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姿態,舉步輕盈,原該是柔弱如水的女子,此時卻凝冰著一雙瑩瑩大眼,先是看了網內的刑徹一眼,然後寒冰的射向已起身的范蠡。
那股令人冷顫的寒意在她下一刻的表情間瞬然消逝,換上的是柔弱溫婉的淺笑,巧然施了一禮。
"范先生,您好呀!多日不見,愈發清俊了。"
她笑得愈是溫柔,范蠡愈是心驚。
這女子來得真巧,他十天前才見過,那時只覺得她如同一般的柔弱女子毫不起眼,加上她衣不蔽體隱在刑徹身後,他以為該是刑徹的女人,因此沒有費時間去查她的身份,現下他卻後悔如此大意。
若她不是個人物,豈能喊住吳王話語?
"聖巫女芳駕到了,怎麼不與孤王說一聲好遣人迎接,你與范大夫是相識的?"恐怕與刑徹也是相識,這女子若要插手,會讓整件事變得很棘手。
聖巫女?這女子會是傳說中的南方聖巫女?
殘月巧笑倩兮,在這劍拔弩張的場面從容不迫,一問一答:"我豈有榮幸與范大夫相識?只是萍水相逢,見過一面而已。"
相傳聖巫女法力高超,若她使巫術,恐怕事情會脫出計劃之外,只有先下手為強了。
范蠡不動聲色,與她同樣溫言軟語,"不知芳駕是南方聖巫女,在下無緣相識,卻知一人有此殊榮,令人欣羨萬分。"
"相傳范大夫智計絕卓,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想捷足先登?她自能看穿他的計謀。"大王,倒是刑徹何時化名王田?我可是初次聽聞,實在憋不住一肚子疑問,所以斗膽打斷大王話語,請大王見諒。"
她很成功地將吳王的注意力拉回她身上。
"聖巫女此話怎講?"
她施施蓮步,走向刑徹,見他披頭散髮,肩背有數個皮開肉綻的鞭傷,他正一臉傲倔,直視著她,見她蹲下查看他的傷口,他卻眼現柔和,微微一笑,溫言道:"不是要你別隨意離開?"
那眼中的柔情令她的心一跳,微嗔道:"我記得你說的是要我不能動武吧?"
"你人都來了,不是嗎?"這話彷彿說進了她心頭,毋需多言,便心有靈犀。
她輕聲細語,如同呢喃:"是呀!"
"聖巫女識得我吳國叛逆?"見兩人交談模樣甚是不同,吳王心頭一驚。
她起身,眼卻望著范蠡,笑道:"范大夫此計甚高,藉此博得大王信任,是否代表貴國今年有所作為?"見范蠡臉色在瞬間一變,她才續道:"小女子不諳事理,胡言亂語罷了!多有得罪,望范大人不計小過。"
這話婉轉輕柔,說說笑笑之中,卻已達到示警之效。
吳王再怎麼昏庸無能,早年畢竟也是征戰沙場的名君,哪些話該放在心上,他自有分寸。
"不論聖巫女與刑徹是否相識,此人行刺孤王,實是罪不可恕!多有得罪之處,也望聖巫女海涵。"
醜話說在前頭,也順道提醒她,這裡畢竟是他的地盤,她本事縱然再高,也不見得能敵成千上萬人。
吳王是對她有所忌憚,卻不知此時的她,莫說要擺上成千上萬人了,單單要應付這宮殿內隨意來的三、五人,都算勉強。
既然吳王已明顯表明態度,要不要揭開范蠡計謀也已經不重要,今日她若要帶走刑徹,雙方對峙是難免的。
歷來的帝巫女與聖巫女從未公然與國君對戰,巫女們以維持世間和平為己要,向來是中立的,莫非今日為了刑徹,她要背水一戰?
呵!她早就沒得選擇。
吳王感覺有一陣涼風吹來,突然眼前影子一閃,待他回過神來,一隻纖纖素手五爪一張,正緊扣住他的脖子。
柔荏瘦弱的聖巫女,水柔般的氣息不再,換上一身決絕與冰冷。
吳王動也不敢動,喉頭被她一抓,無法言語,只聽她清冷的嗓音仍是如此柔情萬種。
"別亂動,大王也該知道,此處是男子的弱點之一,我只消輕輕一捏,大王英姿此刻便要載入史冊了。"
場中人人無不心驚,黃影一逝便偷襲大王,無人可擋,那身手之快,不遜於任何武藝高強的人。
然而,最最震驚的莫過於刑徹,不為她的身法之快,只為她的決絕──竟是為他!
"惡……呃……"吳王只手連連朝臣揮甩,要眾人退去。
她稍稍鬆了手中勁道,讓他說話。
"你……為他要……殺孤王?"
