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古代,西漢,京城 >> 候門似海 >> 風起建章-嫣然篇作者:卡門 | 收藏本站
風起建章-嫣然篇 第十三章 作者:卡門
    「『仲……卿』?你確定?」

    「是,衛家男丁中,我排行第二,依照伯仲叔季——」

    「反正只不過是給『衛老二』換了個文雅的叫法,太俗氣了,又土又俗。你的名字『青』就已經很普通了,如果再取個這麼普通的字,放到人堆裡,那就簡直找不到了。名字是很重要的,代表著門面和給人的第一印象,怎麼可以這麼馬虎?」

    面對韓嫣的批評,衛青只好笑笑。其實自己才十七,如果不是皇上的意思,他實在並不想這麼早就行冠禮並取字。

    「那麼韓大人覺得取什麼字比較合適呢?」

    「嗯?嗯,如果依著我的意思,自然是要看上去偉大、尊貴、讓人肅然起敬,就算名不符實,也要能讓人印象深刻,當然也得念著好聽。」

    「哦……比如?」

    「卿這個字不錯,可以保留。天下什麼最讓人跪拜崇敬?是神。但是如果取個字叫『神卿』未免太過招搖了……」

    衛青汗水一頭。他還以為韓嫣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太過招搖」呢……

    「神者,聖也。形容一個人厲害,就說他是個聖人。合起來就是——『聖卿』?不錯,念著也挺好聽的!就聖卿吧!」

    啊?啊……

    「既然有了怎麼好的字,你的名字也最好改改,不然太不協調了。」

    衛青無語,繼續乖乖等待下文。

    「『青』,『阿青』,不好,我上次在上林苑聽見一個小黃門就是這麼叫一匹青驄馬的。青為四方五色之一,其他分別是紅、黃、黑、白。『紅』,衛紅?阿紅?小紅?」

    聽起來怎麼像萬花樓的頭牌……

    「『黃』,衛黃?小黃?阿黃?」

    好像在喚後院看門的那條狗……

    「『黑』,衛黑?小黑?阿黑?」

    上次街頭打架鬧事傷了人命結果被官府抓起來遊街示眾的某個流氓就叫這名字……

    「『白』,衛白?小白?——對了!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名字就叫小白,在即位前被稱為公子小白。這名字不錯,高貴純潔,又是霸主之名。就改這個名字吧!衛小白,字聖卿!如何?很不錯吧!」

    面對韓嫣的好意,衛青含笑不語。

    也難怪韓嫣會給自己選取「王孫」這個字,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會使用這樣的字而絲毫不覺臉紅。

    前殿傳來陣陣熱鬧的喧嘩聲。那裡正在舉行酒宴,陪劉徹飲酒作樂的是董偃。自從堂邑大長公主處得到董偃,劉徹和他縱馬遊獵,鬥雞,蹴鞠,跑馬角狗,遊戲天下。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

    「韓大人,您就不管嗎?」

    「要怎麼管?以什麼身份管?臣子,還是妻妾?」手中把玩著黃金彈丸,韓嫣笑的落寞。

    韓嫣想起被鎖住的那天,一直等到天明劉徹才出現。

    韓嫣問:為什麼不讓我與你並肩作戰?

    劉徹輕撫韓嫣的額發,微笑道:這樣和竇氏正面起衝突的只有朕,而沒有你。

    這份心意,他能明白。可也只是明白而已。

    前殿的喧嘩聲忽然起了變化,音樂停了,甚至傳來女子驚呼。衛青急忙起身,顧不得禮儀趕過去。他看到東方朔站在殿門口,橫戟擋住了進出的通道。

    滿面怒容的東方朔持戟走上前去,也不對劉徹叩拜見禮,只是一指董偃:「董偃有斬罪三!」

    劉徹問:「是哪三罪?」

    「董偃一介草民,卻私通公主,其罪一也。以男色媚上,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萬歲熟讀於春秋,積思於《六經》,留神於王事,勤於視政,而董偃卻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逕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萬惡淫為首,其罪三也。此等淫賊,難道不該斬殺嗎?」

