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偉倫在清晨日光的照射下緩緩睜開了眼睛,怎麼今天陽光的顏色和以往不一樣?他眨了眨眼——哦,原來是窗戶上掛的窗簾顏色換了。他身體動了一下,又立刻感覺到自己身下睡的床鋪又短又狹窄,完全有別於賓館裡那張超級豪華大床。然後,他睡眼P地翻了個身——下一秒鐘,「砰」的一聲,他高挺的鼻樑撞上了沙發的靠背。體內的瞌睡蟲這下子全給撞跑了,他急忙坐起身來,環視四周陌生的空間。天,這是哪裡?他為什麼會睡在一張花花綠綠的布藝沙發上?還有,為什麼他身上……沒穿衣服?
他還來不及消化自己的驚訝之情,就聽到沙發旁邊的地板上傳來一聲細微的呻吟:「唔,冷死了……」
誰冷死了?他的拖鞋會說話?他以為自己還在夢裡,於是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唔,感覺到疼痛了,這就證明應該不是夢啊!他半信半疑地轉頭朝沙發底下一看——
「啊!」他嚇得忍不住大叫一聲。那裡躺著的不是他的拖鞋,而是一個渾身赤裸的活生生的女人——他的前妻衛嵐!
衛嵐?!她為什麼會沒穿衣服睡在他沙發旁邊的地板上?!任偉倫徹底愣住了。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要命的事?他和衛嵐居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更荒謬的是——他們兩個居然都沒穿衣服?這……意味著什麼?
他捧住有些昏漲的頭部,努力回想,腦海中逐漸浮現出昨晚那迷人的夜色、醇香的紅酒和淡雅芬芳的雛菊。然後,關於昨夜的記憶在他腦中清晰地回放了起來:他來找她,買了花送給她……他坐在沙發和她聊天,氣氛逐漸氤氳……然後,他們都沉默了,膠著的眼神變得曖昧……再然後,他突然一把擁她入懷,捧住她的臉頰熱吻——所有思緒到此戛然而止!任偉倫驚訝地倒抽一口冷氣,天,他把一切都想起來了——他和衛嵐上床了!他和他離了婚三年的前妻再度上床了!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明明——他下定決心不跟她再有感情牽扯;明明——他們在電話裡達成協議要做普通朋友,可是為什麼昨晚他們之間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他會失去理智?為什麼她也沒有阻止?他呆坐在沙發上,心亂如麻。可是就在這倍感荒唐的時刻,他的心頭竟然湧起一小星兒的甜蜜來。他不自覺地回想起昨夜她乖巧而嬌憨地偎在他懷中的那一幕,然後,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了……
等等!他居然在回味和衛嵐親熱時的情形?!任偉倫猛醒過來,他簡直要開始鄙視自己了!他低下頭,懊惱地用手捶了一下沙發墊。與此同時,沙發底下傳來了衛嵐像貓兒一樣綿軟的聲音——「阿……嚏!」她皺著鼻子,嬌怯怯地打了個噴嚏,然而噴嚏打完了,她居然還沒醒,一翻身繼續呼呼大睡。
任偉倫看得目瞪口呆,眼下這是什麼狀況?昨夜與他親熱纏綿的女人這會兒正舒舒服服地睡在他腳底下?
他連忙從沙發上跳下來,隨手抓過自己的襯衫蓋在衛嵐赤裸的肩膀上,然後蹲在她身旁瞪視著她安睡的臉龐。地板那麼涼她也居然能睡得這麼香?真是的,也不怕感冒?
然而過了幾秒鐘,他恍然發覺自己才是真正腦子有毛病的那一個。這種時候他應該要趕快叫醒她才對吧?於是他傾身向前握住她肩頭,輕輕搖晃,「衛嵐,醒醒……」
他連續叫了十幾聲以後,衛嵐才悠悠醒轉。她睜開眼,神色迷茫地看著他,「任……偉倫?」他怎麼會在這裡?
