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兒,他名喚宗政明,小妳一歲,以後,就是妳的小小隨從了。」
娘親和藹地對她說著。
孫望歡不明白「隨從」是什麼意思,她只是看著小男孩蒼白的容顏。他沒有絲毫表情,臉孔嚴重缺乏情緒,簡直宛如面具,死板板、硬邦邦的,彷彿僅是在皮膚上畫著虛假的眼耳口鼻。
小男孩的眼神相當直接,毫不矯飾地盯著她,令她小小的腦袋裡直覺爬滿詭異的感受。背脊發麻起來,她退一步,向自己的娘伸出短小的手臂,喊道:
「娘、娘!」她要抱抱。
「欸,妳這孩子這麼大了還撒嬌。」婦人失笑,抱起她,模樣有些吃力。「以後,他會一直跟著妳,喊妳小姐……若有什麼緣份,或許還不只如此呢……」她打趣地說著,語末咳了咳。
孫望歡坐在婦人膝頭,抬頭望向自己娘親的臉龐。不曉得是否天色漸暗的關係,娘的輪廓瞅來也有些不清楚……
感覺好像有人在看著自己,她轉回頭,果然和小男孩四目相接。
他的臉,又僵又硬,瞧起來假假的,真的很恐怖啊!
她嚇一跳,忙抱住自己娘親細瘦的頸子。
「娘……歡兒怕鬼。」
「才剛夕陽呢,哪裡有鬼呢?不怕,不怕唷。」婦人拍拍她背,輕緩地笑了。「娘知道妳膽小又愛哭,所以找個人陪妳啊。」
孫望歡的小臉皺成一團。埋首在娘親頸項,偷眼睇著那男孩,對方果然像鬼一樣瞪住她。
她忍不住抖了抖。
「娘……」她的話語給咳聲打斷。
「咳,咳。」婦人用帕巾掩住嘴,模樣似乎有些虛弱。
「夫人,天涼了,回房去吧。」一旁伺候的大嬸提醒道。
「不……」涼亭裡有風吹來,婦人微微一笑。「我還想再欣賞景致。」誰知道,像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呢……她憐愛地揉緊懷中的小女兒。
孫望歡開心地捧著娘親的面頰,親上兩口作為響應。
但是,好奇怪,娘的臉好冷啊……
令人難感愉快的目光始終纏繞不休,她煩了。再次用力轉過臉,見那男孩還是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好像如果就這樣掉出來也不意外,孫望歡趁機對他吐了舌頭,不高興地嘟著嘴。
婦人只是輕撫她的頭,在她有著一枚紅痣的左耳邊柔聲道:
「歡兒,爹娘給妳取名為望歡,就是要妳時刻存有盼望,時刻擁有歡喜。妳要永遠保持樂觀進取的心,知曉嗎?」
「知曉。」孫望歡隨口答應。
心裡卻直想著,該去拿張符咒貼在男孩額上,看看會不會讓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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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月華初上。角落裡,傳來細碎的嗚咽聲。
宗政明在庭園內左右張望,尋著輕細的聲源,移動腳步,最後,在花圃的後面找到蹲踞的縮小身影。
「小姐。」他站定,開口喚道。
雖然年幼,但是他的語調卻超乎想像的低冷,幾乎是一種沒有感情的聲音。
孫望歡背對著外面,每次一聽他開口就感覺可怖得脊骨發麻。但她現在沒精神在意那種事。
顫抖的肩膀一頓,罵道:
「你走開啦!嗚……討厭!」
「小姐,老爺在找妳。」男孩平板冰硬地說道。
她搗著眼睛,哭得更凶。
「不用你多事!我爹、我爹才不是真的想找我!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有偷聽到,他們都說娘是勉強生下我之後,身體才會變壞的,是我害得她死掉的!哥哥和姊姊也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都不肯理我了!」
「夫人已經過世一年。」男孩的嗓音稚嫩,卻詭異道出無情的話語。
那空洞至極的講話方式相當奇特,好似僅僅透過表皮發聲,並不帶任何血肉。無論語氣或含意,都讓人難以相信是出自一個孩童的口。
