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斗笠,正在花圃裡翻土種花的孟鴻基聞言停下手,「你都知道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一直被蒙在鼓裡,傻傻地相信他們真的是金盆洗手,脫離黑社會了。
他淡然地反問了一句,「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都已經成為既定的事實,改變不了了。
她能……孟小球倏地默然,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力量太過薄弱,打架打不贏、殺人沒膽子,她是無能為力。
孟鴻基又繼續翻土,「事情都過去了,多說無益。」
「爸,你明明有那個能力,為什麼不幫葵哥拿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她知道父親有那樣的實力、
他不帶半點私心地評論,「葵和荀都是你彥伯父的兒子,他們誰當赤日盟的老大我都沒有意見。」
「可是……葵哥才是繼承赤日盟的第一人選,是荀哥背叛葵哥的信任,奪走一切的。」她想幫葵哥討回這一切,她希望葵哥能回復原來的樣子。「爸,你幫幫葵哥好不好?」
「就算我答應幫他也沒用。」
她不明白,「為什麼?」
「葵現在自我放逐的頹廢情形你也看見了,彷彿他的生命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就算我幫他把赤日盟老大的位置要回來,他也坐不穩、坐不久。」
以前的葵有著敏銳的判斷力,是個果決、魄力十足的老大,不論失去什麼他都有能力去討回來,現在的他只剩下軀殼,
「葵他得先重新振作起來,而後人助才能發揮作用,要是他自己沒那個心,就算是有老天爺幫助他,也是徒勞無功。」
她知道父親說的沒錯,但是要怎麼做才能讓葵哥走出心中的愧疚,重新振作起來?
傭人快步走來通報,「先生,宋先生和沈小姐來訪。」
建達和麗媚?他們來做什麼?
「請他們到客廳用茶……」孟鴻基拍拍手取下斗笠,一轉身才發現他們已經跟在傭人的身險走進花圃,不經意瞥了孟小球一眼,眸底閃過一絲光芒。
「鴻基兄。」宋建達今年四十六歲,但是保養得宜看起來像三十幾歲。
「達叔,伯母。」孟小球禮貌地出聲叫人。
「鴻基,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沈麗媚一頭大波浪鬈發染成酒紅色,塗著藍色眼影的眸光一轉,「小球也在那正好。」
商量什麼事?他已經不大管盟裡的事了,「嫂子、建達,我們進屋裡談吧。」為什麼要小球在場?事情和她有關係嗎?
「好。」沈麗媚點點頭,「小球,你也來。」
被點名的孟小球來不及找藉口遁逃,只好乖乖地跟著他們走進客廳。
傭人很快地送上咖啡。
孟小球選了一張離他們比較遠的單人沙發坐下。
沈麗媚跟宋建達的目光都膠著在孟小球身上,看得她渾身不對勁了起來。
他們為什麼這樣一直盯著她看?爸去洗個手怎麼洗這麼久?她開始有如坐針氈的感覺。
沈麗媚漾出相當滿意的微笑,「小球啊,你覺得阿荀怎麼樣?」
她覺得荀哥怎麼樣?孟小球心中的警鈴登時大作,他們該不會是想……「荀哥他就像是我的親哥哥一樣。」她不著痕跡地點明。
沈麗媚聞言神情上掠過一抹失望,隨即又不死心地道:「小球,你難道不覺得阿荀他特別關心你、照顧你嗎?」
她佯裝出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那是因為荀哥也把我當親妹妹看待。」爸怎麼還不出來?
誰都沒有注意到宋建達的眼中急速閃過一抹不尋常的光芒,轉瞬間就隱沒。
孟鴻基終於返回客廳,落了座,不疾不徐地端起咖啡嘗了一口,才悠然地開口道:「不曉得嫂子有什麼事要跟我商量?嫂子應該知道我近來已經不太插手管盟內的事了。」
沈麗媚立即澄清,「不是盟內的事。」
「那是什麼事?」他也不點破,極有耐性地等她自己主動說出口。
「小球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沈麗媚笑吟吟地稱讚。「追求者一定多得可以排隊繞台北市三圈。」
孟小球對她的誇獎沒什麼感覺。
「謝謝。」孟鴻基淡淡地回應。
她又繼續說下去,「阿荀已經二十四歲了,各方面的條件也都很不錯,他很喜歡小球,你和彥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生死至交,如果我們兩家能夠因為下一代的結合成為親家,彥在天之靈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沒錯。」孟鴻基頻頻點頭同意她說的話。
爸不會是認真的吧?孟小球輕蹙著眉頭,打算開口反對之際,接收到父親示意她稍安勿躁的眼神,她只好將話吞回肚子裡。
沈麗媚連忙又加把勁,「阿荀那麼喜歡小球,他將來一定會好好照顧小球,給她幸福的。」
荀喜歡小球,他也知道。
沈麗媚偷偷地用肘子頂了宋建達一記,白了他一眼——你是啞巴啊!
