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觀的女尼們做完早課,便在觀內觀外灑掃。
靈雲看見樓適桓站在門口,妨礙了她的打掃,便走上前,朝他鞠了個躬,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原想她這麼說,樓適桓應當會識趣地閃人,沒想到他只是微笑地看著自己,並沒有讓開的意思。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她也不好拿掃把轟人,或出言傷了這個公子的自尊心,於是,她只好再說了樣次:「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連說了兩次,他總該懂了吧?
樓適桓何等聰明,怎會不明白這小尼姑的意思?只是他一見到她,就認出她正是靈月唯一的師妹,因此,對她開開玩笑罷了。
靈雲見樓適桓一副沒聽懂的樣子,她也懶得再說了。正想走人時,樓適桓卻開口了。
「小師太!」
靈雲回過頭,道:「施主,有事嗎?」
「我想求見亦華師太。」
「有什麼話我可以幫您轉達。」
樓適桓笑道:「我拾到一件袈裟,料想是貴寺所有,因此,想當面交給亦華師太。」
袈裟?
那不就是靈月師姊遺失的那一件?現在有人把袈裟送了回來,那麼,靈月師姊就可以不必被禁足了!
靈雲隨即喜形於色,道:「施主,請您等樣下,小尼立刻去稟告師父!」
說著,她便衝進觀中。不過,正所謂樂極生悲,她一個不小心,便迎面撞上一位師姊。
「哎喲!」靈和一個踉蹌,手中的水便潑了出來,倒了一地。
「對不起!靈和師姊!」
「靈雲,你走這麼快做什麼?小心一點!」
「有位施主拾到了師父的袈裟,所以我要立刻去告訴師父。」她頑皮的笑笑「靈和師姊,對不起羅!」
靈和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走向樓適桓。
「施主,請問這件袈裟是在何處尋得的?!」
樓適桓淡淡一笑。
「這位師父,您說笑了,這件袈裟並沒有遺失,如何尋得?」
靈和吃驚道:「沒有遺失?那就是我們之中有人意圖將袈裟藏起來,嫁禍給靈月?」
「這……我就不清楚了。」
這時,靈雲跑了出來,道:「施主,師父有請!」
「謝謝。」他朝靈和一笑,「失陪了。」
他隨著靈雲走進白雲觀,穿過大堂,繞過一座小院落,在「靜思房」外停下。
靜思房的不遠處,正是靈月所處的禪思房。
他望向禪思房,腦海中下意識地浮現出靈月那張清靈如水的臉蛋,不知不覺竟有些癡了。
靈雲見他突然停住不走,不禁笑著叫了一聲。
「施主,請進呀!」
樓適桓這才回過神來,走進靜思房。
靜思房內,有一名精神奕奕的老婆婆盤坐在蒲團上,想必她就是亦華師太。
「施主,請坐。靈雲,奉茶!」
靈雲隨即端上兩杯香茗,退了出去。
「請問施主尊姓大名?」
「晚輩樓適桓。」
「樓公子是在何處尋得這件袈裟的?」
樓適桓道:「師太,請原諒晚輩欺騙您,其實,這並不是師太的袈裟。」他打開包袱,裡面是一件袈裟沒錯,但質料卻非常新,絕非白雲觀中原有的袈裟。
亦華師太一雙洞察人心的眼睛看向樓適桓,緩緩道:「樓施主這麼做有何用意?」
「其實,白雲觀中有人藏匿了真正的袈裟。」
聽他這麼說,亦華師太不禁有些動怒,
「施主莫非是指白雲觀中有內賊?」
樓適桓道:「晚輩正是這個意思,但講師太息怒。」
亦華師太吸了一口氣,平靜地道:「施主可知道是誰?」
樓適桓笑道:「晚輩不知,但晚輩有辦法讓真兇露出馬腳,還講師太配合。」
亦華師太沉思半晌,點頭道:「施主若有計策,貧尼自當配合,不過,施主若是與貧尼開玩笑,就休怪貧尼不客氣了!」
「這是當然。」樓適桓笑道。
計策第一招,成功!
