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用這個模特兒。」
傅開駿的私人攝影棚內,傳來清脆但堅持的女聲。
所有的工作人員全停下動作,等著老大的反應,隨後在傅開駿的瞪視下,摸摸鼻子繼續工作。
「妮琪是一流的模特兒,你有什麼不滿?」
「她的身材尺寸和我的設計根本就不合,氣質也不同。」江發誓她雖然任性,卻絕不是無理取鬧的人。身為設計師,她沒辦法接受自己的設計理念教人誤導。尤其這又是極重要的宣傳照,裡頭的每一件衣服全是她的心血結晶。
「不合就改,衣服不就是這樣?」傅開駿隨口回答,而後轉向助理小陳。「叫小林將四盞燈全打開,我要亮一點。」
「你認真的聽我說好不好!」江忿忿地拉他的衣袖,將他的臉扳回來。「這不是改了就好的,這件衣服最美就是現在這個尺寸,改了就失去味道了。」確定他在聽之後,江再次要求:「所以,我要求換人。」
「小姐,你還在做夢嗎?照你這麼說的話,我看我們到明年也別想開拍,因為根本就找不到你說的百分之百適合這套衣服的人。」
「不一定要百分之百,可是也別差太多嘛!」開玩笑,妮琪光上圍就多了三寸,怎麼表現得出她所要的高瘦感覺。而且「嵐」是少女服飾,哪一家的少女發育這麼好?也許有,只不過絕不適合。「你聽著!」傅開駿直截了當地開口。「按照我們先前談的,宣傳的內容由我負責,而你做協助的只是商品的提供。同理,不管是模特兒、場景、照片構成全是我的事,你所要做的就是把衣服穿到『我找的』模特兒身上,瞭解嗎?」
「可是我也記得,我們需要不斷的互相溝通有關商品的理念,藉以激發你的攝影靈感,達成雙方一致的目標,拍出兩方人馬都滿意的作品。」
「我們已經達成溝通了,現在萬事皆備只欠東風。請你提供你的協助,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衣服修改好放到『東風』身上,讓我們早點結束這項工作,能夠早點回去休息。」
「你有沒有一點責任心啊,就只想著休息!」江不滿了,這個人真的很過分,好好的和他說都不聽。
一旁的工作人員不禁都為她捏了把冷汗,生怕老大會不耐地發火罵人。一旦成真,她肯定會很慘,因為在以往的記錄中,女孩子被他罵了之後,很少有不哭的。
「想著休息是為了大夥兒著想,哪像你就只會拖延工作進度。」
「我是有原則。」她就是不想大幅更動自己的作品。
「想找碴就直說,什麼原則!」他快受夠她的任性了!從一開拍,她的意見就沒停過,而且非要和他爭得面紅耳赤,幾乎大動干戈才肯罷休。
直到現在他還能忍受她的原因是,她並不是盲目的要別人聽從她的意見,若不聽,必須給她一個她能接受的理由。
「我才沒有。」傅開駿還沒發火,江倒先生氣了。
「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我就不信你會讓別人輕易去更動你的作品,今天如果我在你好不容易找到的美好自然景色裡,硬加上只皮卡丘要你拍,我就不信你不抓狂!」
傅開駿倒是因為她的比喻失笑,緩和了原本緊繃的氣氛。
「這點子不錯,下次皮卡丘找我拍照時,我會考慮一下。」
「在山裡面的涼亭擺只大帆船呢?」她不死心再道。
「挺有創意的。」他正色回答,其實心裡快笑翻了。
「泡沫紅茶店裡一個穿古裝的醜女,背著七彩的羽毛翅膀,身上纏著大蛇,右手拿小提琴,左手拿啞鈴,然後坐在小綿羊上?!」
「聽起來不錯,她是賣機車的嗎?」
現場只有傅開駿還忍著,其他的人都以不同的姿勢暗自偷笑著。
「你這個人果然是藝術家。」江放棄了。這男人必定是某種家畜,大夥兒常吃的那種。
「哦?願聞其詳。」
「興趣怪,個性也怪。」她撇了撇嘴,擺出一張晚娘臉孔。
「彼此彼此,你太謙虛了。」不行了,他憋得好難過。這女人真寶,麗姐是從哪裡把她挖出來的?
