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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吻留下的夢 第二章 春心初前 作者:葉雯
    星期三下午是我覺得最舒坦的時光。連著兩堂的體育課,鬱悶的心情被驅散了不少。

    其實我的體育是一等一的差;我喜歡的,不過是趁著活動展開的混亂之際,偷空在空曠的操場四處亂跳。反正在升學為主的前提下,大家都沒有把體育活動看得太認真。甚至連體育老師——我看啊!他自己都快跑不動了。這樣說,也許大誇張了。老賴雖然年逾五十,看起來其實還是強壯硬朗得很。只不過不知為麼,學校一些體育老師,全是些老弱殘兵,每每看見他們帶著學生四處奔跑時,都暗替他們捏把冷汗深怕他們一不小心,下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此嗚呼哀哉。

    在操場亂跑,實際上並不是那麼有趣的。而我貪圖的,不過是在正常的體制下,一些脫軌的快感。奔馳在操場上,那種偶爾一點放肆的心情,讓我覺得,我真的正值燦爛的年華,美麗的青春歲月。

    學校是呈凹字型的建築,樓高五層。左邊是各實驗教室、烹飪教室、軍訓護理教室、福利社和體育館的組合,右邊則是音樂、美術教室,圖書室、閱讀展覽室交錯三雜著.正中間巍麗的建築,則包括了校長室,各級辦公室和各年級各班的教室。那凹洞的一大塊空白,就是我們可愛的操場,大得一如撒哈拉沙漠。而缺口處的左下角,忠實的校工老愛有事沒事就在那門口附近竣巡,向右延伸過去成一直線,則是一排不及我胸膛高的圍牆,正好讓我趴在上面,覺得很舒服。

    說起圍牆,真人覺得好笑。防止我們逃學?「拜託!矮得跟土墩一樣,我腳一跨就過去了!」玫瑰說得倒不算誇張,對我們這些沒什麼形象、又不顧斯文的人來說,這道牆,實在突兀得有些可笑。那麼,圍著只為好看的?但又不太像。牆的顏色保待著水泥最始的本色,加上風吹日曬,歲月的刻痕,斑駁脫落得令人不忍卒睹。

    「活脫像長痔生瘡,被剝了皮毛的老鼠。」

    玫瑰儘管誇張,這比喻,我還覺得真貼切,雖然有一點噁心。

    那麼,圍這道牆,為的是什麼?」

    「我看,八成是怕我們一不小心,給車撞死。你看!這外面是紅磚道,再過去就是馬路了。有道是,馬路如虎口,我們這些嫩羊,可經不起摧殘!」冬瓜雖然沉靜,顛起來可和玫瑰不相上下。我雖然覺得她的說詞破洞百出,可也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解釋。

    學校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依山建築而成,山坡平緩。才幸運得能有那麼一大片的操場。這圍牆,正對操場,依牆而立很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威風凜凜之感。

    不過,趴在上面會更舒服。如果倒轉過身,背靠著牆,將頭枕靠在上面,雙手橫向撐開,搭在圍牆上,仰望浮雲,聽任和風吹拂撥弄——唉!那真是人間天堂。

    像現在,我就是處在這樣的仙境。冬瓜和玫瑰則在兩旁,一個頭枕著雙臂注視牆外的車水馬龍;一個雙手抱胸,背抵著圍牆,看著操場上的同學尖叫嘶喊。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不太願意講話;可是兩人都不出聲,倒讓我覺得反常。往常這時候,她們兩人老喋喋不休,煩都煩死人,今天是怎麼回事?

    我立直了身,轉頭向玫瑰:「怎麼了?老不說話!」

    玫瑰歎口氣,回過身,面向操場。

    嘿!還是不說話。

    「冬瓜?」

    「也沒什麼。冬瓜變換一下姿勢,將手放在腰帶上。

    「上星期六去看電影,和李奎意見不合。李奎說了句『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玫瑰一氣,將冰淇淋甩在他臉上,就這麼砸!」

    「原來如此!怎麼沒人跟我講?」我問。

    「打電話給你,老沒人接聽,到了學校,你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玫瑰收回漫無焦點的視線:「那你幫——」

    「自己的事,自己負責。」我打斷她:「別指我幫你。」

    「好吧!我自己來。」總算恢復了一點生氣。接著話題一轉——唉!本性難改!「你沒去,李奎那兩個同學失望極了!」

    「得了吧!他們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少灌這種迷湯。」

    「真的!我不蓋你!冬瓜可以作證。」玫瑰舉起右手,信誓旦旦。

    冬瓜也笑了:「是真的!李奎早不知跟他們提過你幾百遍了。」

    「失望是有一點吧!」我睨了冬瓜一眼,故意將聲音拉長:「起碼有九十九點是。既高興又滿足吧?」

    果然!冬瓜紅了臉,靦腆的笑了一下。看樣子,一場電影又成就了一樁好姻緣。

    那麼,勞勃瑞福和裴健雄呢?她們心裡,又將如何對兩人作安排?

    其實,我可以瞭解她們這種心態。十六、七歲的少女,情竇初開,瀟灑迷人的男老師自然容易令人傾心。然而,那也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瀟灑英俊的男老師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話。不怪她們。媽咪禮拜天提早到南部後,我就把電話關掉,鈴聲怎麼響都礙不到我的耳朵。到了學校,看見勞勃瑞福,星期六下午的事不斷擾亂我的心。這事又不好對她們說,難怪她們看我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那現在打算怎麼辦?」我看著冬瓜,冬瓜雙手一攤、一副沒轍的樣子。

    我沉吟了一會,然後問玫瑰:「你向他道歉了嗎?」

    玫瑰搖頭。

    「電話?」

    又搖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是你不對,你一定要先向他道歉,除非你真的不甩他了。否則,指望他先跟你道歉,也許可能,不過機會很渺茫。意氣用事,搞不好你們就這樣冷淡成真,永成陌路了。」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很奇怪。奇怪自己怎麼這麼冷靜,這麼有條理,不像是一般十七歲懵懂無知少女。

    早熟嗎?大概吧!我討厭這個字眼。這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成長,我寧願無知一點,蠢得像一般正常的十七歲少女。可是在媽咪眼中,我一向自律又自愛,在冬瓜、玫瑰眼中,我既堅強又可依賴。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真正的渴望。我是多麼希望望有人可以讓我撒嬌使賴,像對爹地一樣。

    不!我一點也不堅強,我只是尋常的十七歲女孩。

    暗戀一下自是無妨,沒有人會對此太認真,那只是成長期中,必經的過渡現象。對她們來說,同齡的男孩,才是她們煩惱的所在。

    這樣,也許真的是幸福的——而我,也許也是幸福的吧!

