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出門前應該多帶一件厚的外套才對。一陣冷風吹過來,江破關微微瞇起眼,覺得手臂上的寒毛似乎豎起來了。
走在有些陌生的道路上,他朝路邊某戶門牌看了一眼,確定自己哥哥的住處就在下個巷口。
真不曉得當兵放假的自己幹嘛要下辭辛勞地坐火車來新竹探望哥哥。基本上都是因為哥哥沒回台北的家才讓自己多跑一趟。
研究所畢業後便在新竹某家光電產業裡服國防役的哥哥,役期已經順利結束,目前定居在新竹,不僅原有的公司開出高薪希望他留下,就連更知名的企業體都來網羅。
和拚死拚活才考上國立大學的自己不同,這個大他五歲的哥哥從小就聰明,表現相當優秀,自己的功課都是他教的。
不論是國小或國中,教過哥哥的老師都會微笑地對自己說:「你就是江破陣的弟弟啊?」拜哥哥遺留下的輝煌過去所賜,自己九年的國民義務教育受到各方不少關照。不過,他對這個唯一的哥哥只有尊敬崇拜,沒有一絲嫉妒。
因為他們家只有兩兄弟,也不是說完全不會吵架,但是哥哥一直都很照顧自己這個弟弟。記得以前就算弄壞哥哥的寶貝計算機,他雖然發了一頓脾氣,但怒火過後就不會再提,也沒要那時還在念國中的自己賠償。
有好康的彼此分享,有時候也會做一點小壞事。考高中和考大學時都會問哥哥意見。因為哥哥到新竹念研究所、服國防役,而自己去中部讀完大學又當大頭兵,逐漸聚少離多,但他們平常仍然保有聯絡。一直以來,兄弟之間的感情,可以說是非常好的。
只不過,這幾年哥哥比較少回家,所以父親有點不高興。之前,哥哥在新竹買房子,先繳完頭期款才告訴家裡,已經讓父親有些生氣了;在知道哥哥和以前大學的學長同住之後,父親因為擔心對方是利用哥哥而在過年時多說了幾句,還順便叨念那位學長會阻礙哥哥成家,結果哥哥當時雖然完全沒有頂嘴,但卻似乎有意無意地減少回家的次數。
極度古板的父親和開明的母親,或許是因為互補的關係才會結婚吧?
雖然他不大瞭解哥哥現在的生活,不過最近在交談時經常感覺有些奇怪。
「如果有一天,我被爸趕出家門,就拜託你好好孝順他們了。」
類似這樣的話,哥哥已經講過兩、三回。第一次是在電話裡,剛好談及父親不悅的原因,因為看不見表情,所以他並未多想;後來見面時又說到,但是他實在無法從哥哥俊美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雖然也可以哈哈兩聲帶過,不過哥哥從來不是愛開無聊玩笑的個性。
自小就優異到讓父親充滿期許和驕傲的哥哥,究竟因為什麼而讓他講出那樣的話?
在路口轉個彎,江破關眼前出現一棟嶄新的大廈,不遠處,有個戴著眼鏡、年紀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站在那裡等待。
「你好。」
低沉而溫柔的嗓音,露出微笑的就是哥哥的同住人。以前來新竹的時候也見過好幾次。發現對方竟在樓下等自己,江破關一楞,忙道:
「郭大哥,你還特地出來接我?」今天天氣很冷。
男人微微一笑,說:「你哥哥搬了新住處之後,你是第一次來,我怕你迷路啊。」
「真不好意思。」江破關望著他微紅的鼻頭。
男人只是淡淡地笑,好像在告訴他不必在意般地那樣溫和。
坐電梯上到七樓,男人用磁卡和鑰匙打開門,輕聲說:
「破陣他……那個,你哥哥今天公司臨時加班,所以晚一點才會回來。」
江破關跟著進入,打量四周裝潢,到處都充滿新房子的氣息。他點點頭道:
「嗯,他打電話跟我說過了。」
「那就好。」男人帶他到一間似乎沒人睡的空房,然後從抽屜裡找出一條新毛巾遞給他,道:「你先洗個臉。今天晚上睡這裡,就當成自己家……」忽然察覺什麼,他臉一紅,趕緊補充道:「對不起,明明我才是外人……」
江破關微怔了怔,才聽懂他的意思,因為覺得他慌張的樣子頗有趣,便笑道:
「你那樣說沒錯啊,因為你住在這裡,而我只是借睡一晚而已。」為了化解對方的尷尬,他體貼地轉移話題問:「這屋子好像只有兩個房間,我把這間房占走了,那你或我哥不就要睡沙發?其實我隨便打個地鋪就可以了。」
男人明顯停頓住,垂首半晌,才好不容易低聲說出:
「這本來就是為你準備的。」
「咦?」江破關有些轉不過來。他們兩個人,不就剛好兩個房間嗎?
