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清楚點,什麼死人臉?」
「欸,噓噓!」趕緊用手指此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翻著白眼,實在覺得他太不會看場合說話。
「噓什麼噓?反正又沒人聽得見我。」就算他大吼大叫,吵到的也只有她。
「是啊是啊,你再這樣攪和下去,壞了事,魂飛魄散,以後就連我都看不見聽不見了!」她將聲量壓至最低,咬牙切齒地和他擠眉弄眼。
好煩人!從昨日她把他的模樣詳細地描述給他聽以後,他就開始在她旁邊碎念!
「我攪和?」他垂眸,不滿地睇著她,「這位姑娘,如果妳能早點把不對勁說出來,或許我就不會是這般光景。」把自個兒猶似薄如蟬翼般的半透明手掌在她面前挑釁揮了揮,沒有實體就罷,如今用眼睛都能貫穿,他的心情和狀況,糟上加糟。
真是無理取鬧!張小師氣得朝他揮出一拳,當然只能很可悲的小小發洩。
「我怎麼知道你原來生得什麼樣!你殭屍臉渾然天成關我啥事?那哪裡能叫不對勁?就算你現在看來比之前乾癟,我也以為那是因為旅途勞頓的關係啊!」再說,他的形貌魂魄衰弱,有可能是因為巧合遭遇法事才造成的啊!為什麼要一直把矛頭指向她?
「既然妳是唯一能見著我的人,理當負起關切責任。」他臉不紅氣不喘,說得那般天經地義。「告訴妳,雖然我現下瞧不見自己的臉,但原來的我,可是好看上千倍。」他挑眉,傲然地扯著嘴角。
如果從別人口裡說出,那就是胡吹牛皮又不要臉到了極點,不過是他沃英大爺親自傳述,那肯定是至理名言,金科玉律。
「好好!你最好看最俊俏行了吧?」她敷衍地回兩句,坐在樹上眼觀四面,抓住盡職打掃善後的店小二終於願意離開廚房的大好時機,小心翼翼爬過客棧後頭磚牆。
「妳不信我?」沃英調高聲量。直接穿牆而過,跟在她身旁,「我雖沒有那天看到的那男人俊美,但卻是跟他不同的類型。」還是在講這個。
男人?牆邊青苔太滑,她險些失足跌個屁股開花,喘兩口氣總算安全落地,她躡手躡腳地朝著上房方向走去。小聲抱怨著:「你真討厭,我爬牆累得要死,你輕輕鬆鬆就走了過來。」存心刺激她!
「……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轉移話題?
「有啦有啦。就男人嘛。可惡!我辛苦地打聽消息,你就沒事看大街上的男人。」該不會有斷袖之癖?她狐疑地瞥他一眼。
「我……我看男……」沃英差點說不出話,狠狠地瞪住她,從齒縫擠出字句:「我是在跟妳說那天妳撞到的那個人!」少給他亂牽瞎拉胡添暖昧。
「我撞到的明明是個女的!」雖然人家看來瀟灑,但著的分明是女裝。「你沒瞧那俠女好豪氣,英姿煥發。」她真憧憬那樣的江湖兒女。
「……」他們兩人的對話為什麼這麼東拼西湊還弄不出個交集來?「妳沒注意到後來把她給拉走的那個男人?」他奇怪地睬著她。
「什麼啦?」為啥他要如此執著那個她連長相和哪時出現都不記得的傢伙?「你問東問西的到底要做啥?咱們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找那個有名道士,拜託他高抬神手救你小命,你不是很想還魂嗎?別扯一些無關緊要的芝麻事來搗亂行不行?」又腰回望他深沉的凝視,她認真警告。
被她糾正,沃英大皺其眉。連自己都不瞭解他幹嘛在此生死關頭之際,纏著她問這些拉拉雜雜又窮極無聊沒有意義的問題。
真是有毛病了。他平常並不是個對外表過於計較的人,當然更不會像個娘兒們般喜於打扮或爭妍鬥奇,怎會突然反常起來,非要她覺得自己好看不可?
