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兄,又沒喝酒,怎麼一副靈魂出竅、神情呆滯的模樣?」冷青棠注意很久,昨晚他欲找展雲熙談事情,卻發現他人不在房間裡。
「少來煩我。」展雲熙坐在迴廊欄杆上,背脊靠著柱子,頗不耐煩的說。
「唷!下逐客令啦?放心,小弟我也不是不識相的,咱們就此別過。」冷青棠雙手向展雲熙一抱拳,便回身欲走,卻被展雲熙伸手拉住背後的衣服,差點跌倒。
「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展雲熙露出一抹苦笑,看不出來他心情很不好嗎?
「那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想他冷青棠風度翩翩、爾雅溫文,怎麼會跟「蛔蟲」扯上關係?
「這麼多年了……我在意的還是只有她……」展雲熙閉了閉眼,在好友面前毋須假裝,但也只有這麼多了。
「她?哪個她?」冷青棠好事地轉過身來,展雲熙卻從坐著的欄杆上跳下來,逕自往前走去。
冷青棠的耐心絕不止這麼一點兒,所以他當然跟在展雲熙身後,看能不能再套出一點蛛絲馬跡,或者……冷青棠摸摸下巴,邊走邊想,俗諺云「酒後吐真言」,大概讓展雲熙喝個爛醉就可以了吧?
「幹麼一直跟著我?」展雲熙實在有點煩。
冷青棠皺皺眉頭。「是你一直擋在我前面耶!」
展雲熙聞言側開身子,讓出路來。「那麼你先走吧!」
冷青棠聳聳肩膀。「噯,我腳酸,現在又不想走啦。」
懶得和他耍嘴皮子,展雲熙道:「你不達目的還真絕不罷休。」回過身索性不理跟屁蟲,反正跟久他就累了。
兩人就這麼你走我跟地來到近東廂房旁的枕霞居附近,只突然聽見一陣悠揚高雅的琴音傳來,其韻之美,夠教人為之心曠神怡。
冷青棠妙解迫律,對彈琴人的高超技巧下禁連連稱妙,展雲熙站著聽了一會兒,才再度往前走,前面是一處水榭,亭中微風薰然,樂聲便是由此傳出。
亭中人沒有意識到有人接近,只是在一曲末了,緩緩低吟,聲量不高,要不是展雲熙和冷青棠二人皆是習武之輩,其力較之平常人佳,大概也決計聽不到。
「曾伴浮雲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好個一片傷心畫不成!」冷青棠忘情的脫口而出。
亭中人挑弦以示謝意,不多時有名少女撥簾出來,原來是秀兒。
「大少爺好,冷公子好,大小姐請二位裡面坐,秀兒去沏壺好茶。」秀兒一手掀起簾子,原來裡面坐的不是別人,正是蕭宛玥。
展雲熙本來就知道裡頭是誰在彈琴,也不多說,便走了進去。
蕭宛玥從椅子上站起身子,微微一揖。「展大哥、冷公子。」
冷青棠點頭示意,展雲熙則回應了一句後,三人便圍圓桌坐下,蕭宛玥看著冷青棠問道:「方纔冷公子說『好個一片傷心畫不成』,可是真正嘗過這等滋味?」
冷青棠瞥了展雲熙一眼,回答:「在下只是欣賞詩中真意,所以覺得好,才情不自禁脫口而贊,真正傷心的人,又哪說得出口呢?」
蕭宛玥淺笑。「莫非沒有說話的人,就是傷心人?那也太武斷了。」
展雲熙看他們一來一往,當然明白其中意思,不過他現在的心情實在不適合開玩笑,索性雙手環胸,聽他們說話。
冷青棠聽蕭宛玥如此舉一反三,愛辯的劣根性又在此時復發,於是便道:「那,我身邊的這位展兄,怎麼從頭到尾鬱鬱不樂的呢?莫非是嫌蕭姑娘的琴藝不佳,有損清聽?」
展雲熙不耐煩的撇撇嘴,這才開口。「少在那裡指桑罵槐的,宛玥的琴藝已非一般琴師可比,今天讓你見識到算是你好運氣。」
「那當然。」冷青棠半點不客氣。「自然是我好運,換作是薛老三那粗魯不文的傢伙來,那可真成了對牛彈琴啦!」