接收到她眼底傳來的訊息,宋建達開口幫腔起來,「鴻基兄,你是不是願意把小球嫁給阿荀?」
「小球還年輕而且也還在唸書,結婚的事過幾年再說。」這個回答合情合理。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沈麗媚退而求其次,「那麼……就選個日子讓他們小倆口先把婚約定下來好了。」
孟小球在一旁聽得很火大,她是當她死了還是當她不存在?好歹也該尊重一下她這個當事人的意願吧。
孟鴻基徐緩地道:「要是他們年輕人能看對眼,我當然樂見其成,要是不能也不勉強,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所以我才說先讓他們小倆口訂婚,好好培養感情,要是將來真的覺得不適合,再解除婚約就好了。」沈麗媚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促成這段姻緣的機會。
「小球你的意思呢?」他徵詢女兒的意見。
孟小球毫不考慮,「我不要。」
沈麗媚的嘴角微微抽搐,面子有些掛不住地乾笑,「小球,難道你覺得阿荀對你不好嗎?」
「荀哥對我很好,只不過對我來說他就像是親哥哥一樣,我沒有辦法和他訂婚。」重點是她愛的人不是他。
她仍不放棄,「小球,感情是可以細心培養的啊。」
「伯母,你死心吧,我和荀哥是不可能的。」孟小球連一丁點的希望也不給她。
宋建達不是挺認真地加入說服她的行列,「小球,不要拒絕得那麼快,何不給彼此一個機會試試看,反正也沒有損失啊,你說對不對?」
「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她依然很堅持。
「小球……」沈麗媚還想說些什麼,
孟鴻基適時地出聲制止,「嫂子,事關荀和小球兩個人的終身幸福,不能勉強的,還是讓他們自然發展就好。」
是她太急躁了,果真是欲速則不達。沈麗媚深吸了一口氣,「嗯,你說的有道理。」
「兩位要留下來一起用餐嗎?想吃什麼?我讓人去準備。」他微微笑,打算開口喚來傭人。
「不用麻煩了,我們等會兒還有事,也該走了。」她立即出聲阻止,站起身準備離去。
孟鴻基起身送他們到門口,「不送了。」
在他們離去之後,孟小球立即按捺不住地主動聲明,「爸,我是不可能會喜歡上荀哥的。」爸應該不會被說服,進而同意她和荀哥的婚事吧?!
他調回視線,對女兒的心思瞭然於胸,「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葵。」更何況他們會這麼積極地想要柳荀娶小球,主要是想拉攏他的勢力,當然,荀喜歡小球也是不爭的事實。
她的臉倏地飛上兩朵紅霞,「爸……」
他臉上的淺笑斂起,嚴肅地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若是葵他一輩子就那樣墮落頹廢下去,你要怎麼辦?」
「我會一直陪在葵哥身邊,我相信他會振作起來的。」她堅信不移。
「希望那一天不會讓我們等太久。」他有感而發,頓了一下,這時他才有空檔問出心中的疑問,「對了,你的手指頭怎麼了?」十根手指頭裡有七、八隻都貼了OK繃。
孟小球的臉更紅了,連忙把雙手藏到身後去,輕描淡寫地道:「沒什麼啦!」
孟鴻基好奇地探頭查看,「真的沒什麼嗎?你的手指頭好像都受傷了。」
她扭捏地推著父親轉過身去,「沒事啦。」
*****
翌日,孟小球不放心柳葵,也想知道他昨兒夜裡有沒有醒過來,吃了她煮的菜,一早就搭車來到他的住處。
她探手握住門把一轉,門立即應聲而開。
客廳的沙發上有抹黑影背對著她,她先是狠狠地倒抽一口氣,多瞟了幾眼之後,隨即發現那抹黑影就是柳葵,已經提到喉嚨的一顆心又慢慢地降回原位。
「葵哥,你醒啦!」她繞過沙發,桌上的酒瓶立即映入她的眼簾,「怎麼一大早又在喝酒了?!」
「我不是叫你別再來了,你又來做什麼?」他沒有抬眼看她。
她一點也不受他的冷漠態度所影響,「葵哥,我昨晚煮了菜就放在冰箱裡冷藏,你吃了沒?」
「我不餓。」
「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餐是最重要的,我去把飯菜熱一下,很快就可以吃了。」語畢,她轉身朝廚房走去。