嘖!反正他就是不要她以為他相貌那麼恐怖嚇人。
不過確定她根本未去在意過那名男子,他倒是突然覺得神清氣爽了些。把這匪夷所思的怪現象歸咎於只是太過無聊,他道:「妳要找那道士,也太偷偷摸摸了,就不能正大光明去敲門?」他走在她前面,仗恃著沒人能看到他,悠閒由自得。
「我也想啊!」三更半夜裡,四周只傳來均勻的打呼聲,她慢慢地走向二樓坐西的那間房。低聲道:「見他要給錢的嘛,你沒看他旁邊有多少徒弟護著呢,每個都要添香油,那些要求幫忙的百姓五兩十兩的給,就算我掏光了錢袋也還是見不著人。」她就是窮,只好另尋法子。
「他作法就不用銀子?」連身旁弟子都懂得伸手討了,哪還會有這種好事。
「怎不用?我聽街上大嬸講,他收費好高好高的。」賣了她都付不起。
「那妳找那道士有什麼用?」沒錢又沒權,送上門去只會給人轟出來吧?
她眨眨眼,「我沒銀子,可你有嘛!」已經證明過啦。
「喔……」他一扯唇,面頰微微抽搐。「那請教閣下要怎麼告訴那道士我有?指著沒人的地方說『這裡有個擁有很多金銀財寶的魂魄,請你救救他』這樣嗎?如果他的法力無效,妳拿不出東西又無法證明我存在,那該怎麼辦?」這女人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
啊!她沒想那麼多。
「嗯……這個嘛……可、可能他會相信喔。」乾笑哈哈。
他閉了閉眼。雖然他不懂自己的魂體為何會有所變化,但他其實不太寄望那道士能有什麼厲害法力,她既然想來,他就陪她,最好讓她明白這樣巡迴城鄉像是在唱戲的道士多得滿街跑。
「信妳的大頭!」不過該罵的還是得罵。
「你幹嘛啦!」她垮臉。都不好好攜手合作,只會潑她冷水。「船到橋頭自然直!總之咱們誠懇點,不一定他很好心人很好,救了你也不收錢呢。」
好人?好心?
要是真好心,就不會打著為善最樂、祈福平安的招牌大收錢財了。
「我真覺得奇怪。」他搖頭,連連再歎:「妳也是在這世道中打滾的人,為什麼能老是這麼天真?」
她瞅著地面。
「我只是……不想把別人想得那麼懷……」因為她已經夠壞了。抬起頭,她又理直氣壯了:「誰像你啊!世故得要命,一副除了你以外全部人都是壞蛋的態度,差勁!」
「錯。」他揚起溫善的笑,眸子微閃,道:「其他人都是壞蛋,不過我更是個十惡不赦的卑劣胚子。」因為他是在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天天訓練。
她鼓著頰,忽地生氣起來。
「你又侮辱自己了!」為什麼要故意把話說得那麼刺耳?「我不要跟你說話了!」她不喜歡他講的那些,她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
「啊?」沃英一怔,才回神,她就越過自已走開。「喂……」他跟在後面喚了幾聲,她說不理就真的完全不理。
她的視線裡不再有他,這意外地令他感覺非常不愉快。
可惡!他堂堂英爺豈能讓個小姑娘擺弄?
「張小師。」沒反應。再喚,還是故我。他瞇眼,「……妳別逼我使出絕招。」最後機會。
見她頭也不回,他迅速的一個跨步繞到她前頭,屈膝彎身,強硬和她額貼額,眼對眼,鼻碰鼻,嘴唇相觸。
「嚇!」張小師大吃一驚,猛然停下,捂著嘴滿臉通紅。
他滿意地將她錯愕的表情盡收眼底,還惡劣地勾著略帶透明的唇線,直接不保留地望進她的圓瞳中,狡黠垂下幽幽長睫,彷彿極溫柔的在親吻她一般。
「你……你這個無賴!」死命地將脖子往後急抽,疼得她爆出兩泡淚水。她又氣又惱,雖然他沒形體,但實際上是已經撞個正著了!
「哈!」他站直身,昂頭暢笑。
「你!」真過分!
他像是小孩子惡作劇成功那般得意洋洋。沒半晌才想到,自己到底是用這種姿態在這地方做些什麼?