    我執意的只是真情真性。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老了青春就什麼都不是了。若說有什麼可貴感人的,不過就那份執著。聰明的人類,卻不知為何總偏偏固執於那份青春和皮相,為愛情的年齡設限,甚至條件、家世、學歷——什麼事,一談起了條件,也就談不上什麼純真了。

    十七歲的我,有一顆太蒼老的心。因為看得太明白,瞭解得太多,我只求那份真情真性。唐明不自量皇和楊貴妃的愛情。讓我質疑的,不是因為年齡的差距,而是他們彼此心裡是否存在著那份真。

    話雖如此,美的事物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儘管是一時的迷惑,成熟、俊美充滿男性魅力的男老師,總能輕易地蠱惑缺乏任何色調、純潔、寂寞、少女芳心。何況,我們那長大到可以談戀愛的年齡了。就算不敢明目張膽,偷偷的幻想總可以吧?

    所以,我很瞭解,也諒解冬瓜和玫瑰的心態。她們既不像我,漠視成人世界一切禁忌規範,又抵不住本能感情最原始的呼喚和波動——勞勃瑞福和裴健雄真的是好看、又深具魅力的人。那麼,在心底偷偷喜歡又何妨!

    但女孩子,明明只能愛一個人、嫁一個人,她還是希望天下每個男子都傾慕她、寶貝她、注意她。玫瑰和冬瓜不見得把勞勃瑞福和裴健雄的份量看得重—一玫瑰也許更喜歡李奎,冬瓜也許更傾慕令她緋紅了臉的那個人—一可是她們心裡還是希望他們能注意到她們,多看她們一眼。

    很奇妙吧?女孩子微妙的心理!這很難有合理的解釋,大概算是天生的虛榮!——虛榮?那我呢?我對於他們又是怎樣的心態?……

    「閔懷椿——」玫瑰的叫聲,將我拉回現實來。

    「你在想什麼?叫你好半天了,應都不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什麼!」

    不是的!我對他們不是那種虛榮的心態,我不是——

    「還騙!臉上的肌肉都僵成好幾條了,不說就算了!」

    玫瑰祭出這招殺手鑭,我倒真不知如何應付。當然,我可以不理會她的撒潑,可是,今天因為心裡真有秘密,我無法無視她的不滿與埋怨;何況冬瓜也以一臉疑惑的表情對我。

    可是,該怎麼說呢?難不成告訴她們,我們對勞勃瑞福和裴健雄的心態,都只是女孩子一天性的虛榮!我不是!我不愛裴健雄,也不愛勞勃瑞福,我只是——天!我倒底只是什麼?

    「好吧!老實告訴你們?」我攤開雙手,聳聳肩:「我剛剛在想的是——老師在吹哨子催大家集合!」

    說完,我一溜煙就跑開。玫瑰愣了一下,然後也跟著跑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咒罵。

    整好了隊,點過名,下課鍾還未響,老賴就早早放牛吃草。

    操場的地勢比教室略低,中間又橫隔一條柏油道,其間的兩道階梯,遂成為雙邊必經的橋樑;教室又遠在四樓邊境的廁所旁邊,怪不得玫瑰每次一踏上這些天梯,總要高聲朗誦一遍孟子天下篇。那實在是肉體的一種苦難!

    教室所在這棟大樓是長方形建築,每層樓兩端各有一個大型漱洗室,兩邊也各有樓梯出入,此外,正中央尚有一個樓梯出入。各級辦公室則集中在一、二樓中間樓梯的兩側。

    現在,我們正走向左側面對校門口這個樓梯口,也就是鄰近體育館這個樓梯。高二、三班好死不死就在四樓左側的廁所旁!玫瑰突然叫道:「勞勃瑞福!」這些同學三三兩兩,有的已經上了樓梯,有的還在我們身後,聽到她的叫聲,好些人回過頭探個究竟。只見勞勃瑞福意態悠閒、從容地從體育館的方向走入陽光裡。那些人這才知玫瑰指的是誰。勞勃瑞福是我們私底下對他的稱呼,同學們當然不知。不過我想,總是有幾個人知道吧!這種事又不是秘密,平常我們言談間自是不會多加遮掩。

    勞勃瑞福可能是察覺有多雙眼睛正注視著他,朝我們的方向看來,然後走近身,展露一個迷死人的笑容。我回頭時,正好撞上他的笑臉,心頭一驚,他已經來到我的眼前。他停頓了一下。許多人和他打招呼,然後,沿路打著招呼,就這樣穿過我們之間。

    我暗吸了口氣,催促冬瓜和玫瑰兩人回教室。

    第八節輔導課一下課,我急忙整理書本,抓起書包就要離開。媽咪明天就要回來了,這些日子,我聽任自己放肆得有些離譜,家裡一片散亂,我急著趕在媽咪回來前整理好。

    才到門口,服務股的大嗓門就在身後響起:「閔懷椿,你想溜啊!清潔工作請先做完才回家!還有,別忘了!你今天是值日生,同學打掃完了,要負責把垃圾倒掉。」

    老天!屋漏偏逢連夜雨。清潔工作不是上節課就做完了嗎?值日生?真要命!

