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媒體注目的焦點。遠赴加拿大唸書,圈內人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認為她不用多久,就會逃離那個無聊的都市。
讓人詫異的是,她在這個異鄉卻活得這麼自在。語文對她來說,沒有什麼障礙。陳豪很注重她這個女弟子,用盡心血要將她捧成國際巨星,對於語文當然刻意注重。沒想到,她無緣成為另一個陳沖,卻靠著過往的苦功,在加拿大生根了。
在這裡,誰也不知道她是明星。外國女孩都是大眼睛高鼻子,十六歲前像是會走路的芭比娃娃。她的美貌在這裡顯得平凡些。只是知道了她的年齡,總是讓人驚訝這個中國娃娃永遠不老。
她默默的住在幾乎沒有華人的小鎮,學校只有幾個亞洲人。所以,她得到金曲獎與金鐘獎的雙重榮耀,誰也不知道。只有日昇和小喬打電話給她,她連親自去領獎都沒有,委了日昇去領獎。
「獎盃怎麼辦?」日昇皺眉,「我總不能拿回家擺吧?」
山紅笑了起來,「幫我拿到老闆的靈位前吧。告訴他,我辦到了。我跟他的約定……我做到了。」
她對這樣單純唸書考試的生活很滿意。同學對她很友善,雖然她是那樣的沉默寡言。但是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有種淡淡的憂傷與溫柔,總是讓那群洋人有種東方檀香似的神秘幻想。也為了她那微帶憂愁的美麗笑容,她的追求者非常多,但是她總是淡淡的拒絕。
說到追求者,她那小小的愛慕者,一直沒有放棄她。
漢霖學會了E-mail,幾乎天天都有信。這是她單調規律的生活裡唯一的樂趣。
這個小孩子,年紀一天天的大了。故作大人狀的字裡行間,卻還是有種掩蓋不了的稚氣。
剛開頭半年,幾乎天天眼淚鼻涕的訴說他有多麼想念,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半年以後,他開始把信當日記寫,對她的思念漸漸淡了,鳳月出現的頻率漸漸升高,幾乎沒有一封信不提到她的。
每次看到他的抱怨和兩個人的爭吵,她總是會心一笑。
但是,漢霖提到嘉斕的時候,平靜的心湖會突然一陣激盪,猛烈的幾乎要停住呼吸。她總要將視線從信上移開,非常努力的克制自己,才能夠又憂又懼的往下看。
老師變得不愛笑……老師還是對學生很好……老師拒絕了動物園和植物園的校外教學……老師沒有交女朋友……老師不肯去相親……
老師,好像變老了。
她得很仔細的分辨,才能藉著漢霖簡短馬虎的文字裡,猜測嘉斕的近況。
離他那麼遠,那麼遠。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會為他掛心?為了擺脫這種掛心,她答應過幾次約會。是的,她的同學裡有很正派的人,他們風趣而輕鬆,沒有黑暗的過去。
但是那種淺薄的歡快,卻無法吸引她。縈心的總是微帶輕愁的溫柔自然老師,眼角有點笑紋,沉思的時候,她總想知道,他漫遊到哪裡去了,見到什麼美景。
喜歡他認真解釋生物的一切,喜歡他的神采飛揚,喜歡他對孩子溫柔如天使的慈悲
她以為歲月會沖淡,卻沒想到歲月也會釀造。
她的愛情漸漸隨著歲月發酵,醞釀,轉變成濃烈的思念。像是後勁強悍的伏特加,入口如硫酸般火烈,沿著食道灼燒胃壁,往上燒穿自己的心。
抿一口就宿醉,卻又痛苦的非喝不可。
一定是不夠久的緣故吧。她對那段苦痛的記憶餘悸猶存,想念他的同時也恐懼著。她畏懦的希望能夠躲避,決定到那一天再煩惱。
只是,她也無法遏止自己從漢霖的隻字片語裡頭,尋覓嘉斕的一切。
***
「喏,老師,這是山紅寄給我的信。」國三功課繁重,漢霖背著書包,載著坐在腳踏車上還打瞌睡的鳳月,「我幫你印出來了啦,你慢慢看。你們這些大人真是莫名其妙,直接寫信給她不就好了?」他老氣橫秋的抱怨。
「豬啊!你快掉下腳踏車啦!睡?你還睡?!你喔……嘖,不要流口水啦!活像喜憨兒似的……」他一把抓住幾乎掉到腳踏車下的鳳月,「老師,我得趁這傢伙還清醒的時候,載去學校啦。你慢慢看……這次有提到你喔——」他的聲音隨著腳踏車越來越遠……
嘉斕抓著信,得深呼吸幾下,才能看那封信。看她的信,像是看到她在說話一樣,柔柔慢慢,帶絲韌性。整篇都是她的學校生活和家居美景,也回了漢霖幾個少年的煩惱,只有在信末,才淡淡的問了句:「盛老師好否?代問安。謝謝。」
這麼簡單的信,他卻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明知道不過是印表機印出來的紙,他還是貼身放著。裝著不經意與漢霖偶遇,跟他東拉西扯半天,支支吾吾了好久,「嗯……如果你又寫信去加拿大,請幫我跟山紅問好。」
「老師,你覺得我有時間寫信?!」漢霖瞪起眼睛,「我國三了欸!就要考高中了,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寫信?現在沒辦法天天寫了啦。」他擔心無法和鳳月同校,正在努力一起考師大附中,鳳月沒了他的話……他不敢想像那種慘況。
就這麼一句話,嘉斕馬上委靡了下來,「噢……那就等你有空再寫吧……」
漢霖受不了他那種失望透頂的樣子,氣得大嚷大叫,「好啦好啦!我寫,我寫總可以吧?我真受不了你們欸!你們幹嘛?你們真的是大人嗎?有話也不直接講,吞吞吐吐的,搞什麼呀?!」他生氣的把腳踏車騎得飛快,鳳月只顧抱著他的腰苦睡,人事不知,他還得半拖半扛的把她推進電梯。
為什麼在他身邊的人都這麼不成熟?個個都要他照顧?!