「昨天晚上,你就這麼在地板上睡了一夜。」他看著她因初醒而顯得呆滯的表情,半是憐惜、半是埋怨地說:「你笨死了,睡個覺也會掉到地上?感冒沒有找上你,算是你走運。」
「什麼?」衛嵐立刻睡意全消,兩顆桂圓一樣的圓眼睛瞪住他,「一定是你昨晚把我踹到沙發底下去的!我睡相這麼好,怎麼可能會自己掉下去?」
「那是因為我們昨天晚上——」他說到這裡,驀然住了口,俊臉漲紅了,尷尬地沉默了半晌,他才嘴硬地道:「算了,懶得跟你這種笨蛋吵架。快穿衣服啦!」由於羞惱,他的口氣顯得有些兇惡,他背過身穿衣服,不去理她。可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身後掃來一記又快又狠的無影腿,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踢中背部,痛得大叫一聲。
「喂,你幹嗎踢我?!」他轉過身來怒瞪她。這女人瘋了?
「誰叫你昨晚先踢我下床的?我現在還你一腳,很公平啊。」衛嵐雙手環肩,語氣涼涼地道。
「我……我踢你?」他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這女人真是不講道理!」
「你這男人才不講道理!」她不甘示弱地回嘴。
「我哪裡不講道理?」他瞪著她。
「我又哪裡不講道理?」她白他一眼。
「你——」他氣結,「我懶得跟你說。」說著他別開頭,繼續穿他的衣服。
「我更沒閒工夫跟你吵。」她也別過臉,彎身撿起一條大毛巾披在身上。吵架的時候沒有穿衣服,彷彿氣勢一下子弱了很多似的,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就這樣,再度擁抱後的第二天清晨,他們用傻乎乎的吵嘴掩飾心中所有紛亂情緒。彷彿只要專心地怒目相對,就可以成功忽略這一刻空氣中浮起的絲絲甜意和由此引起的淡淡尷尬。吵完了,他們默默地穿衣,梳洗。然後,裝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他們分工作早餐,沒有一句對話,默契卻好得驚人——衛嵐專心地在鐵盤上煎出兩個微焦的荷包蛋,任偉倫目不斜視地煮開水泡咖啡。狗兒花輪彷彿也感受到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怪異氣氛,它乖乖地趴在廚房地板上,集中精神吃狗食,一聲也不叫。
熱氣騰騰的早餐端上了柚木桌。他為她倒咖啡,挑起眉淡淡地問著:「幾顆糖?」
「一顆半,不加牛奶。」她也淡淡地答,頓了一會兒,反問:「荷包蛋上灑鹽巴還是胡椒粉?」說著潦草地把兩個調料罐推到他面前。
「都要,先灑鹽巴,再灑胡椒粉。」他回答著,心裡卻想:這個女人果然是一點兒都沒變,喝咖啡加糖還要一顆半,口味挑剔得很,真難伺候。
「哦。」衛嵐應著,心裡也想:這個男人的龜毛癖好這輩子是改不了了。其實先灑鹽巴或者先灑胡椒粉又有什麼分別?嘖嘖,就他毛病多。
問題問完了,用餐時間再度陷入沉默無聲的尷尬狀態。他和她都很專心地吃著盤子裡的早餐。
衛嵐低頭用小刀切著荷包蛋,微焦蛋白中的蛋黃驀地流出來,沾在銀亮的餐刀刀刃上,這情景看在她眼中竟顯得有些莫名的曖昧。她無法控制自己紛亂的思緒,每吃一口早餐,她都無法克制自己的大腦清晰地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又一幕。
昨天晚上,他——抱了她。暌違三年之後,他的身體比她想像中更熟悉、更溫暖、更令她沉溺……當他輕柔地在她耳邊喘息著喚她「嵐」的時候,當他以丈夫疼愛妻子的那種方式溫柔地吻著她的時候,她的心裡溢滿了喜悅和激動。是太久沒有被男人的臂膀擁抱了?抑或——是她乾旱的心田一直只等著他的擁抱來滋潤?他,畢竟曾經是她至愛的丈夫啊……衛嵐望著餐盤中糊成一團的荷包蛋,眼眶不知為何有些乾澀。
儘管嘴上不願意承認,可是她心裡卻比誰都清楚,說什麼第二春,說什麼重新出發找幸福,全都是自欺欺人。她的身體和她的心靈——一直只要他,只接納他,只等著他呵。儘管嘴上說得再刻薄再難聽,心裡再不甘再怨懟,她——仍然要命地眷戀著他。
於是她不自覺地回想起一首由某位新加坡女歌者所演唱的老歌來。記得那首歌叫做《傷心》,歌詞裡有這樣一句:「無論我們怎麼吵、怎麼鬧,愛過的誰都無法忘掉。如果我這樣就看你走了,我一定會傷心到老。」