張小師還沒來得及好好痛罵,就先被人給逮了著。
「妳是誰?」
張小師忙回首一看。她居然昏了頭,就在那道士的房門前廊跟他爭吵,引得人走出休息的偏廳察看。
看到沒?都是你害的!她怒瞪沃英,後者卻回以涼涼輕笑,擺明麻煩是因他而起的沒錯,卻不好意思愛莫能助。
她發現自己還沒讓他還魂,就會先氣到內傷。
「這層樓已經被咱們包下了,妳是怎麼進來的?」那十來歲的道僮瞅著她暗藏古怪的模樣,老成地再次問道。
都進到這兒來了,可別搞砸。她暫且壓下火氣,對著道僮僵硬笑道:「這位小哥,咱們是仰慕真人大名……因為有求於真人,所以前來求見。」
「啊?」道僮擠個大小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還沒說半句話,就先伸出了手:「哪。」從鼻腔裡哼個音,他示意。
不同於之前曾跟官兵有過的雞同鴨講,這會兒她可馬上就懂了。掏出錢袋,取了兩枚銅錢放在他手上,見他搖頭,她再拿出一枚放上,豈料那道僮依舊將下巴仰得高高的。
不要緊,花些小錢打最後通關,總比個個都得給,幾兩幾兩銀子如流水般的好。咬著唇,她好不捨得地將剩餘的數枚銅錢都給了道僮。
道僮似乎不太滿意,不過總算還是收下。將銅錢揣入懷中,他道:「咱真人已就寢,今日不見客了。」語畢,就往回走。
「啥?」張小師簡直不敢相信!就這兩句有講跟沒講一樣的話?她不如自已爬窗偷看!「這位小哥……」好歹也得打聽到些有用消息啊!
「吵什麼!?」他回頭,不耐煩地慍道:「再不走我叫人了!」
張小師被他這樣一凶,登時傻眼。
沃英滿臉早就料到的表情,插嘴:「喂,妳發什麼呆?」回魂哪。
她不應,深深吸口氣,兩大步上前,一把拍上那道僮的肩。
「呃?」道僮正打著呵欠,就被她突然地拉住。「做什……」還沒質問便給打斷。
「讓小哥你瞧瞧一個戲法。」她極快速地道,在他尚不及反應時,抓住他的肩膀微拉,順著一路扯下至胳臂,甩扭腕節,突然使力,讓那道僮險些往前跌去。
「你……」搞什麼!?整骨啊?
「看!」根本不讓人有說話的機會,她鬆手,右掌輕翻,數枚銅錢頓時出現在上面,「這本來就是我的,還給我也不為過吧?」
「咦!?」怎麼可能?他明明放在懷中的!不過是被她手一摸就跑了出來?
道僮反射性地低頭察看自己衣服裡,張小師趁他沒注意,手刀朝他脖子一切。
「呃!」一陣疼痛,讓他昏眩目黑,登時軟倒在地。
「別怪我。」她小聲抱歉,跨過他,朝內室走去。
沃英覺得好驚奇。
「妳會武功?」真真看不出來啊!
「我才不會。那只是用來防身的一些投機伎倆。」對小角色可以稍稍應付,若真碰上什麼大俠,那可真是班門弄斧,不知死活了。
「那銅錢又是怎麼回事?」會認主人,自己長腳?
「啊?」她努努嘴,將錢收回自己袋中,神秘兮兮地笑道:「這也是種小把戲,多練練,手巧一點就行了。」她都拿來把符紙變得無中生有呢。
「妳挺厲害的嘛。」戲法表演他不是沒觀賞過,但她居然也有兩手本事,可讓他開了眼界。
「你不是說行走道上得有辦法嗎?」她望著前方,悄悄地打開木窗,「這就是我的辦法。」室內昏昏暗暗,她思量了下,輕輕潛入。
他凝視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跟著進去。
巡了一遍後,他道:「好像沒人。」
「是嗎?」視線雖然差,但她還是可以略微察看到情況。四周沒聲沒息的,連床鋪都是空的。她不甘心地鼓著頰,「剛那道僮明明說道士在裡面睡覺的。」原來只是隨口唬弄。
「幸好妳把錢拿回來了……」不然可嘔到吐血。「有人?」他側首,門口傳來細小聲響。
「來得好啊,那咱們就不用找……」突然想到什麼,她樂觀的臉色即變,大禍臨頭地道:「糟了!那道僮!」還躺在門邊呢!若是有人進來見到他們,肯定不會聽他們解釋,以為是惡賊來搶了!