    我抓起掃把,快速將份內的工作做完,然後環顧其它打掃的同學——天啊!簡直悠閒得讓我心焦。

    別班的同學差不多都走光了,我那些親愛的同學才總算將打掃工作做完了。我拎起垃圾筒,飛步跑下樓,果真欲速則不達,才不過踏空一格階梯,整個垃圾筒就啼哩嘩啦的滾下去。

    結果,我重新掃了一遍樓梯,同學一個個悠閒地打我身旁經過離開。「雞婆」還故意走到跟前說:「值日生!好幸苦哦!」然後才得意開心地笑著離開。

    我急著收拾殘局,無心和她計較。玫瑰走過來,幫我把垃圾筒擺好。「閔懷椿,冬瓜有事先走,她說下次一定補還你這次的份。」

    什麼?我聽不懂玫瑰在說些什麼。

    我看一臉不解的樣子,玫瑰笑了:「值日生啊!你忘了,你和冬瓜是一道的。」

    值日生,哦!對了!難怪我老覺得怪怪的,像少了什麼似的。

    「東方秀呢?值日生!哼!」

    「我說了啊!你沒在聽。」玫瑰陪著笑:「冬瓜說她有事必須先回家,請你多勞累一下,下次她一定補還這次的份。」

    「那你——

    「對不起啦!我也沒辦法幫你。我媽今晚有事要出門,特別交待我早點回去看家、煮飯。」玫瑰一臉抱歉的表情。

    玫瑰的媽媽,我見過幾次,標準的賢妻良母,和玫瑰的人來瘋相差十萬八千里。

    「沒關係,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都這個地步了,心胸不寬大點行嗎」

    等玫瑰下樓後,我草草地將灰塵掃散了事。反正該回家的都回家了,也沒人看見。經過這一折騰,再加上等車、坐車回家的時間——我不敢再想了!拎起垃圾筒,三步並兩步下樓,往垃圾處理場的方向跑去。

    不是我要批評,學校真是故意折騰人,好好個垃圾場,故意和教室距離個三千五百里,相隔南北極,遠在圍牆最偏僻的那一角。我們戲稱它「好望角」。

    平常還好,遇上這種節骨眼,急得我怨聲載道。

    等我總算倒好垃圾,穿過操場,爬回四樓,進入教室將垃圾筒放好時,早累得癱趴在桌上。好一會才起身,去廁所將手洗淨,順便沖把臉。胡亂用衣袖擦乾了臉後,才走出洗手間,卻在轉角處碰見到了勞勃瑞福。

    這樣說,其實是不正確的。事實是,我和勞勃牆福撞個滿懷。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冒出來的,大概是為高三加強功課吧!可是高三教室在三樓,辦公室在二樓。

    我還不及勞勃瑞福的唇線高,是以,撞到他時,整個人幾乎全撲在他懷裡的。鼻子給重重撞了一下。我捂著鼻子,還來不及看清撞到的人是誰時,他已伸手扶在我的肩膀,親熱的撥亂我的頭髮——又來了!這個動作。我突地一顛,聽得他輕輕地笑:「莽莽撞撞的!你最近好嗎?」

    我抬頭看著他,手仍捂著鼻子,舌頭卻打了結。

    他又輕輕一笑,手仍扶住我的肩膀:「鼻子給撞斷了?跟個孩子似的!」

    說罷,又一次撥亂我的頭髮,然後下樓離去。我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回過身子。這一回身,猛一驚嚇的,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結了似的。

    裴健雄正朝著我的方向走來。

    距離並不遠,那麼表示,剛剛的一幕,他都看在眼裡了?他走過我身旁時,冷淡地掃了我一眼,然後下樓離去。

    上天真是愛跟人開玩笑。為什麼會碰到他們呢」明明中間有個樓梯,距離又近,他們偏不走,偏要挑廁所邊的階梯;四樓也不該是他們放學後,應該出現的地方,偏偏他們都挑了這地方出現了。我真是倒霉——

    沒時間多想了,我得趕快回去,把家裡好好地整理、清掃乾淨、還有把冰箱裡剩的那幾包泡麵處理掉,媽咪明天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趕到學校,朝會已經開始了。

    昨晚收拾完畢,再洗個澡,到能上床睡覺時,已經是凌晨時分了。今天早上能趕上朝會,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精神可嘉。可惜。負責值日的老師並不領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趕鴨子似的趕我入隊伍,我只好快步地人列。冬瓜疑惑的眼光探視過來,我對她淡淡一笑。懶得多作解釋。

    朝會一結束,冬瓜一臉抱歉的神色就兜了過來。我擺了擺手,露出諒解的微笑,示意她不用再多說什麼。

    回到教室我就輕輕趴在桌上,實在困得一身細胞都不知要往那兒擺放。不一會,玫瑰就輕輕拍我的肩膀,耳語著告訴我上課了。我坐直了身子,努力睜開雙眼。但是因為趴睡過的緣故,一時間仍不是看得很清楚。

    這時裴健雄已經站在講台上,先是淡淡地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言不發,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五道數學題。

    大家都為他這個舉動感到莫名萬分,若說是講課。講義筆記,也不是這種抄法;那麼考試?怎麼事前毫無徵兆?

    幾乎每個問學都面面相覷,一臉狐疑。

    裴健雄再度掃了全班一服,郎聲說道:「開學至今快兩個月了,一直不知各位對到目前為止所學的東西瞭解了多少。今天這個算是小小的測驗,只是瞭解一下各位到底學習了多少。黑板上的五道題目,請各位現在開始作答,三十分鐘後交卷。」

    慘了!他果然玩起陸佳禾那一套!小考、抽考、隨堂考,外加臨時小小考。這兩個月來,西線一直無戰爭,所以,我一直以為他自恃是留洋回來的,搞什麼啟髮式的教育,不屑也不時興考試測驗那一套古老的玩意兒。因此,我一直放心得很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哪知人算還是不知天算——虧我當初聽得江山易人,還那麼興奮,以為擺脫了陸佳禾這個夢魔,還大肆慶祝了一番自己的好運道——看樣子,我是天真過度,樂觀得太早。

    冬瓜數學好,一向不煩心這個;玫瑰東拼西湊,也勉強上得了檯面,我就不行了。那一道道數學公式看在我眼裡,題題是無字天書,就算我內功精湛,也不知從何練起!