孫望歡氣得抬起頭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娘已經過世一年,所以我就應該不在乎,可以不理會這件事嗎?」
「死了就是死了。」他面無表情地說,一張白白的小臉像極殭屍。
「你給我閉嘴!閉嘴!不許你這麼說!」她站起身朝他衝過去,忿怒地推他肩膀,怒喊:「我不准你這樣說娘!你給我道歉!」推著推著,他始終搖晃身子又回到原處,沒有其它反應。她終於氣得打人了。
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如小雨,他沒躲不避也未吭聲,瞥視著兩人在地面交纏重疊的影子,眼裡卻閃過一絲奇異。
「快道歉!」孫望歡沒有發現,只是用盡力氣揍他。
她的力道雖不如大人,但他瘦小的身材也不夠壯碩到足以承擔。
男孩本來是直挺挺地接受毆打,最後還是跌倒在地,孫望歡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爬過去坐在他身上,再補上幾記才滿足停手。
他被她打得鼻青臉腫,卻沒喊一下疼。
眼未眨,也不曾企圖還擊,他只是任她騎在身上,冰涼地睇住她。緩慢伸出手,他以指從她未干的面頰擷取一些淚水,然後放進自己嘴裡舔著。
「……這就是眼淚?」他平聲道出感想。
孫望歡瞠目結舌,沒料他竟會這麼噁心!
「你好髒!髒死了!」邊臭罵,邊翻身離開,還不忘踹他兩下。
「為什麼妳要哭?」他的嘴裡都是咬破唇皮流出的血,和著唾液,說出的字句含糊不清。
「為什麼我要哭?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很傷心啊!笨豬!」她冒火拔起草,往他躺乎的地方奮力丟擲。
「傷心是什麼?」草屑灑落在頭上,他沒有任何撥掉的動作,僅僅將視線移往下方,一雙深墨的眼珠,冷冷地看著她。
「傷心?傷心就是心會痛啊!」她的胸口現在就好疼好疼啊!
「心會痛,為什麼?」他躺在那裡,黑眸瞅住她,詢問的語氣涼涼的。
「為什……因為傷心啊!」要講幾遍?
「傷心是什麼?」問題繞圈,又回到原點。
有種詭譎不快的感受在脊骨處緩緩蔓延。孫望歡才大他一歲的腦子裡哪裡會懂得怎麼說明解釋,也都只是胡亂回答的。而且他都沒看到她那麼難過,只會一直問問問,問得她怒意沸騰,還橫躺在那裡,像個屍體一樣瞪著她!
小拳頭發抖著,她大聲道:
「我早就覺得你很奇怪,原來你的腦袋是真有毛病!」
「腦袋有毛病是什麼?」
「你……你……」孫望歡開始覺得他是故意的了,氣得連發尾都要翹起。
「……小姐……」
她摀住耳朵,不想聽不想聽!拚命地想蓋過他的聲音,她大吼道:
「你這個外人,我娘是可憐你才讓你跟著我!你不要煩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沒人理我最好了!我--我--我爹根本不是真心在找我!他一定也像哥哥姊姊一樣怪我,因為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語無倫次喊叫到最後,她的淚水再度奔洩而出。
她頹然趴地嚎哭,男孩坐起身來,想要進一步地站直,卻感覺雙膝軟弱無力,無法如意。
他用手撐地,困惑地重試一次,站是勉強站起來了,但身體好像歪歪的。
不知道為什麼,剛剛被她「用力摸到」的地方,都感覺又燙又熱又悶。尤其是臉,還會辣辣的。
他覺得嘴有些濕,抹了一下,滿手都是血水。他看著掌心黏稠的液體一會兒,就順勢擦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毫不在意。
「小姐,」他再次開口,眼睛盯住她左耳的紅痣,因為她低著頭,月光照得好清楚。「老爺在找妳。」
她哭得驚天動地,哭得足以吵醒死人,就是不願意響應他。
他站立半晌,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膀臂,將她給拉起來。還一時氣力不足,只拉了一半,形成她半跪在他面前的姿勢。
