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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號當鋪 第七章 作者:深雪
    韓磊一天一天長大,在呂老爺的栽培下出國留學,及後留在美國發展,沒有回國。當他在當地與一名同是留學美國的華人女子結婚後,呂韻音便被接到美國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歲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現,他是韓磊任教的大學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國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闆看見他們有說有笑,在水晶燈下兩人的臉色歡欣詳和,老闆還以為,呂韻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強。卻就是,她在別人求婚之後,便狠狠拒絕了。並且決定,大家以後不相往還。

    老闆也就知道,她連這一次也義無反顧地拒絕,大概以後,他也不能再對她的幸褔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國,她已經不再有作為女人的性別壓力,而且,兒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對異性的追求,本應可以放鬆一些。然而,她還是面對誰也斷言拒絕,決絕而乾脆。

    轉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個,並沒有如韓諾所願,給她交換上幸褔。固執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她的一生。

    臨終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韓磊,帶著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親呂韻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傷心地垂淚。

    呂韻音是一臉的安然,她祝褔他們,告訴他們她不捨得以後沒機會再見,然後,她說,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在人生最後的這數分鐘,請容許我獨自懷念。」她說。

    於是她的兒子、孫兒退出了病房。七十三歲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為有著她一直珍重著的回憶,垂死的臉上,依然掛了個令人舒適的微笑。

    她想起韓諾,想起在英國時與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無盡的宇宙,不獨看見星看見月,還有英國的草地、英國的玫瑰、韓諾永遠英俊而可靠的臉、他的溫柔他的善良他的體貼……在合上的眼睛內,她有她一生最驕傲的事,便是曾經擁有韓諾的愛。

    而當眼睛張開來之後,便噙滿了淚。

    忽然,她就看見了他。

    是的,韓諾也在,他已成為老闆,他在她臨終之日來看她,並且,讓她也看得見他。

    「韓諾……」她以微弱的聲線低呼。

    老闆慢慢由房間的角落走近她的床邊,他捉住了她懸在半空抖震的手。

    呂韻音的眼淚,一顆一顆斜斜地沿著臉旁淌下來,她沒料到,還是終於等到他回來。

    她一直相信他沒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們會重逢。

    「你回來了……」她哽咽著說。說過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見他英俊而年輕的臉,剎那間教她以為所有青春都回來了,連她,也只不過是那年輕的韓諾的妻子。

    他這樣回答,「我一直沒有離開過。」

    她似懂非懂,但還是這樣回答他:「我知道。」

    老闆對呂韻音說:「你知道嗎?我用我的離去,交換給你一生的幸褔。但為甚麼你一次又一次拒絕那些可以給你幸褔的人:」

    呂韻音聽罷,臉上有一抹笑意。她說:「因為,我已經有我一生的幸褔。」

    老闆聽不明白,他望著呂韻音。

    呂韻音說下去:「懷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褔。」

    老闆默然,他猜想不到,她會這樣演繹她的幸褔。她要的幸褔,是孤單的、無聲的、冗長的,傷感的……令他內咎的。

    「對不起。」他說。

    她微弱地告訴他:「沒甚麼對不起,這一生,我都擁有著你。」

    「韻音。」他用力握緊她的手。

    「該是我說,謝謝你。」她凝視他的臉,這張她深深愛了一生一世的臉。「你就是我的幸褔。」

    然後,他看到,她把眼睛輕輕的合上,而那被皺紋埋葬的嘴唇,泛起一個矇矓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連靈魂也帶不走。

    她斷了氣。

    老闆看著這個笑容,他有一萬個不明白。

    --為甚麼,她對他的愛可以如此豐盛:

    豐盛得,抵抗了命運的安排;豐盛得,令心意貫串一生也不為所動。

    是一種無人能打碎的堅強,她對他的愛情,堅強得叫人吃驚。

    今天,他無愛慾,而且,不再理解愛情。他皺住眉,放開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後的一抹笑容,然後,他拿走了那張放在床邊的照片。

    呂韻音走了,她走到一個他永遠不能跟著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呂韻音已死了五十年,老闆心目中不能保留對呂韻音的愛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呂韻音留下來那沉重而堅強的愛的陰影。他從沒欣賞過,比這更堅強的愛。

    究竟,愛,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義?