    所以,這時我只是苦著臉,面對一張白紙,不知如何下手。

    時間滴答地過,眼看只剩下不到十分鐘就該交卷了,索性亂寫一通。運氣好,搞不好讓我蒙對了幾題。

    說來也奇怪,其實並不怕碰教學,甚至每一道題目找都可以解得頭頭是道。問題是,解出來的答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鴨蛋抱多了,害得我信心大失,就此對數學這東西沒什麼好感。

    學校雖是清淨的殿堂,但在升學的前提下,有時還是很現實的。所以,各科教師對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心多歪偏了一些自是無可厚非。這一點我一向看得開,也不理那些個對我冷嘲熱諷的人。好在我只有數理不堪見人,尚不至於丟盡祖宗八代的臉。

    不過,我倒真是怕將來裴健雄鴨蛋看多了,情緒失控,倣傚陸佳禾,臨了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那我可就消受不起。話雖這麼說,如果我實在這麼不爭氣,怪得了誰!那也只有怨老天——閨怨不閨願啊!

    更糟的是,一星期六天上課中,倒有五天要和數學先生打照面。對我這種心虛的人來講,這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了,但也許別人比我更努力。在這方面,我有著很深的挫折感;當然,旁人是看不出來的。數學不好,死不了人的。他們看到的,一向是一臉無所謂的閔懷椿。像現在,時間到了,交上試卷後,碰上玫瑰的眼光,我也只是聳聳肩,沒什麼大憂大愁。再大的暴風雨都會過去的,一旦過盡了,一切就海闊天青了。每隻狗都有它猖狂的一天,更何況是人!數學既然不好,我再擔心也只是杞人憂天,幫不了什麼忙的,倒不如對自己好心一點,少給自己心理壓力。

    裴健雄收齊了卷子就開始上課。看著他,我才猛然想起昨天放學的事。他是否看到了……算了!看到了又怎麼樣,最怕胡思亂想!我還是不要想太多的好。

    下課鐘響了,一些同學立刻湧上去,圍著裴健雄提出各種問題。我很佩服那些同學用功進取的態度,雖然天知道她們問的到底是什麼阿貓阿狗之類的事。

    玫瑰撇了撇嘴角,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冬瓜因為背對著我,所以不清楚她的情緒。其實我倒很羨慕、佩服那些同學有那等勇氣,對自己心中欽慕的人直接付諸行動。至少她們勇於表達自己,換作我,大概只敢在心裡偷偷暗戀著,等著對方在萬紅千紫中發現我這顆珍珠。

    所以,每回看見受歡迎的男老師,身邊環繞著一堆修飾得萬分漂亮的同學時,我的反映不至於象玫瑰這麼不屑,那些人實在是勇氣可嘉。這是個重視包裝和自我推銷的年代,由小窺大,說不定將來那些。同學都是些叱詫風雲的人物。」嘿!你們兩個,今天放學有什麼節目?」玫瑰從座位傾過來半個身子。

    「別問我。我媽咪今天出差回來,我那兒也動彈不得。」

    「那,冬瓜?」

    冬瓜仍背對著我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冬瓜!」我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玫瑰問你放學後有沒有什麼事?」

    冬瓜看著玫瑰,遲疑了一會.然後說:「我有約會。」

    「約會?」

    這下子玫瑰簡直發現了新大陸。她乾脆把椅子搬到我的桌子旁,三人鼎足而坐。

    我也不禁有點好奇。東方秀濃眉大眼,五官分明,三分英氣迫人。雖然不似一般女孩的柔媚,卻自有一番清麗。我知道省中好幾枚小呆瓜喜歡她得緊,但約會!這還是頭一遭聽到的。冬瓜有她的標準,我倒真想不透什麼人可以到達這個高標!如果是裴健雄,也許還有可能,但那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冬瓜做夢是做夢,現實和幻夢之間可從來不會弄混淆。

    「不勞你們倆傷腦筋了。是饒斌。」

    饒斌?我還不明白。

    「是他呀!冬瓜,看不出來,你還真人不露相哦!」玫瑰暖味的語調和神情讓我更加疑惑。

    「你們到底在說誰?」

    「就是李奎的同學嘛!上次一起去看電影的——我就說嘛!上次你只顧著和饒斌那傢伙說話,害我又要招呼李奎,又要應付李敬業的,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別亂說了。昨天他才打電話約我的,剛好我今天下午沒事,所以才——」

    說到這裡,冬瓜居然粉紅了臉,打住了話。

    我看著冬瓜,心中悵悵的,竟為她的初戀不安起來。十七歲的我們,儘管將初戀看待得如此重,卻怕和生命各階段的故事糾結成團後,貶值成不過是過渡時期的一種情緒。

    而初戀總是沒什麼好結果的,初戀的誕生也為聰明的人們提供了絕佳的借口,所以,聰明的人類理直氣壯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道出一首又一首的戀曲,而諾言啊!不過是每段戀曲中一句叫座的名詞。什麼真情,什麼執著,都是講給說書的聽的,好留傳後世,讓一些像我這樣的傻瓜聽在心裡,追求什麼真情和真性。

    有一天,冬瓜也會變得和那些人類一樣聰明,忘了什麼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什麼是除卻巫山不是雲。

    那麼,我呢?

    一大早就被電話吵醒,好好的星期天就這麼醜陋的開始。

    該死的電話!

    「喂!」吵醒了瞌睡的靈魂,當然不要冀望我會有好口氣。

    對方察覺出我不友善的語氣,仍然是一派溫和有禮的口吻。是一個充滿磁性、有魄力的男性聲音!

    原來是編號三!

