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兒回頭瞥向巍峨的宮殿,心裡泛起一抹沉重的疼痛。
再見了,龍……
再見了,臥龍宮……
她不知日後該何去何從,但她卻清楚地知道她決計不能再留在臥龍宮,她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屬於別的女人。
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由樹叢裡竄出,在夜色中張著它那雙又大又圓的褐色瞳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正沉浸在悲傷情緒中的柳珍兒。
「小東西,又是你!」忽見「老朋友」,柳珍兒心裡掠過一份欣喜。
她認出了小東西額頭中央一撮特殊的白毛,相信自己沒有認錯。
欣喜過後,忽然間,她意識到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惆悵,心中湧起一股濃濃的心酸,眼眶不禁又紅了。
想到上回她打算偷溜回山上時,也曾在這樹上被他逮著,那時他還在這樹上輕薄她,偷她的嘴兒吃,可現在……他竟然要去娶別人了……
「嗚……小不點,我好慘喔!我喜歡的人他不要我了,他要去娶別的女人……嗚……聽說是個什麼大臣的千金……嗚……他連告訴我實話的勇氣都沒有就跑了……嗚……師父也不要我了……我該怎麼辦……」
說著說著,柳珍兒原本壓抑的情緒一下子全宣洩了出來。
小松鼠像是有靈性一般,體貼地挨到她身邊,爬上她的身子,最後站在她肩頭以它毛絨絨的身子摩蹭著她沾滿淚水的臉龐。
柳珍兒愣了一下,抽抽噎噎地斜眼睨著小松鼠,疑惑地問道:「這個……嗯……你不會是在安慰我吧?」
小松鼠只是一徑地用全身的毛摩蹭著她,微刺的毛搔在她頸肩處,使得她格格笑出了聲。
「呵呵……好癢……」她破涕為笑,親密地順撫著小松鼠的毛,抽噎地說:「小乖,你真好、真貼心,我現在就只有你了……」
小乖?
「啊,往後你就叫小乖好了。」她將小松鼠抱到自己面前,以面對「人」的口吻認真道:「往後我們就一起作伴,你說好不好?」
也不知小松鼠是不是聽得懂,只見它睜著圓滾滾的大眼望著一廂情願的女人瞧。
「走,我們去……」原本興高采烈的柳珍兒臉色又突然黯淡了下來,深深歎了口氣。「唉,這天下之大,我還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才好!」
她覺得自己好慘、好慘,沒了師父、沒了師妹,又沒了龍……
嗯,龍……
她不禁在心裡幻想著遠在中土皇宮的他正在做些什麼?是不是正和那大臣的女兒談情說愛?
一想到原本屬於自己的溫柔,此刻卻換了女主角,她一顆心不禁又擰疼了,心口緊揪地難受,像是有根針隱隱刺在心頭上,拔也拔不掉。
正當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時,小松鼠突然由她手中掙脫而出,一溜煙地跳到另一枝頭上。
「小乖,你怎麼跑了?」柳珍兒著急地嚷道。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個伴,沒想到這個伴這麼快就要離她而去。
小松鼠回過頭,定定地站在枝頭上,睜著可愛的褐色圓眼望著她,片刻後又轉身跑開。
「喂,別跑呀!」柳珍兒想也不想地便緊跟著小乖的後頭而去。
也不知這樣在樹上飛掠多久,她最後來到一處像是沒人居住的竹屋。
天色已微亮,她可以清楚地由窗戶看見竹屋內的擺設。
竹屋內雖染上些許塵灰,但這竹屋看來還挺結實的,竹屋外還有一畦田地、一口井。
「哇,小乖,你是不是可憐我沒地方住,特地帶我來這裡?」柳珍兒興奮地大叫。
小松鼠沒回答,卻跳上她的肩頭,以它毛絨絨的身子摩蹭著她的臉頰。
「呵呵,小乖,你真好!」
***
皇帝下了朝後正往御書房走去,後頭跟隨著一群太監、女婢。
他才一腳踏進御書房,房中就忽然刮起一道強風將兩扇門闔上。
就在皇帝訝異房中為何會刮起這一道奇怪的強風時,忽見一名長相邪肆的長髮男子斜斜地坐在案後的龍椅上。
