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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園 第九章 作者:諾言
    我曾經以為自己經過了這麼多後已經看透風起雲湧,對任何事情都會淡然處之,但是顯然我的道行並不夠,當我憑著記憶跌跌撞撞地尋找「遠洋畫室」時忍不住這麼想。我很有些慌張,因為不知道終於到達那裡以後等待我的將是什麼。他是想以此要挾,還是只是想見個面那麼簡單?

    「靜言,你終於來了。」單遠拉開門,笑著對我說:「我等你好久了--實在是太久了。」

    他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舊舊的毛衣,臉上笑容一如當年燦爛--我曾經鍾愛的笑顏,曾經最天真的夢幻。

    我不言語,默默地閃身進去。

    畫室佈置得很有藝術家風格,陳舊、頹廢,不知道是不是我已經在慢慢的向之牧的「銅臭」看齊,這種刻意弄成毛胚房的格調讓我覺得有些做作。

    「畫呢?」我直接進入主題。

    他開始咋舌:「這麼久不見,你連寒暄都沒有麼?我給你倒杯水吧。」

    「不用了,我不想浪費世間。」之牧每天都會回來吃晚飯,我希望能在他回來之前把事情處理好,有的事情需要快刀斬亂麻,我對往事沒有反悔的餘地。

    他不理會我,自顧自地說:「太不近人情了,要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今天,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可以等到你回來。兩年了,已經等了兩年,我還可以繼續等,直到我死的那天--你說我像不像尾生?」

    牆角處有張沙發,我看了一眼,並不打算坐下去:「尾生的情人辜負了他,我也一樣,不過我不認為現在這個年頭裡還有為愛情抱柱等死的人。」我知道自己很不近人情,可是我也從來不是一個像靜聆一樣善良的好孩子。

    「我也想,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忘記你,沒良心的女人。」他無能為力地苦笑著,攤攤手:「但是很難。」

    他看著我沉默了一下:「靜言,難道你全忘了麼?那年夏天,我們去山裡寫生,你扭到腳,我一步一步把你背下山,你伏在背上貼著我的耳朵說『我喜歡你,以後一定要嫁給你。』你為什麼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我並沒有勉強過你,當年是你主動的。」

    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感覺出絲絲腥味,我沒有忘記,那座山裡漫山遍野的血紅紫蘇開得燦爛而驚心動魄,想要忘記並不容易。

    「對不起……」除開這個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噓!」他修長的手指似要撫上我的唇,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單遠慘笑一聲,縮回手把食指比向唇邊:「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我覺得單遠的眼神有點怪異,讓我渾身不舒服,他好像不太能夠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

    「讓我看那幅畫。」我沒有忘記來的目的。

    他輕輕歎息:「這麼著急……好吧。」然後他走到牆角,掀開畫架上的一塊布,我的呼吸瞬間停止。

    果然……是我啊。

    一米見方的大型油畫上的我全裸,側膝而坐,微側的肩上有一支展翅欲飛的蝴蝶,鮮艷奪目,魄人心魂,彷彿在等人撫摩,嬌嫩的面頰上有一抹酡紅微笑。這幅畫的由來是那次生日我暴怒離去後的產物,我在二十二歲生日時向他獻出一切,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將永遠記得……那麼的悱惻纏綿、那樣的血的烙印、真正顫慄的愛情。可是那難道真是我麼?畫中女子,眉目裡風流多情,很是輕浮,莫非在他心中的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喜歡麼?靜言?」有個聲音貼進我的頸邊,溫熱的呼吸讓我倏然一驚,回轉頭,單遠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眼中盈滿惡毒。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只是這一眼,這一剎那,我深深明白--我對他的愛情已經徹底死亡,年少時的歡笑與憧憬,曾經深刻的愛戀與眷念,已經完全被他蓄意地殺死。等待向我復仇的這一天,似乎已是他人生的目的。

    「你想怎麼樣?」我反而鎮定下來,除卻心中負疚更好做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是有法子的:「或者,我可以給你一筆錢。」我迅速算計著我所能動用的帳戶盈餘。

