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宛玥看她要走下床來,忙阻止她。「別動,在床上休息就好。」
「在床上吃飯有點不方便。」
「我餵你罷。」蕭宛玥在床沿坐下,端起熱粥舀了一口在唇邊吹涼。
蕭清芷看著姊姊的動作,卻想到母親,從前她感冒的時候,母親也是這般對她的,在床沿端著碗,一口一口吹涼送進她的嘴裡,而宛玥姊姊好像熟知母親每一個小動作小細節似的,好像……真的好像,她下意識的張開口含進那口熱粥,眼眶有點潤濕。
「怎麼了,不舒服嗎?」蕭宛玥以為她燒還沒退,伸出手來按住她的額頭,蕭清芷感到她手掌的溫度,忍不住抖瑟一下。
「姊姊,你的手好冰。」這也是她唯一和母親不同的地方,母親的手總是暖烘烘的,蕭宛玥聞言縮回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
「有嗎?」
蕭清芷微微一笑,道:「姊姊,你待我真好,我真希望病都別好,你天天餵我吃飯。」
蕭宛玥只是淡道:「胡說什麼?口沒遮欄的,當心一語成讖。」她說歸說,還是沒停止手上動作,不停翻動碗裡的熱粥減低它的熱度。
「姊姊。」蕭清芷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欲言又止。
「嗯?」蕭宛玥應了一聲,抬起頭來。「做什麼?」
「我……什麼時候可以下床走走?老是待在床上真教人氣悶。」清芷吶吶地說完自己的意見後,宛玥翻動湯匙的手也跟著停住。
過了一會兒,蕭清芷見對方仍舊沒有回答的意思,以為她生氣了,便不敢再說話,姊姊還是那個不冷不熱的姊姊,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別為她找麻煩,還是乖乖多躺在床上幾天吧。
蕭宛玥出神一會兒,突然回過神繼續翻動起碗內的粥來,又舀一匙遞到妹妹嘴邊,盯著她吃下去後才說道,「你的腳受傷比較嚴重,以後可能走路不太方便,就別到處跑跑跳跳了,懂嗎?」
蕭清芷一口粥含在嘴裡,乍聽聞這個消息,腦袋卻還渾渾噩噩的消化不了,她咕嚕一吞下食物後,忙問:「那多久才會好?」
蕭宛玥不答,只是一口一口的餵她。「吃飯時別說話。」
「是。」蕭清芷只好先按捺住滿腹的疑問,等到整碗粥都吃完後,她又想再開口,秀兒卻端了碗藥進來,原本的話又連藥一併吞了下去。
蕭宛玥看她都吃光以後,表情略微滿意的站起身於,說道:「你剛吃飽,等會兒再睡罷,不然對身子不好。」說完便轉身離開。
「姊姊!」蕭清芷忍不住叫了出來,蕭宛玥聞言停在門口。
「還有事嗎?」
「姊姊……還沒告訴我腳上的傷什麼時候會好……」她察言觀色地看著對方反應,緩緩問道。
蕭宛玥並不想瞞她,於是走回來,但沒有坐在床沿,只是坐在房內的椅子上,以一貫的淡然表情說:「你剛剛還是沒有聽清楚嗎?那麼我再說一次,你的腳傷得很重,大夫說好不了了,走路沒問題,只是有點跛,只要你別像從前那樣亂跑、亂走叉不小心受傷,慢慢地練習,遲早行走也會與常人無異。」
蕭清芷凝神聽她說完,臉色漸漸由期待轉為慘白,由疑惑轉怔然。「這……是真的嗎?」她下意識的將手伸入被子裡摸自己的腳後跟,掐了一下,又掐了一下,一股錐心的刺痛陡然由腳部竄升入她的心房,蕭清芷渾身一顫,終於因瞭解了這個事實而失控尖叫出來。「啊!」
秀兒在外面聽到蕭清芷的尖叫聲而跑進內室,蕭宛玥正站起身子,見到她進來便道:「去端杯熱茶,這裡有我。」