    衛青看到劉徹似笑非笑沉默了半晌,站起來,下令撤宴。於是東方朔得到了黃金三十斤的賞賜,禁軍圍上來,要依命將董偃趕出去。

    他看到劉徹來到安靜的前殿後面,遇見了站在那裡的韓嫣。韓嫣靜靜地看著劉徹不說話。四下無人,劉徹輕輕擁住韓嫣,溫柔地親吻。

    「你是不是想說,如果不是董偃,被趕走的就會是我?」

    「平安就是福。只要東方朔要逼朕趕走甚至殺死的不是你,那就好了。」

    「董偃怎麼辦?」

    「那種小賤人,朕要幾個有幾個。」

    「……你這算不算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衛青轉身就走。

    東司馬門外,他終於趕上了董偃。

    這比他大不了幾歲的美麗少年,此時蒼白柔弱地彷彿寒風中的枯草。

    「走吧,換種生活方式,學點手藝,娶房媳婦。」

    「哪個匠人會願意收一個男寵當徒弟?哪家的姑娘會願意嫁給我這樣的人?」

    「那就離開長安!離開這裡,換個地方。只要你願意,總能生活下去的!」

    「你有資格對我說這種話嗎?衛大人?」董偃露出輕蔑的笑容,「如果有這麼簡單,你為什麼不走呢?我十三歲的時候就成了一個五十歲老太婆的男寵,然後又跟了皇上,家裡都是大老粗,不懂我做的是什麼,只知道我有出息了,能榮華富貴、光耀門楣。衛大人,你能成為皇親國戚、千石的士大夫、期門郎,憑什麼我卻要離開皇宮甚至離開長安去窮鄉僻壤當低下的手藝人?」

    衛青無言以對。

    「決定了嗎?」

    「是,我已經想好了。」衛青沖公孫敖微笑,「衛青,字仲卿,這樣就很好了。」

    衛小白,字聖卿,確實是很別緻的名字。但他並不需要。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正如劉徹所說,平安便是福。

    ***

    不久,劉徹以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屯雲中,面對單于王廷;又以中尉程不識為車騎將軍,屯雁門護衛長安,備邊練兵。

    「你——說什麼?」劉徹皺眉,注視著長跪在自己面前的韓嫣。

    「臣請出戰。」韓嫣低頭重複道。

    劉徹盯著他看了好久,沉下聲道:「退下,朕就當沒聽過這句話。」

    「皇上!請皇上恩准微臣的請求,臣希望能為大漢立下寸尺之功!」

    「立功?朕看你是想去會你那青梅竹馬的情人吧!」

    韓嫣緊張地抬頭,劉徹怎麼能如此曲解他的意思?

    「不服氣嗎?」劉徹怒極反笑,「是誰在野地客棧裡和情人情話綿綿?是誰說『總有一天,我會跟隨漢國的軍隊到前線來。到那個時候,休屠,如果你能的話,打敗我,抓住我,這是唯一讓我跟你走的辦法。』你以為朕不出皇宮,就真的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了嘛?」

    韓嫣全身冰涼。沒錯,當年為了讓休屠離開,才說了這樣的話,劉徹怎麼竟然知曉了?

    劉徹抓住了他的手腕,「王孫啊,朕勸你斷了這念、死了這心吧。」朕不會放手的,朕要將你藏起來,藏得深深的,讓誰也找不到,誰也無法傷害你,更無法用你來要挾朕。「朕不會再讓你踏出宮門半步。」

