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噓,今在晚上六點三十分,在望海樓碰面。
我將紙條折好放入上衣的口袋。
到了學校,玫瑰就忙不迭地探問懷禮的事。
「他真的是你堂哥吧?怎麼都沒聽你說過?」
「有什麼好說的,我那些堂哥表弟的一大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要從何說起!」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誰?」我明知故問,實在不願意告訴他們有關懷禮的事。
「還裝!就是他嘛!你堂哥啊!」
「我堂哥一大堆,我哪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我實在是怕她們沾惹上懷禮後受傷害。
玫瑰嘟著嘴,不高興了。我歎口氣。
「他那天自己都跟你們介紹得那麼清楚了,還問我作什麼!」
「閔懷椿,就算是幫我們介紹又怎麼樣?那麼小氣。」
我奇怪冬瓜竟會說出這種話,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小氣。懷禮女朋友一大堆,花花公子一個,你有饒斌,玫瑰也有李奎了,還理他作什麼!」
「只是做個朋友,瞧你緊張的。」玫瑰插口說道。
「就是做朋友才危險!哪樁戀愛不是從朋友開始的。」
玫瑰無辭以對,冬瓜堅持說:
「你就告訴她吧!不會有危險的。」
我又歎了口氣。
「懷禮是我二伯的大兒子,家境很好,從小一帆風順。讀的名校,開的是名車,反正家裡有錢;也沒見他對什麼事認真過。女朋友一大堆,一個換過一個,每次看到他,身邊的女孩都不是同一個。你如果問我對他印象如何,老實說,很差。我討厭他吊兒啷當的樣子,也討厭他花蝴蝶似的飛過一叢又一叢。我不告訴你們他的事。純粹是為你們好,和他來往,包準你們會很慘,死得很難看!你們不是他的對手,何苦招惹上他!」
玫瑰聽得目瞪口呆,冬瓜則若有所思。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反正我能做的已經做了,聽不聽勸,全靠她們的造化。
上課鐘響了,裴健雄走進教室,發下星期一考的試卷。我還以為他忘記了呢!今天都星期五了!管他的,反正這次我有把握絕對不用留校。
我信心滿滿地上台拿考卷,一看——四十分!怎麼會這樣?
掃校:惜惜雙人魚*尋愛*小說製作室我實在不敢相信,明明是絕對有把握的事!仔細地看,才發現最後二題,我太匆忙,把答案寫錯了,牛頭不對馬嘴的。真冤枉!
裴健雄在講台上正說著:
「希望各位作答時能仔細小心,不要粗心大意地把答案錯置顛倒。英文字母要弄清楚,不要BD不分。有許多同學進步了,但仍有許多同學原地踏步。希望各位繼續努力加油,培養一起和人競爭的資本。六十分以下的同學。很抱歉,又要破壞你們週末的活動。」
我瞪著考卷,痛恨他沒有高低起伏的語調,更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從考試實施開始,我每試必留,除了上回曠課以外我一連喪失了好幾個週末後自由的時光。和裴健雄相處不是件愉快的事,我感覺不到他的溫度——罷了!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怕誰——也許我該找個家教——
玫瑰丟過來一張紙條,寫著:翹了?
我對她勾勾指頭,然後用食指往喉嚨一橫表示完蛋的意思。她又丟過來一張紙條,這回沒有落在我的桌子上,被裴健雄接個正著。
他看過紙條,把它擺回我桌上,我拿起紙條,死玫瑰居然在上頭寫著:這樣最好,近水樓台先得月。別怨天尤人不知好歹了,裴裴比那個勞勃瑞福強多了!
該死的玫瑰,我瞪了她一眼,她捂著嘴偷笑。
下課後,玫瑰又咯咯地笑了好半天,我白了她一眼。
「還笑!跟老母雞一樣,難聽死了!」
「真可惜,我沒把名字寫得更清楚些,否則就更明白了——搞不好從此對你另眼相待!」
冬瓜滿臉霧水,不曉得我們在說些什麼。她沒有看到玫瑰傳紙條被截的鏡頭。
我不准玫瑰再亂說。
這種事,一不小心就傳得很難聽,胡柔柔又頻頻回頭注意我們。
還好冬瓜也不堅持要知道,她好像有什麼心事,一直沉默不語。
放學後,因為和媽咪約在六點半,我決定在學校逗留一會兒才離開。我靠著廊柱,從四樓往下看,什麼東西都變得小小的,可是視野變得好寬闊。我眼光溫無目的地流轉。又回到校門。裴健雄正走向校門口,胡柔柔跟在他身後一定距離以外。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有點意外。她一直擺出一副對裴健雄沒什麼興趣的模樣。畢竟還是少女,十七歲的我們有著太多的純情。我對她突然不再覺得那麼反感,突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
雞婆走過來,打斷我的思潮。「閔懷椿,看不出你還真豪放啊!」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她又繼續說道:
「聽說你晚上八、九點了還帶男孩子回家,手牽手的好不親熱!」
我只覺得一股氣直在腦門沖,直想狠狠地給她一巴掌。我冷冷地瞅著她,鄙夷地說:
「你是羨慕還是嫉妒?長得醜就要安份些,已經很醜了,又多嘴長舌的,難看死了!」
只見雞婆臉色鐵青,恨恨地轉身離開。而我,講了這麼刻薄難聽的話,氣得胃也絞痛起來。
我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胃部。我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一定是她,胡柔柔,可惡!