「啊,這可真……」不太好,「妳還是先躲起來吧。」他就說天亮的時候來拜訪好些吧,哼!
張小師沒辦法,只能怪自已太粗魯,動手打昏了人。左右張望,睇見牆角有座屏風,她在千鈞一髮之際閃身其後,同時,門也被推了開。
「這家……這傢伙怎麼回事?嗝!叫他……守……嗝嗝!守、守門,他給我偷睡?」進來的人語帶醉意,話說得三三兩兩,還頻頻穿插酒嗝。
「砰」地一聲,房門合上。
張小師想探頭看,沃英偏生並命往裡面擠,和她靠得好近好近,雖然他無法碰觸到她,但這麼接近的感覺……真的很奇怪。
她縮,他就前進,就是讓兩人間一點空隙都沒有。
「你幹什麼?」她抬起眼瞪視他,用嘴型無聲控訴自己的不滿。
他卻因為她紅紅圓圓的臉,更升起一股戲玩快意。
「地方小。」他撇唇聳肩,接著淡淡斂睫,在她耳邊極輕聲道:「我又沒有形體,你別那麼緊張嘛……」在角落縮成一顆球,活似他身上有可怖劇毒。
她癟嘴,兩條眉毛揪成一團。
幹啥那麼可憐?他覺得好有趣,反而惡劣笑道:「我摸不到妳的,瞧——」說著就探出手,欲朝她胸前抓去。
她大驚!原本以為他是正人君子有良好教養,不會胡來,如今卻人皮剝落,惡狼現形!她立刻環臂抱住自己。
她的表情實在是很生動!忍不住,沃英垂首埋在她肩上笑了出來。
「哈!」他放下手,沒有要輕薄她的意思。
她一頓,讓他笑了半晌才省悟到他又在捉弄自已!
沃英清咳,稍稍地調整自已氣息。真搞不懂為什麼,只要逗逗她,他就可以暫時遺忘自己目前糟糕透頂的處境,丟開心裡的陰鬱焦躁,還他些許輕鬆。
「你、你不要玩了,」她好用力才能壓低聲,惱得臉紅脖子粗,真受不了他老是不顧狀況的亂來。
她常常習慣地扁著嘴,沒有少女的可愛,也無美人兒的嬌嗔,看來反而很怨苦。但他卻不自覺地將目光放在那濕潤的唇瓣,在兩人如此接近下,竟讓他閃過心動,有一親芳澤之慾望。
這雖突兀卻又立即能夠自然接收的想法,使他小小吃驚。如果他現在有身體又能碰觸她的話,大概就收不了手,真成了登徒子吧?
「不妙。」是哪裡慾求不滿了?他止笑低喃,察覺自己心思走向詭異。
「啊?」瞄什麼瞄?
「沒。」拉回自制,他正經直起身,比著屏風外,進入現場狀況:「我沒在玩,是在學外頭那傢伙的動作而已。」可上演活春宮了。
「什麼?」她愣住,從他側過身的空隙看出去。
只見一名穿著道服的中年男人,抱了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將她放上,嘴裡還念著:「嘻嘻!小、小美人……嗝!本道……這、這就幫妳驅邪!」
「看來,這道士不僅會索財,還會騙色。」沃英揚眉冷笑,瞄著正在虎口下的昏迷少女。那雙目緊閉的難受樣,怎麼看都覺得不會是自願獻身的。
張小師猛地昂首。「你……你的意思是……」
「有哪種驅邪法得在半夜喝個爛醉,然後押著昏迷少女入房……」他瞥著那中年道士猴急的模樣,唇邊的笑轉為冰寒:「還得要脫衣服?」
「啊!?」張小師趕緊挺直了腰桿看去,果然瞧見那道士正在解少女身上的盤扣!「不行……」那個小姑娘……糟了啊!
「不行什麼?咱們可也是見不得光的。」別自找麻煩。
她哪理會得了沃英的告誡,她只知道那個道士的手已經摸到那個小姑娘了!
「不行……我不行見死不救……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她大叫一聲,雙手使勁推開屏風。
木製屏風「碰」地重重倒在地上,塵灰四起,聲響巨大,驚醒沉迷於馨香中的酒醉道士。
沃英歎氣,實在覺得早知要用這種盛大的登場方式,那之前做啥躲得這麼辛苦?