秀兒看到蕭清芷尖叫個不停,她不禁感到害怕而腳下遲疑。「大小姐……小姐她……是不是……瘋了?」
蕭宛玥聞言回頭瞪了她一眼,以從不曾有過的聲色俱厲斥道:「再胡說就不饒你!還站在那邊做什麼!不是叫你去倒茶麼!」
秀兒被罵醒了過來,知道自己出言不遜,趕緊垂首走了出去。蕭宛玥看她走了之後,才挪到床沿,抓住蕭清芷的兩隻手說道:「好了。」
蕭清芷卻仍舊沒聽到似的想掙脫出來而扭動著身子,蕭宛玥抽出一隻手,迅速地甩了清芷一個巴掌,然後放開清芷的手,從容不迫地問:「醒了沒有?」
蕭清芷愣了愣,伸手撫上自己的臉,熱辣辣地隱隱生疼,秀兒端了熱茶進來,映入眼簾的正是這一幕。
「大小姐,熱茶來了。」
「嗯,沒你的事了,下去吧。」蕭宛玥接過熱茶,遞到蕭清芷嘴邊。「喝下去。」
木然的接過那杯茶,無意識的灌入喉中,蕭宛玥看著清芷都喝完後,才再度開口。
「傷心有什麼用?生氣有什麼用?腳跛了就是跛了,叫有什麼用?虐待自己有什麼用?會恢復原來的樣子嗎?」她站起身來,將蕭清芷喝完的杯子放回桌上,回頭望她,望進地無措的靈魂之窗。「你想折磨誰呢?娘已經不在了。」
恍如一陣晴天霹靂重擊,蕭清芷張口結舌,竟然無言以對。
展雲熙自蕭清芷受傷就一直沒再見著她的面,上至方如蘭下至秀兒,大伙全都反對他去看蕭清芷的情況究竟如何,拖拖拉拉地拖了好幾天,他終於忍不住而再度來到東廂房,秀兒來應門的時候看見是他便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
「我的好少爺,不是都跟你說了嗎?現在不能見二小姐。」
「都過了這麼多天了,她還沒醒來嗎?」
秀兒搖搖頭,看了看後方沒人,才輕聲說道:「是大小姐,她不肯瞞二小姐的傷,昨天告訴二小姐以後走路會不方便的事實……二小姐嚇壞了,大小姐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撫下來,不過她的情緒還是很不穩定,大少爺,你現在來實在不妥。」
展雲熙聞言,不禁愧疚不已。
「我知道了。」因為不想造成別人的困擾,他便回身欲走,卻在此時聽到一句話。
「秀兒,站在門口做什麼?」一聲清冷空靈的嗓音讓他停下腳步,回身一看原來是蕭宛玥。
「宛玥妹子……」
「原來是展大哥,請裡面坐罷。」蕭宛玥的口氣不冷不熱,讓展雲熙不知從何回答起,但他想看看能不能見上蕭清芷一面,於是便跟了進屋裡。
蕭宛玥站在桌椅前道:「請坐。秀兒,奉茶。」看見展雲熙坐下後,她才在另一張椅上坐下。
「展大哥是來看阿芷的?」她輕搖細花絹扇問道。
展雲熙點點頭接著說道:「我是來向二位賠禮的,清芷變成這樣……我真過意不去。」
請宛玥微微牽動嘴角,看了看內室入口道:「阿芷這兩天也鬧夠了,昨晚睡下以後還不曾醒來呢,真是不巧。」
「不打緊,那就讓她休息罷,我改天再來。」就算那只是借口,展雲熙也認了,於是他站起來便要告遲。
蕭宛玥聞言輕抬眉睫,共不留客。「展大哥如此擔心阿芷,宛玥在此先謝過了。」
客套,有禮,甚至是冷淡到幾已不近人情,這些都是蕭宛玥給展雲熙的印象,他無法猜透她的心中在想什麼。
展雲熙對蕭宛玥一拱手,望了內室一眼才踏出房門,秀兒送他到月洞門前,看展雲熙一副心事糾葛的表情,終於忍不住出聲喚住他:「大少爺!」
展雲熙停下腳步,卻沒回答,只是以一種奇怪的眼神詢問她,秀兒忙拉著他躲到較隱密之處,猶豫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的說:「秀兒實在不忍心看大少爺如此自責,所以……不過……請大少爺千萬別說是秀兒讓您知道的……」