    當然,他典當自己的愛情,除了換取呂韻音的幸褔之外,更是為了令自己不用在長生不老的歲月中永恆惦念住一個人。他以為,他放走了愛情,他的存活日子會比較不那麼痛苦,然而,到了今時今日,他才又意識到,無愛情的永恆,好空洞好空洞。

    當初,若然沒送走愛情,就算呂韻音與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連繫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樣。現在,沒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時候失去存活的真實感。

    她得著的幸褔,他得不著。

    原來一切都虛幻,除了,用愛來填補。

    這樣過了五十年,老闆間中回想起呂韻音臨終時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覆思量起愛情,十年來,他都在暗暗驚異愛情的力量。

    當他苦心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小提琴胚胎,卻又最終結局只是敲碎它們時;當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樂曲,然而只有音沒有神時……他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甚麼。

    一天,第8號當鋪來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齡十四,她預早一星期前已預約。

    正如所有客人,她對這當鋪的認識,來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輾轉相傳,聽入心坎,然後,誘惑纏繞心間,最後的定斷是,不可不試。

    少女的名字是孫卓,就讀初中二年級,長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種永遠坐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課一等一優秀的初中女學生。

    孫卓有一個特別的才能,她對音樂自小顯得很有天份,最擅長的樂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練琴技的她,願望是終此一生與小提琴為伍。

    她沒有一般少女的懷春夢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歡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愛青年人愛玩的玩意。過山車、溜冰場、disco、電子遊戲,她無一喜愛。

    最愛,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練習,無時無刻也在想著如何使自己的技術更進一步。無琴在懷時,便憑空架起拉奏的姿態,把音符由心間浮起,幻想著音樂由指頭間拉奏出來,合上眼,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認真的事,孫卓對小提琴很有夢想,這會是她的興趣、職業、名利和生命。

    她已經不能滿足於在學校表演的榮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國的演奏廳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小提琴老師亦表示,孫卓的水準近乎國際水乎。然而,老師又說:「還是差了一點點。」

    孫卓用了一個晚上檢討,她明白,無論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風采上,她都有所虧欠,這教她很不安樂。

    當年莫札特七歲便震驚歐洲哩!孫卓知道,她距離真正國際水平,還差了很遠。

    她學習小提琴的小型音樂學院每年都派學生到外地參加比賽,但一次也沒選中孫卓,她知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末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與不甘心之間徘徊,直到,她聽了這樣一個故事。

    音樂學院曾經出過一名蜚聲國際的鋼琴家,於這家小型音樂學院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大事。聞說,這名鋼琴家一直琴藝平平,只是,一天當他突然啞了之後,琴技突飛猛進,還嬴得多項重要賽事,卒之,他揚名國際,成就非凡。

    說故事的人補充:「他之所以有日後成就,全因為他以自己的語言能力交換。他在臨死之前向他的徒弟表示,別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為,他的一切,都是交換回來的。」

    孫卓好奇了,她問:「去哪裹交換?」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間當鋪。」

    「當鋪。」孫卓驚奇起來,一個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從一間當鋪中換取。

    雖然聽上去很有點荒謬,但她還是認真地調查起來。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嘗試所有她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舊式的當鋪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時款手錶呈上,看鋪的人一看,便說:「五十塊錢!」

    她隨即發問:「這兒除了當表之外,還可不可以典當一些別的東西……譬如……我典當我的一把聲線:」

    看鋪的人不明白,然後他決定,這名少女是白撞的。「過主!過主!」他趕她走。

    孫卓走到第二間當鋪,依循同一個模式試探,同樣被趕走。第三間如是,第四間如是……直至第六間當鋪,孫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說:「請看看我的手錶值多少錢。」

    當鋪的人說:「告訴我……」他以閃爍的眼神望著少女:「你要典當的會是這一些隨手可得的東西嗎?」

    孫卓心神一怔,抬頭望著跟前的人,那人在櫃位後有著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氣質。孫卓面露笑容說:「是的,我有價值連城的東西要典當,難道此處便是我達成願望的地方?」