「你……嗝嗝!」道士好困難才沒被自己的酒嗝嗆到。哪兒冒出來的程咬金啊!?
「你、你你你什麼你!」自已會在此出現的立場站不住腳,她只好指著他的鼻子先發制人,直直走過去,她罵道:「你看看你幹了什麼?無恥淫賊!」下流卑鄙,居然想染指沒有意識的姑娘家。
這廂話才落,窗口就突然被震破,一道人影飛越進來,什麼都還來不及搞清楚,就見銀亮銳利的閃光衝向床鋪!
張小師一呆,下意識地要阻止,卻跟不上那驚人速度,只能追著大聲示警:「不可以!」會傷到無辜的人!
「張小師!」
「燁兒!」
電光石火的剎那,張小師耳邊響起兩道呼喊和自己的聲音重疊。
那劍芒瞬間停住,柄上穗蕊搖晃,劍尖就對著道士瞠睜的雙眼,再多一寸,便刺他個頭破血流,腦漿四溢。
持劍人冷淡回視,是個面容俊美的男人。張小師站在他身後險些一頭撞上,沃英雖趕至張小師右方,卻無法拉住她,道士則早已跌落在地,嚇得屁滾尿流。
「妳太莽撞了!」沃英劈頭就冷怒指責張小師。
「我……」她傻住,下意識想反駁什麼,一低頭,卻見他的手覆在她臂上。明明他們根本就沒有實際接觸,她卻感覺被握住的地方體溫燒燙。「啊……謝……謝謝你……」想不到他在危急關頭會這麼關心她,雖然很可能是由於她玩完他也糟糕的原因,她還是細聲道謝。
不知道為什麼,他嚴正的模樣雖然看來好凶,卻比說笑的時候更讓她覺得難為情。
怎、怎麼?她對那個死人臉……
「唉呀唉呀……」略微低沉的嗓音加入,從窗邊緩緩踱來,打斷張小師心頭加快的震盪。
有著一雙獨特鳳眸的女子走到俊美男人的身邊停住,男人反臂巧揮,俐落地收劍入鞘。
在此亂七八糟的情況下,女子輕輕地拍了拍手,閒閒笑道:「啊啊,這兒可真是熱鬧。」
呵。
***
翌日。
今兒個早市可熱鬧不過了,一顆顆人頭圍繞在開封府的東邊城門,一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綁地給吊在城門口,全身上下被剝得精光,只留頂上那戴得歪歪斜斜的黃色道帽,和一長條兜襠布遮掩重要部位;單薄又隨風飄搖的布條引得婦女們暗暗吸氣,蓋目迴避,嘴裡連聲驚叫唉喲死相。
男人們則覺得沒什麼看頭,圍成一團嘖嘖稱「小」,品頭論足。
無視中年男子滿臉脹得通紅,雙手慘遭反綁掛在城門前孤獨晃蕩,口裡還塞了東西說不出話。男女老少在嗤笑完畢後,瞧著那兜檔布上面寫的字,指指點點。
只見白色的長布條上,隨性的字跡潑墨寫道:對不住天下百姓,牛鼻子道士我是個貪財貪色的大淫蟲!