持著餐刀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有個脆弱的念頭在她心頭浮現,隨即牢固地紮了根——原來,在過去的三年中她一直是傷心的,她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她離婚了,一個人住一間小套房,養一條狗,三年沒有戀愛。每天每天,她沒心沒肺地工作,沒頭沒腦地跟狗兒對話,自以為平順而安好地生活著,自以為一個人的日子也可以充實而富足,但其實——她從未充實過,也從未富足過。她的日子很空虛,她的心裡很貧瘠,因為那個她惟一深愛過的男人,已經變成她的「前夫」。當初是她一念之差從他身邊逃開,而現在,她連承認自己的悔恨都嫌太遲……
衛嵐把最後一口荷包蛋塞進嘴裡,堵住那即將從喉嚨口湧出的某種酸澀液體。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故作淡然地開口:「我們……就這樣了?」
她說的是疑問句,滿心希望他會回答她「不是」,可是沒想到他怔了一下,而後竟然輕輕地點了下頭,「嗯,我想……就這樣了。」
這答案讓衛嵐輕喘一聲,心口立時尖銳地疼痛起來。在經過了昨晚那樣甜蜜的兩情繾綣之後,她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什麼都好,但絕對不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就這樣了」。可是,此刻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表情非常平靜,沒有一絲波動。衛嵐用手偷偷在桌子下面揪緊衣角,她心裡慌了,她覺得被擊敗了——或者說,他什麼都沒做而她卻率先認輸、不戰而敗了。
於是她口不擇言起來:「你能這麼想就最好,我也覺得……昨晚根本是個錯誤。」她口氣生硬。
任偉倫正要端起咖啡杯的手頓了一下。幾秒鐘以後,他有些倉皇地抓起桌上的餐巾擦拭嘴角,語氣含混不清地說:「是啊,我……也這麼想。」
「那我們——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好了!反正我們是絕對不可能復合的!」
這一次她的反擊來得又快又急,令他身子猛然一震,眉間瞬間略過痛苦的神色。然而他隨即抿了一口咖啡,苦澀而滾燙的液體滑入喉嚨中,成功地壓抑了他內心深處的某種躁動。他迫使自己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回應道:「我同意。」
「我也同意,比你更同意!」衛嵐尖銳地喊叫起來,急速襲上心頭的痛楚令她握著叉子的手微微顫抖。
察覺到她語氣中不尋常的怒氣,任偉倫抬起頭望向她,抿起了嘴,不說話了。他眉宇糾結,眼色凝重,就這麼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他突然輕輕歎了口氣,然後放下刀叉,站起身來道:「謝謝你的早餐,我想……我該去上班了。」說完後,他轉身就走,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腳步踏得很重,似乎在彰顯著某種決心,也似乎是想踏碎某種軟弱。
「等等!」見他果真說走就走,衛嵐立刻無法克制情緒地大叫出聲。她不甘心地起身跟了上去,幾乎是惡狠狠地在他身後說著:「我覺得……你這個人真是難以相處!」
任偉倫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道:「同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相處。」
「那就別做朋友了!」衛嵐雙手緊抓著桌沿,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而這一次,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替她帶上了門,那門板關上的聲音恰似一聲歎息,瘖啞而又悠長。
狗兒花輪低低地嗚咽了幾聲,將下巴垂到地板上。室內異樣的氣氛令它食不下嚥。
衛嵐像個木頭人似的呆站在桌前——如同三年前一樣,她又把一切搞砸了。
她方才憤怒的叫喊還迴盪在早晨的空氣中,彷彿在提醒著她,這行為有多麼卑微,多麼愚蠢。她怎麼能妄想用傷人的話語來留住他呢?她怎麼能以為在三年前她那樣深重地傷害了他以後,他還有足夠的寬容和愛意來接納她呢?她怎麼能期待他依舊像19歲那年一樣深愛著她、為她癡狂、為她奮不顧身、為她棄守原則呢?