    他大笑起來:「劉之牧實在是太成功了,短短兩年就把你訓練得說話的口吻和他一模一樣。不過我不會給你的,你不知道這幅畫對我有多重要,這兩年裡我經常找不到靈感,有時候甚至不能畫出一幅最基本的作品,但是只要看到它……」他的眼神接觸到那幅畫,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和……邪惡:「我的靈感就回來了。」

    我打了個寒顫,他雖然是望著那幅畫,但我感覺好像是曖昧地撫摩我的週身,讓我無來由地想到一個字「賤」!厭惡的感覺讓我惡毒地笑了:「漢朝的孝成皇帝縱慾過度,要摸著趙合德的小腳才能勃起,想不到我的畫也有異曲同工的功效。」

    「你別逼我!」他嘶吼起來:「我已經不像兩年前那麼好欺負了!你看你現在像什麼?裝腔作勢!你說話的方式、你的眼神你的笑容,全部變得像那個惡魔一模一樣!你甚至也想用錢來收買我的感情!」

    雖然他的表情幾近猙獰,手也在失控地抖著,但我並不害怕,只是直覺地問:「什麼是『也』?」這個字他用的是重音,想忽略都不行。

    「你要告訴我你毫不知情嗎?靜言?」他喘了口氣,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我,眼中滿是不信任:「難道當年不是你們串通一氣嗎?」

    我終於選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轉動著右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努力使自己的心趨於平靜:「我的確不知道。不過如果你告訴我,我不會拒絕,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往事裡似乎藏有一個我不知道的禁忌,但我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

    單遠也在我旁邊坐下來,很奇怪地看著我,好像看到六月飛雪:「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別打啞謎了!不說我就走了。」我打斷他,準備起身,甚至暫時不想去理會那幅畫,因為我心中升起一種可怕的預感,也許知道了答案並不會讓我快樂,這時候逃避未見得不是件好事。

    「不,你別走,我講給你聽。」單遠一把扯住我,側著頭想了想,漾起一絲微笑:「那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天……你還記得吧?就是我們要一起走的那天,約了九點在火車站的噴泉碰頭,我們說好去北京見識真正的藝術之都,去看北方的鵝毛大雪,吃京味小吃,然後有一天,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我點點頭,我並不是個健忘的人。

    「我很早就去了,大概八點多一點吧。我等了一會,你沒有來,卻開始下起小雨了,於是我把畫稿送到車站寄存處。」我從包裡拿出煙盒,遞了一支給他,自己也點燃一支。單遠笑了笑:「還在抽,劉之牧由得你?」

    「他甚至為我點煙,國外很多女孩都抽煙的。」

    「這麼紳士……果然對你用了不少心。」他也點燃煙,狠狠吸了一口:「然後我繼續等,到了八點四十我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去你家,靜聆說你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門,我聽了這話才鬆了口氣。」

    我的心微微一顫,像是雨打芭蕉上的微顫水珠,靜聆?她從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事,難道是她忘記了?

    「但是到了九點還是不見你來,我有些慌了,怕我們會趕不及九點二十的火車,於是又打了個電話。還是靜聆接的電話,她告訴我你已經出去了,我想或許是路上耽擱了罷。那時候雨越下越大,我估摸著可能車不敢開太快,又有些擔心,萬一你不停催促司機出了事可怎麼辦?你看,直到那時我還是那麼關心你。」

    我把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熄,靜聆撒謊,那晚我明明在家裡一步都沒離開,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單遠在撒謊!

    「我站在雨裡看著火車站樓台上的鍾一分一秒地移動,看著開車時間慢慢超過,廣播裡不住催著進站,當時我也想過或許你不會來了,也想過一個人走算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腳底下像釘了釘子似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想萬一……我剛一轉身你就來了怎麼辦?我真傻,對不對?」他忽然一把擒住我的手腕,淒厲說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方靜言?在大雨裡,我等了整整十一個鐘頭,從黑夜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而且最可笑的是,我總認為你下一秒就會出現!整個火車站的人都以為我是個瘋子,後來連我自己都認為自己瘋了。但我還存著一絲指望,所以我去了你家。因為怕跟你擦肩而過,我是一步一步走去的,那段路從來都沒有那麼長過,我甚至以為自己隨時會倒在地上,永遠都不再起來!」