「薛老三?」蕭宛玥好奇問道,這名字聽起來就很有江湖海派的感覺。
冷青棠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於是便說:「薛老三本名薛退之,不過他本人嫌這名字太雅,不符合他江湖大老粗的口味,所以咱們三人結拜之時,因他年紀最小就叫薛老三。」
「真是奇怪的人物。」蕭宛玥笑著說道。「想必能與展大哥和冷公子結拜的人物,必非泛泛之輩,宛玥若他日有幸,倒想一睹這位薜大哥的盧山真面目。」既然是個性情豪爽無偽的人,必然也不喜歡人家叫他「公子」吧,是以蕭宛玥便清呼茙薜老三為「薛大哥」。
冷青棠很難把蕭宛玥這樣的閨閣弱質和那個講兩三句話就捶一下別人肩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薛老三聯想在一起,不搭軋嘛!一個談琴論詩賞月,一個喝酒打嗝有時候還亂放屁……這……算了,反正好在宛玥大概只是說說而已,真要見面大概也不大可能」。
宛玥卻好像看透冷青棠的想法,很正經的撥了琴弦兩聲。「我是說真的唷!」
這一句話出其不意,連展雲熙都有點奇怪,不過他還是馬上回答。「宛玥妹子想見薛老三也不是什麼難事,日後到吉州的時候自然碰得上面。」
「是啊,我也很想看看薛老三的反應,宛玥姑娘若是有朝一日真想去吉州,在下一定奉陪!」冷青棠連忙補上一句,天性的喜歡惡作劇讓他很想看看嫌女人麻煩的薛老三遇上一個天仙般的大美女是如何反應。
「是嗎?我期待著。」宛玥淡笑,此時秀兒端著茶水走進來,臉色有點著急。
宛玥看出端倪,便問:「怎麼了?」
秀兒好像巴不得有這句話似的,心不在焉的將托盤往桌上一擱,就急著說:「是二少爺,我剛經過東廂房的時候聽見講話的聲音,就順便去瞧了瞧看有沒有事情要吩咐的,結果聽到二少爺在裡頭很大聲的不知道在說什麼,二小姐都沒出聲音,我又不敢進去……」
「得了。」宛玥打斷秀兒的話,站起身來面向展雲熙道:「展大哥,小妹得去看看清芷,少陪了。冷公子,您請自便。」
「我也去看看。」展雲熙倏忽站起身,宛玥聞言回過頭來,一臉詫異,爾後,竟露出一個瞭解的笑容,便逕自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微幾可聞又耐人尋味的話。
「當局者迷啊,展大哥。」
展雲熙心下一凜,跨出的腳步又硬生生收了回來。
東廂房裡,展元熙情緒激動,一向自持的他,難得地讓情緒顯現在臉上。
「究竟是為什麼?」他想握住清芷的手,無奈對方卻避開了去,一臉冷然。
「展二哥,我配不上你,你不要在我這個殘廢身上多下功夫了。」清芷柔聲勸道,可能的話,她真的不想傷害展元熙。
展元熙望著面前的女子,總說不上來她是哪裡有點改變,變得不再那麼怯生生,不再那麼沉靜,好像有一道防護在她的周邊升起,拒絕別人的接近,到底怎麼了,短短兩三天她的改變為何如此之大?
「清芷,難道你是因為我私自提出婚事而在生氣嗎?」還等不及清正回答,他便馬上急切的說:「其實並不是要馬上成親,你想緩一緩,咱們慢點辦就是了。」
望著展元熙熱切真誠的雙眼,清芷有點哭笑不得,為什麼他總不懂?
「展二哥,我不會和你成親的。」她再一次堅定的表白自己的立場,快刀斬亂麻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希望展元熙不會怪她無情,因為自己根本給不起他要的東西啊!
聽見這句話的展元熙,心房被重重捶了一下,清芷到底怎麼了?為什麼竟會一反平時的柔順沉靜?