    隱忍多年的期待,夢想中的殿堂崩塌了。

    韓嫣用力推開他,「我不是你養的小鳥!」轉身就往外走。

    「攔住他!」

    未央宮正門的守衛密密排成,劉徹一叫,禁軍們立即圍攏上來,無數支長槊包圍成猙獰威脅,要把他逼回去。韓嫣挺胸向前,無數矛尖竟然直衝過來,差點就刺中他。

    「王孫,不要鬧了。你應當知道他們是朕的期門軍,絕對服從朕的命令。」劉徹從容步過去。「如果你想念家人,朕會把他們接到宮中,讓你能隨時隨地見到他們。」

    韓嫣抬頭看見了衛青。馬上的少年不語,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韓嫣被扯回宮中時的回眸一望,讓衛青挽緊了手中的韁繩。歲月的力量是如此神奇,幾年來,他親眼看著絢爛光華從當初那神采若飛的少年身上逐漸退去,近乎消逝殫盡。

    ***

    將屯將軍王恢統軍三十餘萬,埋伏馬邑左右山谷之中。馬邑豪民聶壹把兩個死囚的人頭懸掛在馬邑城門上,告訴匈奴間諜說,他已把馬邑首長殺死,請匈奴乘虛進擊。

    軍臣單于信以為真,親自率領十萬騎兵,從武州塞入境,直指馬邑。行軍一百餘公里,距馬邑尚有不到一百公里時,只見牛羊遍野,不見牧人,感覺到有點異樣。於是攻陷附近一個塞亭,俘虜了一位雁門郡的官員,要殺他時,那官員洩露了全部機密。

    於是漢國的這一場陰謀奇計落了空。

    劉徹心煩意亂地回到內殿,更換上平時的白袍,「王孫呢?」

    得到的回答是韓嫣出宮散心了。劉徹怒道:「朕不是下令禁軍不許讓王孫出宮門一步的嗎?他是怎麼出去的?!」

    楊思勘回答:「回萬歲,正是期門郎衛大人放的行。」

    劉徹更加憤怒,衛青也太過大膽了,把他的旨意當成了什麼?

    「叫期門郎立即來見朕!還有,傳旨禁軍把王孫給朕找回來!」

    原本一直以為他是個容易調教的乖巧孩子,沒想到今次竟然敢公然抗命!他在想什麼,難道就不怕朕砍了他嗎?一定要好好教訓他才是。王孫沒事便罷,如果有個什麼萬一,就別怪朕翻臉無情!

    王孫到哪裡去了呢?宮力什麼沒有,有什麼事非要出宮不可?如果要見家人,喚他們來便是了,何必出去……朕強調過很多次了,外面太過危險,不要離開朕的視線……

    王孫為什麼要出去呢?會不會是去私會誰?……

    衛青又為什麼要讓王孫出去?為什麼他要為了王孫抗命?難道說,他們……

    衛青叩拜見禮,劉徹沉默了半晌,才道:「衛卿,上次被皇后和大長公主弄的傷,已經都好了吧?」

    「是,過去好久,早就已經不疼了。」衛青不明白劉徹為何突然提這個。

    「是嗎……那就好。」劉徹居然露出了微微的苦笑,「知道嗎?為了那件事情,王孫和朕大吵了一架呢。」

    咦?

    「他說我就算是為了保護他,也不應該利用你們姐弟,不應該讓無辜的人受到傷害。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可是如果不這麼做又該如何呢?皇后的嫉妒心非比尋常,如果朕不是寵幸了你們,那施加到你身上的折磨就會全盤針對王孫而去!朕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看著他啊,他又閒不住……如果他不是這麼喜歡出風頭的話……為什麼他就不肯乖乖地呆在宮裡呢?又清閒又安全,有什麼不好……」

    此時此刻,這裡沒有帝王,也沒有霸主。

    衛青覺得自己面前的劉徹就像好不容易得到一根肉骨頭的狗,在又添又啃陶醉了一番後,捨不得吃掉,又怕被搶走,於是鑽到樹叢裡,挖個坑把它埋起來,卻從來沒考慮過那珍貴無比的肉骨頭是不是會就此腐爛掉。