牢騷歸牢騷,他還是乖乖的寫了信給山紅,草草幾筆,也沒提嘉斕患得患失的心情。
要升高中的男孩子,心思是沒辦法那麼細的。
隨著漢霖的忙碌,信件漸漸的稀少,他們的音訊漸漸斷絕,乃至不再聞問。直到嘉斕調派到偏遠山區後,他和漢霖的連絡變得困難,變成一年幾封明信片而已。
歲月釀造相思,卻也沖淡所行的一切。
直到三年後,山紅猛然發現,沒有帶半張照片的她,快要想不起嘉斕的容顏。
她試著要在腦海裡回憶起他,發現自己卻憶不起他的五官。這讓她錯愕而慌張。
四年的約定就要到了……就剩最後一年。但是,她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慘淡的望著陰沉的天空,又要下雪了。
沉默的踏著雪,她這學期選了「莎士比亞」,在講堂坐定,師生正熱烈的討論要演一出莎翁的戲劇代替期末考。她心不在焉的聽著,老師興致勃勃的指定同學念一段莎士比亞的台詞,叫到山紅時,正好是「王子復仇記」裡的薄命美少女奧菲莉雅,因為受不住父親遭愛人哈姆雷特誤殺的重大打擊,終至發瘋,失足落水前的那段台詞。
誰也沒想到這個平常沉默寡言的漂亮中國同學居然會把劇本一拋,氣勢萬鈞的演起那位奧菲莉雅,清亮純正的腔調,哀婉動人的表情,讓所有的師生都為之屏息。
當她念完坐下以後,沉默了三秒鐘,課堂爆出如雷的掌聲。老師馬上決定,期末報告就是莎翁悲劇「王子復仇記」,至於奧菲莉雅,理所當然的就是山紅來演了。
我演奧菲莉雅?誰見過東方人的奧菲莉雅?她自嘲的笑笑。拿到完整的台詞,深夜在窗前靜靜的讀,窗玻璃結滿霜花。讀著讀著,她突然愴然淚下。
她的心情和被情人殺死父親的奧菲莉雅突然重疊,各種矛盾痛苦的情感交錯征戰。那種痛苦煎熬,對自己憤怒,對情人情怒,卻也知道怪不了任何人。除了發瘋或自殺,要怎樣澆熄對情人憐愛卻對父親自責罪惡的心情?
