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塞爾瞇起眼,透過灰白如霧靄的天光,注視著窗下一灘死寂的水跡。房間的主人昨晚忘記把窗板拉上了,反正誰也沒注意到驟雨的來襲。四下闃寂無聲,連鳥鳴都聽不到。灰色的空氣中懸浮著灰塵的粒子,使這裡有一種沉進時間之流裡的感覺,連被水浸濕的一塊地,都融進了渾沉的寂靜中,彷彿這一切從天地初始時就在這裡了。
杜塞爾背靠著床頭,茫然的目光並沒有焦點。他仍有一種身陷夢中,恍恍惚惚的不確定感,但眷戀似的擱在他腿上的手臂如此沉重,叫人不能不相信那是真實存在的。
他轉過頭,注視著身邊沉睡的人。半埋在枕間的臉顯得毫無防備,不復白日的銳氣。他克制住想去撫摸的衝動,抽回手來,盡量不發出聲音的下床。他很慶幸自己沒有睡得太沉,昨晚盲目的衝動是狂歡後的餘燼,並在夜的掩護下變得朦朧難辨,而清冷的天光再度喚醒他的理性,提醒他沒有能在床上向對方道早安的餘裕。他匆匆著裝,像林中的廂一樣輕悄的走了出去,只在關上門時發出了一點聲音。
天還未全亮,庭園中一片晶瑩碧綠,草地上仍留重露,那股冰涼從杜塞爾的腳底直透上來。薄霧低回在枝幹間,彷彿一張張掛起來的白紗。透過凝重的水氣,杜塞爾聞到木頭燃燒過後的味道。昨夜狂歡的痕跡仍在,而且將在今天午時再度點燃,但在清晨安詳的寂靜中,慶典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從牆邊看到城堡的僕人已經在活動了,便決定不走到外面去,又循著來路往回走。他不自覺的抬起手撫著脖子,觸到的地方有著微微的痛感,不用看他就知道身上哪些地方多了吻痕,在激情中被緊握過的手腕也微微泛起瘀血的顏色。他不禁臉紅起來。
昨天的慶典直到午夜才結束,村人都散去後,專屬城堡成員的聚會仍在廚房繼續著,但到了凌晨,連最愛玩的卡斯提家人也不得不告辭回房,培養次日繼續狂歡的體力。當桌上的蠟燭融成不規則的殘塊,廳堂中也只剩他們兩人時,艾瑞站了起來,順手拎起桌上的酒瓶。
「我要回房了。」他停下動作,回頭看著杜塞爾。「要一起來嗎?」
杜塞爾坐著不動,擱在膝蓋上的手逐漸收攏成拳。在逐漸微弱的火光中傳過來的聲音,含著絕不會被錯認的意味。他知道他若點頭,答應下來的絕不只是一爐火和一杯酒而已。他抬頭看著艾瑞,隱在陰影中的眼睛顯得暗沉,手中的燭火在胸前投下不規則的光影,那絕對自信的站姿讓他想起德雷斯,頭一次發現這兩人出奇的相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也好……」
這是他第一次來艾瑞的房間,擺設並不多,裝飾也不華麗,卻極強烈的染有艾瑞的氣息。在微弱的光線下,杜塞爾依稀看到好些眼熟的東西,入夏以來擱置不用的壁爐看起來冷寂,寬大的窗座上扔著墊子和書,練習用的劍和棍子立在牆角,幾件衣服就這樣凌亂的散在床上。
他們聊了很多,從學院的近況到艾瑞此行的經歷。杜塞爾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說話時的表情,就好像從前一直沒聽過、沒看過一樣。杜塞爾從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多話,他毫不猶豫就把許多想法傾倒出來,有些是他從沒對任何人——甚至喬康達——說過的。坐在古老的四柱大床邊的橡木地板上,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心,好像正被這座農莊、這塊大地散發出的那股祥和擁抱著一樣。
瓶中的酒終於也飲盡了,艾瑞隨手將酒杯推到一旁,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時間也不早了。」他說著,望向杜塞爾身後。「今晚就留在這兒吧!」
杜塞爾的心臟跳漏了一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背正抵著床緣,連忙站起來。「我——」