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呵。時間把愛偷換,多年以後的這個早晨,她突然猛醒了,發現自己還深愛著任偉倫,還想要回到他身邊去。可是,這有什麼用呢?
因為他的愛,已經不在原地等待了。他走開了,她卻一個人留在原地,孤單地愛著,一相情願、於事無補地愛著。這種愛——當然不會得到他的回應,也活該無法得到他的回應。
衛嵐抓著桌沿的手緩緩地、無力地垂了下來。她頹喪地在桌前坐了下來,眼淚一滴、兩滴、三滴……從眼眶中滑出,滴落溫潤的白瓷咖啡杯中,在褐色苦澀液體中激起淺淺漣漪。
她想,這一次,她真的會傷心到老了。
(註:本節中所引用歌詞出自陳潔儀《傷心》,作詞:陳秋離,作曲:許環良)
三天以後,衛嵐突然心血來潮地要請錢千芊去吃日本浮士繪料理。她狀似很不經意地對好友說:「喂,你知道嗎?我有好久沒有請你吃飯了呢。」
「你怎麼了?撿到錢包?中了彩票?還是釣到家財萬貫的金龜婿?」錢千芊詫異地看著衛嵐。據她所知,衛嵐可不是那種手頭有了閒錢就愛拚命請人吃飯的傻瓜冤大頭啊。
「總之你今晚有免費大餐吃了,怎樣?錢大美女賞不賞臉?」衛嵐語氣輕鬆地問著。
錢千芊卻聽得皺起了秀眉。她直覺地認為這幾天衛嵐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兒,好像刻意地要表現出心情高興的樣子來似的。
「衛嵐,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當然沒事啦!你說我能有什麼事?」衛嵐呵呵笑著,臉上像開出一朵花兒,「我心情好嘛,偶爾也想奢侈一下,燒點兒錢請好朋友吃個晚飯,這有什麼不可以?」她挑起眉問著,語氣中竟有幾分強硬。
錢千芊聳了聳肩,不說話了。她雖然不敢肯定衛嵐這幾天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但是她可以肯定:絕對不要在衛嵐「看起來」心情欠佳的時候忤逆她的意思,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於是這天晚上下了班,錢千芊很乖地任衛嵐把她拖進一間價格昂貴的日本料理店裡,兩人點了數百塊錢的魚生和壽司。點完了菜,錢千芊剛抓起桌上的杯子,就著杯沿輕啜了一口酸甜爽口的青梅茶,這時,就聽到衛嵐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對她說:「給你講個笑話:我和任偉倫發生關係了。」
頓時,「噗」的一聲,錢千芊口裡的茶水盡數噴了出來。她被嗆得連連咳嗽,面孔漲得通紅,捶著胸口順了半天的氣,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話來表達心中的震驚:「你……你管這個叫笑話?!」天啊!衛嵐和任偉倫竟然「再度」發生關係了!這不叫笑話好不好?這簡直可以登上明天報紙的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