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抓著手機,關澤辰一手掩著嘴巴,一面壓低音量。
電話那端的關吉蒔沒好氣地答著:
「我怎會知道他大爺愛去哪?我又管不著。」他又不是她的誰。
伸長脖子、探一眼還坐在客廳沙發上把玩茶杯的丁珀威,關澤辰翻了翻白眼,低聲命令關吉蒔:
「你趕快上來台北把他趕走,他最怕你了。」一想起將來恐怕得日夜面對很難纏的丁珀威,他的頭就隱隱發疼。
「你當我是除蟲劑嗎?」關吉蒔的口氣愈來愈惡劣:「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跟他有什麼過節也不千我的事!我不知道他幹嘛去台北,也不知道他幹嘛在七月亂施縛魂咒,更不知道他幹嘛追著你偷來的小鬼打!就這樣。」伸出食指準備切掉電話。
「喂!吉蒔,你口氣幹嘛這麼差……」
斷線的嘟嘟聲傳來,關澤辰的抱怨消失在不得不的沉默中。
難不成老家又發生了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害得吉蒔連講話都充滿烏煙瘴氣的壞情緒?
關澤辰毫無頭緒地胡亂想著,歎口氣、收起手機,正想轉身走向客廳,卻在下一秒與不知何時站到自己身後的丁珀威撞個正著。
「你……」見鬼了,他什麼時候溜到這裡的?
丁珀威露齒一笑,抓起已空的茶杯搖一搖。
「茶沒了,我來廚房看看有沒有熱水。」笑得微微往上瞇起的雙眼,透著邪魅的氣質,再怎麼看,那笑容都沒有一絲誠意。
「請你不要隨便在我家亂竄,回去客廳乖乖坐好。」關澤辰板起一張毫不領情的冷臉,硬是將丁珀威推走。
丁珀威舉高茶杯,滿臉無辜。「那茶……」
「我倒給你!」關澤辰從牙縫中迸出回話。
小公寓的客廳裡,龍井綠茶香氣撲鼻,混著室內充盈著的蓮花香氣,交織成奇異的氛圍。
關澤辰表情欠缺和善地立於茶几前,抓來丁珀威的茶杯,一股腦倒了個滿杯後,又摔回丁珀威面前:
「慢喝!」
丁珀威別具深意地睨了關澤辰抿成一條線的嘴唇,才慢條斯理捧起茶杯繼續啜飲。
「好像喔。」那口氣果然跟關吉蒔如出一轍,都是不耐煩,又極力佯裝平靜的態度。
關澤辰的眉毛出現打結的跡象。「像什麼?」
他一向有禮自持、溫和友善,唯有面對某些容易激起別人劣根性的對象時,態度才會如此負面。這個丁珀威……每回遇見他就不會有好事發生,教他怎麼能拿好臉色款待他?