「清芷,難道你不曾喜歡過我?」他臉色凝重地一字一句問道。
「是兄妹的那種喜歡。」蕭清芷明白的回答。
「除了這樣再沒別的?」展元熙確定。
清芷沉默的點點頭。
展元熙見狀不由得向後倒退了兩三步,顯得激動,又不知道像要說什麼,直到半晌,才吐出一句。「騙……人。」
「展二哥,我一直很敬重你,也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我有自知之明,實在非你良配,所以……」
「我不信!」展元熙揮手打斷清芷的解釋。「什麼自知之明!我根本不在乎,如果你是因為跛腳才不想嫁給我,那我也把腳弄得和你一樣,這樣總可以了吧!」他往外便要跑去,清芷聞言色變。
「不可以!」她拉住展元熙的袖子,驚惶的喊:「你這樣是做什麼?豈不折煞我了?不值得啊?不值得!」為什麼展家的人都這麼可怕,總是這麼令她心寒?
展元熙因為清芷的拉扯而恢復了理智,頓了頓,他回過身來,雙手握住清芷的肩膀。「清芷,我嚇著你了?」
清芷放開他衣袖,卻掙不脫展元熙的手,只好別過頭,小聲地說:「沒有。」
展元熙看到她的反應,便放開了她的人,頹然的在椅子上坐下,過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問道:「清芷,我只想問你,如果你對我沒有半分情意,為什麼會在晚上等我來東廂房?」
「你來巧了,那時我在想事情。」蕭清芷當然不會招出她想的是展雲熙,所以只是輕描淡寫的帶了過去。
「是嗎?」展元熙也沒再問下去,只是自嘲的笑。「原來是我自做多情。」
「展二哥,對不起……」蕭清芷何嘗願意看他痛苦,但是不這麼做,她又如何使他免於日後的傷害?
「不用說對不起。」展元緊無法去責怪一個從小就認定她是自己需要保護的人,雖然她毫不眷戀自己的羽翼,但他仍不由自主的想為她遮風擋雨。
「是我自己沒有看清事實,是我的錯,讓你受驚了。」展元熙歎了口氣,閉閉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清芷。」
「嗯?」清芷應了聲,看向展元熙處。
「別再用跛腳的理由掩飾你的心意了,如果你真的還當我是你的展二哥,就老老實實的說出來吧!別讓我有遺憾。」
清芷愣了愣,她能說什麼?她有任何理由嗎?
見她一臉怔色,展元熙道:「莫非你心底有人?」這句話一脫口而出,展元熙心底突地一跳,會是這個原因嗎?
清芷乍聽此言,向後不住退了幾步,她將手支在桌面上撐住自己,後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後,才回答道:「你別亂想,沒有這回事,純粹是我不知好歹,辜負了你的一番心意。」
「清芷。」展元熙歎了口氣。「你非要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嗎?」他站起身子,走到清芷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蹲下身子與她平視。
「你可知道?我多想在你心目中佔有一席之地?」
「我有什麼好?我自己都不懂。」清芷低聲說道,她怎麼擔當得起展二哥的感情?
「你錯了……」展元熙淺揚嘴角。「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有多麼好。」他凝望著清芷的眼睛,黑亮而令人迷醉的深水之潭,能讓她以這雙眼瞳注視的男子,該會有多麼幸福呢?
「展二哥……」清芷完全不瞭解他的意思,卻為了他含蓄的情意而深深的自責了,他對她是這麼的好啊,幾年來的關愛和照顧,還不足以使她用一生來報償嗎?