「謝謝稱讚。」
「看來你是放棄了,要去改衣服了嗎?」
「怎麼可能,看來閣下是還沒睡飽。」他做夢!
「你不要鬧了。」傅開駿收起玩笑的心情。他工作向來有一定的進度,而江的行為已經使大家的進度嚴重落後。「拍照的效果和模特兒有著絕大的關係,在平面構圖上,模特兒的肢體動作及整體表現相當重要。在這方面,妮琪是最頂尖的,為什麼你不肯配合?」
「你有你的想法,為什麼我就不能有我的堅持?」江相當不服氣。「妮琪小姐是優秀的模特兒,我不否認。但是說她適合穿我設計的衣服,我絕不承認。一個再怎麼好的模特兒穿了不適合自己的衣服,還不如去穿麵粉袋!」
「你是說你的衣服還比不上麵粉袋?」
「我是說你找的人不適合,臉蛋漂亮有什麼用,身材好有什麼用,名號響亮又有什麼用,不適合就是不適合。」她氣極了他故意扭曲她的話意。
「好,不適合就不適合。」
出乎眾人意料的,傅開駿讓步了。
「那麻煩你告訴我,誰適合?」
天要落紅雨啦!老大居然肯聽從別人的意見,更何況江此舉可說是質疑他的能力耶!
「呃……」沒料到他居然會同意,江也嚇了好大一跳,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氣勢頓時弱了下來。「喂,我不是故意找碴,只是我個人覺得妮琪小姐真的不是那麼適合。我知道她的工作很多,你找她來一定花了不少工夫。」
傅開駿眼神閃了閃,沒費事地解釋他與妮琪私交甚佳,動用人情找她一點也不麻煩。
「很抱歉讓大家做白工。」她相當內疚地對著工作室的同仁道歉。
「你想找誰拍?」看她這樣,傅開駿也放柔了語氣。
她想了想,在腦中搜尋著模特兒的資料。
「我認為仙曼小姐應該不錯。」她的身材和氣質、年齡都蠻相符的。
「好,那就仙曼。」他走到一旁開始撥電話。
不一會兒,他走回原位宣佈。
「仙曼三個小時後到,大夥兒先休息。等她一到馬上開拍,我希望今天能完成這組作品。」他向來無法忍受工作進度嚴重落後。
「耶?這麼快?」仙曼也算是頗有名氣,工作不也排得相當滿嗎?
「她今天正好沒工作。」傅開駿聳聳肩,他還嫌慢了。「這樣滿意了吧?」
「呃,謝謝你。」除了這句話,她還能說什麼。
兩人之間的第一場戰役,就這麼鳴金收兵,也順利的完成第一項工作。
***
自此之後,傅開駿和江爭戰不斷,直到案子完工,兩人的爭吵才告結束。
圍觀的人曾統計,在這段期間裡,所有的紛爭,幾乎都由傅大攝影師先退讓,教一群人忙著找眼鏡碎片。
什麼時候他們家老大也變得這麼有包容力了?
但如果再仔細觀察,其實除了剛開始的第一場外,之後的紛爭全是傅開駿故意去惹江,鬧得她哇哇大叫。等她氣憤不已時,他再作勢退讓,反倒讓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事實上,其實是江讓步得較多。
而博大師,得了樂子也完成了工作。真是奸詐!然而再轉念一想,他們卻都得到一個驚人的結論。
傅大師從不跟客戶這麼玩的,雖然江那妞真的很有趣。而且到合作最後,傅開駿也不去鬧她了,只是帶著玩味的笑聽著她的「原則與堅持」。
這是不是代表兩人間有點什麼?