★★★
「師姊!師姊!」靈雲笑嘻嘻地走進禪思房。
「什麼事這麼高興?」靈月笑道。
「師姊,我這是為你高興呀!」
「為我高興?」
「對呀!這『禪思房』你就快不用待了呢!」
「難道師父已經氣消了?」
「不是,是有位公子拾到你掉的袈裟,現在物歸原主了。所以,師父馬上就會撤銷對你的處罰,你就不需要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禁足了。」
好人有好報!像靈月師姊這麼善良的人,老天爺終究會保佑她的!
公子?袈裟?
難道那位公子會是……
靈月問道:「靈雲,那位公子長什麼樣子?」
靈雲想了想,道:「嗯……他長得很好看,斯文俊美,個子挺高的;對了!他有點呆,因為他剛剛站在靜思房門口,愣愣的看著禪思房的方向,連我幫他開了門都不知道。」
「他……是不是姓樓?」
「不知道是『龍』還是『樓』,我沒聽清楚。」
靈月幾乎可以確定,來的人就是樓適桓!
她下意識握緊地送她的手帕,心房微微顫抖著。
突然,禪思房的門被打了開來。
「靈月!」靈海看到靈雲,吃了一驚:「靈雲?你怎麼會在這裡?」
被罰禁足,是不能有人進出與之交談的。
「我……」靈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時間漲紅了臉。
「放心,我不會說的。」靈海趕緊掩上門,小聲道:「幸虧是我,要是遇上大師姊,你就有苦頭吃了!」
靈雲這才定下心來。「靈海師姊,你怎麼也到這兒來?」
「師父要我來叫靈月師妹到前廳去,大家要在那兒集合,你快去吧!」
靈雲點點頭。「我先走羅!」
靈月微笑:「快去吧!去晚了就得挨罵了。」
見靈雲出去後,靈月問道:「靈海師姊,袈裟是不是找回來了?」
「是找回來了,可是出了點問題。」
「出了問題?」她一怔,「什麼問題?」
「我也不清楚,所以,師父才要我來找你,要我們趕快到前廳去。」
靈月站了起來,與靈海立即趕往前廳。
★★★
佛堂中,眾多師姊師妹已經趕到,靈海與靈月是最後抵達的。
靈月跪在亦華師太面前,道:「靈月拜見師父。」
亦華師太道:「袈裟是這位樓公子替你拾回的,先謝過樓公子。」
靈月抬起眼來,站在她眼前的果然是樓適桓。
靈月輕聲道:「靈月謝過樓公子。」
他俯下身來,原想扶起靈月,但他猛然驚覺他這個舉動並不適宜,便硬生生地忍住,和煦一笑。
「靈月小師太不必多禮。」
靈月微微一點頭,站起身來,退到一旁去。
亦華師太道:「樓公子拾到一件袈裟,但卻不知是否真為白雲觀之物,所以,為師想讓大家看一看,替為師的拿點主意。」她示意靈山發下紙筆,又道:「每個人到前面來摸摸瞧瞧,在紙張上寫下你們認為『是』或『不是』,並且具名,交到我這兒來。」
大家都不知道亦華師太是本著試探的意味,想找出真兇,因此,眾女尼們也就隨意翻翻看看,並沒有特別緊張的模樣。
樓適桓的眼光自始至終都追著靈月的身影打轉,靈月偶然間抬頭,迎上樓適桓的目光,也因為師父、師姊妹都在場,便低眉斂目以避嫌。
片刻後,大家都將回條交給亦華師太。
亦華師太迅速翻了一遍字條,喚道:「靈和。」
靈和應退:「弟子在。」
「你因何認為這件袈裟就是為師所遺失的袈裟?」
靈和道:「弟子並未見過師父的袈裟,所以,弟子認為,這很有可能是師父遺失的袈裟。」
亦華師太點了點頭,厲聲道:「靈雲!」
靈雲嚇了一跳,道:「弟子在。」
「你又為什麼認為這不是為師的袈裟?」
「因……因為,這件袈裟質料過新,不像是洗過多次的袈裟。」
最後,亦華師太轉向靈月,道:「靈月,所有弟子中,你是唯一見過那件袈裟的人,你倒是說說,這是不是師父的袈裟?」
靈月搖搖頭,堅定地道:「這不是師父的袈裟。」
亦華師太看著樓適桓,道:「樓施主,您說白雲觀中有人私自拿走貧尼的袈裟,但回答『是』與『非』者,其理由皆自有一番道理,該如何判斷呢?」
霎時,佛堂中傳出一片驚噫。
靈霞首先沉不住氣道:「師父,弟子的答案也是否定的,與靈月師妹答案相同,那是否代表弟子也有嫌疑?」
靈真也道:「是否答案否定者,便為私藏袈裟之人?」
靈晨有些惶惑:「那麼,我也有嫌疑羅!」
靈馨道:「師父,弟子與靈雲師妹的看法相同,皆是以常理判斷,不料卻誤打誤撞,正確答案與弟子們相同,難道師父要因此而怪罪徒兒們嗎?」
