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手機鈴聲響起時,江破陣正唸書念到一個段落打算休息,雖然來電顯示是陌生的號碼,他還是接了起來。
「喂?」
電話那頭吵吵鬧鬧,一個沒啥印象的男人聲音傳來:
「請問,你是郭近善的朋友嗎?」
聽到熟悉的名字,江破陣不覺放下筆,問道:
「什麼事?」
那人努力地在雜亂的背景噪音之下說道:
「不好意思,這裡有點狀況……請問你知道近善住在哪裡嗎?或者你可以來接他回家嗎?因為他現在完全醉倒了,我們這邊清醒的人都不知道他正確的住址……」語畢,大概是因為覺得很烏龍,還哈哈笑了兩聲。
江破陣卻沒那種多餘的幽默感,只聽到一半,就想大罵對方搞什麼鬼!
這麼突然地來電,還用那種輕佻語氣要求,就算自己和郭近善是朋友,卻根本不認識打電話的這個人。
他略帶不悅地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號碼?」
那人疑惑地說:
「咦?這支是近善的手機啦,因為電話簿裡只記錄一個號碼啊……不過好奇怪,他應該是不能使用手機的啊……我們都不曉得他有,還是剛剛翻口袋才發現的……」
「不能使用?」江破陣困惑地重複。
「對啊,手機的電波會干擾到……呃,助聽器。」那人打了個嗝後說。
聞言,江破陣沉默住,瞪著桌面尚未合上的課本。
「在哪裡?」
「嗄?」
「那傢伙……郭近善人在哪裡?」江破陣沉聲問。
「太好了!你要來接是嗎?我們聚會的地方是……」念出一串地址。
江破陣記下之後隨即收線,關掉書桌檯燈,打開抽屜拿出車鑰匙和皮夾,向家人報備一聲,跟著就出門。
雖然明天要考試,不過是自己有把握的輕科目,這一去一響應該也花不了太多時間,反正車子一直放在他這裡也不大好,剛好可以還給郭近善。
「既然不能用幹嘛還買?!」他忍不住惱怒低語。難道只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就花幾萬元買個廢物?而且居然只有自己輸入的號碼……
江破陣繃著臉,加快腳步走向停在自家巷口的車子,打開車門後便發動引擎,利落迅速地駛入道路。經過半小時左右的車程,到達市中心的一家餐廳。
遠遠地就看到幾個人在門口喧嘩。
其中,垂著頭的郭近善被左右兩個男人架住,勉強站立著。
江破陣在那群人面前停車,表明自己是來接人的,幾個微醺的男男女女笑著道歉,並且解釋他們是實驗室聚餐,沒想到郭近善的酒量這麼差,兩杯台啤就讓他掛了。
「咦?我好像在系館看過你,是繫上學弟嗎?」有人突然這麼說道。
「不是。」江破陣冷淡回答。
「可是你真的好眼熟耶,長得那麼帥的人我不會弄錯啦。」
受不了大舌頭的他們嘮叨,江破陣沒有響應,將酒醉的郭近善接手扶上車,用力幫他扣上安全帶,連招呼也不打就直接開車走人。
側目望見郭近善雙眸輕閉的泛紅臉龐,江破陣不知怎地竟覺得有些生氣。
又開了二十分鐘左右,到達郭近善居住的公寓樓下,江破陣將男人攙下車,所幸對方身材瘦弱,但也費了他一番力氣才把人帶上二樓。
江破陣探手掏著郭近善的口袋,拿出一串鑰匙,試了幾次,好不容易將門給打開。摸索牆壁找尋室內燈的開關,燈亮之後,他抬起腳踢上門。
因為這個過大的動作,郭近善意外低吟一聲:
「唔……」
感覺男人軟綿無力的身體有些下滑,江破陣趕緊扶好男人的腰身,卻發現掌心底下的衣服濕濕涼涼的,他皺起眉頭,往看起來最像臥室的房間走去。
終於將人順利放躺在床上,江破陣已經全身是汗。
任務既已完成,本來是該走了,但他瞅著蜷縮在床鋪上的郭近善,介意起剛剛摸到的濕衣服。
這傢伙曾說過自己氣管不好……是怎樣不好?容易感冒的不好?基本上身體不好就不應該喝酒,那些實驗室的同學連這個都沒想到?還是說,郭近善根本沒提過?不高興地在心裡責備,江破陣歎口氣,伸手拉起迷迷糊糊的郭近善,讓他坐在床緣,別往後倒。
江破陣拿掉他臉上的眼鏡,那微亂的劉海立刻掉落額前。郭近善總是穿著襯衫,外面再套一件針織背心;最近天氣開始變冷,他就換成長袖的針織衫,連第一顆扣子都扣住。江破陣有一次隨口問過他不覺得難過嗎?他給的回答卻是有扣子就應該要扣上比較好。