外頭的太監、女婢們忙敲著門扉,大喊道:「皇上、皇上。」
皇帝雖訝異有一個陌生人正大咧咧地坐在他的龍椅上,但心裡卻奇怪地沒有一點面臨危險該有的懼意。
「朕沒事,你們都退下。」
「皇上……」外頭的人馬仍不放心地喊著。
「朕說退下。」皇帝擺起了威嚴,厲道。
外頭的人這才沒了聲響。
「你就這麼放心我不是刺客?」斜坐在龍椅上的男人輕笑道。
「你不是。」皇帝上前一步,眸中有著複雜的光彩。
「敢問皇上如何能斷定?」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皇帝一字一句地道。
「真虧皇上還記得。」龍嗤笑道。
皇帝早就注意到這名坐在他龍椅上的男子眉宇間的硃砂痣。「龍兒,你不乖乖地待在東土,為何偷偷潛回皇宮?」龍拿起案桌上一隻鎮案寶獅在手裡把玩。「回不得嗎?還是怕我回來會帶給皇宮什麼災禍?」
「你怎麼會這麼說?」
「不是嗎?」龍臉色驟沉,坐直了身子。「你將我們四個兄弟全分散到國土四方,不就是害怕我們是魔物轉世,會給國家帶來天災人禍?」
「不,不是這樣。」皇帝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名將近二十年沒見面的兒子,眼底有著複雜的情緒。
「那是為什麼?」
皇帝沒有答話,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兒子瞧。
龍被他瞧得十分不自在,索性擺起臉,怒道:「不說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在乎,哼!」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便一直夢想著與父親相見的這一刻,他有好多的問題想問,沒想到真到了相見的時刻,他卻什麼都不想問了。
「那麼你今日違抗皇命,偷偷潛回皇宮,為的是……」
「要你打消替我主婚的主意。」龍十分不悅地道。
「為什麼?你是皇家的血脈,依照祖宗留下來的傳統……」
「夠了!」龍大喝一聲,忿忿地拍案站起。「什麼皇家血脈?我只不過是皇室中見不得人的魔物!要不是這樣,你會將我們四個兄弟還在襁褓中就分送到國土四處?」
面對兒子的怒氣,皇帝臉色未變,維持著平常的語調,不答反問道:「見到朕不跪下請安行人子之禮就算了,還口口聲聲的『你』啊『你』的,看來在你心裡根本就不將朕這個父皇當一回事。」
「哼,總之我是不會順從你的意思娶大臣之女。」
「為什麼?朕替桓鷹王指婚,他可是半點都沒有抗拒的意思。」
「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只不過是這輩子都沒見過面的兄弟。」
「你要知道,替你們兄弟各指一名才貌雙全的女子為妻,那是為人父想為子女作最好的打算……」
皇帝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龍給截斷。
「別說的那麼好聽。」龍憤道:「當年還在襁褓中,我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念在血緣的關係做了臥龍王我也認了,只是你若要強迫我娶一個我沒興趣的女人,就別怪我哪天連臥龍宮那座牢籠也不待了!」
「你在恐嚇我?」皇帝斂眉。
面對兒子目無尊長的怒氣,他本該生氣的,但他卻一點也不氣,反倒心中頓生一股驕傲。
龍沒有答話,只是凜著臉仰高下顎,對峙般地睨著眼前這從來沒有和自己相聚過一日的父親。
「稟皇上,桓鷹宮的護宮統領有急事來報。」
詭譎的氣氛橫亙在兩人之中,直到外頭有侍衛大聲喊報,打破了緊張的氣氛。
「鷹?」皇帝顧不得眼前與龍對峙,立刻掉轉頭,打開了御書房的門。「發生什麼事了?」
「聽桓鷹宮的統領稟告,桓鷹王……不見了。」外頭的侍衛俯跪於地,恭敬道。
「什麼?」皇帝驚了一下,臉上掩不住憂色。