因為太過突兀,孫望歡沒有任何防備,瞠著一雙淚目徹底呆住。
「你--你做什麼?」
「走。去找老爺。」他簡單地道。
孫望歡瞪大眼。一時忘記反抗,就被他給拖著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又哭又吼地耍性子,噴出一把涕淚。
任憑她扭來扭去,他雖搖搖晃晃地走不穩,但就是沒有放手。她索性伸腿踢他一腳,結果兩人雙雙跌倒。
「痛……」她撞到膝頭,疼得咬牙切齒。
不小心想到,再沒人像娘親那樣溫柔地安慰她了,又是悲從中來。
倒是冷涼的聲音,執拗地在耳邊響起:
「走,找老爺。」
簡直像咒,像鬼一樣纏身!孫望歡再也忍不住,拚命槌著地,哭喊得亂七八糟: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給我滾蛋!」
男孩只是捉住她的手前進,宛如在拖行物品般,一步步拖著他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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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說,看到她就礙眼,所以把她鎖在柴房裡面。
孫望歡蜷縮著四肢,靠牆而坐,抱住自己手臂,四周又冷又暗,不知哪裡吹進一陣風,她抖了抖。
她……她才不會怕。
一個小黑影從角落晃過,她一嚇,眼睛沒有捕捉到是什麼物體,倒是聽見那個方向傳來老鼠特有的尖音,她差點也跟著大叫。
等一會兒,也許牠會突然跑出來,然後爬到她的身上。
小拳頭擱在膝蓋上,握得死緊。她努力貼著牆,把自己縮成一團小小的東西,動也不敢動。
她不會怕。不怕!
才這麼想著,一張白白的臉突然出現在窗邊,她立刻驚叫出聲!
「哇啊--啊、啊……」在看清來人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泉湧出來的怒氣。「你、你……又是你!」她指著臉色蒼白如鬼的少年,憤慨惱喊。
膚色極白的少年站在窗外,只露出一顆頭顱。因為臉太白,瞳眸又太黑,加上面無表情,不過十歲左右年紀的孩子,看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找到了。」少年的語氣僵冷平板,黑夜裡,更添寒意。
一聽他開口,她的背脊就發癢。
可惡,老是這麼陰魂不散地嚇人!
「找到什……你做啥?」望見他離開窗邊,走到門旁,她不禁問道。門板忽然發出聲音搖晃起來,她趕緊站起身按住,壓低嗓惱怒道:「你在做什麼?做什麼啦?是不是要吵到哥哥姊姊來你才高興?」
「我開門,讓妳出來。」門的外邊,宗政明清冷地說。
她一愣。像是嫌他多事地拒絕道:
「不……不用了!」
「妳不是睡在這裡。」他仍是冷道。
她就知道!這笨豬根本不是關心她解救她,只是這裡不是她的房,他打算把她帶回去而已。
「我怎麼不是睡這裡?我今兒就睡這兒!」沒聽他回話,她趴在門上想從縫裡看出去,他卻無聲無息地回到窗口,讓她轉身時驚得心跳險些停止。惡狠狠地倒抽一口氣,她怒罵道:「你怎麼都不出聲的啊?你一天要嚇我幾次才成?」
如果她不是被關著,她一定一定一定,用力揍他的頭。
「妳以後住柴房?」宗政明問。
沒有情緒的假臉皮,嘴巴一動一動的,像是條半死不活的魚一樣。她咬牙,氣道:
「誰要住柴房?你才住柴房!我只有今晚會在這睡而已!」
「……為什麼?」
「哪裡有為什麼?」
「……妳想待在柴房?」
「鬼才想!」
他忽然停了一下,才又說:
「門鎖著,我進不去,不能待。」
「你又在說什麼?」老是牛頭不對馬嘴,她聽不懂聽不懂!「總之,你不要一直問了,很煩人!」
「妳不想待,為什麼不出來?」
要他別問還問!她氣得半死。
「你--你真的很笨!你自己都說了,門上有鎖啊!」以為她會穿牆啊!