我越想越氣,胃部就越痛,到最後忍不住要呻吟起來。
一個人影暗淡了我的視線,我沒去理它。
「胃又痛了?」聲音溫柔蘊情的。我仍舊蹲在地上,知道是誰了,卻沒有力氣回答他。
過了大概十分鐘,我才直起身子。這當中,他一直站在我旁邊,許多同學經過和他打招呼,好奇地看著我。
我走進教室收拾書包,他等在教室門外。
「一起走好嗎?」他問。
我點頭,和他並排走下樓梯。
出了校門,他又問;「請你吃炒飯好嗎?」
溫柔的勞勃瑞福!我笑著凝視他,說:「我很樂意,可是我和媽咪約好了。可不可以保留到下次?」
他露出慣有的燦爛的笑容,混亂我的頭髮,親愛的摸觸我的臉頰:
「當然可以,下次什麼時候?」
「下次你有空的時候!」我說。
他又笑了,對我眨下眼。「後天呢?」
「後天。」我點頭,同時重重地說。
然後我攔了輛計程車,他幫我打開車門。我一直回頭看著他逐漸縮小成黑點的身影,不確定起自己的心情。而他心裡究竟怎麼想,我更是迷惑不解。
我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才到望海樓。
望海樓是家日本料理店,東西既貴又難吃,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隱密式的隔音,聊天用飯可以不受干擾。
媽咪事先預定了包廂,櫃檯小姐告訴我,她十分鐘後才會到。
我把包廂的門打開,讓視線開闊些,然後盤坐在榻榻來上,東望西晃的。對門的和室包廂剛巧因服務生送食物來也打開門,我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群人,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我不是好奇心很強的人,但那堆人的氣氛實在很怪異,所以多看了幾眼。那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衣著考究、品味非凡,卻很明顯地分成兩邊,一邊以一個女孩為中心,另一邊以一個男的為中心。看樣子,倒真像是在相親。
相親?這名詞突然閃進我腦海裡,我覺得更有趣了,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時興相親。
女的感覺很細緻、很漂亮。
一頭黑亮的秀髮盤在腦後,露出光滑、白玉般細膩、令人想入非非的粉頸。只見她半垂著眼,含羞帶笑,一副大家閨秀、名媛淑女的端莊。
我將眼光調向男主角。距離遠,角度又不好,服務生擋住了大半的身影,看得不若女主角真切。不過遠遠看,只覺得那輪廊真漂亮。飽滿有形的額頭,挺直的希臘鼻,完美的唇線,外加弧度優美的下巴。
看起來就是一副美男子的形象。不過那身影好像有點熟悉,我一時想不起來。這時候服務生退到玄關,跪坐鞠躬後準備拉上門離開,男主角在這時候轉過臉來,我和他四目交接打了個照面,然後「呼」一聲,服務生將門拉上。
我瞪著那扇門,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反應。老天!那男的竟然是裴健雄!真是的!怎麼會在這裡碰見他!他為什麼要選在這裡相親!我好像窺視了他的秘密般不自在。真討厭!
媽咪一直到七點鐘才來。我拿起菜單,自顧點了一客手卷和鍋燒。
等服務生上好了料理,拉上門離開,媽咪才問我最近功課忙不忙,胃痛的毛病是否好一點。
我靜靜地聽,淡淡地回答:
「還不就是那樣,沒什麼特別忙。胃很好,很久沒痛過了。」
媽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你上個禮拜六沒去上課,去哪裡了?還有,星期六下午留校,真的是補課嗎?」
我攪散鍋燒裡刻意留生的蛋黃,濃稠的蛋黃液四處溢散,黏黏稠稠的,沾在筷子上,像是鼻涕,又像是排泄物,看起來噁心極了。
「不是補課對不對!數學考試不及格才被留校的,對不對?」
媽咪的口氣平平淡淡的,一點也不像識破女兒說謊、選課秘密而憤怒的母親。
「既然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問的。」
我有點訝異自己竟然用這種口吻和媽咪說話。
「我要你親口告訴,第一個讓我知道,而不是等別人都知道了,透過鄰居我才曉得。」
「是胡媽媽告訴你的?」
「你不要管是誰說的。自己做錯事就要擔當。怕人家知道說閒話,事前就要盡一切努力,不讓事實發生。」