    「後來呢?」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待會肯定是要淤青了,那是一個男人的憤怒,但是並沒有要求他放開,因為我的心一片空白。

    他鬆開手,喘口氣繼續說:「靜聆給我開了門,她告訴我你不在,倒了杯熱茶,又拿了條毛巾給我,問我『單遠大哥,你怎麼全身都濕了?』靜聆真是個好孩子,你們方家也只有她還算是個有良心的的人。」

    「是啊……真是個好孩子。」我無意識地悠悠重複:「實在是……太好了。」

    「不過她接下來的話還是讓我半天都沒喘過氣來,她說『單遠大哥,你來是同大姐道別麼?你不要惱她好不好?』我當時有點奇怪,你不是說不把這件事說出去嗎?怎麼又露了口風呢?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好裝作不知道的問,什麼事啊?她說就是大姐和之牧大哥結婚的事啊。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好像掉到萬年冰窖裡,過了好半天我才說我不信,你去叫你大姐過來!靜聆說『大姐一大早就去父親那裡了,她說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呢。』我說那我等她回來。她很為難『可是姐夫在呢。』我那下可真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剛剛還叫之牧大哥,一轉眼就變了姐夫……她接著又說『昨晚下大雨,大姐擔心之牧大哥開車不安全,就讓他留下啦。』這還不算,真正讓我絕望的是,她告訴我劉之牧睡在你的房裡,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也難怪,那時她還小,羞答答地同我說『姐夫在大姐房裡呢。我也是覺得不妥的,不過事情反正已經定了,我們做妹妹的也不好說什麼了。』呵呵,靜言,那天我在滂沱大雨中等你的時候,你就已經讓他上你的床了嗎?」

    我苦笑:「是。」確實是這樣的,因為之牧有潔癖,睡不慣久無人跡的客房,不過靜聆沒有告訴單遠的是那晚我和她睡一間房。靜聆,可真是我的好妹妹啊,純潔善良沒有一點心計,讓我老是擔心她在外面會被人欺負的好妹妹!!

    「好,很好!一個男人像個傻子似的在大雨裡等著和你私奔,你卻睡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當時你是在他懷裡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吧?」他大笑起來。

    我呻吟了一聲,說不出心中情緒是怒是悲:「你先把事情講完。」

    「我當時很憤怒,但是又不甘心,總想等著你回來把事情問清楚,所以厚著臉皮賴著不肯走。過不多一會,劉之牧起床了,他……竟然穿著你的拖鞋!」單遠狠狠地瞪著我,好像要用眼神把我撕碎:「我知道那是你的拖鞋,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我知道是你的!你以前同我說,居室裡的拖鞋一定要是白色的、毛茸茸而且很寬鬆的那種,所以我一看到就知道是你的!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要瘋掉了,那個男人--一大早從你的房間裡出來,穿著你的拖鞋,或許他身上還有你的味道,我突然有一種殺掉他的衝動,我想要和他決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們兩個只有一個可以走出靜園的大門!」

    我看著眼前這個怒髮衝冠的男人,能想像到當時一觸即發的緊張,不由得歎了口氣:「幸好你沒這麼做。」

    「你心疼了?是擔心我還是他呢?」單遠冷冷看著我:「不過你放心,我們沒有決鬥。」

    我嘩一聲笑起來,他不瞭解之牧我還不瞭解嗎?之牧豈是那種好勇鬥狠的市井少年,他犯得著為誰決鬥?

    果然--「他往你父親慣坐的位置坐下來,然後吩咐靜聆為他取來報紙,接著一頭埋進去,似乎旁邊根本沒有我這個人。過一會,靜聆為他端來咖啡和吐司,他說『咦,靜聆你怎麼知道我習慣喝黑咖啡?」靜聆說『未來姐夫的馬屁豈可不拍?』兩人一唱一搭,完全當我不存在。」

    是了,這才是之牧慣用的手段,用君臨天下的氣勢教人知難而退,讓對方充分感覺到自己是渺小的,不受重視的,甚至沒有資格和他單挑。這樣的苦頭我也嘗過,單遠怎麼是他的敵手,只會氣餒不已。

