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政府應該規定一個星期有三天假期,只休兩天實在太累了。」錢千芊一邊往嘴裡塞早餐包,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
「那你乾脆叫政府規定錢姓美女不用上班好了。」衛嵐白了她一眼。
今日衛嵐身穿一套粉藍色的職業套裝,裙長過膝,腰間繫著纖細蛇紋皮帶。她喜歡藍色,連眼影和皮鞋都選用藍色系,在服裝風格清淡保守的日資企業裡顯得非常惹眼。老闆幾次找她談話,她不甩人家,照樣我行我素。
嚴格說來,衛嵐並不是那種拚命追求女性自身價值、在事業上要求極高的大女人。但她該凶悍的時候可是一點兒都不客氣;該溫柔的時候也能轉眼化成一池春水。只是那溫柔的時刻……自她離婚後就彷彿很少出現了。
「衛嵐,千芊,聽說今天貴部門會有天降神兵下凡哦!」在電梯裡,一個客服部的女職員企圖和銷售部二美女搭訕。
錢千芊透過早餐包的油膩紙袋看著她。這個女職員名叫LILY,是公司裡的無線廣播電台。比如這會兒,他們銷售部都不知道的小道消息,她倒先知道了。
「怎麼說?那禿頂老頭要調走?」衛嵐挑起一邊眉毛問。「禿頂老頭」是銷售部的經理,日本人,她的直屬上司。在她初到這間企業工作之時,他曾經以各種名目騷擾過她。不過現在好了,那老頭看衛嵐脾氣凶悍不好惹,已經早早轉移了目標。
「不是啦,他才不調走呢,這一季銷售額做得這麼漂亮,他暗爽都來不及了。」LILY揮了揮手,笑得花枝亂顫,雖然錢千芊和衛嵐都不覺得她說的話有什麼好笑的。只聽LILY繼續說道:「聽說這次上頭從日本總部派來一個特助,專門輔佐你們家禿頂老頭呢。不過可惜那特助居然是個男的,禿頂老頭這回就算是想辣手摧花也沒機會咯。」
「呵呵,男的?那我們這些美女不是很有機會?」錢千芊跟她哈啦。辦公室的生存潛規則就是這樣,別人講老闆八卦,你少攙和,盡量給它模糊焦點、閒扯一通就對了。
衛嵐卻低著頭不說話,她在想家裡那只胖胖的土狗花輪。昨天一整天,她都用花輪常吃的同品牌狗糧餵它,可是到了晚上,狗狗卻突然開始拉肚子,還胃痛得滿地打滾,她只好連夜把它送到寵物醫院去。
那只笨狗究竟吃了什麼?她有些忿忿地想著,碰巧這時,電梯到達銷售部所在樓層。她和錢千芊一起跨出鐵門,兩雙腳剛一踩到辦公室的深灰色地毯上,迎面便有一個驚喜等著她們——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捧閃亮的小紙花兜頭灑到衛嵐臉上,害她驚訝之下差點兒跌倒在地毯上。錢千芊的狀況也不比她好到哪裡去,有人在她頭頂上刺破了一個氣球,炸得她鬢髮亂飛。
「你們在搞什麼?!」衛嵐急忙站穩身體,抬起頭來瞪著滿屋子的同事。只見辦公室內綵帶飛揚,氣球高高掛,同事們一個個手持小喇叭和彩色噴霧罐,臉上都帶著尷尬的笑容,不知在興奮個什麼勁兒。
「啊,又弄錯了。」銷售員王嘉裡憨憨地笑著站出來解釋,「是這樣的啦,我們聽說今天日本總部調過來的那個特助會來報到,所以我們為他搞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
盛大的歡迎儀式?衛嵐看了一眼堆滿了果殼和零食袋的狼藉桌面。果然很「盛大」,人家正主兒還沒到場呢,這群傢伙已經把歡迎「盛宴」上的食品磕個精光了。
「拜託你們看看清楚,進來的是我們,你們不要搞不清狀況就亂吠一通好不好?」錢千芊鬱悶地把破氣球從頭髮上扯下來,瞪著眾人,「那個特助是個男人,我們倆長得像男人嗎?」她目露凶光。敢說「像」就踹死你們!