    櫃位後的人緩緩地說:「我沒本事做那當鋪的主人,我只負責引介。」

    孫卓問:「哪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號當鋪。」他遞給她一張地圖:「不難找,只要有心。」

    孫卓飛快地望了地圖一眼,滿懷感激地抬頭望向那人:「感謝你。」

    那人沒答話。而孫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場彷彿湧起,一點一點的濃罩住櫃位之內。她說了感謝,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謝。

    那人只是說:「你去找尋你的命運吧!」

    孫卓正要別轉身離去,忽然,她問上一條問題:「請問……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這種事,不是太神奇了嗎……」

    回答她的是這一句:「奧秘,不是你與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孫卓似懂非懂。櫃位後的人,在黑色磁場中退出。

    孫卓離開了這家外形傳統,但氣氛詭異的當鋪。一踏在陽光之處,她才驚覺,原來一身是冷冷的汗。

    手上的那張地圖,是真實的哩……第8號當鋪……

    那天晚上,處事認真的孫卓致電地圖上的電話預約。

    「請問,這裡是不是第8號當鋪:」

    「是的,」一把悅耳的女聲說:「有甚麼可以幫忙?」

    「我想來典當……」地想了想,說:「典當一些東西……」

    「好的,」女聲說:「讓我看看我們老闆的時間表……一星期後的晚上九時……你是小女孩吧……九時會不會太晚?」

    孫卓說:「不!不會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聲笑起來:「哈哈哈!那麼,請賜尊姓名。」

    「孫卓。」她報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孫小姐,我們恭候大駕光臨。」

    「謝謝你。」孫卓禮貌地道謝,繼而掛上電話。嗯,過程輕易而方便,服務也大概很夠友善親切。

    下星期,孫卓知道,她即將改寫自己的命運。

    剛接過電話的這個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記下預約的時間與姓名,卻出奇地,執筆的手不聽喚,一大灘的墨水弄花了預約客人的名字。

    「孫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剎那,她忽然隱隱覺得有點不妥當。

    是誰會叫她的手也震起來?

    是老闆教她執筆的,被老闆緊握過的手該是無比的堅定穩固,緣何驀地,不由自主的抖震。阿精心虛,表情帶點迷惘。

    孫卓沿著地圖上的指示找尋第8號當鋪,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輛駛向郊外的巴士,到了近總站之前的兩個站下車,那裡有一個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鐘,走到盡頭便是了。

    「好簡易哩……」她在心裡頭想道,這個地方意念神秘,找尋途徑卻容易得很,真有點意外。

    心裡頭完全沒有懼怕與猶豫,她要求一個大成就,以某些東西來交換,只覺順理成章。她亦不認為這個交換之處有甚麼可疑,只要成就臨近身邊,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確無誤。

    十四歲時定下的志願,就在十四歲實行吧!

    未幾,眼前便出現了一道大鐵閘,她伸手推開來,一內進,風便刮起,樹葉翻滾旋動。是在這一刻,因著這氣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門前,她本想伸手拍門,木門卻自動開啟,她步進門內,感受到的是一種華麗的舒適。白色的佈置,令她有親切感,大堂位置,還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去,吸了一口水仙花香氣,然後抬頭打量天花板,那起碼三層樓以上萵度的天花板,給上了花卉圖案。

    孫卓立刻斷定,這是一個舒適的地方。「像六星級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樣,自動自覺的往右走,人家都沒來過,可是,那右邊的走廊上的第三間房,彷彿有著催眠的能力,發出了無聲的指引,把心中有願望的人,帶領到那房間去。

    她站停下來,房門便打開了。從漸漸開放的大門中,她首先看見一列的書籍,然後是一張很長很長的書檯,再之後,是書檯後的兩個人,一個男人坐在書檯後的椅子上,一個女人站在男人的身邊。

    她微笑了,這就是她要見的人。

    從黝暗的走廊中,她步進較光亮的房間內,她越走越近,越來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她的臉一直是微笑的,而看著她步進的一男一女,本來也神態自若,……可是,當少女的臉孔清楚呈現在他們眼前之後,老闆與阿精,都有那數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個人。