男人只是道:「你一定餓了吧?先吃飯吧。」語畢,匆促地走出去。
江破關忍不住困惑,把自己的東西放妥後,一邊進廁所洗臉洗手,一邊想著對方怪異的反應。
待坐上飯桌,因為實在飢腸轆轆,所以也就暫時沒閒暇去在意了。拿起筷子扒飯,跟軍中的伙食相比,這種簡單卻用心的家常菜加倍美味。
「郭大哥,我以為兩個男人一起住不會開伙。」記得哥哥從來沒進過廚房。
「我有時間的話,就會煮一點。」坐在對面的男人淺淺一笑。
「不過你煮的東西都是我哥愛吃的呢,你對他太好了。」江破關沒心機地說了一句。
男人動搖了一下,彷彿是在解釋,卻沒有重點--
「因為……因為他喜歡吃那些……所以……」
那種略微慌張的神情讓江破關抬起頭注視,然後發現,男人從頭到尾沒動過筷夾菜。
「你不吃?」他問著對方。
「我……想等他,等你哥哥回來再吃。」男人說道,露出溫柔的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江破關忽然強烈地有種這個人非常珍視自己哥哥的感覺。
之前幾次見面,總是有哥哥在旁邊,兩人獨處是頭一回。
由於交談不夠多也不深入,所以並未特別注意;以往的印象,就是這位同住人是個性格溫和有禮的傢伙而已,雖然跟哥哥以前的朋友回然不同的類型,
但也並不是什麼壞角色。
其實哥哥為什麼要和一個男人同住呢?
父親曾在家裡問過母親,聽到的時候自己也曾覺得奇怪。不管學長弟之間的感情再怎麼好,都已經到適婚年齡的兩個大男人一直同居,不是件詭異的事情嗎?
雖然找不到理由,不過也自行想像成可能這位學長有困難等等之類的原因來填充;至於事實的真相又是如何,他並非特別喜歡追根究柢,但總是有那樣無法釐清的疑問存在。
這個人,和哥哥一起住那麼久,那種宛若擺在心頭小心翼翼珍視的感覺,或許只是出自共居多年的情誼吧?
思及眼前的男人應該算是哥哥最好的朋友,江破關不禁想把最近的事拿出來詢問,於是開口說道:
「郭大哥,你跟我哥認識很久了,又住在一起,我想請問你,你有沒有發現他……呃,這陣子有什麼不對勁?」問話突兀又搞錯順序,他看見男人困擾地對自己偏著頸項,只好先放落碗筷,再一次仔細說明:「老實告訴你,我哥跟我講過好幾次如果他被趕出家門,就要拜託我照顧爸媽的話。我真的想不透他有什麼困難,爸又有點高血壓,我真擔心他們兩個哪天忽然吵起來,那就來不及了。我想,和他最要好的你,也許能察覺一點跡象……」他說到一半停住,因為男人對自己輕微地笑了,但那笑容卻太過淒楚,宛如因過度壓抑而顯得異常扭曲。
江破關怔楞半晌,不覺喚道:「郭大哥?」
男人沉默不語,只是坐在椅子上,然後,將臉垂得好低好低。
彷彿察覺空氣之中那種接近極端的不自然,腦袋裡的問題好像都被忘記了,江破關一時只是望著眼前的男人。
「……對不起。」
良久良久過後,男人終於啟唇,低沉溫柔的嗓音沙啞。
為什麼郭大哥要向自己道歉?在他沒弄明白之前,男人又重複對他說了次:
「對不起。」
江破關突地不曉得該怎麼面對眼前這個只會講對不起的男人,也不懂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不知如何打破僵硬凝滯的氣氛,正欲啟唇安慰,下意卻望見對方頸處有一小塊紫紅色的痕跡,如果不是因為他低頭的姿勢,本來應該是被衣領遮住的。
猛然像是被雷電擊中,從未窺探過的預感在心裡一閃而逝。江破關詫然站起身,倉卒道:
「我、我吃飽了!先睡。」
進入那問所謂的客房,他只覺自己的思緒像團混亂的毛球,回頭從門縫望出去,坐在飯桌上的男人背對著自己,還是那樣地低著頭。
那副肩膀,看起來好小、好沉。
男人沒動,他也不動。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打破那樣如履薄冰靜謐氛圍的,是開門的聲響。
幾個星期沒見的哥哥出現在飯廳,最先喊出口的是男人的名字。
「近善。」