「沒事。」丁珀威嘿嘿笑了兩聲,將腦海中某一張總是對他擺出晚娘臉孔的少女臉蛋摒除:「師兄,我不會那麼想不開,在你下過結界的地方動手動腳。來,坐下來一塊聊天嘛。」
瞧師兄緊張兮兮地,右手還一直掐著個手印,他看了都覺得好笑。拍拍身旁的空座位,丁珀威大方的姿態,簡直將自己當成東道主了。
「謝謝,我想我還是與你保持距離比較安全。」關澤辰硬梆梆地說完,揀了張離丁珀威甚遠的椅子坐下;擱在身側的右手,依舊保持警戒地結成預備施咒的法華指:「你怎麼突然胞來台北?」
「來找師兄敘舊呀,同門師兄弟,總要互相照應吧?」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讓丁珀威原本就顯得邪氣的五宮更添颯涼。
「誰是你師兄。」關澤辰冷哼一聲。
丁珀威喔了一聲,臉上漾滿不懷好意的笑。「不必這麼謙虛吧,師兄,畢竟你是比我先行拜師禮的正規弟子,術業有先攻,當然是我的師兄——」
「這樣曲解我的話,你很過癮嗎?」最討厭他嘻皮笑臉、沒一刻正經的死樣子。關澤辰臉色愈來愈陰沉:「還有,行拜師禮那年我五歲,會對叔叔磕一百個響頭的原因,是他拿一整簍的旺旺仙貝誘惑我,根本就不是我真心要拜師!」
「你真容易拐。」笨死了。
瞪著丁珀威毫無同情心的恥笑表情,關澤辰氣得咬牙切齒。
「輪不到你教訓我。」為了這個原因,旺旺仙貝自此被他視作人生中的老鼠藥。「所以請你不要再師兄師兄的叫,一副我跟你很親的樣子!」
即使關澤辰已經明白擺出整張臭臉,丁珀威仍然不為所動地笑臉相向。
話不投機的兩人在以眼神交戰片刻後,丁珀威突然仰頭將茶水一口飲盡,拎起背包,站起身。
「我該走了,師兄,這陣子我都在台北,有空找我一起喝下午茶吧。」
「喝你個……」罵人的話擠至唇邊又退下,瞥見丁珀威雖然了無誠意卻總是笑意滿盈的表情,相較之下,自己的怒目相對似乎顯得很沒品。關澤辰頓了頓,改以平靜無溫的口吻說話:「現在是農曆七月,沒事不要亂施縛魂咒,你明知道那是大忌。」萬一傷及依循天道返回人間的無辜鬼眾,不但恐將惹來禍事,更會折福。
「多謝師兄關心。」丁珀威一面理著背包內劍柄頂端糾葛成一團的流蘇,一面衝著關澤辰咧嘴。「我一定會對準目標才唸咒。」停了片刻,又故作漫不經心地開口:「萬一師兄遇著我正在緝捕的小鬼,別忘了通報我一聲。喏,我的名片。」
他遞出一張印著古怪圖騰的紙片,硬是塞到關澤辰手上。
「你在緝捕的小鬼?」
看也不看那名片,關澤辰隨手將它塞進皮夾裡,竭力維持臉上的平靜,語氣卻仍含著怒意。阿俊好端端地不曾觸犯陰陽間的禁忌,又怎麼會招惹到他?
丁珀威挑了挑眉,唇際的笑意高深莫測。將古劍推回背包,他自顧自旋開門把,離開之前,朝關澤辰拋去一個興味十足的眼神:
「後會有期了,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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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事吧?」
下午時分,空蕩蕩的宿舍房間內,張晨瑩憂心忡忡地凝視著瑟縮在牆角顫抖不休的小鬼。
目光巡過拉上窗簾的窗戶,確認沒有一絲光線直射到阿俊身上後,不甚放心地向其他滿臉愁容的小鬼們提議:
「要不要將他放到衣櫥裡?那裡比較暗,可能會讓他舒服一點……」
方纔的陰陽茶會意外遭不速之客破壞後,關澤辰在慌亂間囑托她領著一干小鬼繞防火巷離開公寓,反覆交代萬萬不能讓其中一名身受重傷的小鬼曝曬在陽光之下。火燒眉毛的當兒,她顧不得自己明明怕鬼怕得要死,義無反顧地攬下這重責大任,將阿俊以被單裹身後,匆匆返回女生宿舍,安置尾隨著她而來的半打小鬼。
小鬼們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小紫果斷地下了決定:
「先拿棉被蓋住阿俊,再把他藏到衣櫥裡。」
被法術傷得極重的阿俊,再也禁不起陽氣的侵襲,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緊實地覆住阿俊呈半透明的身軀,人鬼同心協力將阿俊連同棉被塞入衣櫥中,將櫥門合緊,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張晨瑩吁口氣,拖來書桌前的椅子坐下,眼神裡滿載憂慮。「他看起來很糟,不知道學長有沒有辦法救他……」
「少爺一定沒問題的。」小紫斬釘斷鐵地表達了對關澤辰能力的信心。
方才離開公寓前,少爺在阿俊額前劃了一道符,暫時護住他的魂魄,使他不致因陰氣耗弱而消散成煙。
「只是我不懂,為什麼珀威要追殺阿俊……」丁珀威明明是少爺的叔叔門下的弟子,算來也曾與他們這些小鬼同屬一家,怎麼無緣無故便以法相逼?