不曉得是否因為眼前的男人總是一副整齊乾淨的模樣,江破陣在要替他脫衣的時候,一時竟不知要從何下手。
不懂自己為何還要考慮該怎麼扒掉一個男人的衣服,江破陣橫臂到他的背部環抱住,免得他往後倒,一手則粗魯地翻起那微濕的衣襬,先將外頭罩的深色針織衫脫去,裡面的白襯衫露出來,左腹側處有一塊明顯的污漬,大概是打翻什麼造成的。
這下連襯衫也不能穿著睡覺了。江破陣從最上面的扣子開始解開,又小又緊的鈕扣,必須使用雙手方能打開,也因此沒有餘力支撐郭近善的身體,於是昏沉的男人慢慢地往前傾斜。
最後,低垂的頭終於靠上江破陣的肩。
不屬於自己體溫的感覺令江破陣感覺稍微過熱,對方散亂的髮梢在頸間騷動,帶來些許刺癢的觸感。就算現在要郭近善清醒一點坐好,大概也只是白髮脾氣,所以他只能加快手腳,將襯衫扣子全解開。
發現郭近善的襯衫之下還有件棉質的無袖背心,江破陣不禁覺得他未免規矩得太匪夷所思,居然還穿著內衣……把襯衫完全脫去之後,因為前傾的姿勢,背心的領口掉了下來,鎖骨底下一覽無遺,讓人足夠窺視到纖瘦的胸膛。
可能因為平常拘謹的穿著而鮮少日曬,他的膚色相當白皙,胸線右處有兩條淺紅的疤痕,那大概就是之前他所說過的開刀痕跡。比起那個,江破陣發現自己更注意的,卻是那平坦胸部上的淺色乳頭。
雖然是與自己大同小異的同性身軀,但是江破陣一剎那卻不知何故,好像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般轉開視線。在發現自己詭異的行止後,他怔愣住。
……一定是由於郭近善平常像粽子一樣包得太緊了,所以在乍見他的裸體時,自己才會感覺失禮和不妥當。江破陣的視線放在對方垂落在床邊的細直手臂上,想著這個男人雖然已經二十六歲了,身材卻跟發育到一半的少年差不多,大概是因為體能不好而無法鍛煉……
那本來平靜的指尖忽然動了動,江破陣下意識地轉首,只見昏迷的郭近善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眸望著自己。
昏暗的室內,什麼聲音也不存在。面對面的距離太過接近,江破陣甚至呼吸到他微熱的氣息。
男人身上僅有的背心一邊滑落,露出光裸的肩頭,劉海輕巧地垂散在眼瞼處,柔軟的髮梢之下,失去鏡片遮掩的瞳眸異常濕潤,就像那天在車上那般誠心專注,深深地看著江破陣。
彷彿這世上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那種凝視實在過於直接,江破陣一時之間忘記自己該做什麼。
對方的長相和帥或美之類的形容詞連邊都搭不上,但是這樣迷茫的表情竟也散發一絲性感的感覺。內向的郭近善,在清醒時應該不可能這樣望著誰吧?眼睛雖然張開了,但大概還沒完全醒……
江破陣正想對他解釋目前的狀況,恍惚的郭近善卻突然輕輕地微笑了。
他露出相當溫柔的笑容,眼底盈溢不可錯認的柔情。
就在江破陣詫訝他是不是神智模糊地把自己錯當成某個人之時,郭近善卻正確地喊出他的名字:
「……破、陣……破陣……」低回而淺柔的嗓音,輕緩地呼喚著。
因為他從未這樣親密地叫過自己,所以江破陣更困惑了。
然而,郭近善卻極其柔聲地對他說出完全沒有想到的字句:
「我……我喜歡你……」
聞言,江破陣整個人僵直住,連好好思考的反應能力都沒有,就見郭近善的臉接近自己。事情太突然,因為無法確定對方靠過來的意圖,所以不及動作,直到彼此雙唇輕碰的那一瞬,他才彷彿觸電般立刻抬起手,擋住男人的肩膀。
「你做什麼?!」他錯愕質問。
一時之間,空氣似乎凝結住了。
被阻止的郭近善身體劇烈地顫了一下。
「……咦?」在短暫地停頓過後,他霎時瞠大受驚的雙目,嚇得用力往後拉開距離,不知所措地摀住自己的嘴。「怎……怎麼……原、原來……不是……不是在作夢……」
震悸地察覺一切並非夢境而是現實,他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無比慘白,只能慌亂地垂下頭。