「什麼?」艾瑞回過頭來,隨手將蠟燭放到床邊的小几上。
「沒……」杜塞爾嚥了一口氣,吞回了所有聲音。
「別這麼緊張。」艾瑞突然笑出來。「我不會吃了你的。」
杜塞爾稍微鬆了口氣,卻見他一邊脫下自己的上衣,一邊喃喃自語:「話說回來,德雷斯大概也常說這句話吧……」
夏天以來,他曬得更加黝黑了,燭光在他身上投出不規則的光影,結實的肌肉線條散發出陽光的味道。杜塞爾不覺看得出神,而後他發現自己的失態,不禁困窘的乾咳一聲,垂下目光。艾瑞笑了,衣服從他手中滑下,發出清爽的聲音攤平在地上,有如一隻飛倦休想的白鳥。
杜塞爾的手摸到了衣扣,又猶豫不決的停住,正想著該怎麼辦才好,身影就逼近了身前。他驚跳起來,不自覺的把領口抓得更緊,艾瑞揚起了嘴角,溫柔卻不容反抗的抓住他的手,解開他的衣服,順勢把他欺倒在床上。
「等一下!」杜塞爾驚惶的轉過頭。「蠟燭——」
「別管它。」
「可是!——」
帶著酒味的唇復上來,阻住了剩餘的話語。杜塞爾屏住呼吸,又害怕又期待的興奮感竄了上來,同時也夾雜著羞恥與恐懼。映在眼中的景象,身體感受到的重量,肌膚相貼的熱度,正以清晰得尖銳的方式提醒他,他正做著一件完全超乎想像的事情。今晚發生的一切實在太陌生、太瘋狂了,他根本就還沒有心理準備去接受。
然後他注意到艾瑞的手在摸索哪裡,不禁大驚失色,掙扎起來。
艾瑞停下動作,撐起身看著他,輕輕揚起了嘴角。「會怕嗎?」
那語氣令杜塞爾羞愧得想立刻逃走,開始向後縮。「不,我想,我還是……」
艾瑞毫不放鬆,再度侵逼過來,杜塞爾一慌,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前身體就動作了。艾瑞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他的攻擊,翻到床下去,又很快站起來,兩個人隔著床對望。
杜塞爾呆住了。天啊,他在幹什麼?「對不起,我……」
「麻煩的小孩。」艾瑞攏攏頭髮,覺得有趣似的笑了。在杜塞爾沒來得及反應前,厚實的胸膛就壓上來,杜塞爾感到手被制住壓到頭頂上,不禁倒抽一口氣。「你做什麼——」
「你不是說別讓你逃嗎?」艾瑞露出捉弄般的笑容,眼睛閃閃發亮,似乎很享受這過程。「放心,我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會做太奇怪的事的。來,乖——」
「停!停!別再想了!」杜塞爾對自己叫起來。光是回想就讓他的臉直紅到耳根,他簡直不敢相信——
的確是沒做太過分的事,艾瑞有耐心又有經驗,知道怎樣對待一個初次嘗試的人,非常小心不做出讓杜塞爾受傷或不舒服的動作。不過,對杜塞爾而言,意義是一樣的。
「作了再後悔嗎?!」他低聲自語。「……可是我好像沒有後悔呢……」
相反的,好像是拋掉了什麼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東西。這是他做過最大膽的事,也許就是這瘋狂的程度,反而把應有的罪惡感消抹殆盡了。十九年來,杜塞爾第一次清楚的感覺到自己活著。
儘管如此,一直到用早餐的時候,他才能再度以平常心面對艾瑞。廚房只有他們兩人,因為昨晚的狂歡,大部份人不到中午是不會起來的。巨大的長桌上擺著新鮮的麵包和乳酪,杜塞爾已經享受著農莊品質極佳的食物好幾天了,卻直到今天才真正放鬆的享受這些美味。剛探出地平線的陽光射進來,將石板地連同橡木桌染上令人愉快的色澤,廚娘遠在另一端照顧火上的燉鍋,會聽到他們談話的,只有在桌下昂首闊步的公雞,和仍在瞌睡狀態的老狗。杜塞爾的心情很久沒這麼平靜過了,而這顯然不只是因為環境的緣故。
「艾瑞……」他攪著大碗中的麥粥,看著木湯匙緩緩沉下。「我想問你……」
「請說。」
「你以前跟人……在一起過嗎?」
他愣了一下,而後繼續吃餅乾。「當然。」
「有多少?」
艾瑞躊躇著,但他知道杜塞爾並非為了膚淺的理由而發問,便說了實話:「不少就是了。」
「為什麼沒有繼續下去呢?!」
「有很多原因……」這個問題顯然勾起他很多回憶,他無意識的把整塊麵包往裝著牛奶的大杯裡丟,發現後又手忙腳亂的撈出來。「事情並不能總是加人所願。如果你想聽,找可以慢慢告訴你,但現在……」