在望見低頭坐著的男人不語時,哥哥走近,然後將手放在對方纖細的肩背上,傾首在男人耳邊啟唇。
一開始說的幾句話,只是模糊的音量,江破關並未聽見,直到哥哥將男人抱入懷裡安慰,對話才變得清楚。
「……你不可以因為我……而捨棄你的家人啊……」
男人微微地掙扎著,哥哥沒有說話,只是撫摸他的後頸,將對方的頭壓靠在自己肩上,用力摟住。直到此時,江破關才看見那張傷心落淚的臉。
「你不可以……不可以……請你不要……我不想看到那樣的情形……我會跟你站在一起,就算被你的家人唾罵或仇視,就算一輩子都無法得到原諒……我都會站在你身邊承受……所以,請你不要因為我捨棄……對你而言那麼、重要的人……」
男人幾乎泣不成聲,沒有一個音節平穩。
但是,每一字每一句都宛若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承諾傾訴,那樣真切而深情。
江破關覺得自己胸口好像被繩索勒住般喘不過氣,連指尖都發冷了。
「……你只要永遠愛著我就好。」哥哥僅對男人說了這句。
在看到嗚咽的男人彷彿需要拯救般地伸出手擁住哥哥時,他沒有再聽下去,只是很快地鎖上房門。
那一夜,他一直怕哥哥會來敲他的房門,但是,在對面的房間響起關門聲後,整間屋子就像是虛幻的夢境那般寂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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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車站入口,江破關因為一夜末眠而眼皮浮腫。
「你確定要這麼早走?至少和我吃頓早餐。」
從出門到現在,哥哥已經問第三次了,於是江破關也只好再回答一次:
「我有事。」
「那好吧。」那笑意有些無奈。
江破關望著自己哥哥,雖然是星期日一大早,他還是堅持送自己來坐車。
一路上,兄弟倆都很有默契地沒提及昨晚的事。
「你回家告訴爸,我下次放假會回去。」哥哥說。
「喔。」江破關點頭,拿起自己的背包。稍作遲疑,他深吸口氣快速地問:「那郭大哥呢?」
「他不大舒服,在家裡休息。」
江破關的問話重點其實並不是這個,但是哥哥不知是會錯意還是故意,總之害他也沒有勇氣再問一遞。看了看表,真的到點了,他向哥哥道別,轉身走進車站之際,想到什麼,回頭喊:
「哥!」
還未遠離的哥哥停步,回頭望住他的表情帶著一點點的訝異。
心臟怦怦作響,幸好只有自己知道。江破關表面平靜地道:
「如果你被趕出去了,一定要告訴我你在哪裡。」
說完,他朝哥哥揮手,沒有等待對方響應,直接走向月台。
要搭乘的火車比自己的表面指針稍遲兩分鐘,肯定是因為行駛誤差,絕對不會是手錶不准的緣故。這只表,是自己考上大學時,哥哥買給他的慶賀禮物。
列車停下,他跟著人群進入,車票的座位號碼是個靠窗的位子,雖然風景沒任何動人之處,但優點是可以一直面對沒有人的窗外。
瞪著映照出自己輪廓的玻璃窗,江破關的眼眶開始泛濕,連視線都逐漸模糊起來。他沒料到已經二十幾歲的自己居然還會有這麼忍不住想哭的一天。
為什麼?怎麼會?怎麼可能?
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問題,但是並非每個問題都能夠得到答案。
他終於知道,哥哥之所以會對自己講出那樣的話,那個理由有多麼教人難受。
因為,最不願那樣說的,一定是哥哥自己啊。
「可惡……」憤怒悲傷難過的情緒在心裡複雜交纏,他氣為什麼找不到自己能夠幫忙的地方,更討厭自己內心還是覺得遭受打擊所以無法立刻接受!
眼淚流下來,江破關沒有伸手擦去。
是昨晚沒睡好眼睛才會出水,絕對是。
下次再來找哥哥的時候,他要笑著面對他們,別像今天這樣狼狽逃走。
然後,他們也一定會再次對他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