王嘉裡表情很無辜,搔著頭道:「我們也知道那個特助是男的啊,可是電梯門開得那麼快,我們當然要提早做好準備嘛。」
「我們還聽說,那個新來的男特助是個史無前例的超級大帥哥哩!」另一名女銷售員雪梨眉飛色舞地插嘴,「我們想,用這一招歡迎他,他一定會對我們銷售部印象深刻……」
「然後他會愛上那個往他身上丟水球的女人,來中國後的每一天都會早起禱告、感謝上帝——自己怎麼會這麼好命,遇上這麼個慧質蘭心又有創意的絕代佳人?」衛嵐不無諷刺地接著雪梨的話往下說。
可是這個雪梨居然聽得很高興,點著頭連連附和:「是呀是呀,我也是想能這樣就是最好咯!」一邊舉起手中水球對準電梯方向,伺機而動。
衛嵐和錢千芊對望一眼。她們很想說,雖然她們和這群人每天在同一間辦公室裡工作,上班下班足足相處八個小時,可是她們和他們絕對不是同一個星球的物種。
雪梨扭動著雪梨一般肥圓的身體,正要繼續發花癡幻想帥哥特助的絕世美顏,銷售部裡真正的第一美女站出來說話了:「據我所知,任特助這次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機要秘書吉原香奈小姐會跟隨他一起來。」
衛嵐靜靜地看著這個消息靈通的美女。美女的名字叫羅依茗,很好聽,和她的天使臉孔魔鬼身材很相配。羅依茗就是禿頂老頭在騷擾衛嵐失敗以後、第二個找上的對象。這第二次,那老頭騷擾得很順利,羅依茗乖巧地成為他的情婦,也順利升上總監助理的位置。
所以,對這個羅依茗,衛嵐心裡是有些看不起的。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她無須置喙。只是此刻,從羅依茗口中說出的話語讓衛嵐心裡小小地蕩漾了一下。她說那個特助姓「任」……
衛嵐的臉色開始逐漸泛白。天底下姓任的男人很多,可是姓「任」又剛從日本回國、又恰巧在做銷售這一行當、又長得很帥的男人……她閉了閉眼,心跳如擂鼓,又慌又亂地想著。不會那麼邪門吧?
正在這個時候,隨著「丁冬」一聲鈴響,電梯門再度開啟,裡面一前一後跨出兩個人來。眾銷售員一秒鐘也不多耽誤,立刻抓了紙花氣球猛撲上去,齊聲唱道:「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熱烈歡迎特助先生蒞臨高田實業總公司S市分部!」
衛嵐和錢千芊不約而同地用手摀住臉,實在不敢看那丟人的一幕。她們心裡確定特助先生現在很想馬上辭職,然後劫機飛回日本。
「唔?怎麼我三年沒回來,這裡的民風變得這麼淳樸了嗎?」帶著笑意的清朗嗓音自其中一人嘴裡發出。
聽到這個聲音,衛嵐全身的血液迅速凍結。
此時此刻,她已經不知道「巧」字怎麼寫了。這個一聽就知道來人很欠扁的聲音,這種氣死人不償命的可惡語調……天底下除了她的「前夫」任偉倫之外還有第二個人能令人討厭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嗎?
她當下想化身為八隻腳的螃蟹,貼著牆壁橫向逃跑。可是那廂錢千芊已經倒抽一口冷氣,驚詫地尖叫出聲了:「天啊!衛嵐,他是任偉倫!」
很好,彷彿她不知道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似的。千芊,你叫得夠嘹亮清晰。衛嵐此刻很想假裝自己已經聾了,沒聽見任何人叫她,可是身後又傳來一聲清清悠悠的呼喚:「衛小姐,你好。」
衛小姐?衛小姐!他叫他的前妻「衛小姐」?他以極度天真的語調、彬彬有禮地稱呼她為「衛小姐」?怒火迅速地燃上心頭,衛嵐險些一口氣沒順過來嗆死在當場。她轉過身來,捶著胸口狂咳一氣,也順便看到了那張暌違三年的可惡俊臉——此刻正一臉平靜地橫在她眼睛前面作大特寫狀。
「你沒事吧?」任偉倫開口關心,語氣很平淡,純粹是對陌生人施放的那種沒什麼誠意的關心。
衛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漲紅著臉,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很好,只是沒想到你就是任特助。」
「特助?」任偉倫揚起眉,只詫異了一下,便語氣自然地往下說道:「不,我不是特助,我是你們新一任的經理。」
「啊?!」這下子整個銷售部都開始慘叫。什麼?面前這個年紀輕輕嘴上無毛的帥哥是他們新一任的經理?那原來那個禿頂老頭,不,原來那個比較老成比較有滄桑感的經理跑哪兒去了?
任偉倫似乎看出了大家眼中的疑問,面無表情地解釋道:「佐佐木的任期到上個星期五就已經結束了。怎麼,他沒告訴你們嗎?我以為人事變動通知早在一個月以前就發到各位的電子郵箱裡了。」說著他皺了皺眉,彷彿在嫌棄這裡的人事部辦事不力。
他回過頭,沖身後的女子以日文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這時眾人才發現他身後站了一個身材小巧的日本美女,長長直髮,鐵灰色套裝,嘴唇塗得比血還紅,眼神冷得像座冰山。
這個女人——就是任特助,不,任經理的機要秘書吉原香奈?羅依茗瞠著一雙美目,巴巴地看了吉原香奈幾眼,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哇……她好命苦,跟了那禿頂老頭沒多久,什麼甜頭都還沒撈著呢,銷售部經理就換了人來做,那她先前忍著強烈嘔吐慾望拚命討好那老頭是為了什麼?白做功了,恨哪!