話還沒說完,展雲熙馬上猜透了她話中之意而雙目發光,在秀兒吞吞吐吐之際抓住了她的肩膀低叫道:「你是說有辦法讓我兒清芷?」
秀兒被他晃得頭昏腦脹,忙制止住展雲熙。「大少爺……再這麼著……秀……秀兒……快暈啦!」
展雲熙聞言忙縮回手,急道:「對不起,我太性急了。」
秀兒定了定神,才指著月洞門外的一條小徑,輕道:「這條小徑哪,平素是沒人走的,它正好通到二小姐屋後,那有一扇窗,二小姐的臥榻便在窗旁,大小姐說她睡著是騙你的,二小姐已經連續兩天都失眠了,大少爺您若真的放不下心,便從這裡去瞧瞧罷,只是若教人發現了,別說是秀兒……」
展雲熙看了看秀兒所指的方向,果然有一條狹窄的小路,他高興的往秀兒肩上一拍,道:「放心,我不會說是你說的!」說完還向她眨了眨眼睛,只是下一刻神色竟又轉為困惑。
「大少爺,又怎麼了?」望著展雲熙的表情,秀兒以為又有什麼難題,孰料展雲熙竟脫口而出一句有點可笑的話。
「這裡什麼時候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到後廂房的窗口?我居然不曉得。」展雲熙奇怪又疑惑的說道。
秀兒有點不耐煩的看他一眼,提醒他。「大少爺,你不是要去看二小姐嗎?」
展雲熙當然沒有忘記他的目的,感激的輕輕拍秀兒的肩膀,他趕緊鑽入小徑中,找人去也。
蕭清芷坐在床沿,正想試著看看能不能毫無困難的走動,她扶著床柱站了起來,卻因雙腳無力而再度摔回床上。
「還是……太困難了嗎?」蕭清芷撫著自己的腳問著。不行,她不相信,她再次扶著床柱努力的撐起自己的身子,大概是已有心理準備,這次她站得很好,蕭清芷看著離自己兩三步之遙的桌子,心想著:「我今天只要能走到那裡就好了……」而跨出了腳,不料她的腳還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在站出去的時候,很明顯的感受到她的右腳顛了一下,她心急的將左腳也跨出,手離了柱子以後卻因重心不穩而摔倒在地。
「啊!」蕭清芷低叫一聲,整個人坐在地上發著愣。
「還是好不了……真的跛了。」她喃喃自語,完全沒注意到身後傳來一陣窸窣聲。
陡然地,她的右手臂被人由身後托起,她嚇了一跳,驚慌的回過頭,迎進一雙默然的眼底。
「你……你……」蕭清芷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為什麼在這裡?你是怎麼進來的?你還好意思來,你都把我害成這樣……這一句一句的話卻只能在她的心頭盤旋而說不出口,只因為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處境多麼渺小,而使得她嚥下原本該理直氣壯的責問,而這些思緒快速的在她腦中流轉之後,蕭清芷還是只能說一句:「大少爺。」
展雲熙皺了皺眉頭,邊將她扶起來坐在床上,邊回答:「『大少爺』,你為什麼總是這麼生疏?」
蕭清芷抿唇不語。
展雲熙也不強迫她回答,只是說道:「你不怪我嗎?我把你害成這樣?」
犯錯的人總希望別人能夠原諒自己,然後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將這項過失拋諸腦後了嗎?蕭清芷面無表情的想著,我不說,她在心底默念,我不說、我不說、我不說!