龍在後頭聽到了自己另一名兄弟的名字,心中泛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尤其是看到父皇在聽到另一名兒子行蹤不明之後,那一臉的擔心憂色,頓時像顆小石投入了心湖般在他心裡造成了漣漪波動。
他原以為父皇是不會管四個兒子的死活,沒想到父皇居然對他們幾名兄弟還是挺關心的。
「桓鷹宮的統領現在人在何處?」皇帝沉聲問道。
「稟皇上,在外頭候著。」侍衛頓了一下後又問道:「要不要傳他進來?」
「不!」皇帝回頭望了龍一眼,又轉頭朝侍衛道:「先讓他候著,朕待會再傳他晉見。」
「是。」侍衛領了命之後便退下。
皇帝才闔上門扉,龍便開口道:「看來你早就知道我離開了臥龍宮。」
「當然。」
「鷹也離開了桓鷹宮?」
皇帝深吸口氣,輕歎一聲。「唉,看來朕的兒子們最近時興失蹤。」
「說不定他也正趕來見你。」
「不!」皇帝搖搖頭。「他不像你,你會來,他不會來。」
「喔?是嗎?看來你對我們幾個兄弟的性子還挺清楚的。」龍挑眉問道。
「不僅是性子,就連你們的日常飲食,朕也十分清楚。像你五歲時高燒五日不退,還有九歲時由馬上跌了下來……朕都一清二楚。」
龍心中隱隱湧起一股激動。「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在我們四個兄弟襁褓之時,就急著將我們遠送他方?」
皇帝踱到窗口,雙手負於後,眺向遠方。
「孩子,你要瞭解,身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也有許多無奈……有國無家呀!」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好吧,既然你執意要知道實情,朕便將此事源源本本地告訴你,希望能稍解你心頭多年疑惑。」
皇帝接著便將他們四人出生時的異象,以及後來仙山老人的一席話,告訴了龍。
龍始終緊蹙著雙眉,靜靜地聽著。
橫亙在他內心裡近二十年的問題終於得到解答,又得知了父皇雖末與兒子相聚一日,卻是在暗地裡關心著四人。他表面上雖沒任何表情,內心裡卻已是波濤洶湧。
皇帝將一切都說出之後,頓了一下又道:「孩子,回東土去吧。」
「那立妃的事……」
「放心,為了彌補你們四人多年來所喪失的親情,朕會盡快頒下一道聖旨,特許你們有自己選妃、立妃的權利。」
龍未再言語,心中複雜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去見過你娘親了嗎?」皇帝突然問道。
「尚未。」
「既然都回來了,就去見她一面吧,她可是念你念得緊。」
龍沉默了片刻,任由心緒在心中纏繞,「好吧,我這就去。見過娘親之後,我立刻回東土。」
***
將竹屋裡外打掃了一遍,柳珍兒累得倒在竹椅上氣喘如牛。
「呼,久沒勞動筋骨,不過是灑掃罷了也累成這副德性。」舉起挽起的袖子,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她發現待在臥龍宮裡的生活實在太安逸了。
突然間,她的肚子傳出一陣悶響,她這才想起許久沒有祭五臟廟了。
「唉,來到這竹屋,每天淨吃些野果、野菜,都快吃得反胃了。」她對著跳到懷裡來的小乖道。「是該去買些米、菜回來。」
好在她從小就在山裡長大,從大自然裡找尋食物,並不會對她造成太大的困擾。
可是心思一轉,身無分文的她,哪裡有銀兩買米菜呢?
小松鼠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般,以小小的前手奮力拉扯著她手上的一隻玉鐲,惹得她一聲驚呼。
「不行!」她瞪著小乖,嚷道:「難道你要我把這鐲子賣了?」
小松鼠不知是否真有靈性,沒有搭理她,只是以前腳和嘴巴一徑地拉著她手腕上的翠玉鐲子。
柳珍兒倏地推開小乖,將鐲子捧在胸前,像是護著極珍貴的寶物。
「從臥龍宮裡出來,我可什麼都沒帶,這是龍唯一可以給我留作紀念的東西。」
被推開的小松鼠在地上滾了兩圈,站穩身子後回頭望了柳珍兒一眼,緊接著就以極快的速度飛奔離去。
「小乖、小乖,你別跑呀,我不是故意的。」柳珍兒跟著追出去大聲喊著。
但外頭除了風動樹搖外,哪裡還有小乖的身影?