「我功課本來就不好,也沒瞞過誰。」
「那你為什麼要撒謊騙我?」
我不停地攪動鍋燒,現在蛋黃液已溢滿整蠱鍋燒,黃中帶褐的,像極了我瀉肚子的殘渣。
媽咪看我一直不說話,歎了口氣。
「噓噓,媽咪只是希望你有什麼事,就坦白告訴我。媽咪一直很信任你的,你也一直很自愛,從來沒有讓媽咪操心過。答應媽咪,以後絕對不再發生這種事。」
我遲疑了一會兒,輕輕地點頭。
媽咪笑了笑,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噓噓,你想,要不要請個家教。」
「也好!我停住撥弄鍋燒的筷子,左手支著頭:
「只怕現在這個時候不好找。」
「你不用擔心這個,媽咪會安排。」
我再度點頭,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媽咪既然說要安排就讓她安排吧!反正家教請誰都一樣。
媽咪低頭看表,然後對我說:
「你慢慢吃,我還有事要先走了,晚上會晚一點回去。」說完起身走到玄關,我叫住她:「媽咪,昨晚我跟你講的事——」
媽咪回頭,語調又回復日常的冷漠:
「我的事你不要管,我自己會處理。」
「怎麼處理?」我忍不住衝口而出。
「跟奶奶說你有男朋友?還是跟那個人斷絕來往?」
媽咪沉靜了半晌,才拉開玄關的門。
我站在玄關看著她往大門口走去。對門的包廂又剛好散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對照我這一邊的冷清,恰成強烈的對比。
裴健雄和女主角被眾人簇擁在中間,和我正好面對面相向。真討厭!又是這樣的巧合!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即使只是淡淡的一眼,我也不得不承認,裴健雄當真是神采高雅,氣宇非凡,和女主角並肩而立,郎才女貌的,驚艷全場。
我輕哼了一聲,別過頭去,用力拉上門。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十分的不舒服,有種酸澀的感覺。
離開望海樓,倒媚死了,迎面就碰到大伯母、小姑和懷靜。大伯母親切的招呼我,小姑在一旁也寒暄了幾句。
「媽,走了啦!我肚子餓死了!」懷靜站在她母親身旁,口氣十分地不耐煩。
我知道懷靜不喜歡我。上次的事件後,她更是氣我入骨。大伯母對我客客氣氣的,大概也只因為我好歹還是閔家三房的大小姐,在掌權、發號施令的二老面前最受寵愛的人吧!
大伯母瞪了她女兒一眼,然後客氣又抱歉地結束她的問候。她沒有邀請我加入她們的晚宴。
我暗自冷笑,懶得回禮就自顧轉身走開。
難怪大伯母始終鬥不過二伯母!手段這麼差勁,連起碼熱誠的作功都懶得造作,如何鬥得過事事仔細、處處小心的二伯母!
其實這樣也好,省了那些虛偽的客套,我們彼此都可以自在些。
我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華燈初上,街店流瀉出哀傷的曲調,我愛聽的那一首歌。「藍色的街燈」在夜霧中徘徊,我對街凝望,看不見天狼星在夜空中閃耀。
七點不到,我走進教師休息室,把手上的大紙包平放在裴健雄的桌位上。然後才到教室,呆愣著出神。
時間還很早,教室只有我一個人,我夢似的立起身,像遊魂一樣,在風和大氣交流的空間穿梭遊蕩。
我在尋找。找什麼呢?不知道。那個背影很模糊,四週一團的迷霧,迴盪著歎息似的低回聲。
我應該是在林蔭的深處,因為我聽見風過林梢的低語。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到,除了一團團紗似的迷霧!我像是踩在飄忽的雲端裡,是溢滿落葉的小徑嗎?不知道。我體會不到那真實的觸感。
那個背影越去越遠,越來越模糊,我一直追,大聲叫喊,迴盪的還是那夢似的歎息。我覺得冷汗流滿了全身,漸漸迷失了方向,四周只有一團團迷霧「閔懷椿,你在做什麼?」
誰?是誰在叫我?我急速地回頭,伸出手抓住聲音來源的方向——
「你瘋了!發什麼神經?」
我心頭一震,班長一臉莫名其妙的神情。我的手正緊抓著她的手。
我放開手向她道歉,沒有多解釋什麼。她聳聳肩,回到自己的座位。
剛剛是在做夢嗎?我對自己搖搖頭,也回到座位,趴在桌上休息。大概是真的累了!倦意漸次地襲來。
是我自己醒來的,一睜開眼,只見滿屋子的人,笑聲、說話聲、吆喝聲、夾雜著像菜市場一樣。我一臉驚愕的表情,怎麼才一眨眼的功夫,世界就全變了樣?剛才的冷清寂靜當真是另一個鬼魅似的世界?