也許,她可以試著忘掉一切,然後重新開始。
正當那句話已在喉中翻動,就要說出的同時,木門卻被「咿呀」一聲推開,走進來的是宛玥。
「姊姊。」清芷沒想到宛玥會在這個時候來訪,更沒想到她會看見了這一幕,清芷下意識喚了一句,便想站起身子。
展元熙回過神來,放開了清芷的手,宛玥卻如沒事人一般坐入椅子裡面,說道:「元熙,來看阿芷的嗎?」
展元熙頗為尷尬的點點頭。「既然宛玥姊來了,想必有些體己話想對清芷說,我就不打擾你們,先告退了。」
「且慢,看見我來就要走,把我當成母夜叉啦?」宛玥故意開了個玩笑,不過口氣教人分不出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使得展元熙有點手足無措。
「宛玥姊說笑了,只是有點事情待辦,所以不便久留。」
「那還真是不巧。」宛玥淺笑。「那你去吧,耽誤了時間可不好。」
展元熙應了一聲,又留戀地看了蕭清芷一眼,見她並沒有抬頭看自己,也無留客之意,不免悵然,轉身離去。
宛玥確定展元熙已走出月洞門後,便命秀兒關上門,談笑的神色也轉換為原來的冷靜,語氣平平的問道:「元熙沒為難你吧?」
清芷搖搖頭,不禁有點慶幸姊姊來得正是時候,解救她免於一時心軟而做下錯誤的決定。
「那就好,你做出決定了嗎?」其實宛玥進房之前曾在外面聽見一些他們的談話,大致也猜得出清芷答案是什麼,也之所以,她才會選在最恰當的時候進來,免得清芷尷尬。
「我已經跟展二哥說了,我不能嫁給他。」清芷說完這句話後,心中像一塊大石落了地,舒坦許多。
「元熙很難過吧?」宛玥透過窗口瞄了室外一眼。
清芷默然。
「也好,現在讓他知道總比成親了再來後悔還來得厚道些。」宛玥將視線轉回清芷身上。「你沒有做錯,毋庸自擾。」
「可是,展二哥很難過。」清芷畢竟不若宛玥置身事外,可以淡然處之,展元熙那番掏心的告白,教人怎能不動容呢?她的心又不是鐵做的。
「現在難過也只是一陣子的事,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要你過得快樂,他就高興了。」展元熙的個性畢竟溫和寬厚,況且對清芷又是真心愛護,所以宛玥並不擔心展元熙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但清芷卻不這麼認為。
「我怕展二哥真如他自己所說的,要把自己的腳弄跛……」清芷仍然在意那句話,宛玥卻揮了揮手。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乃孝之始也,有古人明言在先,諒他也不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舉動,頂多是一時氣憤之語罷了,再說,他要真的這麼做,只怕你在展家也待不下去。」
清芷抿了抿唇,宛玥的話不無道理。「姊姊說的是,我就沒辦法想得那麼通透,只希望展二哥如你所說,否則,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宛玥聞言一笑。「你展二哥又不是笨人,怎會淨鑽牛角尖?真是如此的話,我也不放心把你嫁給他,凡事斤斤計較的,豈不累死人了。」
清芷至此總算寬懷許多,心情也不較之前那麼沉重,正想再開口時,宛玥突然打了個呵欠,她以手遮口,瞄了內室一眼。「我中午沒有休息,惜你的房間一用吧。」回枕霞居太麻煩了,宛玥不想捨近求遠,便往內室走去,清芷對姊姊隨遇而安的個性倒也習以為常,不覺奇怪,只是頓了兩三秒以後,才像想起什麼似的,也跟進房裡。
「怎麼了?」正和衣準備睡下的宛玥問,清芷卻沒說話,只是神情緊張。
「沒……沒有。」清芷慌張的搖搖頭,宛玥的手卻摸到一件東西而順手拿了起來。
「這是什麼?」宛玥碰到的東西觸手冰涼,看了個仔細,才發現原來是一隻瓷枕。
「花樣挺別緻的,你從哪得來的?」清芷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概也只有展元熙才會送她這種東西,不過宛玥分辨得出吉州窯與磁州窯差別在哪,所以馬上便推翻了這個想法,展元熙並沒有去過磁州,那麼……最有可能的,大概就是……