    老闆凝視著這張臉,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國的火車站之上……

    阿精看著這張臉,唇微張,下意識的,她把目光掃向老闆,她發現,老闆有一個凝神而錯愕的神色。

    只看過那張泛黃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記著,那個老闆身邊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氣質,是一個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當下心一沉。

    這名少女,有一張與呂韻音一模一樣的臉。

    老闆看著,就這樣心酸。

    三個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齊全,她見二人都不說話,便自我介紹起來:「你們好,我叫孫卓,預約在九時。」

    阿精回過神來,她說話:「孫小姐,我們很高興認識你。」

    孫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順和乖巧。

    阿精介紹老闆:「這是我們的老闆,他會決定我們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闆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孫卓的臉上,他簡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奧妙。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孫小姐,你有甚麼需要我們的幫忙?」

    孫卓回答:「我要成就。」說得乾淨利落。

    老闆與阿精的心中反應是:人小志不小。老闆問她:「是一個怎樣的成就?」

    孫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氣.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闆與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聲。阿精的臉色一變,而老闆,由心中湧出笑意。不獨臉孔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覺親切。

    孫卓問:「你們可以幫我嗎?成就可以換取的嗎?」

    老闆便說:「成就可以從努力與學習中換取。」

    孫卓卻說:「我已經很努力了……但各方面,我還是差太遠……」說著說著,她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或許,是欠缺了一流的天份。」

    看著她,老闆很有點興致,他問:「告訴我,你喜歡的小提琴作品。」

    孫卓笑著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來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闆想了想:「的確是。」

    「另外,Sarasate.P.的安達路之羅曼史也是不錯的選擇。」孫卓又說。

    老闆點了點頭:「蕭邦的作品,也很適合小提琴演奏。」

    孫卓同意,「StraussJ.的作品亦然。」

    他倆交換著小提琴音樂的知識,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兒,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又不敢打亂他們的對話,只好仔細研究他們交談的神情,與及努力按住一顆妒忌的心。

    是的,孫卓坐到老闆跟前不夠五分鐘,阿精已開始妒忌。

    老闆又問:「你自小已酷愛小提琴?」

    孫卓回答:「我四歲開始學琴,而一碰那琴,便今生今世不想離開。」

    老闆也有同感,只是,孫卓比他的熱愛還高了許多倍。

    孫卓又說:「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闆點點頭。「但你打算用甚麼來換取人生的成就?」

    孫卓清了清聲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愛情。」

    老闆望進她明清的眼睛內,不期然的,他便看見他自己。

    「不。」他拒絕。

    阿精望著老闆的臉,她有不祥的預感。老闆反對客人的典當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只不過是愛情。用一生的愛情換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過。

    孫卓告訴老闆:「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闆說:「你想得未夠清楚。你不會明白,失去一生的愛情,究竟是件怎樣的事。」

    孫卓不以為焉。「我無興趣要愛情,當其他同學渴望拍拖時,我只希望可以參加外國的音樂比賽。」

    老闆嘗試說服她:「你試想想,不要名成利就,只當個稱職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嗎?」

    孫卓望著老闆,聽罷他的說話,她也就忽然激動起來。「太多人這樣告訴我了!難道我不會知道我要的是甚麼!當個二流小提琴手?為甚麼我只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話,就別假仁假義幫我!」

    孫卓說得上身傾前,雙手抓住椅墊,而且目露凶光。

    老闆與阿精立刻明白,這件事對她來說是何等認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說:「別動氣,老闆不是不幫你。」她上前去輕撫孫卓的肩膊。孫卓的面色便隨即緩和起來。「對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闆有個提議:「讓我聽你奏一曲。」

    阿精聽見老闆的話,便走出書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進來。未幾,一具小提琴送來了,交到孫卓的手上。

    她撫摸琴身,望了望老闆,然後她站起來,開始演奏她的音樂。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種二合為一的氣勢,神情專注,而且志在必得。那種掌握音樂的自信,從每一下的拉奏動作與及偶然的身體擺動中顯示出來。當小提琴被演奏時,她便是強者。