在王子復仇記裡,她可能不是最重要的角色,卻是最悲劇的犧牲者。她徹底的融入這個薄命美少女,每一滴眼淚,都是離開台灣那種慌張卻不知如何排解的痛苦。
一切都是命運的撥弄。她在舞台的「死」,卻讓自己的心澄澈了起來。
公演結束,不熟練卻熱情的演員得到觀眾們毫不吝嗇的歡呼。尤其是戲份不多的山紅一走出來,觀眾歡呼的聲音幾乎掀了屋頂。
從此,再也沒有人喊她的英文名字,大家都叫她奧菲莉雅。
她不知道的是,有人把整台戲劇拍成錄影帶寄到紐約給朋友看,盛讚這個純潔又薄命的美少女是他所見過最美的「奧菲莉雅」。輾轉流傳了好幾個月,剛好讓位舞台劇導演看到了。
初夏森森的季節,那位導演拜訪了東方的「奧菲莉雅」。
看了他的名片,山紅有些驚訝。「百老匯?」她並不是無知愛做夢的少女,「我?一個東方人?我想,百老匯等著演蘇絲黃(注)的東方人多過牛毛。」
導演笑了,「你像是新手。誰說要你演蘇絲黃?除了奧菲莉雅,你不想挑戰其他角色嗎?你站在舞台上的時候,驚人的氣勢讓人目不轉睛。我不能保證你大紅大紫,但是,你不想來試試看嗎?我們一起試試看。看我們到不到得了巔峰。」他友善的伸出手。
直到現在,她承認,她的確非常喜歡演戲。站在舞台上,她第一次感受到和角色徹底融合共鳴的神聖感。
百老匯……紐約……
她一個東方人,是不可能在那種地方嶄露頭角的。但是,不出名也好。她可以浸淫在戲劇的領域,盡興的練戲和排演。真正的享受戲劇的樂趣。
已經沒有經濟壓力了,既然加拿大的學業即將告一段落,下一站往紐約去,也不是什麼壞事。她可以學習跟戲劇有關的一切。現在已經不是為了生活,只是單純的喜愛。
喜愛那種被洗滌,憂傷盡去的舒暢。
只要伸出手……她就可以到眾人夢寐以求的百老匯……
她卻停住了。她想要去確定一件事情。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親眼鑒定一下。
「我……我得九月以後才能給你答覆。」她露出來的輕愁微笑讓導演看呆了一下。他見過的美女何其多,但是這樣深具靈魂魅力的神秘東方女子,即是他僅見的。少女的外貌,憂鬱深沉的靈魂。
「我等著你。」他將機票放在桌上,「是的,我很願意一直等待你。我的東方公主。」
「我想,你不會失望的。」她喃喃著。
***
約定那天,她下了飛機。手裡提著簡單的行李。四年前的此時此刻,她在這個地方,碎心的離去。
並不天真的以為誓言能夠永遠,只是……她想知道,為什麼一個面目模糊的初戀情人,卻將她的心束縛得無法動彈。為了記不起他的臉,她要這樣的傷心催神?
有什麼歲月不能解決的?她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尋找當年的登機口。還沒走近,就發現一大堆人竊竊私語。
「老天……真的站一天一夜?」
「真的啦,剛剛航警勸他離開,他不肯。聽說只有上洗手間才離開一下下,又馬上回來等。」
「沒吃東西?」
「沒有!真可憐……等這麼久,他等的人絕對不會來了……」
「癡情種子……聽說約定四年後見不是?什麼年頭,誰會遵守這種約定喔……」
「傻子,真是傻子……」
她越聽,神色越發蒼白,她急著擠上前去,「對不起……對不起……讓一讓……讓一讓……」
但是看熱鬧的人太多,連SNG都來了,她使盡力氣都擠不進去。她幾乎哭出來,抓著旁邊的人問,「那個人是誰?等了一天一夜的人是誰?」
旁人奇怪的看她一眼,「你沒看新聞?剛剛新聞播放,他好像姓盛……要找一個名叫薛山紅的女孩子。」
他等了一天一夜?今天明明才是……她醒悟過來,滿懷心事的她,忘記換算國際換日線的日子。
「讓我過去!」她哭喊起來,「我就是薛山紅,讓我過去!」人牆密密麻麻,她的哭喊讓想讓路給她的人同情,但是此時擁擠的機場準備歡送一批頗知名的外國偶像團體,她被瘋狂的歌迷擠得更遠。
「讓我過去!他等我一天一夜了,讓我過去!嘉斕!嘉斕!盛嘉斕!」山紅努力的掙扎著,洶湧的機場卻像浪濤一般,瘋狂的歌迷又推又濟,衝向那群偶像團體。
一個看不過去的高壯男人,將嬌小的山紅舉起來,「喂!那邊。幫我把這個小妞傳過去。她就是那個呆子等了一天一夜的人啦!」
她被抬起來,擁擠的群眾像是浪濤一樣將她傳送過去。每個人都伸出友善的手,盡自己一份小小的力量成全這對癡情人。
「加油呀!」
「幸好你來了,要不然他會一直等下去呀……」
「好好珍惜呀。」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喔!」
「好樣的!撐著點,你的她來了!」
各式各樣的打氣、祝福,在擁擠嘈雜的機場大廳彙集成一股善意,將她緩緩的傳送到嘉斕的面前。
來到他面前,低著頭,含著眼淚。她惶恐害怕起來,我已經想不起來他長什麼樣子……怎麼辦?他也忘了我的長相嗎?
緩緩的抬起頭,輕輕觸著他的臉。為什麼以為自己忘了他呢?雖然他改變了那麼多,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過。只不過……思念太苦,等待太折磨,為了逃避痛苦,只好選擇遺忘。
「你……為什麼要等?」她哽咽起來。四年,漫長的四年……有什麼不能讓歲月磨蝕?
他的臉上是疲憊的欣慰。「因為你會回來。」
交握的手,是暖的。滴在交握的雙手上的淚珠,是暖的。喧嘩的祝福,是暖的。兩個人相擁的體溫,是暖的。
在許多臂彎空虛的煎熬裡,終於有了滿盈的時候。
註:「蘇絲黃的世界」是有名的異國情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