    「衛卿,你覺得朕做錯了嗎?」

    衛青身急忙回答:「萬歲英明神武,斷然不會錯。」

    劉徹冷笑一聲,站起來步下座榻,來到跪伏於地的少年跟前。蹲下,托起他的下顎,審視般細細打量,「那麼,你為什麼要抗旨放王孫出宮?」

    「因為……因為韓大人說,他得到了萬歲的特許……」衛青結結巴巴地回答,暗暗乞求上蒼原諒自己生平第一次說謊。他不因自己的一時心軟後悔。韓嫣想出去走走,本是人之常情。他不忍心拒絕這樣卑微的要求。

    「衛卿啊,看來你確實該好好學習怎麼編謊話。」看見那飄忽的眼神,劉徹就知道他在說謊,「欺君妄上、誣陷官員、假傳聖旨,每一樣都比玩忽職守嚴重。」

    少年眼中浮起驚慌,劉徹微笑著捏捏他的下巴,「不過,殺了你,子夫會傷心的,這可對她肚子裡的孩子不好。而且這顆漂亮的頭,朕也還捨不得砍下來。」

    劉徹站起,回到榻中坐定,兩名內侍過來將衛青按趴在地,另兩名內侍手中是細細的棍棒。

    「打。王孫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停。」

    棍棒與皮肉碰撞的劈啪聲立時響起。

    ***

    韓嫣橫跨於馬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行人紛紛避讓,向這囂張的少年側目。

    捨棄彈弓,韓嫣抓起大把黃金彈丸,用力拋灑出去。行人們看著從天而降的黃金雨,目瞪口呆地。花花長安又沸騰起來了,無數孩童在奔走呼告:苦饑寒,逐金丸。

    韓嫣哈哈大笑。反正他要這些東西也沒有用,與其讓它們在他這裡腐朽,不如送給更需要的人。

    苦饑寒,自有金丸逐。你們為饑寒所苦,有我就把這些金子送給你們。為何我想要的東西卻得不到?

    衛子夫、衛青、董偃……下一個又是誰?

    韓嫣策馬狂奔。行人紛紛避讓,向這囂張的少年的側目。韓嫣才不管他們的異樣眼光,只顧前進。他需要的是外面清新又自由的空氣。

    大漢皇宮的長廊九轉十八彎,走動的人們衣擺紋絲不動,聽不到一點玉琚發出的叮噹聲。緊纏住雙腿的深衣,讓他連腳都抬不高。好多年了,不能說沒有早已習慣,可他還是喜歡想跑就跑、想跳就跳的感覺。

    郊外的樹林,茂密而寂靜。太陽從樹冠縫隙中灑下班駁的光斑,映得樹林幽深寧靜。微風悄悄地穿行而過,枝葉擺動,讓他想起漢宮中悠揚的雅樂。編鐘,竹笛,細弦密密排列的琴,他看不到聽不到匈奴的胡笳和皮鼓。

    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又人在呼叫。韓嫣回頭,公孫敖正催馬飛奔過來。

    待公孫敖來到近前勒住馬,韓嫣淡淡道:「是皇上叫你來找我的吧?別擔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再待一會我就回去——」

    「待個屁!」公孫敖脫口罵出髒話,汗水淋漓,整張臉因為焦急而扭曲猙獰,「你在這裡逍遙,阿青卻要快被皇上打死了!就因為他私自讓你出來!」

    什麼?!

    韓嫣急忙調轉馬頭向宮城飛奔,公孫敖緊隨其後。

    ***

    進了未央宮,韓嫣不等稟報便直衝正在響著行刑聲的殿堂,看到了在內侍棍棒下慘叫掙扎的衛青。

    「快住手!」

    韓嫣撲過去,阻止推開他們。

    少年的身體顫抖著,冷汗潺潺。幸好還沒見血,不過內傷說不定更嚴重。看到韓嫣到來,劉徹揮手命內侍帶衛青出去。等候在外的公孫敖急忙把人接過。

    韓嫣轉身直面座榻上冷眼旁觀的劉徹:「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私自放你出宮,這是抗旨罪人應得的懲罰。」劉徹步下座榻,來到韓嫣面前,抬手撫摸韓嫣的額發。只要看到這清艷的容顏,整個身心就都安寧下來,說不出的舒暢。「王孫,你知道朕有多擔心嗎?幸好你沒事。以後不要再亂跑了好不好?」