柳葵在她轉身之際瞥見她的手指頭好幾根都纏了OK繃,他的胸口像挨了一記悶棍。
孟小球到了廚房,打開冰箱卻找不著她昨晚下廚用心做的三菜一湯,心下有些納悶,那些菜不會平空消失不見,那麼……她的心猛地—蕩,忐忑不安地—步步走向洗碗槽前的垃圾桶,凝目一看,心頭像被劃了一刀,痛楚悄悄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昨晚的心血全都賞給了垃圾桶,又想起不小心被油燙傷、被刀子劃破皮,傷痕纍纍的手指,頓時一股熱氣直衝而上,覺得既傷心又委屈,眼眶兒一紅,盈盈水光在她的眸底閃閃爍爍,隨即凝聚成淚珠沿著頰畔滑落。她捂著嘴,不讓嗚咽逸出口。
雖然她的心裡再清楚不過了,葵哥故意這樣踐踏她的心意就是想把她氣走,最好是從此不要再來找他。可明白歸明白,她還是感覺被刺傷了,控制不了心中的難過,那酸楚像烏雲一樣漫開來。
無聲地哭了一會兒,心情才逐漸恢復平靜,孟小球吸吸鼻子,抹去臉上的淚痕,深呼吸調勻氣息之後,轉身返回客廳。
怎麼這麼久還不出來?柳葵又灌了一口酒,有些坐不住了。
他知道她看見那些菜都被他丟進垃圾桶的時候一定會很傷心,但是,為什麼他沒有聽到一聲嗚咽或者是抽泣?
她在廚房裡做什麼?
就在他按捺不住,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瓶,發出「砰」的一聲,準備起身之際,孟小球自廚房走了出來。
他不著痕跡地瞟了她—眼,她泛紅的眼眶和鼻子陡地躍入眼簾,狠狠地撞擊著他那顆早該被酒精麻痺的心,撞擊出一陣陣的抽痛。
「葵哥,我昨晚煮的那幾樣菜都不合你的胃口啊,那……你想吃什麼告訴我,我一定努力去學。」她竭力地撐起嘴角,將傷心放下。
她的強顏歡笑比哭更教他難受,他的心像有千百萬隻螞蟻在啃咬—般,她為什麼要這麼委屈地承受他的無理對待?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我、只、要、你、滾、遠、一、點。」就讓他獨自一人繼續在這裡墮落糜爛下去,直到發爛發臭。
孟小球的眼眶又不爭氣地蓄滿淚水,她知道哭哭啼啼是沒有用的,連忙深吸一口氣將淚霧逼退,力持語調平穩地道:「我、辦、不、到。」
「你——」他氣結。
她對他怒發街冠的樣子視若無睹,「從昨天到現在你一定都沒吃東西,我去煮一些粥、煎幾個荷包蛋,我們一起吃早餐。」
她為什麼還是願意對他這麼好?!那只會讓他更加煩躁不耐,「你要煮粥煎蛋回你家去,不要來煩我!」他繼續灌酒。
「葵哥,酒喝太多不好——」她探手想將他手中的那一瓶酒搶走卻未果。
「滾出去,不要管我!」他瞪眼咆哮,瞥見她伸長過來貼著許多OK繃的手指,讓他的心忍不住又瑟縮了一下。
她的態度堅定,「我不走。」
「你不走我走。」柳葵霍地站起身,幾個跨步走向門口。
「葵哥,你還要這樣糟蹋自己到什麼時候?」孟小球激動的嘶喊中帶了一絲哭音。「蠻牛哥他們都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渾身一僵,「你知道什麼?」
她對著他僵直的背說話,「我知道蠻牛哥、阿山哥、阿海哥他們都已經死了,不管你再怎麼自責,再怎麼糟蹋自己,他們都不可能再活過來,更何況他們一定也不願意看見你現在這種墮落、醉生夢死的樣子。」
她的話刺痛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他將手中的酒瓶扔了出去,重重地擊上牆壁,酒瓶的碎片隨著破裂的聲響四處飛散開來,「夠了,不要再說了!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孟小球的肩膀陡地一震,莫名的驚懼在心中蕩漾開來,可她不能退縮。「我知道,你認為蠻牛哥他們的死全都是你的錯,你寧願死的人是自己,對不對?所以你用酒精來麻痺自己、放任自己墮落,你在糟蹋自己也讓別人糟蹋你,你是故意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自己。」
再多的痛苦磨難都是他應該承受的,這是他的報應。柳葵像尊雕像似的動也不動。
他願意做任何事情、付出任何代價來挽回蠻牛他們的性命。