    媽咪的仰慕者眾多,我從來也沒見她對誰熱衷過。編號三是我看得較順眼,而媽咪恰好對他也不太冷淡的一個。其實媽咪那些個仰慕者,都不是等閒之輩,大多是事業有成,地位有型的那類。然而,也許正因為那些人大都少年得志、平步青雲,所以言談舉止間不免流露出一些驕人的傲氣,或者志得意滿的高張氣焰。對自己太有自信、信心滿坑滿谷不是什麼壞事,可是看在別人眼裡,卻囂張刺眼得厲害。我欣賞自信十足的人,可是不是那一型的。說句不中聽的,他們的「不凡」,不過多半因為幸運地生長在富裕的家庭,父母用金錢將他們堆砌成材罷了!所謂天才,其實有九十九個需要靠栽培。這世界之所以大智大才的人如此稀少,泰半因為財富極度不均的關係;一文錢壓死一個天才——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權威。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他們之中倒有幾個讓人覺得很有些好感,編號三就是其中之一。

    編號三亢久明,位居某電腦公司的總裁,風度。魅力自不在話下,沉穩又多禮,十足的紳士風度,溫柔得可以醉死人,四十多歲的人了,歲月卻沒有錄下大多的刻痕,反而平添好幾分誘人的丰采。

    我把話筒擱在一起,然後喊醒媽咪。

    然後我回房補睡回籠覺。卻了無睡意、一直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咪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噓噓,奶奶打電話來,你沒有去看他們?我打電話問過外公,你也沒去外公家。」

    我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和奶奶說好了,這個週末去看他們。外公那兒,下個週末再過去。」

    我點點頭。

    「如果沒事。今天就請你待在家裡,媽咪有事要出去。」

    我再點點頭。媽咪準是和編號三約好了。她不講,我也不會問。

    我繼續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那是個無趣的景象,可是,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我在想如果媽咪像別的媽咪一樣,比如像玫瑰的媽媽一樣、每天煮飯做菜哄小弟弟和孩子們又叫又笑又鬧的,氣不過時罵他們一句「死小孩」——如果媽咪也像這樣,會是怎樣的景象?」

    我拿起枕頭,用力砸向天花板。

    一早陽光著照,萬里無雲萬里睛。

    裴健雄從陽光下走來,剪裁合宜的服裝,使他看起來更加冷漠傲人,有種貴族的意志。

    裴健雄的冷,反而成為他吸引人的特質;如果他像勞勃瑞福一樣展露著迷人的微笑,說不定眾色女子反而要大失所望。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個好看到可令人心動不自在的男子。

    他站在講台上,用著和表情一樣冷的聲音說:「看到各位這次考試的成績,老實說,我很懷疑,各位將來憑什麼和別人競爭考大學?要知道,實力是一點一滴累積的。而考試正證明了各位有多少的實力、考試不是考給我看的也不是為了好玩的,而是借由它告訴各位,自己有多少的實力可以和別人競爭。我希望各位對這個科目,對我指定的考試能夠認真地學習對待。以後每個星期一固定出些題目作為各位的練習,每次的成績都將列入學期的成績計算,我們以六十分為基準,標準以下的同學當周週末留校加強輔導。希望各位好好努力:充實自己的實力。關於這次的測驗成績,很抱歉,也必須列入學期的成績計算之內。收到試卷後,四十分以下的同學,本週六放學後請自動留下來。上課的地點仍在本教室,我會在場督導各位。」

    慘了!他果然來了這招!

    「閔懷椿!」

    我快步跑上講台領回試卷,他連眼皮抬都沒抬一下。

    低頭一看——完了!

    走回座位,我呆呆地坐著。玫瑰直問我考得怎樣,我也懶得理她,只是惦記著這週末得去看爺爺奶奶……

    玫瑰傾過身子想看我的考卷,我把它往抽屜一塞,不肯讓她看。她賭氣不理我,我也在乎不了那麼多了。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對她的舉動厭煩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考卷。

    講台上裴健雄已經開始上課。我攤開筆記,卻完全聽不懂他的在講些什麼。我試著集中精神去瞭解,意會地話中的內容意義,卻完全白費了精神,還是不懂!

    我支著頭,長歎了一聲,看著他的身影,心煩意亂起來!

    整個禮拜我都在想,怎麼講最合適最恰當——告訴媽咪,這個週末我不能和她一起去看爺爺奶奶。

    難!

    我想過各種理由:肚子疼!胃痛!牙疼!冬瓜和玫瑰有事找我!班上臨時有事!或者塞車誤了時間——不行!這些都不行,全不是理由,到了媽咪那裡一定會行不通的。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要怎麼說?

    我也想過,缺席跑回家算了!可是想想裴健雄那張撲克牌臉和那些話,再加想陸佳禾送我的那碗補湯——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那麼該怎麼辦呢?我要用什麼借口?

    想得我的胃絞痛起來。

    提起胃痛,倒讓我想起勞勃瑞福。他是我這一星期來感覺最溫柔的事。自從那個黃昏後,每次相遇,他總會叫住我,像個老朋友一樣,充滿笑意的眼和淡淡的笑顏裡,毫不掩飾的親近友善總讓我有種受疼愛的感覺。知道了我有胃病的毛病,玩笑似地敲打我的頭,說道:「壞孩子!你一定常常不吃飯。」然後遞給我一個麵包。那一剎時,我心裡對他湧起一股難以解釋的親近和熟悉感,覺得他是最可以倚靠和信賴的人。

    我們的關係微妙的滋長。勞勃瑞福像是個老朋友,有一種溫暖。

    不過現在我不敢多亂想。現在我滿腦滿思緒都是一個問題:該怎麼辦?明天留校是鐵定的事實!可是媽咪已說好要去爺爺家,如果我沒去——唉!我實在不敢想!

    怎麼辦?

    胃痛得更難受了!

    剛剛看見裴健雄從走廊經過,我不顧一切衝出去,盤算著請他明天放我一馬、一近身,碰到他兩道冷電似的眼光,打得美好的如意算盤就全部都給凍住我僵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開口,他也不問什麼事,筆直站在那兒像尊雕像似的。到最後,我還是什麼都下敢說。

    我的舉動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裴健雄離開後,玫瑰滿臉疑惑將我拖回教室。

    「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我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你說話啊!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對悲裴欲言又止的。難得你有這麼大膽的舉動!」玫瑰的口氣有點酸。

    女孩子就是這點小心眼,明明不是認真對待的對象,她還是希望只有她一個人能獨佔他的注意力,可愛的玫瑰終歸脫逃不了女人嫉妒的本能。

    玫瑰看我還是不回答,有點動氣,更加催促著說:「你到底說不說嘛!神秘兮兮的!上次發考卷時也不肯讓我看!