「是……」清芷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實話,可是要她說謊欺騙宛玥,她也無論如何都辦不到。
「是展伯母拿給你的吧。」蕭宛玥渾不在意的替她回答,便又說道:「我聽秀兒說,展大哥帶了很多磁州的瓷器回來,我那也拿了不少,就是沒有這只細巧可愛。」
清芷也不知道蕭宛玥是不想說穿,還是真的誤會了,所以沒有辯解,只是小聲的表示:「姊姊喜歡,就拿去用吧。」那個瓷枕其實早該在展雲熙來之後的那個晚上就被她摔碎了才對,連清芷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還留著它,如果宛玥要它的話,她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宛玥卻笑了笑,說:「我哪還差這一個枕頭嗎?是你的就是你的,硬塞給我我也不要。」
清芷總覺得她話中有話,卻又不敢細究,於是便說道:「那,你休息吧,我到外頭去。」
宛玥將那只瓷枕放回原位,若有所思的望了窗口一眼,又打了個哈欠,忍不住睡意席倦,便躺了下來,合眼睡去。
清芷本來想乘宛玥睡著時在外廳看點書也就把時間打發過去了,但是枯坐了一個時辰,書本翻了兩番,實在覺得味如嚼蠟,看不下去,剛剛又被展元熙弄得心煩意亂,索性擱下書到外頭走走。
秀兒看見她走出來忙迎上前,說道:「二小姐,大小姐呢?」
「她在屋裡歇著,別去吵她,我到外面走走。」
「二小姐,要我陪你嗎?」秀兒知道清芷一向甚少到外頭的大院子裡散步,所以有此一問。
清芷卻搖搖頭。「我自己去就好,放心吧,不過是腳不方便,又不是路癡。」平時除了去枕霞居外,她雖然很少出月洞門,總不會連路都忘了。
秀兒聞言一笑。「那麼待會兒大小姐來問你去哪了,我再告訴她。」
「嗯。」清芷應了一聲,便出了月洞門,秀兒望著她的背影,心中不禁暗歎老天爺未免太不公平,教這麼好的姑娘卻偏偏跛了腳。
清芷出了月洞門,一時也不知往哪去,便想循著枕霞居的方向先走一圈再說,不料卻在接近枕霞居的附近的水榭遇上展雲熙和冷青棠。
她原本走累了,想去那坐一下,這才抬起頭來,沒想到便看到裡頭坐著兩個人,一個面朝她,一個背對著,而正面朝向她的人,就是展雲熙。
幾乎是一瞬間,他們的視線就感應到對方似的膠著住了,清芷本想轉身離去,卻移不開半步地站在小徑上與他遙遙相望,時間彷彿凍結在這奇異的一刻,微風輕穿過她耳際,清芷沒聽到,鳥兒在枝頭上啼鳴,展雲熙沒聽到。
「展兄……展兄……你要去哪?」冷青棠本來在和他談事情,沒想到他居然發起呆來,還一副魂不守舍的怪模樣,而且竟突地站起身便往外走。
清芷只看見展雲熙向她走來,那般的清峻定然,那般的逸群拔眾,他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遙遠,而自己,則不過是個陌路人。應該轉身走開,應該毫不猶豫的離去,然而她的腳卻生了根。
展雲熙突然地看到站在柳樹下的清芷時,只記得自己曾有那麼一下停止了呼吸,自從他回來之後,除了那一夜外,他從沒在白天見過她,更何況剛剛才發生了元熙的事情,她怎麼會出來散步?
他已經走過來了,清芷暗自默念著,還是沒能走開去,一道黑影籠罩住她,她垂下眼睫。
展雲熙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正好在此時看到清芷肩上沾了些樹葉,很自然而然的,他下意識舉起手來為她細心的拂掉。
清芷一顫,縮身想躲,展雲熙卻反手握住她的肩膀。
「聽我說,我不想為難你。」他急道。
清芷抬起頭來,力持鎮靜的回答。「大少爺,有什麼事嗎?」
「要我說幾次不要叫我大少爺?」展雲熙本來想好好跟她說話,卻為了她刻意拉開距離而感到急躁難當。「為什麼要這樣?你很快樂嗎?」
清芷撇撇嘴冷笑。「看到你這樣,我最快樂。」展元熙如果看見了她現在這副嘴臉,肯定會嚇了一大跳吧?