我抓住玫瑰,問她什麼時候到的。她先是睜大眼睛,然後咯咯地放聲大笑起來。
「你還在做夢啊?都第一節下課了。」
「第一節下課了?你們怎麼不叫醒我?」
「我是叫了啊!」玫瑰一副冤枉的表情:
「你睡得跟豬一樣!還是班頭說你大概是身體不舒服。早上還跟瘋子似的,一身的汗,拚命抓住她的手不放。裴裴過來看你一會,要我們別叫醒你。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大概是昨晚沒睡好。」我說。
「還有一件事。你今天下午要不要留校?」
我點頭。
「那恭喜你了。過了今天,從此可以脫離苦海。
其實我倒覺得失去了一個好機會。」
「到底是什麼事?」
「有人反映說星期六下午留校浪費太多的時間。你知道的,很多人都有課外初習。還有人說不公平,等於是變相為少數人特別輔導。裴裴二話不說,就說照大家的意思。有些人就是心態不平衡,其實他這樣全是為我們好,那些人真不知好歹。不過,取消留校,考試還是照常。」
我想,他也不見得多喜歡考試,強制同學留校輔導。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人家好歹是留學回來的,誰在乎窩在這種學校當個小教員!」
玫瑰囉囉唆唆講一大堆,我勉強聽懂一些,可是今天到底要不要留下來?
「你還聽不懂我的話?今天是最後一次,你們下午還是要留下來。」
「你呢?」我問她,雖然答案很明顯了。
玫瑰嘿了一聲搖頭。
「我倒希望我每個星期都能留下來。可惜!我的數學太好了。亂羨慕你的!」
什麼意思?玫瑰不知有意或無意,好幾次語句暖昧,暗示我和裴健雄有什麼關連,卻又不像嫉妒,倒像是月下老人在牽線,像上次紙條的事。可是她的神態又十足的玩笑的戲試——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奇怪,她不再戀慕裴健雄了嗎?
也許,她什麼意思都沒有,是我自己敏感多疑,心裡有鬼——
「那你今天下午不能等我了?」我沉默了一會,才問道。
「對不起了!對了!前幾天我和冬瓜找了家補習班,英數的,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搖頭:
「不了!我媽咪會幫我找家教的。」
「這樣啊!那就算了!我只是覺得最近我們三個人不管做什麼事,老是三缺一的,都是我和冬瓜在一起,你好像越來越疏遠了。」
玫瑰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倒真說中了我們之間的缺口。我對她無力地笑了笑,心裡覺得很抱歉。
「不提這個了。明天出不出來?」
「出來,當然出來。玫瑰大人有令,小的豈敢不從!」
「貧嘴!別到時候借口一大堆。」玫瑰笑罵。
明天我的確和勞勃瑞福算是有約,無妨,總是可以錯開的,只是一頓飯。
「我哪敢,不被你剝掉一層皮才怪I」我誇張地說。
「你知道就好。要是耍賴,我不但要剝了你的皮,還要——」玫瑰露出森白的牙齒,五爪弓張,一副要食肉吸血的模樣。
一上午就在我們嘻嘻哈哈打鬧中度過。冬瓜本來就沉靜,所以她持續了一上午的靜默,我們雖然覺得奇怪,卻沒有多問什麼。冬瓜常常無端陷落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問她也不說,久了,我們見怪不怪,有時就難免忽略她的心事。
掃校:惜惜雙人魚*尋愛*小說製作室玫瑰臨走時,還拚命遺憾數學太好錯失留校的機會。我細細觀看,相信她是無心暖昧那些語句,她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多嘴,有什麼想法不吐不快。果然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玫瑰還是單純的喜歡裴健雄,無意牽扯到我,他還是她青春過渡時期一個遙遠的夢。
這次需要留校的只有五個。那幾個人平時和我沒什麼來往,所以也沒有人和我打招呼,我也樂得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乘涼。
有時,我對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有著很深的存疑。什麼「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只是拉關係用的混話罷了!人類的感情,總是禁不起考驗。因為用情於人太艱難,我對星辰流日的感情可能還要來得深些!
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午後的空氣滲透著一股祥恬靜溢的平和。都十一月底了,陽光還這麼好,照得人有點懶。裴健雄講述完畢,留下四道題就走出教室。我看他走出去後,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這次是同學把我叫醒的。
「閔懷椿,我們都寫完了,要先回家。老師還沒有來,可不可以請你等他來後告訴他?」
我答非所問:
「幾點了?」有一點迷濛和混沌尚留在我的眼底。
「三點半。」
才三點半!我正要開口,裴健雄從前門走了進來。她們一見到他,就丟下我跑向講台,低聲跟他說了一些話,裴健雄點頭,她們向他揮手,離開教室。
我歎口氣,又剩下我一個人了。都怪我自己貪睡,把好風好景全給睡光。
裴健雄走到我面前,問:
「寫完了?」
我搖頭,老老實實地招供:
「一題也沒動,剛剛不小心睡著了。」
他皺著眉說:
「那直接在黑板上演算好了。」
我跟著他走上講台,拿起粉筆作答。他在一旁凝視,目光在我週身游移。
第一題我就慘遭滑鐵廬,我無奈地看著他;他靠近身仔細地為我每題分析講解。
這樣過了大概半小時,四題便全部解決掉。我將手洗乾淨,往身上隨便抹兩下作數,他突然自我身後環過腰際遞來一抹手帕說:
「還是不帶手帕面紙的,嗯?」
我為他的舉動莫名地羞紅臉,接過手帕胡亂擦兩下,趕緊回身面對他,把手帕遞還給他。
他接回手帕,又說:
「謝謝你送還的衣服。」
我背起書包,手貼著腰帶說:
「不客氣,那本來就是你的。」胃突然強烈地痙攣起來,疼痛陣陣襲來。我開始冒冷汗,站立不住,終而蜷曲瑟縮蹲落在地上。
裴健雄跟著蹲下來,頻頻問我怎麼了。我垂著頭,無力回答他的問題。他輕輕扳起我的臉龐,看我一臉蒼白毫無血色,眉頭深鎖,大聲問:
「到底怎麼了?」
我的眼光掠過他的身影,又垂下頭。
那種痛真的是我一輩子的噩夢!整個胃裡的神經都在抽動,火燒似的剝痛著,像是不絞乾我最後一絲力氣絕不罷休。
「你到底怎麼了?」裴健雄又問。語調裡有一絲緊張。
我勉強抬起頭,對他擠出一抹難看的微笑。「沒關係的,我只是胃痛,一會兒就好了。」
他輕輕將我摟靠在他懷裡,好像有一點憐惜,又用手背拭去我額上的冷汗。
「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像是苛責,又像是憐惜。我覺得迷惘了,這個人真的是裴健雄嗎?
