下明白他話中的含意。
他借她傘後還給她名片,不就是要她歸還雨傘嗎?怎麼現在突然不要了?
就這樣,再見。
收了線後,韓允呈離開涼亭,發現自己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自見了段知舞後,他跟以往判若兩人,在面對她時,彷彿他不再是情場老手韓允呈,只是一個渴望接近她的男人。
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卻拿著手機,將她的電話號碼存入電話簿裡。
***
韓允呈的家,位於市區某公寓式大樓中。
近百坪的空間,在公寓來說,算是大得離譜,此區的住戶皆為政商名流,房價高得嚇人。
這是韓允呈的父親給他的房於,也是唯一的贈與。
韓允呈生長在極為富裕的家庭,父親是企業界大老,而母親過去是他父親的貼身秘書。
他是私生子,所以雖然是在富裕的環境下長大,卻嘗遍人情冷暖。
父親的冷淡忽視,大媽的刻意刁難,兄姊的視而不見,讓他從很小的時候便懂得察言觀色,懂得隱藏自己。
而他的生母,早在生下他後拿了一筆錢遠走高飛,放棄了他。
韓允呈從沒有因為在家裡的地位而灰心喪志,相反的,他積極進取,考進一流的大學,進了知名研究所,當完兵後,更進入台灣首屈一指的尚雷科技公司擔任工程師。
開始工作後,他覺得自己有了後盾,於是打算脫離那個沒有溫暖的家。
他記得,韓家一群人聽見他的決定時臉上流露出的欣喜,他們連一句口頭上假意的挽留也沒有。
他們與他約定,既然要斷,就斷個徹底,以這棟房子為代價,拿了房子之後,不准再回來,他欣然收下房子,轉身離開。
韓允呈剛搬進這裡時,對於原本過於華麗的擺飾和裝潢十分不滿意,覺得庸俗至極,因此,他將所有紅色鑲金的傢俱全部清空,一概換成黑色與藍色的傢俱,呈現出俐落低調的風格。
之後,他把除了廚房、浴室之外的房間打通,僅留下一間作為寢室,其他地方合為一大片空間,他將電視、沙發搬至一處,作為客廳,又將電腦放置在另一個角落,成為工作室:而窗邊的位置,他放了張單人躺椅式沙發,加上一旁的書櫃,讓這裡成為閱讀區。
他常常坐在窗邊的沙發上,邊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台北,邊構思著工作上的事,有時候,他也會單純看著窗外發呆,懶懶的度過一個下午。
此時,晚上九點,韓允呈房間的床上正上演著翻雲覆雨的戲碼。
林彥茜是經理秘書,從韓允呈剛進公司就黏上了他。她長得標緻,而他也沒有固定女伴,兩人自然而然就搭在一起。
伴隨女人的吟哦聲結束,韓允呈點起一根煙,斜倚在床頭。
林彥茜窩在他身旁,迷戀的癡癡望著他的側臉。不論看多久,他的俊魅總是讓她看不膩。
你該回去了。無視於她灼熱的視線,韓允呈扯唇一笑,冷淡的下逐客令。
她拉扯著他的手臂,嗲聲道:人家今天想留在這裡嘛,很晚了,我一個人回去很危險呢。語畢,她還對他拋了個媚眼。
韓允呈一向不留女人過夜的,但是她就是想試試,每次她都央求他讓他留下來,但次次都失敗。
林彥茜很迷戀他,不止因為他俊朗的外表,也因為他的才華。
雖然他看來玩世不恭,但在公事上十分認真,他充滿創意的思考方式和大膽的革新手段,使得他所屬的工作小組屢創佳績,他不僅深受女人喜愛,連上司都對他讚許有加,進公司五年,獲得的股票比他的薪水還多。
主動對他獻身的女人可說不計其數,林彥茜並不是很瞭解他,但是她一直知道,他不喜歡女伴太黏人,所以她一直謹守他的原則。
韓允呈捻熄了煙,突然推開她起身,穿上衣服。
我送你回家。他語氣冷淡,跟臉上的表情一樣。
之後,他頭也沒回的走出房間。
又失敗了。林彥茜咬著唇,忿忿地穿上衣服,拿起皮包跟著走出去。
***
韓允呈送林彥茜回家後,一個人開著車上了陽明山。
車子停在一處空曠的地方,他將汽車天窗打開,椅背打直,躺下仰望著天空。
漆黑的夜幕中點綴著些許閃亮的星,灑下的溫和月光讓他舒服的緩緩閉上雙眼。
寂靜的夜,他的思緒卻奔騰。
他又想起段知舞。
雨中遇見她,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故意將傘留給她,這個舉動,他試圖解讀了幾次,總算得到模糊的答案。
或許他潛意識裡希望,那把傘成為他與她之間一種甜蜜親暱的聯繫。
想到這裡,韓允呈不由得微笑。
對其他女人一向冷淡的他,卻擔心她淋雨,還編了牽強的藉口,說到底,只是為了與她共撐一把傘,享受她清純的氣息。
這幾天,只要一有空檔,段知舞的臉就會自動飛入他腦海裡。
她太令他好奇,她看起來太純真,讓心思深沉的他想深入采究。
他的生活單調無趣太久,她無邪的闖入,讓他興味盎然。
韓允呈急切的想知道,段知舞天真的外表下,是不是也有著純潔的靈魂。
他甚至幻想將她鎖在懷裡,盡情的吻她,他渴望觸摸她無瑕的肌膚,想深深嗅聞她清新的氣息,想捕捉她暖暖的笑容和柔柔的嗓音。
這簡直像變態,他想。
他從來不曾這樣在意一個女人,一見鍾情?他不確定,但他希望不是。
他不想待在一個女人身邊太久,那讓他覺得愚蠢。
想到段知舞在台上大力讚揚遊戲時眉飛色舞的樣子,韓允呈下意識的揚起薄唇,淡淡的笑了。
昨天,公司開會表決了比稿的結果,智新勝出。
理由是內容有新意,成功的話可以打開新的客群,即使效果不佳,也可以守住基本業績,非常值得一試。
韓允呈期待著再見段知舞一面,雖然他不是管理宣傳方面的事,但是他可以在初次與智新說明計畫的時候再與她碰面。
他睜開眼,盯著漆黑的夜空,晚風吹涼了他的臉,就跟段知舞帶給他的感覺一樣,自然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