    「我只是想出去隨便走走,散散心。難道我連單獨靜一下的權利也沒有嗎?」

    話剛說完,韓嫣便看到了劉徹眼中的哀痛。

    「和朕一起待在宮中,讓你那麼痛苦嗎?」

    韓嫣一震,「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偶爾也應該……」

    「如果你想散心,朕會抽時間和你一起出去。王孫,別再擅自離開朕的視線了。一想到你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不測,朕就緊張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劉徹把他的手指捧到唇上輕吻,「答應朕,沒有下一次了。否則,朕絕對不會輕饒那些沒有把你看好的奴才。下一次,就絕對不會只是杖刑這麼簡單,朕會把那些沒用的廢物,一個一個全部清理掉。」

    韓嫣完全無法反應,面前的劉徹是如此卑微,又是如此的高高在上。

    這是怎樣的無助,又是怎樣的霸道。為什麼在再沒人能威脅兩人在一起的如今,他還是這麼惶恐不安、小心翼翼的近乎病態?

    「不要再為了出宮而去誘惑衛青。朕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勾搭上的,朕只希望類似的事情不會再次發生。」

    韓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這麼想自己的嘛?

    茫然間,已然被吻住按倒。閉上雙眼,黑暗中閃爍跳躍著的是七彩斑斕。堂皇沉重的宮門在身後轟然而閉,隔絕了暮靄,只餘下煙霧般的青白色朦朧。

    懷中的身體如同花瓣一般嬌嫩。劉徹反覆撫著他的黑髮,這陪伴自己至今、患難與共的寶貝,如何能不珍惜?如果不給予最周全的保護,如何能夠安心?打仗自然有人去,何必要自己的寶物去送命。

    又最怕,有人看中他這個弱點,逼得他失去一切,到那個時候,他要如何來保護這絕不放手的寶貝?王孫一定會說自己不在乎,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其他可以什麼都不要。可是他在乎。他在乎啊。他不希望王孫像卑下的庶民那樣整日為生計奔走。

    ***

    盛夏漸漸過去,綠蔭依舊蔥蘢,讓這深宮越發幽深寧靜。微風過處,輕紗曼舞,雅樂悠揚。

    韓老夫人看著鏡台前的兒子,看著那玉雕般的雙手從波浪般寬大的袖口稍稍露出一點,看著宮女手中玉梳在那漆黑的發間緩緩穿過。細細描畫,朱紅粉白黛黑,猶如正在飛舞的落花。

    「母親,你過的舒心嗎?」

    「自然是舒心的。韓家身為叛臣之後,能洗刷污名、富貴至此,衣食住行無憂,也該知足了。」

    「是嗎?」

    「你不這麼認為嗎?」

    韓嫣頷首輕笑,「我不知足。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他已經得到了世人所希望得到的一切:美貌,健康,財富,地位,安逸,愛情……為何自己卻還不覺得滿足?莫非這就是所謂的人心不足?

    一天又一天,韓嫣注視著鏡中的自己,無雙的美麗正如鮮花一般綻放,無價的青春分明正悄無聲息地流逝。

    韓嫣全身都在尖叫:男兒本當守土復開疆,為何他現在卻在這深宮中對鏡塗脂抹粉?

    現任弓高侯——韓嫣的長兄——去世了,沒有留下兒子,於是依照律令國除,韓家的封地被收回。母親和小弟韓說住在長安的豪宅裡。劉徹為他解除了一切後顧之憂,卻沒有給他一條可以前進的路。

    他不是為了這樣才回到漢國來的。如果只為了平安祥和地過一生,他為什麼要萬里跋涉來到長安?