    技巧倒是有改進的餘地,老闆知道,孫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師指點,她要到最著名的學院,與最優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現階段的她,的確不可能令她達成她心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罷,老闆仍然不語。

    「怎麼樣?」孫卓問:「你不答應我?」

    老闆說:「用愛情來換取成就,有天你會後梅。」

    孫卓忽然冷笑,十四歲的臉孔上是一陣陰霾。「你這種迂腐的人,會明白一個人的幸褔嗎?」

    幸褔。老闆望著她冷冷的臉,心中加強了注意力。他對這名詞,非常敏感。

    幸褔,是令人迷惘的兩個字。

    孫卓說下去:「幸褔不一定是愛情如意、有愛自己的伴侶。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兒孫滿堂。幸褔是個人理想。如果一個人的願望就是愛情上的幸褔,你給了他,他便很幸褔。然而若果他的幸褔是他的成就,你來硬分給他一些愛情,但又沖淡了他的成就,那樣,他一點也不會幸褔。」

    結尾之時,她還加多一句:「看你做了這些年人,這種邊理你還不明白?」

    說完後,她的臉上隱約有種勝利感。

    阿精說:「說得好!我有同感。幸褔就是這樣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孫卓投以一個「你是我的朋友」的親切眼神。

    老闆只是說:「你明天再來一次。」

    「為甚麼?」

    「我今天不能決定。」他說。

    孫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無奈,她明白,話事的始終是老闆。

    只好告辭了。臨行前,她對老闆說:「別以為替我著想便是幫助我。沒有這樣的事。」

    老闆微微一笑,他送客。

    孫卓離開後,另有兩名客人來臨,老闆與阿精都公事公辦地招待他們。然後一整夜,大家都沒提起孫卓這個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宮後,原本還是若無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試圖找尋孫卓的歷史、過去、身份,她亦嘗試觀看她的將來,然而,她的預知能力沒讓她探測得到任何事情,這個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測軌跡。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沒有任何辦法。她越著緊要追尋的人,便越追尋不到。

    當要放棄的時候,她便彷徨起來。那女孩子究竟是誰?她有那麼一張臉,她與老闆有相同的興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蘊。

    阿精鼓著氣,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闆在他的行宮,同一個時候,也在追查孫卓的過往。

    他合上眼,面向著星光。而他,找得到。

    孫卓的孩童時代、孫卓的學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現他的腦海;然後他看到孫卓的家人,繼而他追索孫卓末出生之前的時光,像一輯剪輯得零碎的電影片頭,他一邊看一邊趕快分析、記憶,然後,台上眼睛的他微笑起來,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資料。

    當眼睛張開來之後,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間收回一個凡人追尋不到的角落,這角落,只留待異人才可以開敢。

    然後,老闆決定,他讓孫卓得到她所需。老闆知道,他無可能不幫助她。她要怎樣的幸褔,他也會送給她。

    他會給她世上所有一切,因為,他看得見,生命的永恆意義。

    孫卓,對他來說,是重要的。

    翌晚,孫卓再次前來。

    她問:「你們考慮好了?」

    老闆告訴她:「你要的,我給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孫卓稱讚道:「你們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後一生都滿意。」老闆說。

    「謝謝你。」她說。「不過,先小人後君子。在今天之後,我首先會得到甚麼?」

    老闆告訴她:「你會對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孫卓雙眼發亮了。「然後,我便會被挑選參加比賽!」

    老闆點點頭。

    孫卓興致勃勃地說下去:「繼而嬴了比賽,得到獎學金,可以去一流的音樂學院學習!說不定,還會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闆看著她的神情,也替她高興起來,為著她的快樂,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們,也一直找機會插入話題,怎樣,也要說一、兩句。

    「成交了。」她說,有一副從容表情。

    孫卓笑起來。「感激大家。」

    然後,老闆拿出同意書,向孫卓簡述一遍,孫卓簽了字,老闆便在她跟前做了一個催眠的手勢,剎那間,孫卓跌進了一個無重的狀態中,四周充溢了粉紅色的溫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到幸褔。

    彷彿聽到萬千的掌聲,領略到崇高的榮耀,得到世人的景仰與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就中,怎樣也不肯離開。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好夢哩!這個夢把她在未來數十年將會得到的光輝濃縮成幸褔的一小段,令她在交換出愛情之時,不能有任何後悔。