"放了刑徹,我便放你。"
"大王別怕,此女法力不再,逃不出宮的!"范蠡冷眼旁觀,突然道。
聖巫女法力無邊,何必以身試險、擒住吳王呢?
憑她往昔的能力,以"移形咒"便能帶走刑徹,范蠡當然不知什麼咒語,但他心思縝密,如此推算出來。
刑徹怒眼一瞪,他心中暗暗發誓若因此人害得她半分,天上地下,他都要殺他洩恨。
這時又猛然驚悟,他遭范蠡設計也沒此般憤恨,然而一旦危及於她,他卻如此心急,這又是為何?
殘月眼中寒意更甚,看著范蠡,笑道:"你說得沒錯,我是法力有損,要殺遍宮裡的千千萬萬人自然不能,但要殺你,還是足夠的。"
"你……"刑徹不自覺喚出,不說便罷,真要喚她,才覺得好笑。
兩人糾葛許多,他竟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但他不願這時問她,因為他要她的名只屬於他!
此刻,他更是確認自己的心意,他明白了,也透徹了,為何每每與女子歡愛之後,只感到無盡的空虛,此刻他有了答案──如果不曾遇見,便永世也不會明白的答案。
"你何苦……刑徹……是你夫……君嗎?"吳王有此一問,場中人更是好奇。
一個溫柔的女子,只會為了心中所愛而堅強,或決絕。
她但笑不語。
"聖巫……女……從不……如此對待……國君……你……就算救了他,也也難逃……一死……"
"放不放人?"她輕聲打斷他的話,手勁加重,知道機會稍縱即逝。
吳王舌頭一伸,面色猙獰,就快要沒氣了。
"放!放!"
殿中朝臣大聲急嚷,衛兵手忙腳亂的掀開刑徹身上的大網。
"放不得!"范蠡大聲阻止,捉住其中一兵的手腕。
"你怕我報復於你?放心吧!你此次任務失敗,有更多的苦等著受呢!"殘月仍是笑意盈盈。
巧笑倩兮、溫柔婉約,竟是蛇蠍心腸,生平第一次,讓范蠡感到情勢無法控制。這聖巫女,不可小覷呀!
罩住刑徹的大網一開,猶如猛虎出柙,屆時誰能抵擋得了?
沒三兩下,刑徹就脫離了禁錮他的大網。
范蠡見他行動自由,不由得連連後退,臉露驚色。
生死交關之際,誰能不懼?范蠡再怎麼能幹,也只是個普通人。
刑徹笑了笑,道:"你怕什麼?我還跟你那個小妹子有比劍之約,待我比完再殺你也不遲。"
殘月攙起吳王,抓著他步下階來,一干臣子以吳王三人為中心,圍成一圈又一圈的圓,紛紛避讓。
"出得殿外再放了大王,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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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黃昏,殘紅斜照。
吳王看著兩人策馬遠去的身影,怒吼:"孤王定會親到王畿,向帝巫女討個公道的!"
殘月清柔的嗓音遠遠傳來,"那也由得你!"稱不上銀鈴清脆的淺淺嗓音,又道:"保重啦!范大夫!"
范蠡聽到她那如對離別好友般的溫言笑語,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刑徹雖是愛恨分明、劍術高強、取人性命於瞬間,但總能令人輕易猜測出他的一舉一動,不至於讓人如此恐懼。
若說刑徹就像倨傲一方的孤星,這女子就是有情也似無情的水,看似平淡無奇,卻又高深莫測;當你真正感覺到她的存在時,她已然化成千絲萬縷,如滴水穿石,蝕人心魄於無形,她才是真正令人感到顫慄的威脅啊!
眾人宛若遭遇大劫,皆是靜默無語。
狂沙席捲,直將兩人身影掩沒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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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兒奔了好一陣子,一路不曾歇蹄,直到離開吳國國境,進入楚地山界。
"累了嗎?休息一下吧!"
"嗯!"殘月慘白著一張臉,想必是強自動手引起的內傷發作。
刑徹看中休息的地方,率先下馬,毫不避諱便將她整個人抱下,兩人在一株大樹下藉著樹蔭休憩。
她無力地躺在他胸前,那種溫暖的依靠,讓她安心。
"事到如今,總該告訴我你的名了吧?"他頗是好笑的問道。
"什麼叫事到如今?"她揚眉,明白他話中有話。
"小時候我可不要問你的名,現下都成了我的夫人,總能給你問名了吧?"