    「我坐了一會,突然覺得很洩氣,唯一同情我們的靜聆也是這樣對我,我拿什麼去和他爭?……他們那麼親密,像真正的一家人似的,於是我起身準備去外面等你,這下他總算看了我一眼,叫我坐下來。」

    「他從衣袋裡取出支票薄,寫了個數字攤到我面前,說拿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說,你已經失去她了。她不會跟你走,昨晚她說要嫁給我,我們馬上去加拿大舉行婚禮。我一下子跳起來問,為什麼?他說,因為我可以給她的東西你不能給。我的心一下冷了,轉頭望著靜聆,靜聆對我點頭,眼裡滿是……憐憫,我本來還存著一絲的僥倖也沒有了,他能給你的我的確不能給,呵,我還能怎樣呢?」

    「多少?」我靜靜地問。

    單遠有些沒回過神來:「什麼?」

    「多少錢讓你把我賣掉?」

    「我本來是不想要的,但是他說,既然已經讓我已經失去你,就不能再失去事業,是你先背叛我,我無須覺得自責……」

    「回答我!」我突然失控地咆哮:「他出了多少錢讓你把我賣掉?」

    「五萬。」他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理虧的我竟然敢如此大聲。

    我的心在這瞬間冰冷、枯萎、死去,我的好丈夫、好妹妹聯合我的好情人一起把我出賣:「原來我在你心裡不過值五萬塊。」

    「是你!都是你!」單遠恢復神志,凶狠地向我吼叫:「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你貪慕虛榮,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你背叛我在先,我又何必管你的感受?」

    我深深吸了口氣,嗤笑:「既然如此,你還來找我幹什麼?」

    「哈哈!」他搓著手,興奮地笑起來,顯然被我問到了重點:「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樣輸了,我要給你們這對狗男女一點顏色瞧瞧!我馬上要辦個人畫展了,你的畫就是其中一幅展品!你想想,連市政要人都要看他臉色的劉之牧,上流社會的精英,他太太的裸畫……多麼轟動啊,多麼另人遐思啊,想想就另人興奮呢。」

    「你瘋了。」我把頭疲憊地靠向沙發後座,看來卡卡的警告是善意的,單遠的精神的確是有問題了:「他不會允許的--我也不能。」

    他惡作劇地看著我:「你去告訴他啊,看看哪個丈夫能夠容忍這個?你看--」他粗魯地一把把我從沙發上拖起,拖到畫前:「靜言,你看看你肩上的蝴蝶,你說是為我刺上去的,永不褪色,就像我們的愛情,你違背了誓言,自然要接受懲罰!不是麼?」

    我抬起頭定定看他:「如果你學過生物就應該知道,蝴蝶根本是盲的。」

    我也是盲的,就像蝴蝶,我看不清人,丈夫、妹妹、情人,反而深深恨著的靜儀為我在父親面前說好話,我竟然瞎得這麼厲害。這的確是我該受的懲罰!

    我一把甩開單遠搭在我肩上的手:「我要走了,你實在讓我噁心!」

    「靜言,或者你求求我,我會改變心意也說不定呢?」他慢慢地發出聲音,很得意的聲音:「我們以前的感情那麼好,我也不忍心為難你啊。」

    我轉過頭看他,冷冷說道:「我不像之牧,我連五毛錢都不會給你!」

    我不認識面前這個人,曾經的千般宛轉萬般憐愛,此時統統不復存在,死亡的愛情比情人節裡最後一朵賣不出的凋零玫瑰還要不堪,真是可笑復可悲。

    雖然腳有些發軟,但我終於重新回到室外,抬頭仰望,天色已經黃昏,暗淡得曖昧不清。也對,不過是幾個小時而已,能有什麼天翻地覆的改變?但這幾小時,卻讓我覺得老了五歲。人,原來就是在被出賣中日漸成長老去。我不知道,殘暴的真相和溫柔的謊言,到底哪一個才是傷人最深。但我還是必須證實,也不能只信夏單遠的一面之詞,雖然心中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我撥了個電話到法國,我的手機一向開有國際直撥,也管不了法國與中國的六小時時差。