    我抬起頭,很不幸的,就那麼接住胡柔柔投射而來輕蔑的眼光。我不知道我又是那裡得罪她了,她好像看我特別不順眼。

    我清了清喉嚨;「這關你們什麼事?這麼雞婆!」

    「雞婆?你什麼意思嘛!不說就算了!罵人家雞婆!」玫瑰氣得回座位,不再理會我。

    看情形我非得讓步不可。我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雖然心裡覺得厭煩,但實在沒必要為了這等事破壞彼此的友誼和氣。

    「算了!你們既然想知道就告訴你們吧!我明天下午得留校,可是我和我媽咪約好有事,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跟裴裴有什麼關係?」

    「我原是想請他通融一次。不過,還是算了!想也知道,說了也只是白說,自討沒趣。」

    「那你打算怎麼辦?」冬瓜聽了半晌,才蹦出這句話。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覺得煩!

    「跟你媽咪說了嗎?」

    我搖頭。

    玫瑰見我搖頭便說:「老實告訴她不就結了!」

    我瞪著她,不知該罵她白癡還是低能。這個死沒腦筋的!如果可以老實告訴媽咪,那我還煩個什麼勁!

    「我看你最好還是找個借口,如果不想讓你媽咪知道的話。」冬瓜說。

    我苦著臉。這當中有許多內情是冬瓜不知道的。倘若真的有事,那還無所謂,我怎麼告訴媽咪,我是因為數學測驗考零分才被留校的?媽咪是絕對無法忍受我這項被留校的事實!何況她又很在意我所有的表現傳到親戚間對她的影響。而且,爺爺是和大伯、二伯住一起的,我們那些公、叔、伯、姑、表之類我永遠也搞不清楚關係的關戚也都住得不遠,到時候我那張零分的考卷,還有因為被罰留校而遲到的事實——唉!我可以想像得出媽咪的臉龐上晶凝出的冷漠寒意。

    怎麼辦?

    冬瓜和玫瑰討論了半天,還是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兩個人一起望著我。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只有自求多福了!

    這時上課鐘響了,勞勃瑞福帶著一身陽光走進教室,溢滿一室晚秋的暖意。勞勃瑞福當然是屬於陽光的,那麼裴健雄呢?裴健雄應該是一顆寒星,閃著青冷的光,卻沒有一絲熱。

    奇怪,我怎麼會想起他!我抬頭,眼光四處游移。十月午後的陽光正透過窗玻璃暗自挪移,光影交織錯落在無聲靜謐的世界中。我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有點不捨和惆悵。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美麗,終將會過去,青春,慢慢在老去,每一季都有新的陽光,可是流年在暗中偷換,每個日昇月落,再現的,不過是多了幾季滄桑的陽光。

    我收回游移的目光,落定在講台上勞勃瑞福的身上。他正看往我的方向,我望著他,忘了迴避,竟怔忡起來。

    我和勞勃瑞福可能有未來嗎?他心裡對我怎麼想?他對我好,只是一種禮貌的關懷嗎?——是的!我看他對每人都一樣好。可是,他對我的態度,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暖——唉!我的心糾結紛亂,越想越迷亂。我還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下課鐘聲隨風飄送,勞勃瑤福收拾好課本離去,我的心隱隱有些痛,為的是什麼,卻說不上來。

    回到家後,媽咪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坐在黝暗的客廳,胃還在痛著。這時候,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人在某種哀傷過後,總會有種意外的清明,大概此刻我的心就處在這種清明中,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

    我就這樣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午夜將至,夜有點涼意了,才聽得大門開啟的聲音。

    媽咪打開廳燈,看見我坐在客廳裡;神情依舊淡淡的,沒有一絲訝異或疑問。她自顧忙著自己的事,我依舊坐在客廳中,一動也不動。

    一直等到她卸好妝,洗完澡,一身清爽的回到客廳,我才移動一下身子,把擔心了一整個禮拜的事說出來。

    「媽咪,明天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爺爺家。」

    媽味不說話,只是看著我。我看著地上繼續說:「明天下午數學老師補課。所以,我是說,請你自己先到爺爺家,我等下課後再趕去。到那裡大概是五點半左右。」

    我實在不是說謊的料,這麼一點小謊都說得結結巴巴巴,口齒不清。

    「補課」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臨時宣佈的。」我仍然看著地上。

    「好吧!我會告訴爺爺,你下課後立刻過來。」

    媽咪說完這話便起身離開客廳。我繼續呆坐了好半響,才關掉電燈隱入黑暗中。

    今天的天空藍得像太平洋一樣,高高闊闊的,涼風輕輕地吹送,滿天灑滿璀璨的秋光。秋末冬初最多是這怡人的日子和陽光。我趴在桌上,耽溺在這樣如夢的境域中,幾乎忘了自己所有的立場。直到裴健雄的聲音從遙遠的那方傳來,我這才一驚,回到現實的框框。

    裴健雄正重新講解一遍上星期六的考題。被留下的同學都聚精會神地融入其中。我算了算,包括我在內,總共十一個。難怪他上次氣成那個樣子!十一個,佔全班的五分之一強!這還只是四十分以下的,那麼,不到六十分基準的人豈不更多?我還奇怪他明明說以六十分為基準,怎麼今天才留校四十分以下的。原來!

    我想起自己那枚刺眼的鴨蛋,心頭一暗,勉強自己集中精神,注意裴健雄波動的所在方向。

    好一會,學校的課鍾在星期六無人的午後依然忠實地響起。我沒有帶表的習慣,不過,憑經驗斷定,那是四點的下課鐘。

    講解已經告一段落了,我原以為可以圓滿閉幕了,誰知裴健雄竟回身在黑板上寫下五道題目,然後面對大家說:「請將這些題目做完交上來。先寫完的人可先行離開。」

    我愣在當場,良久,才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來,只見裴健雄悠閒的坐在講台上,身前攤著一本書。四周的同學只剩下三、四個而已。

    我還有一題尚未解答出來。這時鍾又響了,陸續又有一、二位同學交卷離開。我看見裴健雄瞥一下腕表,心裡更急。五點半一定得趕到爺爺家才行!

