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艷無敵三年前與他在渡口說的話,猛然撞入心口──
我寧願讓他以為我死了,但這一輩子,我的心都在他身上。我不要他因為我的癱瘓,感到內疚。我不要他為了找我,無法為聖朝傳宗接代。
他知道,艷無敵不願司徒墨濯承受她雙腳癱瘓的結果,更不願讓自己成為他的負擔。
所以她寧願讓他以為,她死了!
寒獨峰深吸了口氣,好半刻才定定望向他開口。「到死,師姐心中牽掛的人還是你。」
「不!這不是我要的結果!」腐蝕骨髓的痛楚如潮水般,在胸中翻騰湧動著。
這三年來他不敢荒廢朝事,為的就是趕緊處理完,等待與她重逢的一天,他深信在「步武堂」的艷無敵一定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顧,但他等到的,竟是艷無敵的牌位。
雙眼怔忡地望著那牌位,他毫不掩飾內心痛徹肺腑的傷痛,踉蹌地跪倒在地,自責地喃著。「是我害了她、是整個聖朝害了她!」
別開眼去,寒獨峰不忍看他心魂俱裂的模樣,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也別太難過了……」
他潸然落淚,兀自沉浸在沉痛的思緒當中。
情深緣淺,聚散由天定。他到了她屍骨已寒之時,才得知她的死訊,他如何不悲?如何不痛?
受不了那沉痛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的一幕,寒獨峰退出了「步武堂」的先祖祠堂,心底揚升起一股莫名的罪惡感。
他這樣做對嗎?
任一對幾經波折的鴛鴦承受生離死別的痛苦,他,於心何忍?
當司徒墨濯為艷無敵上了一炷香後,恍恍惚惚地也離開了祠堂。
寒獨峰想差人送他,他卻失魂落魄地沒應聲,只是木然地移動著腳步。
「得罪了。」
出於一股內心的衝動,寒獨峰點了他的昏穴,讓他躺在祠堂後,不假思索地往艷無敵的苑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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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獨峰的腳步一定,小院裡正巧傳來艷無敵與兒子的對話。
「娘,塵兒推你出去玩玩。」
「小傻瓜,塵兒還小,怎麼推娘出去玩呢?」愛憐地捏了捏兒子略顯蒼白的臉頰,艷無敵臉上掛著溫軟的笑。
「十師叔說,塵兒只要每天多吃飯,很快就可以長出力氣。」小男孩人小志氣高,俊秀臉龐十足地像極了他爹。
艷無敵聞言笑道:「若聽你十師叔的話,塵兒遲早會變成小飯桶。」
每每同兒子說話,他天真的童言童語總能逗得她心情愉悅。
小男孩不以為意,依舊堅持。「變成小飯桶就會長出很多、很多力氣,這樣塵兒就可以帶娘四處去遊山玩水。」
艷無敵捏了捏他俊挺的小鼻頭,抑不住噗哧笑出聲來。「你哪,人小鬼大。」
小男孩似懂非懂,仰著臉兒,專注的看著娘親,認真的說:「五師叔還說,要讓心愛的女子快樂才是大男人;娘是塵兒最心愛的女子,塵兒要到極境幫娘尋藥,治好娘的腿。」
他聽說,大師伯為了娘,而被迫與紅姨姨一同離開步武堂,到極境尋找藥草。
只是過了好多年,他們卻一直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為了娘的腿,他也要趕快長大到極境去找大師伯、去幫娘尋藥草,治好娘的腿!