「清芷!」展雲熙低喝,清芷卻想格開他的手。
「大少爺,這兒可是院子裡頭,請別失態了。」
展雲熙卻完全不聽,他怒道:「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賭氣?我只是想問你一件事情,這樣也難為你了?」
清芷聽在耳裡,心底卻一陣陣的不舒服,索性撇過頭不理他。
這時突然有一聲咳嗽聲在展雲熙背後響起,隨之在後的,是一句聽在蕭清芷耳中顯得有點尷尬,總在展雲熙耳中卻完全是幸災樂禍看好戲的話。「我說兩位,有事情可以到裡頭坐著慢慢談,何苦站在外面曬太陽呢?」冷責棠憋著一肚子笑意說道,今天終於看到平時總對他冷嘲熱諷的展雲熙吃癟的模樣了,有趣,讓他吃癟的人不是他的未婚妻,這點更是大大的有趣。
他幾乎已經可以預想到其中的錯綜複雜、曲折百轉、撲朔迷離得夠他回吉州後加油添醋的開講好一陣子了,別看冷大公子一副形容高雅、不惹俗事的模樣,實際上他是非常八卦的,尤其是講故事給薛老三那群弟兄們聽的時候,對方總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信以為真,那種感覺,哈!怎一個「爽」字了得?
展雲熙聞言,卻沒有放開蕭清芷,兀自對她說道:「我問清楚你一件事情就好,先到裡頭坐。」說完便不容她反抗地將她帶到亭中坐下,然後又走出來對冷青棠道:「好了,不想掛綵就趕快離開。」
冷青棠嘖嘖兩聲。「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暴力啦?該不會是跟薛老三混久了,個性也隨著潛移默化了吧?」
展雲熙毫不客氣的逼近冷青棠的俊臉,頗威脅地說:「你要不要試試看?」
冷青棠以扇子格開展雲熙的臉。「得了,我不吃你這套,還是去看看這位令展兄魂遊太虛的姑娘比較正經。」才一說完,他就露了一手輕功裡的妙招,展雲熙本來要伸手攔下他,他卻一招「白駒過隙」從他手下鑽了過去,直奔亭內。
「你!」展雲熙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好笑,他這群生死之交平日只要派不上用場,馬上就變成狐群狗黨,不管大事小事,急事慢事總要插上一腳,實在讓人受不了又無可奈何。
冷青棠當然知道展雲熙心底在想什麼,不過他也很好心的不予計較,反正罵又不會痛,況且能看到他那種表情還真是挺難得,真恨不得薛老三也在場,到時一搭一唱的,保證展雲熙的表情更加精彩。
清芷認得他是誰,卻因不甚熟悉而低下頭,雖然剛剛迴避展雲熙唯恐不及,如今多了個生人,卻又希望他在身邊比較好。
冷青棠仔細地打量蕭清芷一會兒,便已大概度量出她和蕭宛玥的不同之處,蕭清芷雖不主動講話,他仍友善的說:「這位是蕭二姑娘吧,那天有乳過你,我自我介紹,敝姓冷,青出於藍的青,秋海棠的棠,冷青棠正是在下。」
清芷只是怯生,到底並不覺得這人可怕,所以慢慢答道:「冷大哥好。」
展雲熙在一旁等得已經很不耐煩,便打斷他們。「好,寒暄完畢了嗎?冷公子,我記得你還有事嘛?」
「有嗎?我怎麼不知道?」冷青棠也不甘示弱,馬上作思考狀,想了一會兒才又說:「沒事啊!展兄記錯了吧?」說完馬上又把話題帶回清芷身上,他問一句,清芷便答一句,兩人皆感到十分有趣的模樣。
完全插不上話的展雲熙不由得面色難看,他好不容易才能跟清芷講上一兩句話,卻被這傢伙給打岔了去,早知道就不帶他回來了。
看冷青棠興致濃烈的扯了半個時辰之久,展雲熙實在有點火大,當下決定不再姑息養奸,於是雙手環胸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椅子坐下後,冷冷說道:「青棠,你確定你真的沒有事情?」
喚?他剛剛叫我什麼?這是在冷青棠心中第一個掠過的想法,等到他意識過來後才暗叫不妙,平常展雲熙可以沒大沒小,一旦真正生起氣來就完蛋大吉了,而「親切」地只叫名字,就是暴風雨的前兆,前年他叫過一聲「退之」,薛老三家裡的酒就不見了,後來才在一堆乞丐聚集的小破廟裡發現無數陳年佳釀--的空罈子,讓薛老三哀嚎了許久,現在想起來還恨得牙癢癢的,雖然冷青棠自己沒親身體驗過,但也絕對不想以身試法。