    在最後一位同學的身影遠離視線以後,我終干寫完最後一個字。我丟下筆,快步跑上前交卷,趕得太急,竟忘了講台是築高於教室平面的,結果腳踝狠狠踢上水泥台壁面,重心不穩,整個人撲倒在裴健雄身上。

    那一踢,那種錐心的痛,讓我不禁鎖緊了眉頭。我急著想站直身子,可是不等那種劇痛過盡,著實難於行動。

    然而,這情形又實在叫人難堪我不小心跌倒,撲靠在他懷裡,他竟然也不扶正我的身子,倒像是我主動投懷送抱——我扶著倚背,撐直了身子。這一牽動,痛得眼角滲出了好幾滴眼淚。

    我勉強站立,面對著他,心中有股莫名的恨意,覺得無限的委屈。

    他伸手抹去我眼角的珠淚,說:「愛逞強就是這樣的後果。」

    我驚愕地看著他,忘了適才心中所有的恨怒和委屈。他突然著魔般,粗魯地把我推開說:「還不趕快走!」

    我又看了他一眼,是一張冷漠沒有表情的臉。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差錯?剛剛——我再看了他一眼,他一把把我拉過去,冷漠地威脅:「我那麼好看嗎?你那麼依依不捨?」

    我掙脫他的手,一踱一跛地跑到校門口,攔了輛計程車。結果,還是遲到了十幾分鐘。我喘口氣,走到媽咪身旁。媽咪一張漂亮的臉,粉凝了毫無表情。

    「怎麼現在才到!」

    我低著頭:「下課晚了,趕計程車過來的。」

    「快去和爺爺奶奶請安。」

    我四處張望,還來不及開口叫爺爺,二伯母就尖著噪子,皮笑肉不笑地走過來。「我說噓噓啊!什麼時候來的?正等著你開飯呢!」

    我笑了笑,瞥了媽咪一眼,媽咪還是沒什麼表情。

    找到了爺爺和奶奶,大伯和他的寶貝兒子正圍著他們說說笑笑。

    看見我,大伯點點頭。他的小兒子閔懷仁看我還穿著制服,誇張的說:「閔懷椿你這麼用功,現在才下課!」

    我瞪了他一眼。閔懷義——大伯的大兒子,Y大的學生,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搭著我的肩膀說:「別理閔懷仁胡說,你還沒跟爺爺和奶奶請安吧?」

    我叫了聲爺爺、奶奶。

    爺爺笑呵呵的:「噓噓到了!爺爺還以為你不來了!」

    奶奶也笑駕著:「小沒良心的,這麼久都不來看奶奶!」

    我也笑了:「我這不是來了!我是怕常常來看您們,把您們給看老了,那多不孝!」

    「小丫頭伶牙俐齒的。」奶奶又笑又罵:「你要真有那個心,把奶奶看老了也沒關係!」

    「好了啦,奶奶!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跟您鞠躬賠禮。」

    說完,我深深一鞠躬,奶奶開心的又笑起來。

    吃飯時,兩個大圓桌密密麻麻地,坐了二十幾個人。

    兩個大圓桌,長輩和小孩隔開了坐。大人那桌除了爺爺、奶奶和媽咪外,還有大伯、二伯夫婦以及大姑和大姑丈,再來就是小姑和她未婚夫,還有小叔。小孩這桌則除了大伯的兩個兒子和女兒閔懷靜,還有二伯三個寶貝蛋;老大閔懷禮,雙胞胎懷智。懷信兄弟。此外就是大姑的兩個女兒:尹若雪、尹若霜,還有我。算起來,今天晚上聚在一起的都是「自己人」。還好,其它那些個叔公伯公姑婆的都沒上門——光是想,就叫我頭昏。

    我們幾個小孩年齡都相當,除了懷義和懷禮上大學,若霜還在國中唸書外,其餘的都在高中唸書,所以彼此的功課成績,常常是每次聚會時,伯姑母最喜歡談論比較的話題。每次家庭聚會,就見她們幾個女人湊在一起,比手劃腳的,一點上流社會貴夫人應有的氣質也沒有。每回我總看見媽咪耐著性子的微笑著,常是一言不發地直到曲終人散。

    我實在是不懂媽咪,明明是厭惡至極,為何還要一次一次地忍耐著?當然我的不爭氣帶給她很大的難堪,只不過在人前,媽咪永遠不動聲色,永遠是高貴美麗迷人的貴族名媛形象。

    媽咪的確高貴又美麗,的確動人又大方。閔家每個男人都喜歡她,包括最野最不受教的閔懷仁,每次看見媽咪都漲紅了臉,懾嚼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閔家的女人,我想除了奶奶,大概都對她又妒又羨。總算爹地死得早,我又不爭氣,媽咪沒什麼和她們在爺爺奶奶面前爭寵的,妯理之間才顯得那麼平靜和氣。饒是如此,我還是看得出來,爺爺奶奶最鍾愛他們這個美麗動人、又溫順柔靜的三媳婦。

    像吃飯這種小事,就看得出來他們對媽咪的偏愛。

    大圓桌子,爺爺奶奶大位上座,爺爺坐在右首邊,依次是大伯、二伯、大姑丈、小姑的未婚夫、小叔,奶奶坐在左首,她旁邊的座位照理應該是大伯母,奶奶硬是偏心,讓媽咪挨著她坐,再過去才是大伯母。二伯母、大姑和小姑。起先大伯母自是不悅,好在媽咪一向周到,又安撫著奶奶,一場風波順利平息。久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我想,媽咪的處境也是難艱的。爹地的家庭是地方上的望族,財大氣粗的,多土又多金,一半一動隨時都有人在旁叮嚀監視,外公雖然書香傳家,家訓開明,但豪門既入,一切便都由不得自己。所以,媽咪並不只是單純的嫁給爹地,而是嫁給整個家庭。爹地當初之所以堅持搬出來在外面組織小家庭,我想,也許正表示了他對媽咪的溫柔和體貼的愛意。閔家三少奶奶雖然是很誘人的頭銜,畢竟有它磨蝕人心的為難處。然而,爹地一片體貼媽咪的愛意,終究是惘然。豪門既入。一切就都由不得自己了。閔家,造就了媽咪的美麗高貴,造就了社交界的一顆珍珠——螞咪原來可以將一切掌握的那麼好!天生的豪門中人!可是就因如此,我的童年記憶,甚至慘綠年代,不識「母家」這種溫情的深切滋味!