    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才有人接,一個男人用著極不耐煩的口吻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是房東。我用英文說找方靜聆,又是一大串法文,我突然暴怒地尖叫起來:我要找方靜聆聽電話,電話啪一聲被重重擱下,那男人大聲地吼叫著靜聆的法文名字。

    不一會靜聆睡意惺然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聽到我的聲音顯得相當不滿:「大姐,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

    我張著嘴但是發不出聲音,她被我的粗重喘息嚇到,突然哭叫起來:「是父親對不對?父親出什麼事了麼?」

    「不是父親。」我終於說:「我以為你有事告訴我,雖然已經遲了,但我想我總該有權利知道吧?」

    那邊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她問:「你終於都知道了?」

    「還需要你的證實。」

    又一陣沉默,她說:「大姐,我以為這樣做對大家都有好處。」

    我忽然笑起來:「方靜聆!你好,你對得起我!」然後我狠狠把手機摔到地上,不過癮,再踩上幾腳,終至四分五裂……忽然間一切都變得可以解釋,難怪靜聆說我如果不幸福她將萬死難辭其疚!難怪卡卡對我滿腔恨意,難怪之牧惶惶不安!可是靜聆為什麼這樣來報答我對她的呵護?從母親死後,我一直盡力地張開羽翼來保護她,但她卻讓我的心變得徹底灰暗。

    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過往的人對我的舉動側目,但沒人說什麼,哪個願意去管別人的閒事?雖然已是深秋,我卻一頭的汗,忽然像是回到母親去世的那天,滿目蒼痍,不知該去向哪裡。母親懷胎十月生下我,難道就是讓至親的人來踐踏我最後所剩無幾的尊嚴?

    我裹緊衣服,滿街遊蕩,最後鑽到一家酒吧裡坐下。酒吧裡沒有幾個人,但是慣例地有英文老歌在演奏,我要了一瓶芝華士,不兌可樂也不加冰,獨斟獨飲。人慢慢多起來,不時有單身男人過來搭訕,我禮貌地請他們離開。到底已經不是十八歲的年紀,碰到陌生男人不會興奮,男人太厲害,我鬥不過。

    不知過了多久,服務生過來對我說:「不好意思,小姐我們要打佯了。」

    我才驚覺,原來時間過得這麼快--這裡也不能讓我永遠避難,我搖搖晃晃地離開。

    服務生在後面說:「小姐好走,歡迎下次光臨。」

    我苦笑,還來?再來一次我可能會死掉。

    我坐在路邊抽了根煙,有點擔心警察會把我當作流鶯抓走。天上的繁星在永恆地閃爍,而我不知該走去哪裡,算來算去,除開回靜園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躑躅著回到靜園。

    打開大門,客廳裡一片暗沉寂靜,我懶得開燈,靠著牆壁脫掉一支鞋。當瞳孔適應漆黑以後,我看到有人靠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抽煙。小小的紅光在黑暗中掠過,照亮他如點漆般的眸子。之牧雖然保持著靜默,但我知道他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然後他擰亮沙發邊的落地燈,燈上的水晶吊飾瑟瑟搖晃,我瞥見煙灰缸裡是滿滿的煙頭。

    我停下脫鞋的動作,與他對視,經過一個長久的停頓之後,之牧終於從黑暗裡拖著長音說道:「以後這麼晚回來,記得打電話叫司機去接你。」

    我看著他那沒有表情的面孔,突然覺得憤怒,他的內心世界到底誰才能進入?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作為他的妻子,他可曾對我坦城過?

    我說:「我今天見了夏單遠。」

    他冷淡地說道:「我知道。」原來他又知道,他到底有什麼不知道?好高明的一個人,用五萬塊讓單遠放棄我,這樣即使我們日後重逢,以我的性子也不可能再原諒回頭,一切還是在他的算計中。

    酒勁上湧,我把腳上的另一支鞋狠狠朝他扔過去,但是沒有達到,中途掉下來,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一切重新歸於安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的眼睛微微一瞇,終於忍耐下來,當我是個無理取鬧惹父母生氣的孩童般對待:「靜言,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上樓睡覺!你喝醉了。」

    我憤怒地吼叫:「就算我只是你買來的寵物,也請你對我好一點!請你把我的明碼實價清楚告訴我,而不是讓我被別人提醒,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侮辱!」