是他的一念之差鑄成無法挽救的大錯,即使已經過了一年多,他心中仍舊懊悔不已。
「我們都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但那卻是在黑社會中打滾的每一個人都該具備的認知,畢竟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寶貴的生命。」若不是近年來父親因為諸多原因已經漸漸淡出赤日盟,她也會每天為了父親的安危提心吊膽。
「是我、是我害死他們的!」他猛然握住她的肩膀劇烈搖晃。
「葵哥……」孟小球楞了一下。「這件事不全是你的錯。」
「是我——」他惡狠狠地低吼,眼眶泛紅。
望著他的樣子,她比誰都心疼。
放開雙手,柳葵頹然地滑坐在沙發旁,怔怔地開口說了下去,「蠻牛他們早就察覺到不對勁,不只一次地提醒我要小心防範,是我固執不願相信荀會做出背叛我的事,就這—念之差……就這—念之差害蠻牛他們枉送了性命……」他暗啞地低語,無限的悔恨在他的心版上烙下一個又一個的印記,讓他的心坑坑疤疤、傷痕纍纍。
他好恨吶,恨自己當時為什麼會被蒙蔽了雙眼!
只是再多的悔恨也喚不回已經逝去的人。
「你只是錯在太相信荀哥了,蠻牛哥他們不會怪你的。」孟小球在他的身前蹲下,放柔了語調試著紓解他心中的罪惡感和歉疚。
可他卻沒有辦法原諒自己,這是他的疏忽,為什麼付出代價的卻是他忠心的下屬們?這不公平!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上天憑什麼做這樣的安排?他不服氣啊……
「葵哥,你應該要好好地——」
柳葵沒聽她把話說完,突然推開她,站起身就住屋外奔出去,遠遠地將她的叫喚聲拋在身後。
「葵哥,你要去哪裡?葵哥……」她跌坐在地上,隨即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跛著腳追到屋外時,只看見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她不死心地追過去,男女生的腳程本來就有很大的差異,再加上她的腳又受了傷,更不可能追得上他。
她的腿一軟,跌坐在路中央,目光直直地望著柳葵身影消失的方向。
「叭叭!」
孟小球完全沒有反應。
轎車見狀只好方向一轉,繞過她直駛而去。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葵哥推開她的那一瞬間,她瞥見他的眼淚滑落,她的心痛得無法呼吸。
「叭叭叭!」伴隨著喇叭聲而來的是一句惡聲惡氣的咒罵,「你活得不耐煩了?要找死去別的地方,別擋路!」
車子從她的身邊急速呼嘯而過,看來十分驚險。
她還是不動。
忽然有一雙手將她抱離大馬路,「小球,你這樣坐在馬路中央太危險了。」真教人替她捏了把冷汗。
這個聲音……「放我下去!」她開始劇烈地掙扎起來,想要離開男人的懷抱。
柳荀只好順她的意,將她放下來。
「葵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葵哥是你的親哥哥,他比誰都關心你,更是真心對待你,你卻背叛了他,親手把他推入地獄裡……這就是你的回報?」孟小球憤憤不平地指責。
他默然了,小球說的全都是事實,他沒有資格也沒有臉為自己辯駁。
「兇手!蠻牛大哥他們也都是被你害死的。」她嘶聲吶喊。
他緊抿著唇,默默地承受她的怒罵。
「荀哥,你以前不是這麼無情,會為了權力不擇手段的人,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不懂,真的不懂,權力真的有那麼大的魔力,能讓人性腐敗至此?
柳荀還是沒有開口。
「你……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荀哥了,我討厭現在的你。」孟小球朝他大喊一聲,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來,「還有,請你管好你的爪牙們,別讓他們再來找葵哥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