靈亞更是斬釘截鐵的道:「師父,徒兒在菩薩面前發誓,靈亞絕對沒有私藏師父的袈裟!」
「對!」
面對群情激憤的女尼們,樓適桓微微一笑,走到靈和面前。
「真正有嫌疑的,是靈和師太。」
靈和全身一震,臉色慘白,佛堂內登時鴉雀無聲。
「為什麼?只有我的答案和靈月師妹不同,這證明我是清白的」靈和低叫,顯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靈月望著樓適桓,完全失去主張。
樓適桓依舊帶著笑容,言之咄咄,胸有成竹。
「靈和師太,當你在白雲觀大門前問在下『袈裟在何處尋得?』時,我道:『袈裟並無遺失,如何尋得?』,而你卻說:『難道我們之中,有人欲嫁禍靈月?』,你指的我們,一定是白雲觀的師太們;然而,倘若你不是嫌犯,又如何會知道我懷疑是白雲觀的師太們偷藏的?」
靈和的臉色看上去愈來愈慘白。
樓適桓繼續道:「因此,當亦華師太召所有師太們前來確認時,你心中便想:『亦華師太會這麼問,必然是袈裟有點問題!』,因此,你為了避嫌,裝作先前都不知情,所以,你才會選擇『肯定』的答案;因為其他師太們也沒見過袈裟,且兩件袈裟一模一樣,所以,應該會選擇『肯定』的答案,如此一來,答案與其他師太們相同,自然就查不出真兇了。但是,其他師太們卻完全不知道亦華師太有心試探,便以一般常理作為判斷,因此皆選擇『否定』為答案。如此一來,靈和師太揣測錯誤,有無嫌疑便立即分曉了。」
說到這裡,靈和再怎麼抵賴也沒有用了。
亦華師太歎了口氣,道:「冤孽呀!冤孽!阿彌陀佛!靈和,隨為師到靜思房,師父有話問你。樓施主,多謝相助!靈月,代師父招呼樓公子。」
靈月輕聲道:「是!」
靈和則低俯著頭,隨亦華師太入內。
靈月這才看向樓適桓,道:「樓公子,謝謝你。」
他搖搖頭,笑道:「願不願意陪我到外頭走走?」
靈月嫣然一笑:「樓公子有令,靈月自當從命。」
★★★
步出白雲觀,他們沿著附近溪流,慢慢朝著上遊走。
靈月走在前頭,樓適桓走在後頭,她一邊走二邊彎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種子,渾然不覺樓適桓深情的眼光繞著她打轉。
突然,她回過頭來,笑的像孩子般,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她舉起手,手心中有著不知名的種子,呈朱紅色,十分妍麗。
「你知道嗎?」他問。
靈月笑著搖搖頭。「我不知道。」
「枉你從小生活在附近,竟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你知道?」靈月挑眉,一臉懷疑。
「我當然知道!」其實,樓適桓對花花草草並沒有很深的研究,他說他知道,只是為了藉題發揮,信口開河罷了。
他從她手心中拿起一顆種子,笑道:「你瞧,這種子是紅色的,看它的模樣,也不像是紅豆,所以羅!這就是『相思豆』!」
「相思豆?」
「錯不了!有句詞就跟這小種子有些關聯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說到這裡,他還特地「瞄」了她一眼,擺明了這句詞是念給她聽的。
靈月登時臉色大紅,忙背過身去。
「那句詞寫的是『紅豆』,關『相思豆』什麼事?」
樓適桓大笑:「這倒也是,這和紅豆、相思豆沒有關係,倒是與我有那麼一點關係!」
「哦?」靈月斜睨著他,神情嬌俏,煞是逗人。
樓適桓正經八百地道:「我住的客棧離這兒有十里遠,而這片相思林,離白雲觀卻不到一里。說實在的,想來,我還真有點嫉妒,倘若我能將這片相思林除之而後快,在此搭建一幢簡居,並且把窗子面向西方,對準白雲觀,如此一來,還要這相思豆做什麼?想必三日後,天下相思林都因我而絕種了。」
她一怔。「樓公子」靈月低歎。
以往她再如何千思萬想,也不敢奢望樓適桓是與她認真的,他似有若無的感情,她只能逼自己一笑置之,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一次比一次更為濃烈的表白,她又不是木頭人,再遲鈍也能感受到他的真情真意!