    抬高袖子,用力將半邊臉上的脂粉抹去,可是鏡中素顏的面孔依舊讓人驚歎。

    「哎呀!好不容易才弄好,怎麼就給抹了。」負責給他上妝的年輕宮女叫著可惜,過來想要阻止韓嫣弄壞另外半邊的妝。「這可是要給皇上看的呢。」

    「我好看嗎?」韓嫣笑道。

    宮女忙不迭地點頭,那無與倫比的笑顏讓她失神地伸出手去,想要確認自己是不是處於幻覺之中。

    手卻被輕輕握住,腰不知被什麼攬住了。下一個瞬間,她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平躺在地。心臟狂跳,她呆愣愣地看著那絕美的面孔越湊越近……這是現實嗎?平時可望不可及的美麗娃娃,竟然主動擁抱自己?

    有人撞翻了銅花瓶,發出恐怖地尖叫。宮殿間,長廊上,內侍們慌亂的奔走。韓嫣坐在地上,漠然地看著那宮女披上長衣跌跌撞撞地奔出去。

    不多時,衣領就被揪住,一個巴掌狠狠地甩上來。

    劉徹看著地上衣裳不整的韓嫣,真不願相信宮人們的稟報,可親眼目睹的又不止一人。天!這要是讓太后知曉了,那還得了!

    「我想娶妻了。」韓嫣抬頭看他,帶血的唇微笑,「她很可愛,徹,把她賜給我吧。」

    又一巴掌,打的他摔跌在地。

    「你是朕的人!那個宮女也是受過幸的。你先前給朕戴了一頂綠帽子不算,現在竟然要同時送兩頂綠帽子給朕嗎?」

    「我只不過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憑什麼你做起來是天經地義,我做了就是罪該萬死?!」

    韓嫣仰首而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奚落劉徹。

    劉徹惱羞成怒:「朕和你是不一樣的!」

    韓嫣一怔,隨即笑的慘然:「對哦……因為你是皇帝,是大漢天子,是天之子,龍之子,是天上的日月星辰!發誓忠貞的人只有我,而沒有你。」

    為什麼會這樣呢?當年他為何會以為能和這個人共度一生,相互扶持,不離不棄……

    是因為他跨馬挽弓射鷹的勃勃雄姿,是因為他面對突然出現的巨熊卻面不改色興奮異常?還是因為他為因支持自己而被殺的忠臣們自責哭泣的軟弱面孔?或者是不屈不撓,雌伏等待機會的堅強?又或者就是因為他近乎無恥的自信自負與自大?

    他看著他在站在大殿之上,萬人中央,享受那排山倒海、讓人戰慄的萬歲山呼。

    自己是著了魔般,被這無上榮光所吸引的嗎?

    就如同撲火飛蛾,只看到耀目的光與熱,只想擁抱那光與熱,卻顧不上等待自己的將是烈火紋身。

    事情很快就傳到了長樂宮,韓嫣知道命運最後的宣判即將來臨。

    「衛大人,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

    「韓大人儘管吩咐,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盡力而為。」

    衛青頷首。

    「我想把小弟韓說托付給衛大人。衛大人,你比我聰明多了,讓他跟著你,我放心。……衛大人,別讓他學我,他才十三歲,有的是大好前程,千萬別讓他學我……千萬——別學我。」

    這訣別般的話語,讓五年前建章宮中的相會從衛青眼前一縱而過。

    五十年積蓄起的財富,造就了罕見的繁華與富足,誰要是上街騎了匹母馬都會被笑話。大漢帝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為何眼前的韓嫣卻憔悴地如同淡去的落花?

    ***

    劉徹必須面對的,是長樂宮中王太后眼神的嚴厲拷問。

    「哀家已經手下留情過一次,是他不知悔改,皇上要哀家如何再次開恩?」

    「朕只希望太后能饒他一命。」

    「皇上捨不得,哀家也不好強求。也罷,雙方各退一步,皇上看著辦便是。哀家是仁至義盡了。」

    劉徹謝過王太后,出了長樂宮,在十幾名內侍的護擁下上了輿轎。王太后的使者跟在後面。胸中的煩悶讓劉徹幾欲作嘔。退一步,海闊天空,恩典是求到了,可是他該怎麼跟王孫說?