「啊,原來這傢伙是個騙子!」
「你可真有膽!」
「把我的銀子還來!」
四方喧嘩一陣,大夥兒吐口水丟石頭,該報官的去報官,該下田的去下田,該回家煮飯的回家煮飯,人潮逐漸散去。
而牛鼻子,依然吊在城牆上搖晃。
***
「……所以,妳是想找那牛鼻子道士幫妳作法的了?」
茶館二樓,清風徐徐迎面,一身素衫的女子對著坐在旁邊的張小師揚揚眉,笑語:「咱們……」她指著正在跟掌櫃交談的年輕男人,續道:「我跟他旅經此地,本來嘛,只是想湊湊熱鬧,沒料卻發現那牛鼻子道士自稱法術高強,卻假借神明之意,用藥拐了人家閨女想做壞事,所以咱們是一路跟回客棧,準備逮他個正著,結果衝進房就遇見小師姑娘妳了。」聽到有碰撞聲響從房裡傳出,還想為時已晚了呢。
「喔,這樣啊……」張小師點頭,隨即站起就是一個鞠躬,「真是謝謝妳救了我!」要不是這個俠女輕功了得,她肯定會被之後趕來的那些人抓到官府裡去了。
那昏迷姑娘也是他們給好好地送了回去,不過……呃,他們處罰那道士的方法真是很……很驚人哪……
「欸。」女子拉她坐下,豪爽一笑,「出門在外,本就該相互幫助,這點小事就甭客氣了。」他們學武之人沒那麼多麻煩禮教。
這……這個人感覺好好喔。張小師眨眼,看著女子倒茶喝下。
女子察覺,僅無聲勾起嘴角,道:「妳不吃嗎?」她用箸點點桌上點心。
「啊?」她受寵若驚地嚥了口唾沫,「我……我可以吃嗎?」雙目期待地盯著那盤盤的小糕點。
「怎麼不行?燁兒不愛吃甜,我是特地多叫了請妳的。」她放下杯子,眼神柔和,「小師姑娘,妳今年多大了?」
「咦?」她頓了下,「過了年就滿十八。」老實回答。
「這樣啊……」女子慢慢地轉著手中尚有餘溫的茶杯,微笑道:「我有個侄女兒跟妳年紀差不多,前兩年結了親,現在可能已經當娘了吧。」
「喔……恭喜妳。」她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如此道。
「哈哈!」女子昂首大笑,「孩子不是我生的,妳恭喜我啥啊?」這小姑娘長得並非美麗,但真是越看越得人緣。
張小師面皮微紅,更正道:「啊喔……那、那恭喜妳侄女兒。」
「我侄女兒?我好多侄女兒,恭喜不完的。」她笑,接著就改了話題:「快吃吧,涼了雖別有風味,但趁熱更軟口香甜。」夾了一塊糖糕介紹著。
沒兩下子,小盤裡就堆得半天高,張小師無力阻止,想來一定是自已肚子裡的咕聲給人聽了到。
「謝……謝謝。」她埋頭苦吃,抬眼就見沃英跟著那俊美的年輕男人走回來。
「都弄好了?」女子問向年輕男人。
「嗯。」年輕男人一貫冷漠,惜言如金。
張小師實在很想要沃英乖乖坐下,別因為沒人看得到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頭亂走,無奈也得等兩人獨處了才能好好談。
「喂,妳真好運,咱們有馬車坐了。」沃英揮揮手,要她往旁邊坐點,好空個位子給他。
「啊?」她捧著盤子往右挪,朝他的方向發出疑問。
「怎麼了?」女子聞聲睇向她。
「不……沒什麼!」她趕緊道,用吃相彌補失態。
「那傢伙,」沃英下巴微揚,比著年輕男人,「剛才跟掌櫃問了哪裡有賣車篷子,好像還要給咱們一匹馬。」他想大概是那女人決定的,因為自始至終那男人都皺著眉頭忍怒辦事。
「啊?」張小師張大眼,轉回頭望著女子,「妳、妳要給咱們馬?」
咱們?女子當她口誤,勾著嘴角,道:「是啊。」不過她是怎麼知道的?她看向坐在左側的男人,後者只是冷著俊美的臉安靜飲茶,壓根兒無視其他人事物。
「這……這太不好意思了!」她搖著手,沒想到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客竟如此好心,她甚至連對方名字都不清楚呢!