「你不會傷心嗎?」
「會啊。」艾瑞終於知道他想問什麼了。「但是,世界並不會為你的悲傷而停止,與其沉浸在泥沼中,還不如自己爬起來,也許更好的機運就在前方呢。」
「你還真看得開。」
艾瑞苦笑聳肩。「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
「我這麼執迷不悟的人,很難得吧。」
艾瑞笑了。「對我來說,你能說出這句話,才更難得。」
「海斯特少爺。」呼喚聲打斷了這難得靜溫的時光,艾瑞皺起眉,看著匆匆走進廚房的僕人。
「什麼事?」杜塞爾轉過頭問道。
「抱歉打擾您用餐,伯爵請您到大廳去……」
艾瑞插嘴:「告訴他我們在——」
「不管您在做什麼。」他遲疑的補上:「事態緊急。」
「不識抬舉。」艾瑞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不甚輕柔的擱下杯子,但還是站起身來。
大廳裡的人不多,但狄洛、克裡曼、康妮和韓諾都在。杜塞爾和艾瑞進來時並沒有引起多少注意,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那個風塵僕僕的信差身上。
「少爺。」不等杜塞爾走近,他便恭敬的朝他行禮。稍嫌凌亂的裝束顯示他已經奔波很久,臉上亦有透支體力的痕跡。「原諒我的延遲,少爺。我帶來伯爵的命令。」
「伯爵?!」
「是的。他請您即刻啟程回海斯特堡,不管您人在哪裡或有什麼事情。」
伯爵專橫的命令被信差用敬畏的語氣表達出來,實在不倫不類。杜塞爾從他手中接過蓋著火漆的信函。這封信想必是先被送到學院,又轉往韓諾邸,最後才到因格蘭姆來的。
書記也為伯爵的話作了不少潤飾,但仍掩不住他一貫暴躁蠻橫的語氣。康妮曾說伯爵近年來身體一直不好,而且看來伯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春末時他又生過一場病,差點丟了性命,使他開始認真考慮起杜塞爾的繼承事宜。
「……所以要我馬上回去,學習處理實際的事務?」他放下信,臉色蒼白如紙。
「是的,馬上。」信差略帶歉意的說。
「連學院都不能回去了!」
「恐怕如此,少爺!」
「是嗎?……」這句廢話是說來爭取時間用的。他一下一下的數著呼吸,到第十二次時總算抑住了大叫的衝動。他緩緩把羊皮紙捲起來,塞給康妮。「給我一點時間。」他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有沒有顫抖。「我要想一下,不很久,可以嗎?」
沒有人會在這節骨眼上為難他,康妮傳給他一個混合著關心和鼓勵的眼神,艾瑞看到他沒有邀請的表示,也站在原地不敢跟上。杜塞爾朝外走,像想逃避全廳人的視線般走得很快。
「天殺的老頭,你真的是以讓我痛苦為樂嗎?先是喬康達,現在……」他在花園裡停下,四面樹叢的包圍給了他安全感。剛才讓他頭腦發漲的尖銳疼痛已經消失,但心頭仍沉甸甸的,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他在水池邊坐了好一會兒,瞪著在微風中搖曳的枝葉,腦中一片空白,直到身後響起輕柔的腳步聲。艾瑞越過種著花的圃地,走到杜塞爾身邊。兩人在樹影中並肩坐著,都沒有開口。
最後艾瑞還是說了。「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你還是回去吧。」
「我不要!」聲音立即不受控制的揚高起來。「那個死老頭,只憑自己的意願行事,根本不顧別人!我才不要聽他的擺佈!」
艾瑞無聲的歎了一口氣。即使雙方都不願承認,但他們不論在個性或作風上,都像得和父子一樣啊。「這不是你不要就能解決的事!」
「我才不管這麼多!」
「你想要這個爵位嗎?」
接到意料之外的問題,杜塞爾愣了一下,不自在的動了動身體。「我——」
「不要隱瞞,說實話。」
「……我想要。」杜塞爾咬了咬牙。「頭銜可以保護我,可以讓我做想做的事,不管這個稱號有多虛偽,它還是很好用!」