「你們的關係好混亂。」張晨瑩皺起臉:「而且都陰陽怪氣的……」
剛剛那個莫名其妙追著小鬼打的人,背後居然插了一把劍耶!他是從中影文化城溜出來的工讀生嗎?
小紫露出睥睨的表情,小臉揚得高高地:
「我也不奢望你這種凡人能理解陰陽之間的秩序……」話說到一半,她陡地停頓下來,眨了眨眼,瞬時綻出一臉光芒:「啊!是少爺!」
「少爺?」
與小鬼們交談過一陣子,張晨瑩就明白了小鬼口中的「少爺」,指的其實是澤辰學長。目光循著小紫躍出窗戶的路線一瞧,果然瞥見關澤辰在樓下仰著頭朝她瞇眼微笑。
原本因為憂慮阿俊狀況而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望見學長的一瞬間,終能安心地卸下擔心的念頭。原本因著鬼魅或學長離奇能力而提心吊膽的心情,竟然也不知不覺地消弭了……
傻呼呼地注視著關澤辰,她的心跳居然慢了一拍,臉頰莫名其妙地延燒出火燙的熱度。
初次預見澤辰學長那時,只覺得他陰森冰涼得駭人,雖然長相俊美,卻毫無生氣。後來明白了學長乃一介活人的事實,卻還是嫌他氣色太差,雞婆地要替他熬湯補身,從沒正眼好好打量過這位與自己有著奇妙緣份的學長。
這回,一個無意間的眼神交會,居然讓她產生心悸般的感受。
俯視著窗下的關澤辰,她第一次有機會細細端詳他的臉孔,發現學長除了好看的五官之外,連氣質也是溫柔而儒雅的:中性的氣質裡,透著絕對的美感,俊逸得那麼乾淨、那麼無瑕……
真搞不懂,這麼好看的男人,自己一開始怎麼會將他視如蛇蠍般避之唯恐不及呢?
「張晨瑩!」
原本已飄到樓下的小紫突然折了回來,無聲無息地栘到張晨瑩前方,一張蘋果臉直貼到張晨瑩臉上。
「你發呆啊?少爺在叫你啦!」
「……哦……喔!」
薔薇色的旖旎幻想當下被徹底擋住她視線的大臉驅離,張晨瑩先是恍惚了幾秒,才手足無措地回過神來。轉身欲離開窗口的同時,她偷偷瞟了一眼依然站在樓下的關澤辰,卻發現對方的視線仍牢牢地停在她身上,她臉一紅,便匆匆忙忙跑向樓梯口。
尾隨著張晨瑩飄下樓梯的小紫,冷眼打量臉色有異的張晨瑩片刻後,忽然貼近她的耳邊嘰嘰咕咕地小聲說話:
「我發現了哦。」
「發現什麼?」張晨瑩正在專心跑樓梯,沒察覺小紫一副奸佞的小人相。
「我發現你暗戀少爺。」
「碰當」一聲,一腳踏了個空的張晨瑩差點腦漿四溢地栽倒在地板上,幸好運動神經不算差的她及時抱住扶手,這才免於提早成為小紫同類的命運。
「幹嘛這麼緊張呢?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少爺不但長得帥、心地好,人又聰明,有幾個女性暗戀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毫無同情心的小紫居然罔顧她差點跌死的意外,還在一旁說風涼話。
「我、我哪有?!」