2就心理學的觀點來說,星期四是個既不引人興趣,也不令人興奮的日子,甚至令人覺得有點不耐煩。它既沒有剛體完假充分休息的神清氣爽,也少了即臨假日的欣歡,如果再加上像我這樣等候家教的焦躁,那就更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日子。
家教老師姓林,是A大物理研究所榜眼探花之流的天才。我不知道媽咪打那裡挖來這種寶貝的,她好像很信任他,一點也不擔心我們兩人孤男寡女單獨地處在一間屋子裡,是否會發生什麼樣後果難明的事情。
我實在不願意說媽咪不關心我,可是如果這算是她對我的信任,我倒寧願像以前一樣,在街頭四處遊蕩。雖然,長久以來我早習慣了媽咪的冷淡,我潛藏在內心深處,不許旁人碰觸的軟弱,卻一直一直在渴盼多一點點的溫暖!
其實對家教老師沒什麼好設防的。他是那種天生對異性具有免疫力的人。這樣說,並不是說他剛毅正直,獨具柳下惠的遺風;或者木吶笨拙,不懂風情。相反的,林先生是個充滿男性美的人。這種人,不必他去誘惑招蝶,自然有人自動送上門來。然而,這世界總不是如我們想像那樣的構造。以為他群芳圍繞,他偏偏獨高枝頭!家教老師是個唯「書」是圖的人——以研究為旨趣,以諾貝爾獎為人生標的。他很嚴肅的生活,自制力極強的一個人,什麼風花雪月,在他看來簡直是浪費生命!他就像「簡愛」裡的聖約翰,完美得有如希臘神抵的雕像,卻偏偏滿腦袋苦行僧的信仰,一點也沒有神仙的浪漫。只不過林先生信仰的是科學,是諾貝爾獎。
他應該七點就到的。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六點五十九分四十五秒。
門鈴響了,很規律地按三下。是他!生活腳步。次序從不紊亂的人。
他坐定後,立刻攤開筆記,講解三角習題。我對sin、cos之流的宵小鼠輩,從來沒什麼好感,它們老是陰謀設陷;害得我每回都栽得好慘。
林先生很有耐性,一遍不會,重來一遍。上課兩個星期以來,從沒聽過他吐出一句急躁的話。大概是我領悟力還算差強人意,尚未到令人青筋暴起的愚蠢程度罷!
兩小時的課程結束後,林先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
「還不錯!你其實不笨嘛!」
「你這算是恭維還是讚美?」我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我們是在客廳上課的。
「聽著!我絕對沒有諷刺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以你的理解領悟能力,怎麼會每次考試都那麼淒慘。」
「擁有多少兵力,並不表示就有多少的作戰實力。搞不好全是些老弱殘兵有個屁用!」我忍不住說了句精話。
「有道理。」林先生玩味地笑說:
「這麼說,你的完全是些老弱殘兵!」
「差不多了。起碼一半都一腳跨進了棺材,剩的一半不是少條腿,就是缺條胳臂的。」「太淒慘了!所以你每次考試都出師不利,滿江血紅?」林先生不是個太有幽默感的人,不過,他每每能聽得懂我略帶諷刺又語意晦澀的話。
「沒錯!這也是為什麼我媽咪請你來的原因。」
林先生嚴肅地看著我,語調正經認真:
「說真的,你只要肯用心,一定沒問題的。」
我歎了口氣:
「但願如此!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別那麼悲觀,」他微微一笑:
「事在人為。」我一身相信世間沒有什麼不可能的,總是可以突破,只要肯努力用功,總會有進展的。」
這就是林先生,信仰科學、信仰諾貝爾獎的人,活得踏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追求,不空做白日夢,理念一定實踐落實的人。
我對他笑了笑,依然不太有自信:
「但願吧!總是有許多你無法掌握的變數。」
「傻瓜,」他玩笑地罵了一句:
「我們努力就是要把變數化為定數。相信自己的能力,沒那麼糟的!」
我只是笑,不再多說什麼。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自信就好了。只要一半……
我還是認為,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3電視上正在播(往日情懷》。冬日大寒的街頭,落魄的芭芭拉,衣著光鮮的勞勃瑞福……。這一幕最讓我覺得悲哀。經過了那美好歡樂的日子,再相見,他們各自該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彼此的心情。面對過往的那一段塵埃?在相逢的那一剎那,他們心裡又有著什麼的感慨?什麼樣的歎息?我無法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出屬於他們的心情故事,看出屬於我疑惑的答案。勞勃瑞福那樣淺淺的笑,淡淡的問候,而芭芭拉是那樣淺淺的感謝。誰能知道,在他們相互凝視的故事之間,那繾綣纏綿過的山盟海誓?還是,意在不言中啊!