    之牧白皙的臉孔一下變得通紅,眼睛裡冒出一種奇異的光焰,我從沒有見到過這種神色,遠比憤怒來得狂野也比痛苦更加深沉,這樣悲憤的目光讓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但是他不放過我,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撲向我,直到把我緊緊地摁到牆邊,他緊緊咬著牙關,下頜肌肉控制不住地在發抖:「這就是我提心吊膽等了整晚等來的話嗎?你覺得自己受了侮辱?!自你嫁給我的那一天開始,你就該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果你時時牢記你是我買來的,這樣的刻意提醒只能侮辱到你自己!」

    我厭憎地望著他:「你是個混蛋,請你拿開你的髒手!」

    他對我發出鋒利地嘲諷:「很好!和舊情人見了次面丈夫就變成了混蛋,你這個沒有一點道德節操可言的女人!不過很可惜,誰叫你心愛的男人不能買下你,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每晚睡在我的懷裡,哪怕是不心甘情願的又怎麼樣?在法律上你是我的妻子,如果你想要和他上床,那叫通姦!靜言,你母親如果知道了,怕是要在墳墓裡哭呢。」

    我放聲尖叫,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向我提及母親,那無異是向我發出「兇手」的指控。我必須反抗,我掙扎著想用指甲狠狠掐入他白皙的皮膚,但是卻不能動彈,於是慌不擇言地反擊:「你除開錢還有什麼本事?買買買,什麼都用買的,無所不能的劉之牧要靠錢才能娶到老婆,傳出去可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一絲一毫都沒有!如果我對你還有任何感覺也只不過是恨而已,你妄想我這輩子會愛上你,做夢去吧!」

    那一剎那,之牧的臉色變得猙獰扭曲,我還來不及害怕,他就一個耳光打過來。我想他應該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吧,我的頭側向一邊,一陣天旋地轉,嘴角發鹹然後腫脹起來,最後無力地跌落在地毯上。

    我抬起手,抹抹唇邊的血跡,之牧的情況並不比我好,他大口喘息著踉踉蹌蹌退回到沙發上坐下,然後疲憊地把頭靠向錦緞面的沙發背,用手背覆在額上。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們好不容易才從長久的僵持走到融洽,但是根基還不牢固,今天趁著酒興的這段爭吵,將成為我們婚姻的終結點,不可能再用漫不經心的笑話輕易帶過--因為這些話,是他的死穴。

    我們僵持著,四週一片死寂,沒人出聲,似乎一直要到天荒地老。我光著腳,維持著側坐在地毯上的姿勢,目光直視他黑色的法蘭絨褲子,過了很久,我抬起頭,看到一條銀色的水線從之牧的指逢中緩緩沁出,終於滲透到鬢角邊而不見。呵,他竟然流淚了,我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疼痛,上帝啊,我都說了些什麼啊?

    又過了許久,之牧終於打破沉默,他沒有放下手,聲音暗啞帶有一種深深疲憊,好像疲憊得連呼吸都是一種奢侈,沒有譏諷沒有玩笑,非常正經地開口,這在平日是不多見的。

    「終於說出了真心話啊,看來我在你身上的投資算是徹底失敗了,我認輸,靜言,對你我已經無能為力。」我想起不久前靜儀也說過這樣的話,和她爭鬥了半輩子的我當時沒有絲毫的喜悅,現在也一樣,我的心一徑地往下沉,想要辯解卻又發不出聲音。

    「別人都說我是厲害人,可是再厲害的人也有一個更厲害的人來降他--你似乎是天生來克我的。」他慢慢地說:「我是真的愛你啊,從第一次在靜園看到你,你像個小小的天使赤著腳出現在我眼前,巴掌大的臉上有一雙倔強的眼睛,我就愛上你,為什麼你總是拒絕去看去感受呢?你應該知道我對別人的戒備心一直很重,即使在你之前我也沒有過什麼固定的女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對你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抵抗能力。為了得到你,我幾乎用盡了一切手段,哪怕是連我自己都不屑的卑鄙手段……我知道你嫁我的時候並不甘心,可是我想你總有一天會把心放到我身上,哪怕你永遠不可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其實我們本來不必如此痛苦的,只要你能放開過去一切接受我的愛,你就會過得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幸福。不過看來我真是癡心妄想,你的心簡直比石頭還硬。」