江破陣額問泛汗,僅是瞪著他發抖的雙肩,以及害怕得不敢抬起的臉。
腦中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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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二十分。
因為有其它人會沖堂的緣故,所以原本星期二的實驗課才會放到最後的星期五來筆試。實驗課程著重的是每個星期的實驗以及報告,每個老師的習性不同,但大抵上來說,只要平時點名都有到,實驗好好做,報告準時交,期末考所能影響的成績結果並不會太嚴重。
雖然算是輕鬆的考試,但對於某些課堂上不夠認真的學生來說,算是很好的搶分機會。教室裡的氣氛有些浮動,只要考完這科就可以解脫。
快要打鍾前,江破陣才慢吞吞地出現。在教室門口,他看見負責監考的郭近善已經站在那裡。
明顯是在等待的郭近善發現他的到來,稍微躊躇一下,朝他走了幾步接近,輕喊道:
「江……」
明知對方要找自己,江破陣卻強硬地別開視線,當作根本沒聽到,直接移動腳步從後門進入教室。他找到位子坐下,將背包往桌旁使勁丟去,表情陰沉地聽著鐘聲響起。
郭近善只能停住,低著頭回到前門,走上講台,向來溫和的笑容充滿無法形容的勉強。
「請……各位同學把課本收起來,請不要作弊,謝謝大家。」他輕聲說道,嗓音莫名的沙啞。
前面的人傳來題目卷和答案卷,江破陣很快寫上自己的名字,毫不猶豫地開始作答。
四周只有翻動紙張的聲響,郭近善在教室裡緩慢巡視,卻一次也沒有經過江破陣這排走道。
只有十題簡答和問答的考卷,大部份的人都要不了多久就答完交卷。
從前天晚上開始就無法專注唸書的江破陣,寫到中段時就感覺不怎麼順,只能憑不完整的印象來填進答案。教室裡只剩三三兩兩的人,他不懂這麼簡單的考試自己為何應付得如此辛苦。昨天的科目也是一塌糊塗,因為他期中考和平時成績都相當高分,就算期末考差,還不至於會被當掉,但是整體平均將會被拉低。
都是因為郭近善對他做出那種事情的關係!
在被親吻和告白之後,因為情況太過異常,他當場甩門離去。思及那天晚上令人不愉快的回憶,他愈想愈惱怒,索性將筆丟進背袋裡,拿起沒寫完的考卷,走到講台前面;他已是最後交卷的人。
教室裡除了郭近善和他之外,已經沒有人了。男人佇立在講台前,江破陣伸手將卷紙一甩,也不管那樣會掉到地上,轉身就要走人,從頭到尾都沒抬眼正視對方。
「江……請等一等!」郭近善一手拿著整迭考卷,一手緊急地想要拉住他。
「放開!」臂膀才剛被他的指尖碰觸到,江破陣立刻用力甩開,過大的動作卻不意揮到郭近善。
「啊!」隨著輕呼,刷地一聲,收好的考卷跟著飛散開來。
一張張薄紙飄落在鞋邊地面,江破陣手握成拳,並未彎腰撿起,也不打算道歉。他僅是漠然地睇著一臉受傷的男人。
郭近善垂首,僵硬好半晌,才緩慢地蹲下身,將考卷撿拾起來。
江破陣的臉色更加難看,正欲離開之際,郭近善連忙站起,再次叫住他:
「……請你不要走。拜託你……請聽我說。」
江破陣不曉得他要說什麼,也沒有任何興趣知道,腦袋裡雖然想著趕快走離,背對著男人,腳步卻遲疑了。
倘若他能給自己一個能夠接受的解釋,解釋那個稱不上親吻的嘴唇接觸,解釋那句毫無道理的「我喜歡你」,那麼,就當作是一個錯誤的玩笑,或許自己和他的普通朋友關係還能繼續維持下去。
如履薄冰的氛圍之中,彷彿連呼吸都會不小心改變什麼。
郭近善低緩地出聲道:
「前天晚上……做出那種事,真的很對不起。」那總是低柔的語氣帶著細微的不穩定,在稍作停頓後,他屏息般地繼續說:「那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才好……我、我只是……我……我喜歡你。」語尾微弱得幾乎要消失。
江破陣聞言,只感到滿腔惱躁。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笑著說是喝醉了就好?這樣不就什麼事都沒了?自己一點也不想聽到他清醒後的第二次表白啊!