她怔怔地凝視著樓適桓俊逸昂揚的臉龐,千言萬語,竟不知道如何表達。
他陽光般的笑容隱斂了,深邃的眼眸中像燃起一把烈火,既熱烈又痛楚。他望著她楚楚動人的絕美容顏,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將她緊緊摟向自己懷中,吸取她身上醉人的檀香,以平復他心中翻滾騰湧的激情。
聽著地激烈的心跳聲,靈月的呼吸紊亂了。被他擁進懷抱中,這是她始料未及的,雖然心底有千百種聲音告訴自己──他現在的所作所為是何等的逾越、何等的輕薄!但是,她又怎能、不遠逃避他的深情?
明明知道她不該動了凡心,明明知道他們之間有著千里萬里的距離,可是……那卻都無法改變她已將芳心暗許的事實!
他的行動力是驚人的,儘管兩人的背景有著千里之遙,但絲毫不能阻止他的決心!隔著一道無影的鴻溝,他還是抓住了她的心,不容她逃避,也不容她躲藏!身世背景相差懸殊,他全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他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心只交給她一個小女尼!
「樓……樓公子」靈月低喚。
樓適桓笑道:「還『樓公子』?當真這麼絕情,連我的名字都不肯喚一次?」
靈月不知該如何是好,臉頰霎時嫣紅似火。
「靈月……」他低喚她的法名,歎息之聲在耳畔縈繞不絕。
她半低著頭,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待她再度抬起頭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已是氤氳一片,當真教人打從心裡愛憐。
「靈月──並非遲鈍之人,你對我的感情,一點一滴都雋留在我的心底。打從靈月出生,父母便棄我於雪地,若不是師父路過,救了我二叩,靈月也就不會有今天。師父待我極好,雖不至於溺愛,卻也一本初衷地關心,讓我在白雲觀中,無憂無慮地度過十七個年頭。原以為,靈月的一輩子會就這麼平靜無波地走下去,但是,老天卻讓我遇見了你……」她看著樓適桓,含淚露出了一抹極其醉人的微笑,「靈月在閉門思過的這幾天中,不斷感謝上蒼,感謝她讓我遇上你、認識你,並且──為你所眷戀。我感謝上蒼的厚愛,讓我有了師父、師姊師妹,還有了你。雖然,靈月身在空門,帶髮修行,意欲終身侍奉菩薩;但對你的這份情,我又怎能視若無睹?實在是因為身份懸殊,靈月不得不將感情埋在心裡;我不能罔顧師父的養育之情,所以,靈月只好選擇辜負你了。樓公子,你是一個好人,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所以,一定會有很多姑娘、千金小姐喜歡你……放棄我吧!」
樓適桓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你當真要我放棄你嗎?」他的目光灼灼,一瞬也不瞬地瞅著緊她。
她垂下眼瞼,哽咽著回答:「是!」
他托起她的下巴,一雙眼睛閃著堅決與痛楚。
「看著我!如果你忍心再說一次要我放棄,我一定馬上離開,再也不會抓住你!」
靈月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在睫毛上站不住腳,滑下白首的臉頰。「請你……放棄……我……」
他緊盯著她的眼睛,毫不放鬆。「再說一次!」
「我……」與他眼對眼地相視,她卻再也說不出口。
「靈月!」他低喊,緊緊將她擁入懷中。
靈月埋進地寬闊的懷中,啜泣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