他此時的調笑與先前的放肆已有所不同,不論是口氣、神情都是無比溫柔。
"你……"
"胡說是吧?聽很膩了,換一個新鮮的詞怎樣?我提供幾個,放肆、無禮、變態、骯髒……"
"住口!誰是你的……夫人……說到話尾,愈是小聲。她眷戀著他大方提供的溫暖,口中仍是不肯示弱。
他低頭,讓她看著他。
"你適才默認的。"他溫柔的看著她皺起眉、嘟起小嘴的可愛模樣,怎想得出來為他決絕時的冷冽?
"我何時默認?"
"剛剛吳王問你,你沒答是也沒說不是,只是笑,這不叫默認?"
剛剛……
她想起自己不顧一切的作為,那般心思豈不等於宣告天下?
"人家會說南方聖巫女為了夫郎獨闖吳宮……"
"我沒有!"除了否認,還是否認。
他明知她的心意,卻只有調笑,沒有其他表示。她這不是……一廂情願了嗎?
"我沒有要你報答。"
聽她極淡的口吻,似是將滿腔柔情放進心裡。
"可是我很想報答。"
每回總是見她退縮,他溫柔的鎖住她的臉蛋,傾以最大的心力,表現出自己的誠意。
"不是報答救命之恩……"說到此時,他不由得懊惱起來,"名字……你的名字……"連告白都不知心上人的芳名,教他怎麼說下去?
"殘月。"她慎重的說,彷彿是一種承諾。
"殘月……"只不過,透過他的嗓音念起來怎有些曖昧?
他搖頭,一副可惜狀。
"我說,這名字要改。"
"為什麼?"她抬頭,縱使知道他沒有好話,仍是忍不住好奇。
"從前你的生命不圓滿,現下圓滿了,我看,該改成'圓月'或是'滿月'。"果然,話無好話。
"難聽死了!"她偏過頭,忽略他話語中的隱喻,正經道:"這是帝巫女大人取的,不能改。"
他微微一笑,這時兩人的對話雖然平淡,卻是暖洋洋的。
"傷口疼嗎?明知鬥不過這麼多人,還要逞強,不怕嗎?"
殘月聽他如此溫言,一顆心幾乎要化成千絲萬縷,所有的事情發生得都不由得她多想,因為有些事情一旦錯過就要後悔終生。
人情冷暖,在她眼前如過往雲煙。
她從來就無夢想,小時候,活著只為了飽食一頓,除了填飽會挨餓的肚子,她沒有任何目標,為了吃上一餐,使她看清了人生的醜陋,若非遇上帝巫女,賦予她些微的責任,而那目的卻非由心所堅持的,她所作所為,只為報答知遇之恩。
她看穿人的劣根性,卻沒有勇氣去感受人性的美好,情之一字,對她既是陌生又是恐懼。
她無法細想該不該、能不能,卻已豁了出去,就似飛蛾撲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仍舊無怨無悔。
"怕,若說不怕,未免太過矯情。我既是人,怎麼不怕?"殘月朱顏酡然,輕聲道出,再也不能反悔。
她這番話一出口,已然承認對他有情,刑徹又是感動又是欣喜,直將她摟得更緊,將內心深處的話盡吐而出,"你真傻,你待我真好,這世上恐怕不會再有人這樣對我。"他向來敢愛敢恨,一旦認清自己的感覺,就絕不掩飾故作曖昧。
殘月輕輕推開他,不似他那般激動。"對你好不好,我也不明白,你……唉……"她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話,竟說不清楚。
"每回遇到男女之事,你便要退縮,你怕什麼?"他將她的一雙平手包握在掌心,捉在胸口。"你不說我也猜到一些,你是不是疑心從前我擁抱美人無數,要瞧不起你?但她們對我而言都是過往雲煙,男女歡愛只求一時之快,放不到心上的,自是與你不同。"
"你心中有我?"殘月似說得雲淡風清,輕咬著的唇卻不自覺透露出內心的緊張。
"是的,往後要是有人傷你一分,我就將他滿門殺得一個不剩。"他說得慎重,卻說得不是時候。
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這樣表明愛意的?殘月噗哧一笑,兩人緊張而略顯尷尬的氣氛因而沖淡。
"吳王說要找帝巫女大人,我真怕他去尋穢氣,冒犯了帝巫女大人。"
"剛剛的你好不威風,現下後悔啦?怕帝巫女用更強的法力對付你嗎?放心,我已經說了,誰要傷你,我就……"
"不許!"殘月驚呼,掩住他的唇。
他挑眉,有些不悅。難道那帝巫女在她心目中比他來得重要?
"不許?是不許我說?還是不許我對你的帝巫女大人下毒手?"
她嫣然一笑,說道:"都錯了,是不許你自討沒趣,那我也沒面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