    是的,老闆把左手放到她的臉龐邊,她就像依偎一個愛人那樣靠到他的掌心內,她有迷人而陶醉的表情,愛情,不知不覺間,一點一滴傳送到老闆的手內,入肉入骨,她的愛情,都交給了跟前這個男人。

    不後悔不後悔,她以她的定義,來界定了她的幸褔。

    醒來之時,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獨生女兒的睡房,粉紅色、粉藍色,配上很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將來的一生,會與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闆接收了她的愛情,理應交給阿精保管,但這一次,他說:「她的愛情不要放到木架上,由我親自看待。」

    阿精想問為甚麼,但又問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著老闆史無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當物帶走。

    孫卓的愛情,從此鎖在老闆的掌心之內,與他的血肉同體。把一個人的愛情,收藏在自己的血肉中,沒有任何事,比這更深入與浪漫。

    從此,她的愛情,便與他二合為一。

    阿精看著老闆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宮,她只覺,自己的一顆心就這樣被挖空。既痛苦,又空洞。

    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與老闆的生活中無端端闖入了一名少女,她放棄的愛情,他卻如獲至寶的收起。將來,究竟會發生甚麼事?

    阿精雙手掩臉,從來,也未曾如此不安過。

    孫卓典當了愛情之後,她感受不到損失,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她的成就。

    在一次音樂學院的小型甄別試中,她的老師便發現她的技巧突飛猛進。這是連孫卓自己也察覺的轉變,弓子上的控制、揉音、音律的準確與及節奏的掌握,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組合。

    雖然說是最基本的技巧,但掌握得毫無瑕疵就是極其困難的一回事。老師望著孫卓,驚覺她的高水準。

    「就如一級的大師。」老師說這讚賞話時,臉上神情肅穆,不敢掉以輕心。

    孫卓只以一個得體的微笑回應之。

    後來,音樂學院便派她前往維也納參加小提琴演奏比賽,當下,便技驚四座。

    得到冠軍的孫卓獲得的評語是:「小提琴天才!技巧成熟得比美Heifetz!」

    Heifetz海菲滋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提琴家,被譽為「聖僧」。

    孫卓得到這個評語,十分心滿意足。

    她一直淡定從容哩,連到酒店找上門的維也納音樂學院負責人,與唱片公司高層,她都處變不驚地接待,氣度有如見慣名利的成年人。

    大人們面對著她,也只好謙遜謙遜。

    她問學院的負責人:「你們會如何栽培我?」

    人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們會視你為一級的天才音樂家般看待。」

    「但我要在貴學府供讀多少年呢?」她問。

    「一般來說,要五年。」

    孫卓隨即陷入思考之中。五年……地想,五年後也十九歲了,十九歲才去追尋名利,會不會太遲?

    成名要趁早啊:既然她付出高昂,她要求的,便要更多。

    後來,她又接見唱片公司的高層,她問那個人:「你們會怎樣栽培我?」

    那人便回答:「我們會以一級紅星的目標來捧紅你。」

    「誰是一級紅星?」她問。

    「像CarlHesch,像Heifetz。」這兩位都是小提琴家中的殿堂級人物,「琴王」與「聖僧」。

    孫卓想了想。「不。」她說。

    對方便緊張起來:「孫小姐有甚麼要求?」

    孫卓說:「我要似Madonna與MariaCallas的混合體。」

    「似她們?」唱片公司高層反問。

    「是的。」孫卓說:「我希望似MariaCallas,在樂壇中成績斐然,神賜予她完美的聲線,再廣的音域也難不到她,她把屬於一小眾的歌劇演唱普及化和明星化,而她本身的榮華生活,更是不用多說了。藝術家如此富有與光辨,她也算難得。

    「而Madonna,我希望似她,做一個真正的天皇巨星!單單雄霸古典音樂界,會不會太單薄?可以的話,我兩個樂壇也要。流行的、古典的。」

    唱片公司高層客氣地告訴她:「志向萵,是好事……」

    孫卓看穿了跟前的人所想。「我一定會做得到,別看小我!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亦不會倌任你,這是我的前途。」