雖說沒有誰對誰錯,我怕這樣的淒涼。曾經令人那樣歡樂流淚過的愛情,見了面卻只剩淡淡的笑,那麼過去那些個約定盟誓呢?那些個星辰月光下的諾言呢?愛情是件累人的事,我怕潛在那淡淡一笑後的滄桑。
故事結束了,勞勃瑞福的背影漸淡漸遠,我正要起身關掉電視,門鈴輕輕地響起。
這夜深的時候,會是誰按門鈴?當然不會是媽咪。媽咪是越來越忙了,常常捱到夜裡越過凌晨,仍不見她的蹤影。我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麼向爺爺和奶奶解釋的,反正奶奶是個再跟我提那些事了,而媽咪則越來越忙,越來越晚回家。
門開處,檻外的人先是朝我安靜的一笑,才緩步進來。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懷義一邊說一邊把背包褪下放在沙發上。
「沒關係,反正我也還沒睡。」
他坐下,把背包往旁再挪移,解釋說:
「前幾天和幾個同學到南部,本來預計明天晚上才回來的,結果提前了一天。他們開車載我到附近就放牛吃草,我只好來打擾了。
懷義溫文有禮,是閔家男人中少見的。我不是說閔家男人粗魯無禮,相反的,他們個個英挺過人,風度派頭十足。我的意思是,懷義給人一種溫暖平易的感覺,這在閔家男人身上是難得見到的。
「到南部?你們大學生都不上課的?」我坐在他對面,不是很熱衷地問。電視還沒有關掉,芭芭拉翠珊如泣如訴的歌聲依舊在那裡迴盪哀怨。
懷義將電視遙控關掉,微微皺著眉,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道:
「你又在看這種頹廢的藍調?」
英文裡藍色的另一層意義代表憂鬱。我每每總看些帶點悲調的故事,懷義嫌那些故事抹灰了青春的色調,只令人更加頹喪,每次見我在看那類的電影、電視影片不管什麼,都叫它做頹廢的藍調,算是對我的僻好不以為然。
我倒了一杯水,自顧喝著。
「你自己不愛看就算了,做什麼管這麼多。」
「怎麼能不管!再不管,你啊,成天看這些東西,看都要看老了!」說著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不看這些東西也是要老的。既然都會老,倒不如多順著自己的心。」
懷義不作聲,只是盯著我瞧。閔家每個人都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輕易地看穿每個自信薄弱的靈魂。
「不順心?」他問。
我搖頭,無意在這件事多作停留。我問他:
「今晚回去嗎?」
這次換他搖頭:
「不!今晚打算住在這裡了。二嬸睡了吧?」
我又搖頭。「沒有。媽咪還沒有回來,最近公司事忙,總得忙到很晚很晚才回家。」
天知道媽咪到底在忙些什麼。忙約會我想才是真的。我實在是厭倦了對媽咪的晚歸再做任何解釋,卻沒有人瞭解我心裡的疲憊。
我無意再多談任何事,轉頭向懷義輕輕一笑說:
「很晚了,早點睡吧!要睡這裡還是客房?」
「你好像很不願意和我多說.總是將我的話題岔開。」懷義雙手抱胸,背抵著沙發:
「很討厭我嗎?」
「怎麼會?」我對地板說:
「我只是覺得很累。再說,清淡誤國,談再多也全是些無濟於事的瑣碎。」
「是嗎?」他輕輕環住我的肩膀:
「真的希望是這樣。你總是那麼冷淡。天知道我多麼希望我們不是堂兄妹!」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有種遺憾。
我直視著他,心裡有種明白了:
「可是我們是堂兄妹。」
他歎口氣:
「你真的不明白?」
「明白又怎樣?明白也改變不了事實,只是自尋煩惱。」
「自尋煩惱?」他喃喃自語:
「也許吧!我是在自尋煩惱。」
「睡吧!」我歎口氣:
「想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他愣得地看著我,突然將我擁入懷裡。我任由他擁抱,並不掙扎。他很快就放開我,雙手小心翼翼地撫觸我的臉頰,眼眸流轉的儘是落寞哀傷。
我別過頭,不忍接觸他的眼光。他再輕輕擁我入懷,然後拿起背包,開門離開。他下樓遠去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格外令人心悸。
4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丟下李後主詞集,坐在窗台上,窗簾隨風飄呀飄呀,我的頭髮也隨風張揚。
如果我是李後主,如果我被幽禁在這寂寞的高台上,如果我眼睛所望的,是我美麗無限的江山,我難過的,是不是僅止於這樣的幽歎?不知道!那太渺茫了。這樣的好天好地,這樣的風和日麗,即便掌握在手裡,也不過如夢似的迷茫。
好夢由來最易醒。這樣的日子,也讓我覺得寂寞最深。每個人各有歸屬,而我呢?我的歸屬在那裡?媽咪虛無縹緲的母愛?還是這一幢空蕩蕩的屋影?