「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男的,你跟我說什麼喜歡?!真奇怪,你是哪裡有問題!」他回身瞪著誠實到c:懂轉圜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指責。
低著頭的郭近善沉默了。之後,好像輕微地牽起一抹沒有意義的淡薄笑意。
「……是……是啊,是我太奇怪了……」雙手拿著學生的考卷,他垂眸,似是在注視紙張上頭的字,雙肩淺淺地起伏著。他緩吸口氣,溫和道:「原本,你滿討厭我的吧?其實我知道……雖然我很想認識你,但是你總是一副厭煩我靠過去的樣子……一開始,我真的只是單純地希望能夠認識你這個人而已……和你接觸之後,我發現你果然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孩子,你的態度雖然有點冷淡,但並非惡意所致,總是不忘為別人著想,你也不會因為我的聽障而轉變態度,讓我覺得相當放心……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全天下除了郭近善之外,大概再也不會有人這樣形容自己了。江破陣睇著他,一語不發。
郭近善繼續道:
「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要看到你就覺得心情愉快,愈來愈期待你來找我,就算只是坐在一起整理資料也好。能夠認識你真是一件好事,我每天都這樣想著。當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好像是喜歡上你了。」
聽到他這麼講,江破陣想起生日那天的事情,眼睛紅腫的郭近善,拙劣地說明自己因為電影裡失戀的劇情而難過哭泣。
「跟你一起吃午餐或開車去觀星,我都很高興。原本你是那樣厭煩我的接近……可以和你成為朋友,即使只是在走廊上打聲招呼,我也覺得很滿足……所以,我本來……決定絕對不能說的……」郭近善瞅著地面,咬住嘴唇,相當羞慚地道:「你……你都已經有女朋友了……我明明比你大那麼多歲,又同是男性,居然對你抱持怪異的感情……你一定覺得很討厭和很不舒服吧?對不起。」
由於酒醉,以為是作夢,只有在夢裡才有勇氣那樣凝視對方,自己這份不會得到響應的感情,僅有在夢境之中才能被允許幻想和洩露,所以,一旦回到現實,也就全部結束了。
他也只能這樣悲觀地認為吧。江破陣面無表情。
「總是受到你的幫助……謝謝你。」郭近善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抖顫,緊捏手裡的卷紙,深深地低著頭。「造成你的不愉快和困擾……非常地對不起。」宛如不敢妄想得到對方的原諒,他只是一再地道歉。
是他自己要破壞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誼,就算是謊言也可以,只要當成酒醉的蠢事帶過就好,可是他卻偏偏笨得選擇這種結果。江破陣看著自始至終都不曾抬起臉的郭近善,沉默以對。
直到最後,除了斥責對方的喜歡是一種奇怪之外,他都沒有再對男人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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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事不順的大二上學期生活,即使在結束前的一刻,都還發生同性助教喜歡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這之前,江破陣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會去歧視別人性向的人,學校裡甚至還有公開社團,頂多就是當成和自己無關的事,但是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被同性喜歡上,等到真正發生了,他根本無法反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討厭的話拒絕就好,只要不來往就好了啊!