「那就回去。」
杜塞爾不說話了。遠處傳來狗吠聲,樹影隨著太陽的升高悄悄移動了位置,一隻紅雀跳到玫瑰叢上,纖細的枝椏一陣晃動。被樹叢包圍的空間裡充滿了溫暖的草香,涼爽的風拂過杜塞爾的額頭,使他模糊的想起喬康達。他動了一下,碰到艾瑞的手,便抓過來緊緊握在手心,溫暖厚實的感覺一直傳到他心裡去,連帶把逐漸褪淡的懷念之情掩蓋了。
「伯爵要我回去學習繼承的一切事務,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他靜靜的說,聲音稍微恢復了穩定。「這會是一個以他的死為期限的監禁。在他去世以前,我可能無法踏出海斯特堡。即使如此,你還是堅持要我回去嗎?」
「我們都還沒有能力反抗鋪在面前的道路。」艾瑞溫和的說。「那就做好該做的事吧。」
那只紅雀從枝椏上跳下來,落到杜塞爾手上,轉動著小巧的頭部,考慮了一下後又飛走了。杜塞爾長長吁了一口氣,放鬆了緊繃的坐姿,將身體的重量倚向艾瑞,閉上眼睛。倚靠著的肩膀傳來令人心安的溫度,憤怒、激動的情緒都消褪了,只剩滿足、惆悵混在一起的淡淡思緒。也許就是因為離別在即,才使此刻的靜謐顯得特別甜美,就算只是短暫的夢,落到身上的陽光依然是溫暖的。
「喬康達如果看到這樣的我,一定會很驚訝的……」杜塞爾輕輕的說,依然閉著眼睛。「我開始覺得這世界很有趣……我想留下來玩一玩!我想去水晶宮,我想待在凡提尼大人身邊,看這個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他知道的話,也許會很悲傷吧……可是……」他停頓了好一會兒,直起身來,聲音中多了些從前沒有的東西。「這是我想走的路。我的時間比他少很多,我不想後悔。」
艾瑞笑笑,將杜塞爾摟過來,拂亂了他的長髮。「聽,康妮在叫你了。在出發前還有些事要處理吧?別讓她擔心了。」
杜塞爾順從的起身,見艾瑞仍坐在原地不動,便伸出手來,但艾瑞搖搖頭,避開了他的眼光。
「不,就這樣了吧。我不去送你了。」聲音冷靜得近乎漠然。「我不想再跟你道別一次。」
杜塞爾愣了一下,突然領悟到艾瑞並不像外表看起來的滿不在乎,但當杜塞爾仿惶不安時,他依然選擇了該做的事,只因為他總是笑著,以致杜塞爾將可以倚靠的肩膀視為理所當然了……這個念頭讓他心痛起來,同時也讓他下定了決心。他走回艾瑞面前。傾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聽你的話回海斯特堡去,相對的,我也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不要來找我,不要跟我見面,在我繼承爵位前……」
艾瑞因這個突然的請求而震動了,他本能的想抽回手,盯著杜塞爾的眼睛浮起了憤怒的光芒。但杜塞爾握緊了不放,很快的說:「我馬上就要回到與喬康達共同生活過的地方,有很多事情,我想一個人去釐清。這是個對我自己的賭注,我沒把握做得到,但我想試試看。我不該再依靠你的力量了。」
艾瑞沉默下來,猶豫不決的移開目光,追著陽光在地面投下的花影。杜塞爾靜靜站著,被風撩起的衣袍在陽光下顯得飄忽,那光芒對他而言是太過刺眼了,艾瑞閉上眼睛,讓思緒在黑暗中慢漫沉澱下來。
一片葉子掠過他的發稍,無聲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漣漪。抬頭望向身前的人,艾瑞深深吸氣開口,聲音終於恢復了清澈。「如果這是你的希望,我會照做的。」
杜塞爾微微一笑,透明的眼睛映出了陽光的顏色。他抽回手,轉身離去。
「等我成了伯爵,當我們都變成更成熟的男人時,我們在梅瑟城見吧。」
聲音輕輕在風中飄散開來,身影悄然而去,終於隱進石牆的陰影間。艾瑞收回目光,望著掌心一抹細緻的光芒,那是杜塞爾的金髮,在陽光下閃爍著美麗的色彩。艾瑞注視著它好一會兒,緩緩收起掌心,慎重的貼向了唇邊,而後放開手,看著那抹微光乘風而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