努力穩住歪倒在樓梯邊的身子,張晨瑩心口不一地辯駁著。她只不過是突然發現學長長得不錯看,才貪心地多瞄了幾眼而已,一點都沒有其它的意思啊;之前天天洗手做羹湯的行為,也只是出於愧疚,真的、真的沒有什麼——
小紫突然漾出一臉惡意的微笑。
「我要跟少爺講!」
「喂!不要鬧了,你回來——」
在宿舍門口等候了好一陣子的關澤辰,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女人與小女鬼之間的追逐與吵鬧。
無視於旁人對她投注的異樣眼光,張晨瑩氣急敗壞地追著飄得比什麼都快的小紫跑;小紫一點也不留情地直飛到關澤辰身側,伸手擰住他的褲管,一副仗勢欺人的囂張氣焰。
「你又做了什麼壞事?」
關澤辰低頭睨著小紫;一瞧見她臉上那狡獪的笑容,就知道這個生來欠缺厚道的小鬼又打著什麼壞主意了。
「哪有。」小紫抬頭,滿臉無辜單純的童稚氣息。
這一幕看在氣喘吁吁的張晨瑩眼裡,簡直成了佞臣正在向皇上進讒言的關鍵畫面;她一面大口吸氣、一面伸出食指直指朝她擠眉弄眼的小紫:
「你這個小頭銳面的臭小鬼,我警告你喔,你最好不要——」
「不要什麼?」小紫笑容可掬地回問,臉上的笑容卻機車到了極點。
「咳咳。」為了避免這一人一鬼吵翻天,關澤辰不得不出言打斷:「我看你們相處得滿好的。」
瞧張晨瑩那副恨不得再讓小紫死一次的忿怒表情,完全不像方纔還在他公寓裡對著鬼魂猛發抖的沒膽樣。
「真的嗎?」
小紫天真無邪地仰起頭,仗著她討喜甜美的長相,嬌滴滴地綻出一朵笑靨,卻又在關澤辰看不見的背後,偷偷對張晨瑩補上一根中指,氣得張晨瑩差點沒衝上去與她扭打成一團。
瞅視張晨瑩一臉又青又白的臉色,關澤辰只覺得好笑。
「學妹,你過來一下。」他招招手,示意她靠上前來。隨即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小疊上頭有著奇異紅色字跡的黃色長形符紙:「阿俊現在狀況不好,暫時要請你幫我照顧他。你早晚燒化一張符,將燒過的灰燼倒到陰陽水裡頭,讓阿俊喝下。三天之後他應該會恢復元氣,到時我會來帶他回去。」
「什麼陰陽水?」張晨瑩腦筋打結地愣愣望著關澤辰。果然是好複雜的世界,她一點也不能理解呀。
「你倒半杯生水、半杯煮沸過的開水,混在一起就是了。」關澤辰簡單解釋。「還有哪裡不懂的?」
「你是那種『師公』嗎?」
聽見一連串靈異節目才會出現的怪異話語,張晨瑩開始幻想關澤辰穿著黃色道袍、手持七星劍對著道壇又跳又叫又罵的畫面。
養小鬼、會畫符,還會醫治小鬼,這不是道七師公一類的人,總不會是牧師吧?!
現在輪到關澤辰的眉毛打結了。
「你要是斗膽對家父提出你的看法,相信他會很想拿你當供品祭天。」他老爸最恨人家當他是道士,更討厭自己被與一般小神壇裡滿口胡言的乩童歸為一類。
「呃……我想我應該沒機會冒犯令尊。」
他們兩個人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需要拜訪對方父母吧……她想到哪去了?