江怎麼想他們是不知道,不過自家老大倒是有些端倪可循。如果真是如此,他們也不必覺得傷心,畢竟這代表了好戲尚未下場。
看他們鬥嘴,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
「小,傅先生來了。」門一開,傳來略為興奮的女聲。
「知道了。」江的目光全放在工作平台上,連頭也沒抬的。
傅開駿自行走進辦公室,看著專注而認真的她。
她額上的頭髮全部束起,及肩的頭髮則紮了二條小辮子分垂雙肩,黑色的純棉T恤配上牛仔布做的八分裙,外面則罩了件佈滿小叮噹圖案的藍色圍裙;也不算圍裙,是很像,但口袋的數量多上好幾倍,而且大小、位置不一,看得出來是她自己做來方便工作的。
這也是讓他也想起,她上次到他的工作室時,她穿的是另一件粉紅色的,裡頭放著的全是縫紉用的工具。
此外,她脖子上還圍著皮尺。看來這就是她工作時的裝扮。還挺可愛的!
他花了五分鐘將她由頭打量到腳,江仍是沒有抬頭。
「我個人認為,把來訪的客人遺忘在一旁是非常不禮貌的。」
「我沒遺忘啊!我只是想先把手上這部分完成。」她仍是頭也沒抬的。「所以,麻煩請你大方地給我五分鐘。」
「那你要給我全世界嗎?」
「不,我給你四個字。」雖然手上正忙著,並不代表她的嘴會閒著。
「哦?」他相當期待。「那四個字?」
「歡迎光臨。」
「希望你心口一致,真心歡迎。」他點點頭,自己找了張沙發坐下,看著她辦公室內的擺設。
不算小的空間內有一張辦公桌,一張佔去四分之一空間的工作台,一旁是台縫紉機,旁邊有三具人形衣架,另一旁則是一組小沙發。
秦麗和江的辦公室都在麗衣敦南總店三樓,還包括公司的行銷及生產單位。其實原本與他配合的應是行銷單位,但麗姐卻全權交由他與江,只說完成了再交給行銷單位去與各媒體洽談,製作過程則由他們負責。
很奇怪的安排,但想到江上次拍照時的堅持,相心必也是不放心交由行銷單位去安排。
「好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所有的拍攝工作終於在三天前完成,不知道他今天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慶祝工作順利完成,我請你吃飯。」
「這麼好?」她拿下皮尺,拿著懷疑的眼光看他。
「我這個人向來如此。」他相當友善地表示。
事實上,他向來是工作結束就結束了。吃什麼飯?會對她這麼說不過是客套虛應,其實是別有用心。
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拿這當借口。只因雖然工作結束了,他卻還想看到她、想再和她說說話。
「是嗎?」她實在不太相信。「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沒時間。」她抱歉地表示。
「是嗎?」他亦如是反問。
「你也看到了。」她遙指著工作台上的混亂。「我最近趕著另一批設計,可能要加班加到『黑暗冥』,所以,心領了。」
這是實話,她最近實在很忙。
「沒關係,工作完必定是又餓又累。」他漾出笑意。「我等你吃消夜。」
「很抱歉,我不吃消夜的。」
神經,加完班都半夜了,她惟一想到的就是趕快回家睡覺。
「怕胖嗎?」他作勢打量她,嘖嘖搖頭。「現在擔心已經來不及了。」
江瞇起眼,將手中的皮尺往他脖子上一繞。
「你想用脖子來試試看皮尺的韌度嗎?」
「那倒也不錯。」傅開駿大笑出聲,按住她的手。「看你的表情挺可怕的,人都已經不怎麼好看了,就別再端出這樣子嚇人。」
「你這個人真的很欠打。」江咬緊牙,感覺彷彿看到老了幾歲的江淮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仍是開心地笑,輕鬆地拉開皮尺。
「你忙,晚上我來接你吃消夜。」
***
江偏著頭,看向眼前的人。
好奇怪!