展雲熙見她始終戒心滿滿的樣子,只是看著他卻不說話,知道短時間內仍無法使她解除防備,但是仍然不死心地想跟她說說話。
「你不說也沒關係,但是你一定很好奇我怎麼進來的是不是?」他拉過桌旁的圓椅坐在上頭與她平視,蕭清芷不想被人誤會為沒禮貌,所以也沒避開展雲熙的眼神,只是她的眼裡沒有透露出半點情緒,在那努力戒護起的心牆之下,展雲熙還是看透了她眼底那分無助與悵然。
遏止自己想安慰她的念頭,展雲熙故做開朗地指向蕭清芷後方的窗口。「我是從窗口跳進來的。」
蕭清芷回頭看了看窗口,再回頭時表情添了一抹好奇,畢竟還是小孩子,對新奇的事物很容易轉移注意力。
展雲熙看到她的眼神,欣喜一笑,年少的俊容因而顯得神采不凡,蕭清芷見狀竟呆了一呆。
他笑起來真好看,蕭清芷望著他,明眸微暗。
展雲熙沒注意到她在想什麼,只是想讓她暫時忘了跛腳的事而說道:「你最近幾天不好下床,一定無聊得要命,我常常來看你好不?」
蕭清芷聞言回過神,常常來看她?什麼意思?「大少爺,你不用讀書上課?」
展雲熙一笑,不甚在意的說:「那些事情你就不用擔心啦,你看我給你帶來什麼?」他手伸進袖中,像是要摸一件東西出來,蕭清芷視線隨著他的手移動,展雲熙知道她好奇,便故意不拿出來,又說:「猜猜看?」
蕭清芷眨了眨眼睛,搖搖頭,展雲熙也不再逗她,便掏出一隻草編螳螂出來,果不其然,清芷看見時雙眼一亮。
「好看不好看?」他將螳螂遞到蕭清芷面前左右晃著,蕭清芷終於因這小小的驚喜,而使得一抹血色染上她連日來蒼白不已的雙頰。
「想要嗎?」展雲熙問,蕭清芷卻只是眼睜睜的瞧著那只螳螂,並沒有回答。
展雲熙好像也不想等她回答似的,一說完這句話便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心手,將她兩隻手掌攤平後,再將螳螂輕輕放在她的掌中,柔聲道:「給你。」
蕭清芷在展雲熙抓住她手的時候,因感受到他溫熱的掌溫而怔愣了會兒,隨後當他把那只她朝思暮想的草編螳螂放在她的手中時,她才完全清醒過來,忙抬起頭看了看展雲熙,又將視線調回手中,愛不釋手地反覆細看著,彷彿忘了腳跛的痛楚事實,連要不要生展雲熙的氣,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展雲熙看她的模樣,不免欣喜,終於對她做了一點小小的補償了,但是這怎麼夠呢?現在她是小孩子,或許還可以用一些新奇有趣的事物來讓她開心,讓她無視於腳上的缺陷而生活下去,但等她長大之後呢?女孩子總要嫁人,她沒有家世背景又身帶殘疾,能找到好對象嗎?
就這麼心煩地想了一會兒,展雲熙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走動的聲音,顯然有人正往這裡前進,他忙從椅子上跳到蕭清芷的床上,在蕭清芷面前低聲說道:「清芷,展大哥走啦,記得別向你姊姊說唷,我會常來看你的。」說完用手摸了摸她的頭,一個縱身,人已然從小小的窗口投身出去,幾乎是同時,蕭宛玥便掀開了簾子,端了碗藥走進來,蕭清芷將頭從窗外調回室內,忙把那只螳螂塞在棉被下面。
蕭宛玥渾然不覺的來到床前,將熱得冒出白煙的藥汁遞給蕭清芷說道:「乘熱喝罷,仔細別燙著了。」
蕭清芷接過碗,一面吹涼,一面不由自主地朝窗外看了看,他從什麼地方走掉的?剛剛竟沒能看清楚,她記得廂房後面只是一塊小空地,沒路可走才對啊!