    唱片公司高層當下補償她一些門面話。她聽進耳裡,心裡有數。今時,不同往日,實在無需要再處於下風,覺得這人不合意,便把大家賺大錢的機會留給一個真正愜意的合作夥伴。

    聽著這人繼續絮絮不休,不期然的,孫卓有那嗤之以鼻的神色。

    那人看見了,不獨不覺這小女孩無禮貌,反而為著討不了她的歡心而汗顏。

    後來,孫卓便送走了客人。那關門的動作多利落,以後,還有十打八打這種人要送走。

    回去出生地之前,孫卓為維也納的報章做了個訪問,臨上機前剛巧買得到訪問刊出的這份報紙。她看著黑白照片中的自己,雙眼有神,笑容甜美得來自信,抱住小提琴的姿勢具使命感,看著看著,自己也入迷起來。微笑中的她決定,她要愛自己更多,因為,自己,好值得。

    好好收起這一張訪問,一切,就由這裡開始。

    果然,一如所料,世界上出現了一名小提琴聖手的消息傳開去,孫卓得到了很多的重視。世界各地的音樂學院頒她獎學金,邀請她入讀,唱片公司隆而重之地拜訪她,請求她簽約。

    最後,孫卓選擇了紐約的茱利亞音樂學院,為的是基地在紐約。她的算盤是,最好深造與發展事業可以一起進行,紐約會是一個培養流行藝術家的好地方。

    收拾行李的一剎那,她又忽然發覺,她得到的不獨是成就,而且還有智慧。

    抑或,智慧只是天然地來自良好的際遇?於是,她每個決定也可以深思熟慮、從容無誤?當選擇權盡在自己手裡之時,人便有智慧,不會亂來,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滿意自己。

    臨上機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滿意足地發了一個好夢。

    孫卓的父母還擔心她會照顧不到自己,在機場中依依道別,父母輪流說著:「小心那邊的人,聽說人很壞!」「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來父母身邊。」「一有不開心,便隨便致電回家!」

    她安慰她的父母,說:「你們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事情難得倒我。」

    父母覺得她少不更事,只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來得很有理由。

    在音樂天才滿佈的茱利亞音樂學院,孫卓的成績亦是一流的,教授們經過三個月的觀察,下了這一道評語:「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孫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華,卻還是每天勤力地練習,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樂趣,這使她自覺,她是天下無敵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擁有最強大而神秘的力量,這力量直通天與地,,直接連繫宇宙最探邃的角落,也只有這些無形無相的境地,才會有瞭解這力量的心靈,這些心靈明白,融入萬籟的聲音,究竟因何而來。

    超越了人類能創造出的音律,與宇宙間最神秘的一點連接,就連神衹,也快要被這音律打動,意欲與創造音律的人溝通。

    孫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牽動了穹蒼中最隱藏的美。

    因為這魔力,她迅速成為了學院中的傳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麗,這樣的組合,構成了一個神的形象,只要她走過,身邊的人就有膜拜的衝動。

    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當然,也有喑戀者,而且數目眾多,每當一提起孫卓,指揮的、彈琴的、吹笛子的……一一心動起來,美麗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愛情與夢的化身。

    孫卓也如她一直對自己的理解,無論接觸多少雙愛戀的眼睛,無論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內心,也牽動不了半分。他們只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只消半年時間,學院便安排她參與頂尖樂團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夠資格與莫斯科交響樂團同場演出,她是獨奏者,其他一眾樂團成員,演奏出陪襯她的音韻。

    在排練之時,已技驚四座。這個被譽為世界上最嚴謹的樂團,也為了孫卓可以隨時進入狀態而咄咄稱奇,無論何時,只要她的弓放到弦之上,天籟便傾巢而出。

    她沒說話,沒笑容,只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數千個仍然懸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數千名觀眾的拍掌聲,她盼望她將要得到的榮耀。

    就在這排練的中段,她坐下來稍事休息時,偶爾抬頭,便覓見樓上最尾廂座中,有一名男人轉身離開的背影。這背影,像風一樣旋動到她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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