聖誕節快到了,這一年已接近尾聲;走在街上,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那從來不是屬於我的空氣,我覺得自己好似這個世紀裡一組游離的靈魂。
我歎了口氣,關上窗,很快就遊蕩在繁華大街上。在人群裡還是寂寞的,可是,這樣美好的日子,我怕一個人關在迷漫著古世紀幽暗光影的家裡,那會令我傷感,關於歲月和年代的。
我從早上遊蕩到下午,又從下午閉晃到黃昏,才在一家小吃店落腳歇息。才坐定,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剎時我有點恍惚,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年代傳來,低低地呼喚,意圖震憾我記憶裡每份思維。
「閔懷椿!果然是你!我遠遠看就像是你!」
我抬頭,林先生筆直站在我的桌前。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我不在這裡要在那裡?」他拉開椅子,在桌子一邊坐下:
「這裡是A大的活動周邊區。」
原來是這樣。我東蕩西晃的,自己都不曉得到了那裡。
服務生過來招呼,我隨便要了碗麵,林先生則慎重的點了幾樣東西,十分符合他的個性,做什麼事都一板正經,絲毫也不馬虎,連吃也不例外。
「難怪你這麼蒼白。人哪,要懂得愛惜自己,」他端正坐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
「沒有強健的體魄,是無法擔當重大的責任。」
每件事他都有他的道理,我也懶得跟他爭辯。
「有件事本來下次上課時要告訴你的,」他說:
「今天剛巧碰到就先告訴你了。」
「什麼事?」
「是這樣的,」他接過服務生端來的東西:
「我得開始準備期末報告和論文,恐怕抽不出時間再幫你複習功課,所以,你的家教我想這個月底就結束。」
「你是說,你不教了?」
他點頭。
「那我怎麼辦?下個月就要期末考了,這下子我准完蛋。」
「沒有那麼嚴重,其實你的理解力不錯,多練習做題目就可以了。數學沒有你想像那麼困難,你純粹是心理因素作祟才會這麼淒慘。」
我看著他。這個人,連吃飯都很有次序,從蔬菜到魚而肉類,沒見他錯置過。
「你準備怎麼跟我媽咪講?」我問。
「當然照實講,」他抬頭訝異地看著我:
「難道還有別的說法?」
我不說話了。這個人,做什麼事都那麼理直氣壯,我真懷疑他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我呆瞪著桌子,一碗麵擺在面前動也沒動。然後我朝門外看去,意外發現門口有個人正朝我看來。那個人對我招招手。我跟林先生說要先離開,他堅持幫我付帳,我也就由他。
走出小店門口,勞勃瑞福笑容可掬地等在那兒。他上前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冬天夜色落得快,昏黃的簾幕,一下子就染遍低闊的天空。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他。
「我就住在這府近。」他笑看著我;「走到這裡,隨意一瞥,就看見你閃閃發亮坐在燈光下。」
「哦?倒是第一次聽說肉做的東西也會發亮。」
「嘿!你很不友善!誰惹你了?」他停下腳步,放開握住我的手,親切地撥亂我的頭髮。
他這個動作總是讓我意亂情迷。「沒有人惹我。」
「是嗎?那個是誰?」
「那個人?」
「裝迷糊!在你身旁吃飯那個人。」
「你說林先生?」我倒真沒想到他:
「他是我家教老師。他剛跟我說不再教我了。」
「難怪你這麼不友善!——有沒有好好唸書?」
「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我的口氣微漾著一絲冰冷。
他將我拉近身前,俯視著我:
「你不喜歡有人管你?討厭我太多管閒事?」
「管那麼多,對你有什麼好處?」我不禁想起懷義,唉!