    ***

    刑監們依照吩咐擺好了宮刑器具。

    韓嫣嗤笑一聲,「我原來也是個男人呀。」走過去,拿起一柄小刀把玩,「這是太后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太后的使者被朕擋在外面,等著覆命。王孫,你知道朕花了多少力氣才為你求下這恩典的嗎?你做下這樣的事情,朕還想要保全你,實在太難了!」

    如果可能的話,他也不希望讓王孫有一絲一毫的損傷。可是王孫實在太不乖順了,如果這樣能讓他安分一點,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你殺了我吧!」

    韓嫣突然舉起手中小刀,沖脖子上猛力一劃!

    劉徹大驚,急忙想要阻止他,被韓嫣用帶血的小刀嚇阻:「別過來!誰也不許動!」

    小刀是彎的,刃口在內側,所以韓嫣脖子上的傷口並不深,只有淺淺的一道血線。但這已足夠把劉徹嚇的魂飛魄散。

    「王孫,別這樣!快把它放下!朕只是想做個樣子,好向太后交差。朕不會真的怎麼樣的!」

    把小刀抵在脖子上,韓嫣淒然而笑:「真的,假的,又有何區別?」

    他本是男兒,難道就注定像這樣當個深閨怨婦終了一生?原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不想命運玩弄了他一次,又要再玩弄一次,竟然要將他這僅存的驕傲都奪去。

    他向殿門口走去,手中抵在脖子上的小刀讓宮人們不敢阻攔,紛紛避讓。看著韓嫣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劉徹急忙追出去,卻已不見他的蹤影。他去哪了?傷口還在流血,得快把他找出來治療。

    衛青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他只看到一個身影快速閃過,翩若驚鴻。玉琚叮咚,那份許久不見的飛揚跳脫,正是記憶中一塵不染的純白,熾熾其華。

    割開深衣纏人的下擺,讓它再也不能束縛住雙腿的行動。韓嫣登上了未央宮的高台,獨立邊緣放眼遠望,越過長安城中的青瓦白牆,極目是朦朧的遠山雲堆。

    「風景不錯。如果有酒就好了。」

    想起那天,劉徹舉杯,和自己互勾繞手臂。他說:合巹。

    行此夫婦之禮,三生石上定終身,擁有的是完全完全的相互彼此。

    背後響起腳步聲,轉身果然看見劉徹和大量的禁軍。

    「不要過來!否則我就跳下去!」

    他們果然停止了。

    韓嫣雙手一揮:「徹,願不願意和我在這裡把酒臨風?」

    劉徹大叫:「王孫!快下來!太危險了!」

    「你不願意?是哦,我看到的是萬里長風,你看到的是危險重重。」

    韓嫣抬頭望向天空。晴空中,有飛鳥翩翩而過。

    強風過處,寬袖衣擺飛捲,身體搖搖欲墜,他似乎也不打算怎麼努力與風抗衡。

    劉徹看得心驚不已,舉步就要衝上去想要把他搶下來,韓嫣立即又後退了一些,真真正正踩到了邊緣的邊緣。

    劉徹只得止步,脫口而出:「你敢跳下去,朕就誅你九族為你陪葬!」

    韓嫣的注意力果然被喚回。他回過頭來,笑了,「想殺就殺吧,如果非要殺人你才覺得痛快,那你就殺吧!只要你不怕被世人唾罵!只要你不怕在青史上留下惡名!」

    劉徹啞然,臉色鐵青,心中為方纔的失言萬分後悔。自己不是早就發誓不再隨便說這種話了嗎?怎麼一著急就忘記了。

    韓嫣幽幽說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愛你什麼呢?總該有個理由吧……我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明白過來。」

    他正色道:「我韓嫣愛上的劉徹,胸懷大志,野心勃勃;他器量非凡,無論遇到什麼曲折,都不會就此消沉;他頭腦清晰有耐心,他行事剛柔相濟、用人恩威並施;他敢做敢當,有錯就認,發現冤案就為之平反,哪怕那是先帝定下的鐵案,哪怕會因此被冠上不孝的罪名!——……他不是現在這個失去理智、口不擇言、胡攪蠻纏的劉徹。」