心弦一動,艷無敵看著兒子眸底閃爍的光彩,淚光瞬間盈滿眼眶。
當時人人都反對她將孩子生下,怕她會為了孩子丟了性命。但沒想到生下孩子後,「步武堂」的每個人對孩子的疼愛遠超過她這個娘親所能給予的。
因為她在懷胎時接受過毒法,導致孩子也跟著中了毒,每每看著襁褓中的兒子毒發時,她幾乎要以為孩子活不成了。
在這樣的忐忑日子中,孩子長到三歲,只要毒不發,活潑機伶的模樣與一般同年的孩子無異,更比一般孩子貼心。
若今兒個要她重新選擇,她仍是不悔當初義無反顧的決定,她一樣會毅然決然地生下他。
看著娘親癡癡看著他發呆,小男孩出聲喚了喚:「娘。」
艷無敵回過神,笑看著他。「你呀!遲早會被師叔們帶壞,以後不准學你五師叔的油腔滑調,知道嗎?」
「五師叔愛喝酒,才不喝油。」他人小鬼大地糾正。
艷無敵還來不及回應,小男孩已朝著月洞外的高大身影揚聲喚道:「六叔、六叔!」
聽見小男孩稚氣卻熱情的叫喚,寒獨峰鬆開擰結的眉心,嘴角徐徐牽動,將他抱起,玩著拋高的遊戲。
小男孩興奮地咯咯直笑,艷無敵看著他微沉的神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麼了,精神瞧來不太好。」
自從三年前兩人談開了後,寒獨峰對她的態度有了大改變,雖然也找到了個十分愛他的姑娘,但對她的關心卻依舊不減。
寒獨峰聞言眉峰一沉,對著小男孩緩緩說道:「少塵你先去找四叔、四嫂玩,六叔有話同你娘說。」
因為幾年前那場意外,排行老八的穆夕華和老四關勁棠因此結緣,兩人在一年前成了親,為「步武堂」添了喜氣。
小男孩年紀雖小,卻聰明伶俐得很,頷了頷首,蹦蹦跳跳地就跑出月洞外。
艷無敵萬般疼愛地凝看著兒子,直至不見蹤影才回過神問:「你要同我說些什麼?」
他目光掠過她散發著母性光暉的溫柔臉龐,緩緩說道:「三師姐,他來了。」
「誰來了?」她一時沒能意會過來。
寒獨峰抿唇不語,靜靜佇立在原地。
艷無敵震顫地看著寒獨峰詭異的神情,心似有所覺地一凜。「我累了,想回房歇著。」
「三年雖然晚了些,但該面對的,是逃不了的。」寒獨峰語重心長地開口。
曾經,艷無敵渾身上下綻放著無畏無懼的颯爽,現下,因為癱了雙腳,變得消沉而內斂。
「他……真的來了?!」驀地,一股冷意由內心竄起,她一臉震驚地瞪著寒獨峰,顫聲問道。
「我帶他到祠堂,他看到你的牌位後打擊不小,所以我點了他的昏穴,見或不見,由師姐決定。」
「我不見他……我不見他!」心中止不住的惶然一波接著一波,她惶恐的搖著頭。
三年來她對他的思念不曾減退,雖然總是口是心非,但心裡的思念卻是以著一點一滴的方式累積。
今日他終於來了,她卻無顏見他!
「那塵兒呢?你不能剝奪塵兒與親生爹見面的權利。」
瞬間,寒獨峰的話凍結了她體內所有的血液。
孩子還小時,體內的毒未清,所以她不敢貿然將孩子送回聖朝;但現在孩子大了,因為日久相處,她多了抹不捨,更不可能將他送回聖朝。
現下孩子的爹來了,她卻不知道怎麼辦!
「三師姐,別再折磨彼此了,跟他回去吧!從他在祠堂的反應,我看得出他對你的愛一直沒變,不要再做這種做繭自縛的傻事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艷無敵茫然地亂了方寸。
寒獨峰抬起手,像個大哥般,輕撫著她的頭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退出月洞,心裡想著,是不是該先讓司徒墨濯暫且待在大師兄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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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該死的!」緊蹙著眉,恢復神智的司徒墨濯撫額低吟出聲。
他早知道江湖上的人沒安半點好心眼,方纔那男子突如其來點了他的穴道,讓他防不勝防就這麼中了招。
倒下前,他的背鐵定撞上什麼,以致一恢復知覺,強烈的痛意便由背部襲來。
「它的顏色好美喔!」
他暗忖著,卻因為那一抹稚氣的嗓音,猛地睜開眼睛。
見那白髮叔叔醒來,小男孩蹲在他身旁,好奇打量著他的發。「叔叔,你是誰啊?」