王嘉裡見到美人落淚,連忙拿了紙巾上去安慰。雪梨看到任偉倫果然一如她想像中的英俊,恨不得立時張開血盆大口撲上去。銷售部的辦公室裡亂成一鍋粥,所有人喧鬧不休,只有衛嵐和錢千芊兩個用手捧著頭部,彷彿快要暈倒了。
這兩個女人頭碰頭地擠作一團,小聲對話——
「怎麼會是他?」衛嵐低叫。
「你問我,我哪知道?」錢千芊歎氣,「不過他可是你老公,你都不跟他打個招呼嗎?」
「他、是、我、前、夫。拜託你用詞精準一點。」衛嵐的聲音活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是經理,你以後要對他好一點,這樣我們大家才會有活路。」錢千芊很沒義氣地說。
「經理個屁!」衛嵐忍不住罵粗話,「姑奶奶我要辭職,決不在他那種男人手底下討飯吃。」
這兩人的「小聲」對話一開始還挺小聲,後來隨著情緒逐漸高漲,音量也逐漸提高,到最後衛嵐說「屁」的時候,全辦公室的人都聽見了。
任偉倫撫著下巴,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這個好久不見的女子——他曾經的「妻子」。三年未見,她仍然漂亮得非常俗氣,脾氣暴躁得很討人嫌。她依然蓄著那個半長不短的卷髮,依然搽著小妖精似的水藍色眼影,穿著藍色套裝,臉上的表情凶神惡煞,和當初他們在日本離婚時沒什麼兩樣。呼……他用力吁出一口濁氣,排解胸腔內的鬱結。他受不了這個女人,當初一定是鬼迷心竅了才會愛到愛她發瘋。瞧,這女人多討厭,居然當著那麼多同事的面口出穢言。
越想,他越覺得當初離婚的決定是對的。雖然離婚不是由他提出來的,當他得知妻子執意要離婚時,還被打擊得大病了一場……想到這裡,任偉倫臉色有些微變,但他很快恢復正常,清了清喉嚨,朗聲說道:「我不知道這邊的人事部在操作上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但是從今天開始,我——任偉倫將會出任你們銷售部的新一任經理。在我任職期間,我希望大家可以相處愉快,也希望我們銷售部的業績能夠節節攀升……」
雪梨瘋狂拍手,有個帥哥當她上司,她當然很愉快。羅依茗繼續為自己多舛的命運而哭泣,王嘉裡繼續好言好語安慰她。冰山臉孔的吉原香奈看到這一幕,有些鄙夷地別開了眼光:銷售部裡淨是一些蠢人。
衛嵐則很有骨氣。前夫任偉倫在發表就職演說,她甩也不甩他,把臉轉向窗外觀看馬路上的車來車往,直到錢千芊用手肘頂了她一下。
「衛嵐,任經理在叫你的名字呢。」錢千芊叫「任經理」已經叫得很順口了。
衛嵐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來,只見任偉倫正雙手環肩、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的眼中都似要噴出火苗來——不過不是舊情復燃的愛火,而是加上了「燒死你燒死你燒死你」註解的憤怒仇恨之火。
他討厭她,她亦然;她恨他,他也是。
如果不討厭、不怨恨,當初怎麼會離婚?
可是,如此討厭、怨恨對方的兩個人,又為什麼要重逢?
衛嵐在心裡嘀咕:老天爺真是壞心眼,讓她再度遇上這個男人,存心折她的壽。
任偉倫在肚子裡埋怨:這世上一定沒有真主,人海茫茫,為什麼又一次遇到她?
這結了百世冤家的二人,紅著眼怒瞪彼此,一直瞪到四隻眼睛都發酸,誰也不肯先讓步。
錢千芊在一旁觀摩這場沒有言語的戰爭,觀摩了好久,突然覺得自己昨天在STARBUCKS洗手間裡所說的那一席話實在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啊。於是她小聲地咕噥起來:「唉,情字弄人,癡癡纏纏,上天入地,也怨不得你這等俗世女子——哦,再加上男子——勘不破了……」
事實證明,任偉倫果然不是人,到任第一天就命令銷售部所有職員加班到晚上八點半。之前做的壞賬、草率簡陋的報表,一張一張重新返工。晚上九點二十九分,所有人在即將崩潰的前一秒鐘接到上司聖旨,終於——可以下班了!
衛嵐匆匆拿了皮包,一邊在肚子裡詛咒這個新上任的老闆不得好死,一邊以超音速殺進電梯內。
錢千芊追在她身後喊:「衛嵐,等等我,一起去吃飯!」
「不了,我要去寵物醫院接花輪!」衛嵐在電梯裡衝她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