一股被捨棄的悲傷情緒再次湧上她心頭,她扶著門扉頹喪地癱坐於地,忍不住嚶嚶哭泣起來。
「嗚……連你都不要我了……」
一想起龍的負心,還有與師父、師妹的決裂,她整顆心都碎了,頹喪的身影蜷曲在門邊,雙肩因傷心哭泣而不停地抽動。
「小乖,你回來呀,我發誓不再罵你、打你了……嗚……你要我賣玉鐲,我當了它就是了……求求你趕快回來呀……」
***
「什麼?她不見了?」龍回到臥龍宮後,發現柳珍兒早已離開,不禁大發雷霆。
「王,您、您是知道的,阿原沒啥武功,怎麼趕得上柳姑娘?」阿原害怕地伏跪於地,顫抖道。
「那些侍衛呢?」
「大伙全都忙著找您,阿原也是過了好幾天後,才發現柳姑娘不見了。」
「混帳、混帳!」龍氣憤地踢翻了椅子,轉頭就往外頭走去。
「王、王,您上哪兒去?」
「山上!」他相信她一定是回到山上和師父、師妹團聚了。
***
「珍兒、珍兒。」龍一身華服佇立在一幢小木屋前叫嚷著。
木屋裡走出一名中年婦人,正是柳雲英,她不悅地瞪著龍。
「你怎麼會找得到這裡?」
「上回你到臥龍宮來企圖帶回珍兒時,本王早已派人暗中調查一切。」
「倒不知臥龍王此次有何指教?」柳雲英冷哼一聲。
「叫珍兒出來。」
「珍兒?」柳雲英眉頭蹙了一下。
「怎麼?她沒有回來這裡?」
才剛採藥回來的柳寶兒,趕忙放下裝滿藥材的竹籃跑了過來。
「師姐沒回來呀,發生什麼事了?」
「當真?」龍有些訝異。
柳寶兒頓時哭了出來,衝上前朝龍大槌大罵。「都是你,都是你這禍害,師姐定是知道你即將要娶妃,才會傷心地離開臥龍宮,嗚……」
「你們知道?」
「天下人都知道!」柳寶兒紅著眼,氣憤地嚷著。
「既然這裡沒有臥龍王要找的人,那麼請回吧。」柳雲英冷著臉不了逐客令。
柳寶兒抬手抹去臉上淚痕,嘟著唇斜眼瞪了臥龍王一眼後,緊接著轉頭往另一方而去。
「寶兒,你要上哪兒去?」
「師父,寶兒去找師姐。」
「你知道她在哪裡?」龍一聽,不禁大喜。
柳寶兒回以極難看的臉色,哼道:「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告訴你。」
「夠了!」始終盡力擺出和善面孔的龍,再也忍不住地冷下臉,沉聲道:「別忘了你們現在正和什麼人打交道!本王敬你們是珍兒的親人,一味好言相待,你們卻始終未以禮回報,這是何道理?」
柳雲英與柳寶兒未答話,只是對峙般地與龍互望著。
龍嗤笑著搖搖頭,「你們師徒二人說本王是魔物轉世也罷、魔星降世也好,本王現在就告訴你們,本王不、在、乎!」
說完,他忽地大笑。那笑聲透著張狂、天下唯我獨尊的氣概。
「本王是絕不允許珍兒離開我的身邊,天涯海角,本王一定會將她尋回,你們師徒二人若存心阻撓本王,就別怪本王手下無情!」
語畢,龍轉頭欲走,柳雲英反倒喊住他。
「等等。」
「有何指教?」
柳雲英沉默半晌後道:「臥龍王當真是為了珍兒,而特地上中土退了皇帝指定的婚事?」
龍沒有回答,但那雙冷冽且執著的雙眸卻已充分揭露了答案。
忽然間,珍兒曾說過的一番話忽地劈進柳雲英的腦海……
師父也是多情人,師丈往生多年,師父仍守著墓穴不肯離去……粉蝶尚且雙飛,懇請師父將心比心,別叫珍兒成了孤雁呀。
她的眼光忽地飄向丈夫的墓碑上,千思萬縷的情愁倏地湧上心頭。
珍兒呀、珍兒……好一個癡情的傻徒兒呀……
她又何曾在乎過世人的眼光?一思及此,所有對皇帝四個皇子的傳聞,突然間都變得不重要了。
罷了、罷了,執著什麼呢?
柳雲英長長喟歎了一聲,低沉感性道:「珍兒幸得臥龍王寵愛,就麻煩臥龍王速將珍兒尋回,好好……待她。」
說完,龍與一旁的柳寶兒都愣住了。
「師父?為什麼……」柳寶兒不懂師父為何會突然改變了主意,但尚未間出的話卻在師父的瞪視下給嚥回去。
「多謝。」龍淡淡丟下一句,便如一陣狂風般離開了。
柳雲英不語地凝望著龍消失的方向好半晌,似乎正思索著某事。
「師父,你……」柳寶兒忍不住問道。
柳雲英幽幽地歎口氣,「寶兒,愛過才知情字苦,相思折磨人呀……」
「師父……」柳寶兒似懂非懂地蹙起眉丘。
「好孩子,你現在不需要懂。」柳雲英摸摸愛徒的頭,淺笑道:「總之,你不用去尋找你師姐了,該來的躲不了,該去的也逃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