女子側首,輕輕地伸手摸著她毛毛的髮辮,笑道:「別緊張。妳說妳要去哪兒?京師是嗎?這可不是散散步就能到達的距離啊。我雖不曉得妳有什麼隱情得趕著上京,但一個小姑娘獨身上路總是不太好,咱們兩匹馬給你一匹,咱們還有一匹,大不了再買,有什麼關係?只是一點小忙,不足掛齒。」她是打量了張小師的裝束,想她風塵僕僕又省吃儉用,身上銀子肯定拮据。未了,她一手搭上男人的肩,徵求附和,「你說是吧,燁兒?」
男人沉默,似是不太高興,但卻也沒有任何反駁。
張小師怔住。「可是……」他們非親非故,怎麼能——
「可是什麼?」女子夾了塊糕送入她嘴中,塞住她的話尾。瞅她呆楞的樣子,唇邊有著趣意,「我同意,他同意,妳不同意就太彆扭了。妳不太會騎馬吧?咱們可是連車篷子都準備好了,就別再推辭,浪費咱們一番心意。」她說得好洩氣。
「不不!」她真的不是想踏蹋他們的幫助。張小師險些噎到,好不容易才把東西吞下肚,她誠懇道:「那……謝謝,謝謝你們!」她什麼都沒有,只能這樣說。
「就是接受了。」女子勾唇一笑,模樣甚是英颯。斂下眸,她又道:「若真要謝我的話,喊我一聲姑姑吧。」
此話一出,男人的動作很明顯地停頓住,女子則笑容不變,調戲似地戳戳他的臉頰,結果惹來他一陣面紅耳赤和強烈瞪視。
他們是什麼關係了,怎麼還是不習慣?女子朗笑著,不以為意。
「啊!姑……」張小師不熟練地喚著。「姑姑……」
脫口的那瞬間,她真覺得自己多出了個會疼愛她的親人。除了師父以外的……親人啊……
沃英始終在一旁觀察著她,發現她語音不穩,桌下的小手更是緊緊交握輕顫;那情景讓他憶起她睡夢時也曾經偷偷哭泣。
不管那是為了什麼,他……著實此較喜歡她笑的時候。
好像明白了什麼,女子溫柔地撫著她的頭,輕聲道:「……妳乖。」見她紅了目眶,女子吸口氣,拉高輕快的語調:「好!天下人何其多,咱們能相遇就算是有緣!吃吧吃吧,今日我作東!」
哈哈笑兩聲,她喚來小二,念出一長串菜名,直到男人忍耐不住終於出聲制止才總算停下。
「張小師。」沃英開口。「妳是不是……」他有種衝動,想問些關於她的事。
「嗯?」她被女子逗弄那個燁兒的景象引得不住發笑,分神聽到他的聲音,轉首瞅著他,她的神態開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
「不……沒什麼。」
突然間,他表情轉冷,沒有說下去。
她望著他好一會兒,才移開注意。
那天,她吃得好飽,笑得好開心,是師父過世以來,她最最愉快的一次。
***
後來,那兩人還是陪著張小師往北走了三日才分手。
「他們人真好。」說是順路,但她知道他們是特意陪她的。張小師握著韁繩,在女子的教導下,已經能順暢的駕馭馬車。她害羞地笑笑,「分手的時候,我差點哭了呢。」
沃英在馬車裡,抬起自己的手瞧著。
「還好妳沒哭,不然就從肉包變湯包。」翻覆半透明的手掌,他蹙眉觀看。
「我才不是包子!」她拉長臉。人家明明說是餅的。
「妳攬鏡照照就曉得是不是了。」不跟她爭論,他坐直身,道:「本來寄望那道士,沒想到他比妳還糟糕,不懂法術還大肆招搖,不僅斂財更騙色。」
她睇著馬兒搖晃的尾巴,半晌後,牛頭不對馬嘴:「這匹馬溫馴脾氣好,又聽話又耐跑,真是幫了不少忙。」
沃英望著她的背影,和那幾縷雜亂、隨風飄揚的髮絲,眸色漸漸轉深。良久良久,他緩慢地道:「妳知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作惡的假道士不僅處處可見,還能如此大搖大擺?!」瞇起眼睛,他開始字字句句清晰道:「現今在位皇帝偏好方術,因此錯信佞臣,誤用小人,無能至極;多少術士只需玩些花樣便能加官晉爵,此怪誕現象令得更多有心人想藉此取得榮華,皇帝不理政事,醉心齋醮,導致民不聊生,他不僅昏庸,更貪淫,曾經連宮女都想在夜半趁機勒死他。」
張小師只是瞪著往後倒退的黃土地,什麼都沒說。
他的視線纏繞住她,不因背對而有所影響。
「宮中因而風氣盛行,百姓則由於過於困苦而想求助於神明,所以,這般欺人術士就越來越多,多到混淆黑白,沒人能分辨是非。」
她一顫,緊握的繩子在掌心烙出痕印。
「我都差點忘了,妳做的事情跟他們有什麼兩樣。」
她不發一語,抿咬唇瓣。他的神情倏地陰沉,冰冷道:「告訴妳,我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只會騙人的江湖道士。」
喀答。
車輪碾過石子發出聲響,他們兩人間那本就薄弱的橋樑,隨之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