心不在焉的灌下一口藥汁,卻馬上被那足以燙熟舌頭的藥汁噎住而悉數噴了出口,蕭清芷喘著氣,一邊咳嗽著,嗆得連淚水都跑出來了,她淚眼迷濛的抬起頭,卻發現原本該遭殃的蕭宛玥不知何時已站開了去,所以半點也未受波及。
「這藥汁很難煎的,待會兒向秀兒賠個不是,讓她再去煮過罷。」一邊淡淡地說,一邊沒停止過手下動作的蕭宛玥看著蕭清芷心虛的點頭,直到秀兒端著東西進來後才後退一步讓開了去。
「秀兒,替二小姐換衣服,我有點累了,想睡一會兒。」蕭宛玥說完後,便轉身想出房門,走到門口卻又好像想起什麼而回頭喚道。
「阿芷。」
「嗯?」蕭清芷忙應道,抬起頭看姊姊,竟發現她眼底有一絲淘氣。
「別老用手壓著棉被,小心壓壞了。」蕭宛玥語氣依舊平淡,蕭清芷的臉卻在一瞬間馬上變得脹紅。
待得蕭宛玥走了出去,秀兒馬上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二小姐,大小姐是什麼意思?」
蕭清芷吞了吞口水,不欲回答,趕忙不著痕跡的將壓著棉被的手抬起來按著太陽穴。「啊,我頭好暈……」
秀兒嚇了一跳。「怎麼會突然頭暈?是不是病還沒好啊?二小姐,快點換了衣服歇著吧,藥我待會兒再去煮過。」她忙將衣裳快速而熟練的穿在蕭清芷身上。
直到秀兒退了出去,蕭清芷才鬆了一口氣,趕忙將頭埋進被窩裡,摸出那只螳螂細瞧。
大約兩三秒後,由被窩裡傳來一聲歎息。
「噯……真的壓壞了。」
這天大夫又來過,蕭宛玥在大夫看完蕭清芷的腳後,叫秀兒請他到外廳裡,一看見他便道:「大夫……」
劉大夫知道她要說什麼,還不待她說完便打斷她。「大小姐,令妹的腳傷情況復原大致還算良好,只是要恢復到如正常人般行走、跑跳自如,實是困難之極,請恕老夫醫術不精。」
蕭宛玥斂眉,秀兒瞧見她的眼色,便上前相扶。「劉大夫請別這麼說,城裡誰不知道您的醫術精良呢?您這麼說不是折煞我家小姐了?」
劉大夫實是不忍對她們下這麼殘酷的斷語,可是自己又真的是束手無策,除了搖頭,也只能搖頭罷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讓令妹早日習慣走路,幸好跛的程度並不是很嚴重,只要照老夫先前所說的勤於練走,遲早還是讓別人看不出來,只是切忌跑跳而已。」
蕭宛玥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抬首對劉大夫感激的一笑。「謝謝劉大夫,讓您費心了,請讓秀兒送您至門口。」
看著秀兒頷著劉大夫出去後,蕭宛玥回到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慢慢唆著,喝了兩三口,便突然說話。「阿芷,你都聽見了麼?」
蕭清芷尷尬的由門簾後方鑽了世來,一跛一跛來到蕭宛玥面前。「姊姊……」
蕭宛玥歎了口氣。「都聽見了罷?想說什麼?」
蕭清芷坐在圓椅上,神情懊喪。「聽見了,我剛剛也親自印證了這個事實。」
蕭宛玥看著她的腿,說道:「你明白就好,我也不想瞞你,那樣太累人了。」她站起身來到蕭清芷身後,輕輕按捏她的肩膀。「這不是你的錯,是禍躲不過,懂吧?」
蕭清芷半知半解地點了頭,她身後的人卻已不欲多談而轉身離開,轉眼間只剩她一個人坐在大廳中,外面好鳥鳴啼,蝶飛處處,一派春光好景,怎能和這滿室的蒼涼孤寂相提並論?