暗吞一口口水,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策,不過冷青棠何許人也?焉能如此窩囊退場!於是在落跑之前他開口邀清芷與宛玥二人明日乘船出遊,並且將江南水色風光描述得美不勝收,反正坐船而已,不會遇到什麼陌生人啦!隱密性高又可飽覽美景,再說住在這裡這麼久,卻老是待在房子裡,而未一睹什麼叫「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末凋」,豈不可惜?一席話說得清芷難以謝卻,又心嚮往之,可是宛玥不在場,又不能擅自做主,冷青棠倒也爽快,馬上表示願意代為跑腿一趟,將此話傳達給秀兒,如此一來,清芷只好暫時先應允了再說,冷青棠看達到目的,見好就收拔腿便跑,瞬間就消失得不見蹤影。
展雲熙一方面對這個換帖兼拜把不予置評的撇撇嘴角,一方面又覺得清芷那麼簡單就答應同一個認識還不到一個時辰的男子出遊,臉上不免有幾分慍色。
「真的要去?」他沉聲問道。
清芷裝作沒看到他的表情,逕自玩自己的衣帶,說道:「干你什麼事。」
「你的任性只表演給我看嗎?」展雲熙很清楚,因此並不想被她激怒。
「這不是表演,是貨真價實的厭惡。」蕭清芷冷冷的說,展雲熙越是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她就越要揭發自己醜惡的一面。
展雲熙不為所動。
「現在該進入正題了吧?元熙中午去找你,你和他談了些什麼?」其實展雲熙大概也猜測得出元熙去的目的,不過他不確定清芷的答覆為何,雖然明知道清芷不一定會對他坦白,他仍是直接的問了出來。
果不其然,清芷聞言兩聲乾笑。「你想知道什麼?我有沒有答應元熙的婚事嗎?」
不知道怎麼的,她發現自己語氣中不由自主夾帶著濃濃火藥味,都是他,都是展雲熙害的!她從不知道原來她的個性其實非常極端,只是不輕易顯露出來,但只要展雲熙一出現,她就會開始以尖刻的話諷刺自己,藉以享受看別人因她的殘疾而痛苦的表情,她把自己貶得越低,他們就越難堪,而她就在流血的同時得到勝利的快感。
展雲熙皺眉不語,意識到清芷柔弱外表下潛藏的自虐性格。
「你要答案對不對?我告訴你吧!我拒絕展二哥了,因為我是個殘廢,所以配不上他,外面有那麼多出身高貴的好女孩,何必捨棄那些人來將就我這個身有殘疾,心地也醜陋的女人?」清芷越說,語調越是高昂,但仍然一派淡漠的表情。
展雲熙默默的看著她,隱約地感覺到,那不是清芷,可是那又確確實實是清芷,好像要被什麼吞沒的清芷,一點都不快樂的清芷。
「你說這些話都是真心的嗎?」
蕭清芷聞言微愣,剎那間回想到當展元熙蹲在她的身前,執著她的雙手,柔聲說道:「你可知道,我多想在你心目中佔有一席之地。」的時候,她是多麼的感動,感動到甚至差點答應嫁給他。
奮力的搖頭甩掉系附於心中的愧疚與不安,清芷站起身來,對展雲熙說道:「是真心的又怎樣?不是真心的叉怎樣?反正這不是如你所願嗎?」
「清芷!」展雲熙對她的狠心可以理解,卻不能忍受。「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只要你能得到幸福,展大哥會誠心祝福你,可是你不能掌元熙的感情開玩笑,也不能拿自己來開玩笑!」
「開玩笑!」清芷從喉間發出一聲冷哼,一面朝亭外走去,一面漠然地道:「我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場玩笑!」
展雲熙本來想要追上去,卻因為這句自傷身世的話而停止腳步,但是他的眼神卻仍緊緊跟隨著庭院中那個纖瘦的背影。
晚風冷涼,吹翻得清芷衣衫裙角輕輕地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