江破陣接下許哲希說過的那個家教工作,每個星期有四天去教導國中生數理,回家則要幫助即將面臨學測的弟弟,剩下的時間偶爾會跟同學朋友去聚會,也終於把母親那邊的欠債還清了。
只是,將近一個半月的寒假,他連一次也沒有踏進學校。
二月中旬,開學了。
還是一樣排課選課,什麼也沒變。
這學期的實驗課仍舊在星期二,開學的第一個星期,老師並未上課,只發下一張紙,寫明這學期的進度和分組,大約講解半小時之後,就自動解散。
第二個星期,要開始交預習報告,那就表示助教會出現帶實驗和收作業。
站在實驗室門口,江破陣停頓了下才走進去。
同學們閒聊著寒假的趣聞,他不是很專心地在聽,視線放在講桌上收齊的報告。很快地鐘響,大家還是吵吵鬧鬧,直到老師進來後才終於變得安靜。
既然已經先寫了預習作業,老師就只是大概講解實驗流程,開始做實驗以後,老師巡了兩,三回就出去休息。
然後,門口走進另一個人。
「咦?助教,好久不見嘍!」有同學這麼說道。
江破陣的胸腔有那麼一剎的震動,下意識地抬起眼,站在那裡的,竟是因為家裡有事而請了半學期假的廖助教。
「怎麼了?」
正在做實驗準備的同學,因為發現他沒動作而出聲詢問。
「……沒什麼。」江破陣低沉道,轉回視線。
好像現在才重新想到,那個男人本來就只是來暫代而已,既然廖助教回來了,他消失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對於有可能見到郭近善的事實,江破陣並沒有一絲期待,只是……不能說完全不在意。
寒假期間,他也曾想到郭近善若是打電話給自己要怎麼辦?要接還是掛掉?雖然在腦海裡排練各種情形,但是,那個只在酒醉那晚出現一次的號碼,卻從來也沒有打來過。也許是因為郭近善根本不能使用手機的緣故,在其它的通話記錄增加之後,那號碼也就被從系統裡移除。
開學以後,他還是不免會去思及和郭近善碰面時的情況,要打招呼還是裝作沒看到,如果對方藉著助教的身份接近是不是乾脆別理會……
但是他已經不會再出現,自己也不必幫他整理資料了。猛然之間,江破陣終於發現,如果郭近善不來找自己,他們兩人就像是並行線那樣,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既然如此,那就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上課下課交報告混時間,和朋友出去玩,恢復到最輕鬆普通平常的大學生活……
即便那樣粉飾表面,腦子裡的思考卻仍是停不下來。就算見不到對方的臉或身體,心裡卻一直在反芻著對方整個人的存在。
察覺自己似乎太過介意郭近善,江破陣找到因為從未遇見同性對自己表白所以才會如此的理由。又過了平淡無奇的兩個星期,他幾乎可以確定對方不會再等在教室外面,或透過同學留言找他,也再不會站在實驗室裡穿著白袍,於是他告訴自己,沒有多想的必要。
可是……愈提醒自己別去想,卻好像只是愈證明自己的思緒裡充滿那個人。
「喂,我記得這頓是你要出錢吧?」
一隻細白的右手在眼前晃動,江破陣回過神,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許哲希。美麗的青年不知何時已吃掉三人份的餐點。進入繁忙的午餐時段,服務生來回多次清收桌面的空盤。
因為許哲希替他找到家教的工作,剛好又打電話來說要借一些播放影片的計算機程序光盤,所以就趁見面的機會以請吃飯作為答謝。不過……
江破陣冷眼睨著他。
「你到底吃飽沒?」居然吃了整整兩個小時完全沒停過。
「差不多了。」許哲希看看表,說:「我還有事,也沒時間再吃了。」
「你真是大忙人。」每回碰面都像是排滿行程。江破陣拿起賬單起身走近櫃檯。
許哲希曖昧一笑。「因為我每天都有約會啊。」
江破陣知道許哲希有個從高中就交往多年的情人,不過他卻從來也沒見過,因為他從不會去過問別人的私事。
許哲希的視線放在存放蛋糕的玻璃櫃,忽然說:
「等一下結帳時再讓我外帶兩個蛋糕,我要拿去給一個討厭吃甜食的人吃。」
那個人就是待會要約會的情人吧?江破陣從皮夾裡掏出錢,不怎麼想理會他與眾不同的愛情表達,那種故意欺負喜歡的人的方式。