「至少表示,」他將我拉得更近,幾乎是貼在他懷裡:
「有人關心你。」
「雞婆!」我靠著他,低聲笑罵。這時節,已涼天氣未寒時。
他帶我到上次那一家餐廳,我還是吃同樣的火腿蛋炒飯,前廳傳來的也還是那首「沉默之聲」。
「你怎麼會來教書?」我問他。
他喝了一口水,微揚著頭:
「教書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我只是好奇。」
「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強!」
「是嗎?」我吞了一口飯,又問:
「你結婚了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
「天啊!你還有什麼更慌謬的問題,一起說吧!」
我覺得有點委屈,但還是說出心裡一些莫名其妙的疑問。
「你知道,你是個很神秘的人。」我特意加重「神秘」二字,「大家都猜不透你是什麼樣的人——唉!算了!」
「怎麼不說了?」他笑問。
「沒什麼好說的,那些傳言——」我搖搖頭,笑了笑。
隔兩、三桌的距離,有個裝扮入時,女人味十足的女子一直朝我們的方向凝視。剛開始我並不在意,直到她朝我們的位置走來。
她走近身,果然是個漂亮迷人的女人。
她朝向我們,應該是對勞勃瑞福說:
「我可以坐下嗎?」
我看見勞勃瑞福乍聽見這句話時,臉色微變,等他看清楚來人時,明顯得更為蒼白。
那女人一告近,四周就飄散著幽雅的清香。我一眼就看出她和媽咪是同一型的,只不過,她少了媽咪那種冷淡,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令人深具好感。她對勞勃瑞福柔情地看了一眼。「好久不見,你好嗎?」
勞勃瑞福先是沉默,然後低聲問:
「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個月。問起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她朝我禮貌地微笑,眼波卻是轉向勞勃瑞福。「這位是——」
勞勃瑞福這時彷彿才察覺我的存在,簡單的介紹後,又陷入他自己的沉思。
童美奐,連名字都充滿女人味!她也是靜靜坐在那裡,沒有人開口,只有音樂聲改變了,「往日情懷」的鋼琴曲平滑流瀉過我們之間。
連音樂都慶祝他們的重逢!我一直不作聲,這個和媽咪有著相同嬌貴柔媚的女人,莫名地讓我覺得心痛。
末了,她將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輕輕挪移到勞勃瑞福的桌前,對我再次禮貌地微笑,便起身離開,即便是背影,也令人想像得出她那等高雅和風華。
我低垂著眼,注視著桌上那盤蛋炒飯。良久,良久,才聽到勞勃瑞福的語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她是我大學的學妹,我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說到「很好的朋友」時,語氣頓了一下,「本來我們計劃等我研究生畢業,一起出國深造,結果她提前一年出國。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和她就慢慢失去聯絡。我放棄出國的計劃,留在這裡教書——
「不要說了!」我大聲阻止他,雙手捧著胃。
他移到我座位旁,手搭在我肩膀,用很柔的那種語調問:
「胃又痛了?」
「不要對我那麼好!」我甩開他的手,別過頭,眼淚一直不爭氣地想奪眶而出。
他不再多說,歎口氣,緊緊摟住我,我伏靠在他的擁抱裡,淚珠沾濕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5「唐玄宗。」
寫完這三個字,答完期末最後一道問題,我丟下筆,這一段風風雨雨終於就要過去。
是的,結束了。從那一天的暮色以後,關於他,關於我之間的一切,就完全結束了。
我們之間其實根本算不上有過什麼故事,更無關動不動人。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以後也不過依樣的冷淡。
那個暮色以後,許多的黃昏,他等在人群散後的夜色中。每次我只是對他無力地笑了笑,無意聽他再多說什麼。慢慢地,關於他的故事就漸漸傳開。
她們說,好幾次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很漂亮很漂亮,氣質高貴的女子走在一起,說那一定是他的女朋友。他們說,他們以前就認識了,說他一直在等她。她們又說,他很喜歡她,說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很美麗的傳奇,不是嗎?才子佳人最圓滿的結局。
而我,不過和往常一樣的冷漠。我不知道什麼是心碎的感覺,也不知道什麼是悲傷難過。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冷淡悲涼。爹地死後是這樣,媽咪是這樣,而現在,勞勃瑞福並不會增添我太多的傷感。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可以用愛這個字嗎?我只是迷惑於他對我的溫情,我的心到底怎麼說,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我甚至連淚也沒有偷偷地掉,覺得那跟我是不相干的,劇情起伏高低的都是別人的事。
所以,在許多同學傷心地淚灑衣襟,不知道濕透了多少手帕的時候,我依然冷漠如昔的倚在矮牆邊,看盡增外車水馬龍,花月春風。我想,我的心並沒有認定他。可是啊——可是,在我冷漠的容顏下,我的心,為什麼隱隱作痛?——
我覺得疑惑迷離。
若說相遇沒什麼該不該,人世的際遇是因緣互動,那麼,纏繞在我小指的紅線,到底和誰的糾葛牽引在一端?浮動的雲不能告訴我人世間的情愛到底是怎麼樣的纏綿,而我的心,究竟又在冀求著什麼樣的相依?
誰能探觸到我心裡最深無助的軟弱?誰能解我心中倦人的疲憊?誰能給我真正的呵護與憐惜?有誰能扣動我心海最初的那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