接連一星期,傅開駿與她保持著相當密切的連絡。不是來接她下班吃飯,就是打電話聊天,但她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為什麼。
「你在想什麼?」
「咦?」被他的問話驚醒,她連忙回神。「你說什麼?」
「我問你在想什麼?」
「哦,沒有啦。」
「是嗎?我怎麼老覺得你很緊張,心神不定的。」傅開駿看著她,不太能明白她的緊張。
「我只是覺得奇怪……」
傅開駿不語,等著她繼續說。
「因為我們又不是很熟的朋友,可是最近卻常常聯絡……」
「每個人一開始都是和別人不熟的,所以我們才要常聯絡,常一起出來吃吃飯什麼的,這樣不就熟了。」
「可是……」工作都圓滿結束了,這時候兩人再來互相熟識有什麼意義?
「沒什麼可是。」傅開駿打斷她的話,露出安撫的笑容。「我只是感到好奇,因為麗姐並不是那麼容易認同別人的,而且你又那麼年輕,她居然讓你擔下一半的設計,很讓我吃驚。」
為了安撫她的不自在,傅開駿隨口扯了個理由,但這理由也不全然是假,他的確是相當好奇。
有了理由,江果然自在多了。
她聳聳肩。「我也不知道,這你可能要自己去問她。」
「你是怎麼遇見她的?」
有了話題,兩人便不再那麼拘束。
「在我的高中畢業展上。」江回憶。「大概是七年前吧,那時我讀的是服裝設計科,可是也沒有什麼遠大的抱負。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個性,對什麼事都不會盡全力,也不知道這份熱忱會持續多久。所以雖然是讀服裝設計科,但早就有一當個喜愛裁縫的普通家庭主婦也不錯的想法。」
這點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向來做事便是缺乏耐性、毅力。
「那年畢業展上,學校請了麗姐來當審查長,當時也沒有什麼交談,只不過頌獎時見了一面。當年學校正好辦了個公費留學的獎項,我就得獎了,然後就到巴黎公費留學四年,期間麗姐斷斷續續和我保持聯絡。結束學業回來後,她便問我要不要到她這兒,我想想反正沒事就答應了。這麼一來,就待了三年有餘。」呼!好像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沒想過離開嗎?」像她們設計師,不都會希望有朝一日能自立門戶,闖出一片天下嗎?就如同他們攝影亦是。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她相當詫異地看著他。「在麗嵐很好啊,自由、隨意、同事好,工作起來也蠻愉快的。」
「你還小吧!」他只能這麼說。若不是年齡還不到,只能說她的想法異於常人。基本上他認為兩者她都有那麼一點。而且依他淺薄的觀察,江的工作選擇根本是以心情快樂為取向,名利倒也不看重。
「我二十四歲了。」她很認真地說,不認為二十四歲還構得上「小」的標準。時間是過得很快的,彷彿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一下子就到二字頭了。二字頭過了一半,就可以遙遙地望見三字頭的里程碑正在前方對人招手。再來,就是四、五、六了,快得讓人連掙扎的時間都沒有。「年齡上的二十四歲和心智成熟度不一定成正比,在我的感覺中,你還是很小。」如果以他的標準來看,江大小姐大概只能稱得上十六歲。
「你的意思是我很幼稚?」她的聲音上揚,大有吵架的準備。
「不。」雖然他的確是有那麼一點感覺,但說出來就太不妥了。與她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已可看穿她偶爾流露出來的危險氣息與粗暴個性,他可沒忘記上次的皮尺事件。
「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態很年輕,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樣啊!」江拉長了話,看了他一眼。
算他識相。
「當然。」他露出相當有誠意的笑容。「可以靠過來一下嗎?」
他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的手,俯身要求。
要說悄悄話嗎?
江刻意忽略被他握住的手,不疑有他的傾身靠近他。
傅開駿笑出聲,做了一件他認為該做的事,吻住了江。
耶?發生什麼事?
江瞪大了眼,只知道到自己被他拉近,他的手掌貼在她腦後,然後他的嘴就貼了上來。
很快的,傅開駿放開她,看著她的呆若木雞,再次笑了出來。
「還不錯,就是舌頭笨了點。」
江瞪大眼,仍是無法反應過來。
她應該把排餐的刀叉扔到他臉上的!
這是她回過神來的第一個想法,可惜當時傅開駿早已帶她上車,自然無法付諸實行。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