愉悅地提著裝蛋糕的紙盒走出餐廳,許哲希想起什麼似地突然回頭,問道:
「對了,你現在還在那個助教那裡打工嗎?」
江破陣一皺眉,道:「沒有了。」
「是嗎?我不是曾說過覺得有些奇怪嗎?我們繫上的助教要做什麼事通常都是找學弟來奴役,不會請別人,當然也不可能給錢,而且像這種研究生身份的非正職助教,只有實驗室補助,頂多幾千元,我想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把自己的錢都拿去給你了?那樣的話,還真是有心。」
許哲希說完這些話之後就離去了。
「有心……」站在原地的江破陣低喃一句。
那是當然的,因為郭近善喜歡自己,所以才會想要討好。
但是,在他喝醉意外洩露感情之前,自己可曾感覺到他懷抱那種特殊目的而不快?江破陣回憶起兩人認識的過程,只有自己單方面的無禮和態度不佳,即使是這樣,郭近善卻仍舊認為他是個好人。
長得帥或有型的稱讚他聽過不少,卻是第一次有人說自己善良又好心。如果是有利害關係存在,那怎麼阿諛奉承都沒話講,但是一個感情被自己當面殘狠拒絕的人,居然還願意誇獎自己溫柔。
郭近善所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江破陣這個人,在他的眼裡,到底和其它人所知道的是如何不同的一個形象?
事隔已經近三個月,郭近善低著頭對自己道謝又致歉的畫面總是無預警地復現,鮮明得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那副纖細的肩膀,一直微微地發抖,因為垂臉的姿勢,他沒看到男人是否落淚,卻又再度想起失戀的男人半夜在數據室裡那雙紅腫哭泣的眼眸。
……就算郭近善總是對著他溫和地微笑,殘存在他腦海裡的,始終卻只有男人最後渺小脆弱又悲傷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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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識課期中要交報告。趁著空堂的時候,江破陣到總圖書館查數據。
在翻過相關書籍之後,他隨便揀了幾本就準備影印。不知怎地,最近總覺得很浮躁,或許是因為梅雨季節一直下雨,教人煩悶的緣故。
走到影印室,裡面已經有三、四個人,他停在唯一沒被使用的複印機前面,背對著門口,拿出影印卡插入機器。
翻到所需要的章節,他操縱複印機開始印起來。
喀鏘喀鏘的運作聲響,不停歇地充斥在小小的空間裡。江破陣不意望見左邊的複印機台放有許多印好的資料,而壓在那些紙張上的原文書封面好眼熟硬殼書上印著ATMOSPHERICTHERMODYNAMICS的字樣,那是大氣熱力學。他見過,讀過。
因為郭近善也有一本。
「學長。」
使用左邊複印機的那個人忽然轉頭對門口處喚一聲,江破陣也跟著不自覺看過去--
戴著塑料框眼鏡的男人站在那裡,穿著一貫的背心和襯衫……規矩地連第一顆扣子都扣住。
從四目接觸的那瞬間起,江破陣就直直地瞪著男人,動也不動。對方在發現他的存在時卻驚愕地睜大雙眼,下一秒,立刻低頭避過。
江破陣頓時怔住。
「學長,這些夠了嗎?」左邊那人問。
「啊、是……已、已經可以了。」郭近善語調不穩地回答道,隨即很快跟著那個學弟一同走了出去。
江破陣僵在原地,隨即停下自己正在進行的影印動作,把卡片從機器裡粗魯抽出,然後沒有任何理由的,只是下意識地跟了上去。郭近善走向靠窗的地方,桌面放有書籍和筆記,在和學弟回到位子後,他先是牽起微笑對學弟說了幾句話,隨即神色緊張地開始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他在躲自己!這個事實令江破陣感覺相當火大。
說喜歡的人明明是他,現在卻連自己的臉都不願看見!這麼久以來,不僅沒有半通電話,也不再來找自己,就算是希望渺茫,至少也該嘗試修復彼此之間的關係,然而,他卻什麼也沒做,並且在看到自己之後居然當作不認識地逃開!