    我正想得出神,突然飛來一根雞骨頭。

    我抬起頭,閩懷仁那傢伙正啃著一塊雞骨頭,不懷好意地笑著。「嘿!聽說你暑假熬了一碗當歸大補湯,滋味怎麼樣?」

    我吃我的飯,鐵了心不理他。

    「什麼當歸大補湯啊?」若雪睜大雙眼,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

    做作!

    「若雪,你不要聽懷仁胡說八道。」懷義好歹是個大學生,比起懷仁有氣質多了。

    「大哥,你就是偏心,老是袒護懷椿。」懷靜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任性又驕縱,處處以自我為中心。

    「懷靜,你別聽懷仁胡扯了,他自己被當了一屁股,差點高中要念四年。」懷禮含了一口「雪裡紅」,半開玩笑的說。

    「閔懷禮,你竟敢掀我的底,看鏢!」

    說著,一塊雞骨頭橫過桌面,直搗懷禮的腦門。

    雙胞胎兄弟見狀,一人一手碗盤,將「飛鏢」截下,「噹」的一聲扣落在桌上。

    敢情他們平時就是這樣打打鬧鬧的。若雪姊妹在旁拍手叫好,懷靜埋怨她的裙子被弄髒了。我看著他們胡鬧,有種不關己的冷漠。

    我安靜吃我的飯,全然不管他們正鬧得天翻地覆,偶爾接受到懷義傳來微笑的眼光,也是不理的。懷靜在一旁一直叫著「不要鬧了!」也沒人理她,整個桌上早已杯盤狼藉,骨頭紛飛。怪的是,長輩們竟沒人出面制止。

    終於泯懷仁抽空瞥見了我「安穩」的吃著飯,大叫「休戰」,氣呼呼地坐下來:「不公平,我們鬥得死去活來,你卻安如泰山吃你的太平飯!」

    「你們鬧,關我什麼事!」

    「當然有關!要不是因為你的『當歸大補湯』,我們怎麼會打起來。」

    「懷仁,你別又鬧了!」懷義喝他一聲。

    「大哥,你都是偏心,有什麼不好說的!害我裙子都弄髒了!」懷靜憤憤不平地說。

    懷智撇了撤嘴,很不屑地說:「女孩子就是多嘴又好事。」

    「閔懷智,你說什麼!你說我多嘴又好事!」

    懷智聳聳肩,攤了攤手,一副「我可沒說什麼,是你自己說」的吊兒卿當。

    懷靜氣得抓起筷子朝他丟過去,一場戰爭又從此開始。

    我皺了皺眉,飯也不吃了。懷禮閃到我身邊說:「你真了不起,一桌子的人因為你吵翻天。」

    我轉過身子面對他:「自己吃飯撐著,閒得沒有做,何必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嘿!你很不友善。」

    「你錯了!我一向很友善的。不過,那要著對象是誰。」

    「這麼說,你是衝著我的?」

    「隨你說吧!」

    說完我便想起身離開,突然傳來大伯母的聲音:「你們在鬧些什麼!還不都坐好!」

    「都是懷智啦!他說我——」懷靜先告狀,說到一半即咬住嘴唇,頓住了下面的話。懷智和懷信雙臂交叉,相視而笑。

    「沒什麼啦!媽。我們只是鬧著玩!」懷義息事寧人,企圖粉飾太平。懷禮笑看了我一眼。

    「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全都安靜坐好。」

    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大伯母說那些話時,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

    懷靜忿憤地坐回自己的位子,若雪和若霜忙著低聲安慰她。過一會,三人就有說有笑,當我不在場似的。

    「喂!你到底有沒有喝了那碗當歸大補湯?」懷仁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溜到我身旁,壓低了嗓子,就跟作賊一樣。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閔懷仁,你未免大無聊了,剛剛的教訓還不夠吧?」

    「我只是好奇,」懷仁聳聳肩:「聽我媽跟二嬸說得活靈活現的,不弄清楚我怎麼甘心!」

    我倒抽了一口氣,原來!

    「好奇心那麼重做什麼?你自己不也差點升不了級!」

    「還說呢!被我媽罵慘了!你呢?有沒有被刮?」

    我遲疑了一會,然後輕輕地搖頭。

    「我就說嘛!你命真好!我就知道三嬸絕不會像我媽那麼沒氣質。」

    「閔懷仁,」我白了他一眼。「你不要這麼大嘴巴好不好?口沒遮攔,看你剛剛鬧的。」

    「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誰叫老天偏心——」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我打斷他的話:「男孩子這麼多嘴,當心以後大舌頭。」

    「尖嘴利舌的,奇怪你怎麼跟三嬸差那麼多?」

    我狠狠瞪他一眼,隨即離開座位,離開那些是是非非。

    臨走時,奶奶將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給我一團鈔票,我沒有拒絕,只是對她會心的一笑。奶奶這樣倒不是怕其他人吃味,而是這樣偷偷摸摸的舉動,算是我們彼此之間貼心的小把戲,奶奶喜歡這樣表示一種親密的愛意。秘密啊!那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兩人之間一旦有了某種共同的秘密,就更容易生出某種親近的貼心。奶奶樂此小把戲不疲,我也就陪著她遊玩下去。

    我走到門口,懷禮突然跑過來,扳住我的肩膀,往我臉頰親了一下,笑說:「再見了,親愛的堂妹,希望很快就再見到你!」

    這傢伙,算準了人多我不敢發作。可惡!我抬頭看著他,用力踩在他腳上,臉上堆滿了笑。「謝謝你,親愛的堂哥,很高興見到你。」

    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真是滑稽。活該!這下子准讓他痛上一個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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