眼前的小男孩清俊秀氣,黑色的頭髮,深藍幾近墨色的兩丸圓珠子正好奇地打量著他的白髮。
那神情、那語氣,像極了記憶中的姑娘……
心蕩神馳了好半刻,司徒墨濯無意識地吶吶喃著。「我來找我的妻子。」
小男孩不解地側頭看著他的眼。「妻子?誰是叔叔的妻子?」
面對小男孩的疑問,司徒墨濯幾近直覺地回應。「她……死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小小的心裡卻因為陌生叔叔臉上的表情,感到莫名憂傷。
司徒墨濯摸了摸他的頭,勉強起身,澀然開口。「我的頭髮是天生的顏色,若真能選擇,你的黑髮比我漂亮。」
小男孩的話勾起了他對艷無敵的回憶,讓他心痛欲裂……
看著白髮叔叔臉上難過的神情,小男孩握住他的掌,一臉認真說道:「娘的頭髮比塵兒的好看,五師叔說娘的發像絹坊最好的黑布,塵兒帶你去看,看完叔叔就不會皺眉頭了。」
「而且娘常跟我說,爹爹有一頭好看的銀色頭髮,她很想念,雖然塵兒不會分銀色和白色,但娘瞧見了你的頭髮,應該就不會一直歎氣了。」小男孩單純說著。
驀地,他昏沉的神智因為小男孩的話而頓了頓。
為什麼他總覺得小男孩的話,有一種讓他感到情緒激盪的希冀。
司徒墨濯好半天才喃喃的問:「你……你說什麼?」
感覺他突然頓住腳,小男孩仰著頭,不解地看著他。
「你可不可以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你娘叫什麼名字?」司徒墨濯直瞅著小男孩,血液沸騰地顫聲問道。
「我娘說,在步武堂時我叫艷少塵,但如果我跟爹爹回去的話就叫──」話夫盡,小男孩的話突然頓住。「六師叔!」
寒獨峰折回祠堂,正打算將司徒墨濯帶到大師兄的寢房,但當腳步一定,心整個涼了半截。
「塵兒!」
司徒墨濯鐵青著臉,情緒已難自持地咬牙切齒。「你騙我?」
寒獨峰搖了搖頭,揚起嘲諷的淡笑,聚散由天定,這注定該圓滿的情緣,又豈是三言兩語、幾個謊言所能阻隔。
「去找她吧!她的心結現下只有你能解了。」他朝小男孩招了招手。「塵兒過來,六師叔帶你去……」
寒獨峰頓了頓,唉!去哪兒呢?真是頭痛!
小男孩擰起眉抗議道:「可是我和白髮叔叔先說好了,我們要去找娘。」
「我想,晚一些白髮叔叔會同你娘一塊來尋咱們,是吧?」他望向司徒墨濯,已然與他成了同線陣友。
聽著他們的對話,司徒墨濯已隱約明白一些事了。「他是……」
寒獨峰聳肩,不發一語地為他指了指月洞的方向。
司徒墨濯愕然杵在原地,這轉折太倉卒、太急切,讓他懷疑,他是不是瘋了?才會產生這麼不尋常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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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滿心的迷惑與悵惘,艷無敵神緒恍惚地過了一天。
待她回過神時,日落西山,斜陽掛在樹梢,將天邊一片翠綠掩映在一片薄暮餘暉之下。
「糟糕,時辰都這麼晚了。」想到自個兒就這麼忽略了兒子大半天,她懊惱斂眉,纖手落在輪椅上,急著離開小院。
心一急,木輪卻卡在石磚縫邊,讓她無法像往日那般得心應手,試了幾回,木輪竟沒半點動靜,不動就是不動。
「嘿!連你也欺負我,是嗎?」艷無敵輕拍著木輪低斥,卻感覺到身側有一道無形的眸光直直鎖在她身上。
她不禁抬起頭,對著月洞投去探視的一瞥。
不看還好,這一看,她整個人霍地處在愕然的震懾當中──
一陣晚風吹過,他俊雅修長的白色身影、銀白長髮,隨風揚著深深的憂鬱,濃濃的哀傷。
「艷兒!」司徒墨濯咽然低喚,沒想到……沒想到她美麗如昔,不同的是,她坐在木輪椅之上!
聽到那熟悉的呼喚,艷無敵臉色陡然蒼白,兩片唇瓣顫然地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說不出一句話來。
眼底攏起一抹霧氣,透過霧氣,她怔怔地望著那名男子,任回憶如決堤般地朝她湧來……
迎視艷無敵震驚的眼神,司徒墨濯心中漲滿了酸楚與柔情。「艷兒!為什麼要騙我?」
瞧見男子陰鬱的神情,艷無敵被他憔悴、狼狽和失魂落魄的樣子給震懾住。
從他的眉宇、眼角,她捕捉到他憔悴的身影,她暗想,這三年裡,他也一樣處在被思念折磨的痛苦裡嗎?