身體裡那股突如其來的悶惱情緒是何種成因,他無法去分析探討,只是不覺往前跨出一步,卻不知道自己的舉止有何意義。
電梯和樓梯都在他站立的方向,郭近善要走,就一定得經過他身邊。江破陣看著郭近善垂首朝自己而來,幾個月來心底那些始終化解不開的無名思緒,因為再也無法壓抑而開始劇烈翻騰。他有股衝動,想要拉住對方,不准他這樣逃跑。
但……那之後呢?
「助教!」在還有幾步距離的時候,有人忽然從後面叫住郭近善,是也來查報告資料的公關同學。
「咦?」郭近善回過頭,停了下來。
公關同學雖然看到江破陣了,卻沒打招呼,只是對郭近善道:
「好久不見。我一直要去找你都忘記,上學期謝謝你啦,我老是遲交報告,你還是讓我趴了。」雖然是低空飛過,也好過被當。
「啊……你最後還是把報告都補齊了啊。」郭近善輕緩地說。
「那是因為你接受我的求情了,若是廖助教,一定會當掉我,還是謝謝啦。」公關同學拍了下他的肩,揮揮手走開。
「不客氣。」郭近善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再轉回視線時,卻見江破陣佇立在自己正前方。他明顯嚇了一跳,隨即抿住唇別過頭,快步走開。
在男人逃難般地經過自己身邊時,江破陣的臉色極是佛郁陰沉。
會變得如此憤怒的原因,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只是,為什麼郭近善可以對其他人和顏悅色,卻連看也不看自己?
好像有什麼形容不出的東西在體內燃燒,江破陣飛快轉過身,在郭近善搭乘的那一部電梯關上之前用力按住門板:沉聲喊道:
「等一下!」
以粗暴方式阻擋電梯門合起的江破陣讓郭近善滿臉錯愕和驚訝,只能傻楞地望著他大步跨進。
門關起來,封閉的四方鐵箱裡,除了他們之外沒有其它人,不過幾層樓的高度,周圍的空氣卻因為心理作用而顯得異常稀薄。
江破陣也不懂自己無法解釋的行為。他既沒有負債,也不必打工,已經回復到日常生活了,和縮在後方角落的男人也下再有絲毫瓜葛,現在,卻激動地追著對方打算幹什麼?
思路亂成一團,燈號的跳動更令他焦躁。在到達一樓前,這麼迫促短暫的時間,他沒有辦法好好釐清。
當地一聲,電梯門就要打開,發現郭近善移動了一下,江破陣立即反射性地伸手按住關門鍵。
「咦?」想要離開電梯的郭近善發出困擾的聲音,終於啟唇道:「……抱歉,那個、我要出去……」語氣相當細微,
江破陣握拳的掌心熱得幾乎出汗,在失去冷靜的混亂情緒當中,好像就只有「不能讓對方走」這個認知不停反覆擴大,進而佔據他所有的意念。
他極其突兀地轉過身,抬起雙手分別撐住兩邊牆面,將郭近善困鎖在狹小的三角空間之內凝視。
無法理解和作出反應的郭近善,神情倉皇,能做的就只有別開視線而已。
「……我……對、對不起……」他極為輕弱地開口說道。
什麼也弄不清楚,就只是道歉。
因為自己責備過他奇怪是嗎?郭近善喜歡自己,所以會顧及自己的想法和情緒,甚至默默地對自己付出;有的人,嘴巴上說喜歡,卻只會自私和任性。
沒有跟郭近善見面的幾個月以來,自己總是不停地想到他溫善的笑容和言行,就彷彿有什麼東西未完成或遺失似地令人焦慮不安和難以忍耐。他不去找郭近善,或許只是因為在等待對方來找自己,但是這個人卻避自己唯恐不及。
望著郭近善低垂的眼睫那樣可憐地顫抖,江破陣胸口倏地像是被拉扯般緊縮。
為何自己會如此心煩意亂?
江破陣不禁伸手用力地抓住郭近善的膀臂低吼:
「你把臉抬起來!」
郭近善吃痛,只能驚慌地仰首。
江破陣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欲泣表情,突然間,深切體認到眼前這個人竟然是喜歡自己到想哭的程度。週遭的一切像是完全靜止了,耳邊,只有自己快要衝破胸膛的劇烈心跳聲。
就真的只是一股衝動而已。
江破陣啟唇喘息道:
「我答應。你不是喜歡我嗎?我答應……和你交往。」
他放棄所有的思考,只知道這些話在此時非說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