「學長,那我先上去弄符水給阿俊喝了。」她趕緊轉身,準備逃離現場,以免今天格外脫軌的思緒會被窺見。
「學妹!」
才剛沒跑多遠,關澤辰的聲音又陡地拉扯住她的腳步。張晨瑩頓了頓、怯怯回頭,瞥見關澤辰朝她走來的身影,又開始感覺自己的心跳怦怦撞擊一如擂鼓聲響……
猝不及防地,關澤辰的手突然覆住她的頭頂。她還來不及開口,就感覺自己的頭髮被一陣亂揉;錯愕地抬起頭,就與眉宇間含著笑意的學長四目相接……
「晨瑩,謝謝你。」
學長的聲音那麼溫柔平穩,熨過她的心頭,也把她所有的思緒都熨得扁扁地,讓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只能傻笑著摸摸自己剛被「寵幸」過的頭頂,一路踏著恍惚的步子上樓去。
瞅瞅那頭失神的純情少女,再睨睨這廂平素內斂淡泊、此刻舉動卻十足詭異的關澤辰,小紫的眼睛賊溜溜地轉了一轉,一臉八卦地攀上關澤辰的肩膀上落座:
「少爺,你怪怪的哦。」愛撫人家純情少女的頭髮,還把人家迷得頭昏昏的,真失德啊。
關澤辰扭頭瞟了小紫一眼,嘴角倒是掛著笑意的。
「哪裡怪?」
只不過覺得學妹鮮明的情緒反應可愛得像個孩子,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掐她的臉頰,卻還是很收斂地只摸摸她的頭髮。一開始還覺得她無膽得令他搖頭、雞婆得讓他吃不消,現在瞧見她為了小鬼的事情勞心勞力,因而忘卻自身恐懼的善良本性,他反而漸漸對這位單純直率的小學妹產生好感。
臭著臉注視關澤辰臉上不自覺的淺淺微笑,小紫癟了癟嘴,故意掐出溫柔似水的聲調,一面將小手探向關澤辰頭頂:
「晨瑩,謝謝你——」
關澤辰瞇起眼,瞧著眼前逾矩得沒大沒小的小鬼,嘴邊的笑意逐漸凝結成夾帶威脅意味的弧度:
「不知道丁珀威那裡還能不能多塞一個小鬼?讓他多領一個失蹤『鬼』口回家交差,我想他會十分樂意吧?」
小紫張口結舌,隨即氣呼呼地伸出粉拳,開始敲打愈來愈喜歡欺負她的小主子:
「少爺!你學壞了啦!」
她記得少爺以前明明是謹言慎行、溫文有禮的模範寶寶,怎麼現在變成這款樣?厚!才在台北待沒幾年就變成這樣,還是純樸的南部好……
嗚嗚,她不要少爺變成這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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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不寧、心臟怦怦亂跳,這不像是心動的感覺,反而像是……被變態偷窺而憂懼不安的不祥預感。
「晨瑩,你幹嘛?!」
手捧數盤熱菜的二廚沒好氣地低頭俯視將身子塞在廚房門口、伸出一顆頭往客席方向探頭探腦的張晨瑩,恨不得一腳將她踹開主要道路,別誤了招待客人的時間。
「做賊啊你?偷偷摸摸的,看啥?」
「哎喲!」
閃開二廚刻意伸過來嚇阻她的大腳,張晨瑩氣惱地仰頭瞪了他一眼,又刻意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示意二廚朝她靠攏一些。
「劉叔,你看那個坐第三桌的男人,有沒有?」她指了指客席。
「有。」劉叔循著張晨瑩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見一個年輕男子就坐在空蕩蕩的桌前:「然後咧?」
張晨瑩抬頭,對劉叔露出十分憂慮的表情:
「你會不會覺得,他一直看著我?」
打從那個形跡可疑的男子踏入店門的那一刻起,張晨瑩就注意到他的視線總是隨著自己的身影移動。雖然她對男子的面貌沒有什麼印象,卻眼尖地瞧見男人背包上方隱約露出劍柄的形狀,讓她一下子就想起那個將阿俊打成重傷的怪男人,害她從剛剛就一直縮在廚房裡,唯恐自己一踏出門外就會遭到什麼符啊咒啊鯊魚劍啦黑狗血什麼的攻擊……殭屍道長的電影都嘛是這樣演的說。
瞥一眼神經兮兮的張晨瑩,劉叔歎口氣,卻又霎時目露凶光地低頭狠狠瞪住她:
「你廢話啊!客人到店裡來等著吃飯,你這個小妹卻不出去幫他點菜,他不看你看誰?去!出去幹活啦你!」
於是乎,終於被一腳踢出廚房的張晨瑩百般不情願地抓起點菜單與原子筆,拖拖拉拉地走到第三桌的客人面前,板起晚娘臉、欠缺敬業態度地將菜單扔到客人眼前。
「吃什麼?」那口氣活像人家欠了她幾百萬似的。
丁珀威好整以暇地捧起被冷淡小妹扔在桌上的菜單,眼神沒在琳琅滿目的菜名上頭逗留片刻,卻直接而毫不隱瞞地定定瞧著張晨瑩,嘴角勾勒著饒富興味的笑意,看得她心底直發毛。
「先生,如果你不打算吃飯,麻煩你把座位讓給其他客人——」
「我要一份商業套餐。」
搶在張晨瑩理直氣壯發出逐客令前一刻,丁珀威笑意盈盈地點了菜,然後將菜單遞還給張晨瑩,再雙手交叉擱在桌面上,一派悠然自得的輕鬆模樣,對張晨瑩毫無禮貌可言的招待態度全然不以為意。
「……稍坐一下,馬上來。」
轉身走回廚房的同時,張晨瑩的背脊一陣發涼,一直感覺有股令她毛骨悚然的視線不斷放送過來。偷偷回頭瞄了一眼那名隨身帶劍的怪男人,果然望見他正面帶微笑地瞅著她,若有深意地……
一股不願屈服的意志力匆地湧上,想起被傷得氣若游絲、躲在黑暗的櫥櫃中不能見天日的阿俊,張晨瑩精神猛然一振,決心與惡勢力周旋到底,絕不能被這怪男人妖邪的氣質壓倒,一定要抬頭挺胸抗拒惡勢力!
碰碰砰砰地將托盤上的餐點擺放好,張晨瑩推門走向客席,以冷硬的臉色面對一直笑臉迎人的丁珀威:
「商業套餐!」
托盤「鏘」地一聲砸在桌面上,引來鄰近的客人一陣側目;當事者反倒是絲毫不受驚嚇,笑容依舊堅強地嵌在臉上。只是當他低頭瞅一眼剛送上來的餐點時,臉上出現了輕微的抽動——
一碗黃褐色的乾飯——很顯然是故意將鍋邊燒焦的部份刮下來盛進飯碗裡的;半缽連根姜絲也沒有的清湯——還真是清到底了;一小盤完全沒有菜葉、只有菜莖的青菜,以及一盤黃澄澄的鳳梨片……
「請慢用。」
隨便撇下一句招呼語,張晨瑩轉身就準備走人。
據說,今天的商業午餐是鳳梨蝦球?那蝦子都跑哪去啦?
丁珀威好笑地用竹筷子翻了翻餐盤上的鳳梨片,又朝張晨瑩喊了一聲:
「小姐,請問你們這邊有沒有賣飲料?」
話才說出口,一罐蘋果西打瞬間被推到他面前。
張晨瑩機械性地抓起點菜單,補上飲料的帳,正要離開,丁珀威又十分龜毛地朝她繼續發問:
「請問可以給我兩個杯子嗎?」
「可——以!」這話說得咬牙切齒。
接來兩隻紙杯,丁珀威風度翩翩地道了謝,再次罔顧張晨瑩拉得長長的臭臉,請她暫時不要走開。拉開拉環,在兩隻杯子內注入飲料後,丁珀威捧起其中一杯,彬彬有禮地遞給張晨瑩。
「喝個飲料吧。天氣很熱對不對?我看你火氣很大的樣子。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請你坐下來陪我聊一聊?」
「……這位先生,我們這裡是正派經營小本生意的餐廳,想要找小姐坐台,麻煩您打查號台問『金錢豹大酒店』的地址。」張晨瑩冷眼睨著那杯氣泡跳躍個不停的汽水。他以為這是在賞大酒給小姐啊?