她不敢問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心底那一些膽怯、迷惑、自卑與愛所交織成的密網,將她狠狠捆綁,讓她動彈不得。
這可怕的無措感讓她驚慌、瑟縮的不斷往後退,手慌忙地想挪動著木輪,無奈她卻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見她沉默不語,甚至想逃離他的身邊,司徒墨濯緩緩走到她身邊,啞著嗓幽幽說道:「為了平息聖朝叛變,我用了三年的時間壓抑著不找你的衝動。因為,我知道你回到步武堂後,你的師兄弟們會讓你得到最妥善的照顧,我不必擔心你。」
「每天每夜,我都這樣說服自己,然而在每日清晨醒來時,卻總是下意識的尋你的身影,忘了你已經離開我很久、很久了……好不容易,我離開聖朝尋到你了,你卻用這惡劣的方法逼我死心?你……難道你……」
他咽然,突然間無法用言語說出三年來承載的苦楚與思念,卻也感念上蒼對他們夫妻倆的厚愛。
至少三年的分隔,所造成的不是天人永隔,光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感激涕零。
「對……對不起……」聽到那一字一句的血淚告白,艷無敵的淚水已無法抑制地撲簌簌滾落而下。
她何嘗不想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裡,但是,她無能為力。
「跟我回聖朝。」司徒墨濯蹲下身,語氣沙啞而堅定地想握住她的手,艷無敵卻倏地縮回雙手,不讓他握在掌中。
「艷兒,你在怪我嗎?」她的抗拒讓他的俊臉一沉,心也緊跟著擰了起來。
她搖了搖頭,費盡氣力才擠出一句話。「你走吧!」
司徒墨濯抬起頭,瞅著她哭得憐人的模樣。「這是你的真心話?」
靜默了片刻,艷無敵勉強抬起眼睫,悲切低語。「我廢了雙腿,沒辦法再為你生孩子!聖朝不會要這樣一個殘缺的女子當主母,除了塵兒,我這一輩子,或許、或許,再也沒辦法為你……」
塵兒,那俊秀的小男孩……是他們的孩子?!
心猛地一促,司徒墨濯心頭漲著滿滿的情緒。
「這是你騙我,不想隨我回聖朝的真正原因?」他直視著她,胸口急速起伏,語氣微繃。
艷無敵哽咽不語,過不了的,是自個兒心頭那關。
他專注地望著她,無奈地勾了勾嘴角。「成親那天我是說過,我要很多、很多健康的孩子,為聖朝延續血脈;但並不代表一定要很多、很多,重要的是,你已經為聖朝添了新的血脈了,不是嗎?」
「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驀地,眉心一熱,他的唇隨著他的吐息悄悄覆上她精緻的眼、眉、鼻尖,還有略顯蒼白的唇。
「只要你能在我身邊,不管是癱了還是廢了,我都會一直陪著你,陪你一起慢慢變老……」他目光深幽而執著,下一瞬,便深深攫住她嬌美的唇畔。
當他的唇以著萬般愛戀的疼惜,重溫回味彼此曾有過的激情浪漫時,艷無敵內心顫抖地泛起絲絲甜意。
「夫君……」感受唇舌依舊纏綿緊繞著,艷無敵已泣不成聲。
他吻去她的淚,滿懷感動地將她從木輪椅抱起。「艷兒,帶著塵兒,我們回聖朝吧!」
「嗯。」她幽幽歎息,藕臂圈著他的頸項,輕輕將臉埋進司徒墨濯的懷裡,喜悅地輕應了聲。
彼此相偎的身體泛出暖意,司徒墨濯無限感激地歎了口氣。「我想,從明日開始,你可以慢慢把這三年來的點滴,以及當年發生在閻底門的事全都告訴我。」
唇邊敞開一抹笑,艷無敵眼眶濕熱的回應。「那夫君也要告訴我聖朝到底發生什麼事。」
「會的。」他會努力彌補這三年來,把兩人錯過彼此的點滴全都補回來!
艷無敵偎在他的懷裡,看著天空緩緩飄落的雪,心中似悲似喜。「夫君,這一切美好得像在夢裡……」
她進「藥仙洞」是為了替八師妹求藥,沒想到藥沒求成,反倒為自己偷了個如意郎君。
此番結果,實在是當初始料未及。
「這不是夢,這是你用愛換來的美好。」司徒墨濯輕抵著她的額際,與她相凝而笑。「艷兒,謝謝你給我的一切!」
艷無敵撫著他的臉龐,語重心長地開口。「夫君,接下來我們還有好多事得面對。」
司徒墨濯頷了頷首,心裡想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關於聖朝、關於孩子、關於她的腿……他都得好好思量。
「無妨。只要有你,一切都無妨。」他俯下頭,在她紅嫩的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他相信,他們深愛彼此的心,會直到地老天荒……
【全文完】
編註:
1.欲知閻子熙與雁飛影的愛情故事,請看花裙子610──【師出同門】之一《俠女斗妖兒》。
2.敬請期待季潔最新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