    字字句句彷彿都敲在劉徹心上,敲的他陣陣悶痛。

    「你現在站在那裡說這些話,難道就不是胡攪蠻纏?」

    「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就讓我再任性一下吧。」韓嫣輕笑,雙眸清澈如水。

    韓嫣知道自己在沉淪,在被這深不見底如同怪物般的宮城漸漸吞噬,必須要逃。可是一回身,卻看見劉徹,他出生在這裡,永遠也無法脫身。這希望能與之生同衾死同穴的人,自己要怎樣來陪伴他?

    「以後呀,你不會再操心了,你不會再為要收拾我任性闖下的爛攤子而煩惱了,更不會為要怎麼把我藏起來而煩惱了。以後呀,我不論是身還是心,都只屬於你一個了。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了。」

    從此之後,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完完全全地擁有我,我也看不到你是如何在為了後嗣的名義下左擁右抱。

    不祥的預感在劉徹心中越發強烈,「不!王孫!別這樣!快下來,有話咱們好好說!你想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黃金,寶石,府庫的珍寶任你挑選!爵位,封地,你想要哪個都可以!」

    「徹,我不是在乞討。如果我是那樣的人,你還會愛我嗎?你應該知道,當初我給你我的身體是因為我願意,而不是因為希望用它來換取功名利祿。」

    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劉徹越發著急,要怎麼說才能讓韓嫣下來呢?

    「爵位,封地,你要怎麼給我?別說這種讓你自己為難的話。自負的你,最怕被人說取非其官、官非其人。如果要把爵位封地給只懂得媚上而無寸尺之功的我,你要如何堵塞天下悠悠眾口。」

    「那麼你究竟想怎麼樣?怎樣你才肯下來?朕知道自己錯了,給朕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劉徹顧不得身邊都是禁軍,幾乎已是哀求。

    韓嫣靜靜地看著他,輕笑:「你很可憐啊,劉徹。我這個愚蠢的人,做了一輩子愚不可及的美夢,可憐、可悲、無聊、又下賤,可是你比我更可憐。劉徹,你比我這賤人要可憐多了!我至少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信任過一個人,希望能與之互相扶持,不離不棄,生能同衾,死則同穴。可是你呢?你信任過誰?一個人,如果活了一輩子沒有一個值得千里托心的人,你說是不是很可憐?」

    劉徹呆楞愣地,茫然失措。是嗎?自己是這樣的嗎?

    「死亡,很可怕。」韓嫣仰首望天,他不怕死,只怕生不如死。比起身體的死亡,心的死亡更可怕。「所以,現在我要逃了。」

    劉徹看見韓嫣往後倒去,如同被狂風吹落枝頭的花朵。他撲過去,伸手想要拉住他,身體卻被禁軍牢牢抱住,再無法前進,只夠到衣擺,然後眼睜睜看著那白紗從指縫間滑脫。

    劉徹拚命伸手,卻觸不及、碰不到,韓嫣在風中越飄越遠……

    「不————!!」

    未央宮露台高萬丈。

    韓嫣又看見了那個夢境。十六歲的自己,得到了八百精壯騎兵。這是劉徹送給他的禮物。

    整齊的隊列,沉穩的步伐,弓箭,長矛,裲襠衣裳鐵鎧甲。他和他齊頭並進,不需要語言,只消一個眼神,彼此便能心領神會。駿馬飛奔起來,黃金的馬蹄在赫赫發光……

    耳邊響起匈奴的皮鼓,視野一下開朗,他看見毫不吝嗇地灑下光與熱的太陽。涼爽的風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快樂地遊戲,雲朵一般的羊群悠閒地散著步,小羊羔歡樂與狗兒相互追逐。

    頭頂上傳來大雕的嘶鳴。是誰?誰拉開了五十斤的硬弓?

(快捷鍵:←)上一章  風起建章-嫣然篇  下一章(快捷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