丁珀威優雅的良好態度完全不受冷言冷語影響,依然很有毅力地拿著他的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與你聊一聊,瞭解一些事情——」
「瞭解什麼?」
另一個聽來十分不快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丁珀威還來不及轉頭,手上的杯子就被倏地抽走;下一秒,關澤辰一張積滿不悅的怒臉就出現在他面前。
「啊,師兄。」
世界真小,大家都來一樣的餐廳吃飯嗎?
「師你個頭!」關澤辰罵人的用訶實在是欠缺創意。「你跑來這裡幹嘛?你想要對她做什麼?」他的手指指向眼睛瞪得好圓的張晨瑩。
剛剛結束與指導教授和學長、同學之間的同門meeting後,研究室裡一夥人起哄著要到張晨瑩工作的餐館吃飯,藉此觀察關澤辰到底有沒有「善待」先前被他欺負到哭的「女朋友」。
沒想到人才剛走到店門口,就瞧見丁珀威對張晨瑩糾纏不休的畫面;顧不得身邊一群同學又會自行編造出多麼腥膻的故事情節,他立刻衝上前來,就怕滿腹詭計的丁珀威會對張晨瑩不利。
「師兄要是想喝飲料,不用客氣,這頓飯我也可以順便請你。」丁珀威扯開話題,笑瞇瞇地挪來一張椅子,好大方地邀請關澤辰坐下。「我已經點過菜了。對了,不建議你點鳳梨蝦球,那蝦子可能是蝦米,我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尾——」
「學妹,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判定與丁珀威瞎扯根本是種浪費時間的行為,關澤辰索性直接轉頭詢問傻在一旁的張晨瑩。
張晨瑩先是搖搖頭,然後吶吶地開口:
「你們——居然是師兄弟啊。」
好混亂好混亂,為什麼明明是自己人,卻會互相劈來斗去?
「你們是不是為了要搶掌門的位子,所以大打出手,還搞到自相殘殺?還是說,你們同時愛上一個嬌俏動人的小師妹……」
「……」關澤辰當下啞口無言。這位學妹顯然是連續劇看得有點多了。
「師兄未免太緊張了。」
丁珀威笑容滿面地插嘴說話,覷一眼關澤辰過於緊繃的臉色,不著痕跡地捕捉對方外露的心思,笑容更顯狡詐。
「我只不過是來吃個飯,藉機認識這位小姐,並沒有存著任何不良的企圖。」他的眼神一閃,眼光落在完全狀況外的張晨瑩臉上:「我只是,對這位小姐身上特殊的『氣質』非常感興趣,如此而已。」
「啊?」
張晨瑩聽得一愣一愣,卻發現關澤辰在聽見丁珀威的答案之後,怒氣顯得愈來愈熾烈,一向溫和得有點涼薄的雙眼居然忿怒得爆出火花——
這是怎麼一回事?眼前這兩個超級不對盤的男人,難道是為了她而吵架的嗎?為什麼她這個當事人一點也跟不上局勢的演變?
「我有點事情要先離開,不陪師兄用餐了,我們下回再見。」
單手提起背包,丁珀威朝關澤辰拋去一個挑釁意味十足的挑眉動作,隨即在關澤辰殺人的目光中離開餐廳。
「呃,學長……」
「萬一他又來騷擾你,打通電話給我,我會幫你解決他。」
關澤辰硬梆梆地開口,目光隨著丁珀威走得很逍遙的姿態漸移漸遠。胸口因著丁珀威臨走前拋下的那句話而充塞著氣悶——
什麼特殊的氣質?
他究竟打著什麼算盤?
「學長……」
張晨瑩扯動關澤辰的手肘,也勾回他的注意力。
「嗯?」關澤辰皺著眉,低頭注視張晨瑩小小的臉蛋。特殊的氣質?該死——到底是哪裡特殊了?
「那個……」張晨瑩很不好意思地抓起第三桌的帳單:「你師弟還沒有結帳就走了,所以,我想,你可能要替他付帳……」
「……」
該死的丁珀威,這樣也要坑他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