呆愣愣的看著屋外的好景,蕭清芷終於接受了自己此生再也無法盡情跑跳的事實。
她的世界從此一吋吋漸漸的縮小,一直到只剩下東廂房的小院子,她有時甚至不太敢到前院去走動,只怕下人來打理前院或經過那裡看見她的跛腳而注目的眼神,幸好她的世界如此狹隘,蕭清芷早熟的心靈甚至如此慶幸著。
然而在她試著適應這種生活,幾乎已經習慣的同時,卻發生了一件讓她永遠無法忘懷的事,像是一把利劍,狠狠捅入她的心窩……
展雲熙自從她受傷後就承諾過會常來陪她,蕭清芷起先雖然有點討厭,到了後來卻總懷抱著期待,想看看他會不會帶什麼新鮮事物來。
展雲熙也從沒讓她失望過,在固定的時間來報到的同時,也確實帶給了她一樣又一樣的好玩具,有時候是精美的團扇,有時是雕花木梳,有時是各式各樣可以糊在窗上,貼在屏風上的剪紙花,有時是好吃又好看的花餑餑或花點心,那可是逢年過節才有的糕點,展雲熙卻總是不知從哪裡弄了來一堆往她房裡硬塞。
對十三歲的蕭清芷而言,展雲熙的舉動出於內疚也好,真心也罷,那對她不是頂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替她開了一扇窗,讓她能安全且自在地在窗內享受、觀察這世界的無奇不有,聽他講述遊玩經歷,人物民情,再把玩著他帶來的東西,一切都是這麼有新鮮感,更何況,展雲熙從來不曾開口要蕭清芷原諒他。
所以,他們就這麼的相處著,似敵似友,似兄似妹。
這天,展雲熙一如往常地由小徑來到蕭清芷的房間,他在窗口停住的時候,發現蕭清芷正跛著腳在屋內走動,像在找什麼東西,他看了一會兒,才由窗口進入,蕭清芷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便停下腳步回頭。「大少爺……」
「在找什麼嗎?」展雲熙來到她身邊四處張望著,蕭清芷用一隻手撐住桌子,一隻手指著自己道:「找東西?」
「不是嗎?」
蕭清芷尷尬的搖搖頭,她只是很小心地看路而已,展雲熙看她看了自己的腳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大致瞭解,於是扶她到床上躺好後,他一反常態的沒有去垃椅子來坐,反而坐在床沿興奮的說:「你看我今天又給你帶來什麼?」
這幾乎是他每次來必講的一句話,不同的是他今天好像特別高興,蕭清芷雖然也好奇,不過還是依照慣例地搖搖頭。
「就曉得你又只會搖頭,不過沒關係,你要是看見了這個,一定會高興的。」
真有那麼好嗎?蕭清芷疑惑地皺了皺眉頭,還是沒答腔,展雲熙急著獻寶,於是忙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布包,如同往常的,將蕭清芷的手掰開放在上頭,說道:「看看吧,這可是我特別托人做的。」
特別托人做的?蕭清芷看了看那布包,慢慢伸手去揭,待布包掀開後,才看清楚,原來裡頭是一雙鞋子,式樣精美,小巧雅致。
展雲熙看蕭清芷瞧著那雙鞋看,忙將那兩隻鞋提起來用手掌托在她眼前,解釋道:「這雙鞋是我特地請人為你做的,你看到它的特別之處了嗎?」
沒錯,那不是一般的鞋子,不是指花樣,而是形式,它的兩隻鞋子雖然看起來一模一樣,事實上裡頭卻按照鞋子主人的腳形設置,還填塞了一層綿墊,簡單的說,就是專為跛腳的人設計的鞋子,蕭清芷的腳摔跛之後形狀變得有點彎,走路也使不上力,這雙鞋子一面可以矯正腳形,另一方面走起路來也會比較輕鬆。
展雲熙想出這個主意的時候,簡直是迫不及待的馬上去實行,他希望能看見蕭清芷的驚喜模樣,即便她一句謝謝也不說,但只要她肯穿上它,他就滿足了。
但是,展雲熙這回可是大錯特錯,他非但沒有看到蕭清芷流露出高興或歡喜的樣子,反而看到她在瞭解那鞋子的巧妙之處後,一張小臉由紅轉白,再由自轉青。
「怎麼了?不喜歡嗎?」他仍舊用手掌托著那雙鞋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蕭清芷咬著下唇,就是不肯回答。
「穿上這雙鞋子走路,別人就看不出來你的腳跛了,雖然一開始會有點不習慣,但慢慢來的話,總會漸入佳境的。」展雲熙帶著勸誘的口吻輕道,蕭清正竟別過了頭去不看那雙鞋子。
展雲熙未料到清芷會是這種反應,心中猜想清芷一定是不喜歡自己提到她的跛腳,但是只要穿上這雙鞋子練習走路的話,別人也看不出來的,如今也顧不得讓她討厭了,他認定蕭清芷不過鬧瞥扭,於是還是將她的手攤開,把鞋子重新放在她手中說道:「來,穿上吧,試試看合不合腳。」他站起身子離開床沿以便她穿鞋。
誰知此時蕭清芷轉過頭來,眼中出現的是不曾有過的乖戾和怒火,她捏緊那雙鞋子,而後竟將它摔在床下!