    他已經從剛才的暴怒傷痛中恢復過來,聲音變得異常平靜,但是卻沉寂,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希望。

    「我固執的愛著你,包容著你,哪怕是你的缺點,你那種能夠殺死人的尖刻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讓你開心,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你就像是我心裡一朵最嬌貴的玫瑰,我希望你能在溫暖的陽光中盛開,不受到一點風雨的摧殘,哪怕是盛氣臨人,飛揚跋扈也無所謂。我們是這麼像的兩個人,一樣的驕傲、自負、沒心肝,我瞭解你勝過你瞭解自己,你真以為當年你跟夏單遠一走了之會幸福麼?他自認為是莫內、高更再世,之所以闖不出名堂全要歸罪於命運不公,那種憤世嫉俗的性格只會把你這朵沒經歷過風雨的花毀滅,可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這兩年裡你總是掛念著他,我妒忌得簡直要瘋掉了。不捨得看著你每晚發噩夢,想幫你打開心結,所以我冒險帶你回來希望能讓你從此徹底擺脫從前,不過看來我是錯了。」

    他停下來,坐直身子,眼睛穿過我望向別的地方,似乎變得心不在焉,面上是一片空白的黑暗,但是以前他決不會這樣,他的眼裡只容得下我,只會為我停留,我的心一陣慌亂。他的名利、手段,做人都是我永遠也比不上的,唯一贏過他的就是他先說出這句話,可是真正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我卻覺得事情大大的不妙了。他瞭解我,我又何嘗不瞭解他,他不是那種熱血沸騰的小男生,不會說些愛是奉獻不是佔有之類的傻話,他是付出就需要回報的人。如果不能肯定對方的回應,他不會說出沒把握的話,除非--他打算放棄了。這是他第一次向我密密地剖析他的心意,但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用力地絞扭著自己的手指,盡量保持沉著:「你想怎麼樣?」

    他有些詫異地挑起眉頭:「靜言,你是被嚇傻了麼?以你的聰慧當然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既然事情已經挑明,我就沒打算再回頭,自然是要--離婚的,這兩年裡我一直渴望你能靠我近一點,但是你每次稍微前進一點以後就退得更遠,說老實話我實在是累了,也不想再玩這個遊戲了。不過你放心,好歹你也做了兩年劉太太,我不會虧待你。」

    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開始發抖,耳畔有嗡嗡聲,好像再次受到掌摑,不管和他鬧得怎麼厲害,我決沒想過離婚,真的,從嫁給他那天起我就從沒想過離婚,但是他竟然要拋下我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哀求--如果有用的話,但是僅餘的自尊制止了我。

    「如果,」我強做鎮靜地問:「我肚子裡有了孩子怎麼辦?」他該明白的,這是我厚著顏面在挽留他。

    之牧很好笑地望著我:「寶貝,你不至於認為我不知道你這兩年裡一直在吃避孕藥吧?」

    他雖然在笑,但是笑意冰涼,如同寒冬碧空中閃耀的冰水晶,我明白現在就算告訴他從靜園宴客那天起我就停止服藥了,他也是不會信的。他停了一下,淡淡說道:「我們結婚兩年,雙方似乎從來都沒有坦誠過,今天這樣……也好,起碼可以讓我從此徹底斷了念,不用再繼續傻下去了。」他說這話時,我能感覺到決絕的含義,他是鐵了心了。我突然想起之牧商界的一個朋友,有了外遇要和糟糠離婚,他老婆到處布點守侯,向每一個與自己丈夫有來往的人詢問行蹤,甚至連我都接到過她的電話,一時引為笑柄。那一次我學得一個教訓,如果男人要走,千萬不要求情,走就走,不要再回頭,何必自找其辱?

    「好!」我漠然回答,心碎成千片,也許總有一天我會死於自己的驕傲固執,但是除開地獄我已無處可去。

    他拿起茶几上的煙盒,點燃一支望著我,眼裡有深沉光芒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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