展雲熙愣住一會兒,過了幾秒才道:「怎麼了?不喜歡它的花樣嗎?」雖然看起來不太像是這個原因。
蕭清芷沒有回答,只是指著窗口。
展雲熙沒想到會被下逐客令,但仍是不死心的撿起鞋子重新塞入她手中。「要我走可以,你要將這雙鞋子穿上練習走路,知道嗎?」
蕭清芷根本不願去碰鞋子,展雲熙卻牢牢的將她的手握住鞋子不放,她又急又氣,卻仍沒吼出來,只是瞪著展雲熙,像是用盡一切力氣的瞪他,眼中的怒火炙熱而熊熊焚燒。
展雲熙實在沒想到一雙鞋子會使她這麼生氣,但是對方都已要他走了,他也不便再留下來,於是他騰出一隻手來摸摸蕭清芷的頭,又抓住她的手緊握了下才放開。「展大哥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希望他明天來的時候,她已經把那雙鞋子穿上了,展雲熙在心中想著,卻沒有說出口。
不料便在他手剛放開的時候,竟發生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蕭清芷竟在他手一離開的同時,就拿起鞋子砸向他的臉!
因為是近距離而且完全沒有防備,展雲熙當場就被砸中門面,這一下力道可不輕,因為鞋子後跟部是用木頭做的,他的額頭當場破了一個洞。
「你……」展雲熙摸摸傷口沾染到的血,瞪視著蕭清芷,這輩子還沒人打過他,更何況他自小習武,想找他碴的人哪一個不是被他打了回去,如今卻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用鞋子在額上砸出一個大洞,任憑展雲熙再怎麼有耐心,他終究也才十七歲,他看著拿起另一隻鞋子又要丟過來的蕭清芷,忍不住滿腹怒火。
「你做什麼?!」他伸手抓下那只鞋子丟到窗外,怒道:「你不想穿也就罷了,為什麼這麼野蠻?今天幸好是我,如果是哪個沒器量的傢伙早就打你了,你知不知道?!」
蕭清芷卻一句話也沒說,撇開頭不去看展雲熙的臉。
展雲熙見狀更加火大,他忿恨地蹤身跳出窗外,以一種冷莫又像是賭氣的口吻說:「我看我以後也不用來了,因為這裡的主人共不歡迎我!」
肅清芷心弦一震,卻仍舊沒開口也不回頭,展雲熙看到對方依然如故,本來只是氣話說說便罷,這時更加生氣,劈頭又丟了一句。「你這種個性,就是對不起你的人也忍受不下去!」
蕭清芷在他走後,才將頭探出窗外看了看,確定他真的走了,便木然地躺回床上,視線餘光正好瞄到那雙鞋子,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淚便掉了下來。
展浚山命人叫展雲熙到他的書房。
展雲熙匆忙趕至的時候,展浚山還不在房裡,等了約莫一刻鐘,才看到他急忙由外走進來。
「爹。」他拱手請安,卻被制止。
「好了,廢話少說,事情緊急,我要你馬上去吉州一趟。」展浚山一面揮手示意一面說道。
展雲熙聞言不禁疑惑。「那兒的窯場怎麼啦?」展家是靠經營民窯,生產各種精美窯器維生,窯場設在江西吉州,是很出名的「吉州窯」,除了有些用來供給朝廷所需外,大部分生產的都是民間用器。
展浚山道:「出了一點問題,你去拿主意吧,反正遲早要你接掌的。」其實不是什麼嚴重大事,只是展浚山想藉此機會磨練磨練展雲熙。讓他去吉州,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或許能稍磨他那飛揚跋扈的個性。
展雲熙點點頭。「什麼時候起程?」
展浚山像早在等他這句話似的點頭道:「我已吩咐下人們把你的衣物收拾好了,馬也已命人牽好等在門口,你說什麼時候出發?」
展雲熙知道父親是個急性子,沒想到效率如此驚人,當下也不答話,只是從容不迫地拜了下去。「那麼等雲熙拜別娘後,即刻起程。」
展浚山將他扶了起來拍拍他的背道:「不用啦,你娘已在大門口等你,你這就去罷!」
展雲熙就這麼被父親突如其來地遣送吉州,但是和蕭清芷的那場誤會,則始終不曾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