「有鎖,弄斷就好。」他歪著頭,這麼道。
發現他又要離開窗口,她趕緊撲向木窗,用力把臉貼過去制止道:
「等等、等等!你想做什麼?回來啊!快回來!」
宗政明停住腳步,又慢慢地走回窗邊。
她立刻隔著窗欄伸出手,拉住少年的衣領,急道:
「你不要管我了,我好想好想待在這裡,所以你別理我了!」
一條一條直直的木欄,把她焦慮的臉分成兩三份。他望著她,然後用那慣有的冷硬語氣道:
「不想,為什麼要假裝想?」
只是一個單純的疑問,再純粹簡單不過了。聞言,她卻是立刻垂首,緊咬住自己唇瓣。
她低著臉,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頂,還有微微顫抖的雙肩。
良久良久,她才悶悶地道:
「那又……和你沒關係。」
「誰把妳鎖在這裡?」
他怎麼那麼多問題!
「和你無關啦!」她猛然抬起頭,鼻頭紅通通的。
他黑白到有些可怕的雙眼直瞅著她,害她已經準備好要爆發的脾氣頓時又委靡下去。
「……妳哭了?」少年問,微微傾身,似要看個分明。
「哭你的腦袋裡有笨豬!我才不哭!我才沒……」目眶泛出濕意,餓扁的肚子也在此時打岔,咕嚕咕嚕地叫起來。夜裡安靜,聽得格外清楚。
她羞憤難當,眼淚終於掉下來,也停不了鼻涕。
「你、你--都是你!」討厭死了!討厭死了!
為什麼要一直問一直問?是姊姊讓她留在這裡的啊,又沒準她可以出去!他若是弄斷鎖,這樣一攪和,姊姊就更認為她不乖了,她不想再被討厭啊!
「我……我肚子好餓,嗚哇哇……」不願讓他知道她真正傷心的原因,她索性放棄十一歲少女的面子,蒙著眼睛亂哭一通。
他默默望著她半晌,然後,就那樣離開了。
終於走了。終於終於走了!也難怪,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很不好,又這樣任性反覆無常,他也是討厭她的吧?反正她也不喜歡他!
所以她不會難過,不會像哥哥姊姊那樣對她而難過……
他們一定是恨她的,因為她的出生害死了娘!
爹也因為喪妻之痛,這兩年感覺消沉了,或許是怕觸景傷情,常常出府去,今兒他也不在……
就算爹在,她又能怎麼做?因為不願意讓爹更傷神,所以她告訴自己總是要笑著面對一切啊。
「我要……時刻存有盼望,時刻都歡歡喜喜啊……」
淚水流滿臉,她卻試著強顏歡笑,但想到兄姊連正眼注視她都不願,一股辛酸讓她上揚的嘴角完全扭曲了。
咚。一個綿軟的東西忽然打上她的頭頂,隨即掉落在地。
因為沒有燭光,她努力擠著眼睛才勉強看清楚鞋邊的玩意兒是一朵香菇。在發楞的同時,她昂起臉,只見一堆香菇從窗欄外嘩啦嘩啦地掉落進來。
直到停下為止,她只能呆呆地張著嘴。白白的臉不知何時已回到窗口,朦朧月色下,還是難看又嚇人。
「你……你在做什麼?」她茫茫問。
「妳肚子餓,我去廚房拿東西給妳吃。」他放下麻袋。
她抿緊嘴,瞠目瞪著散落一地的香菇。慢慢地,有一點一點的深色痕跡在腳旁暈開,她……明明沒眨眼啊。
「……你這個笨人……」東西沒煮怎麼能吃?至少拿碗粥過來她還比較感動。
只是……這府裡,會有誰在乎她肚子餓了?會有誰半夜不睡找她?
他怪模怪樣,沒表情也沒情緒,分明不正常,她對他沒有一句好聽話,討厭死他了!
她自己也是個被別人所討厭的人,所以很是明白那種心情,為什麼他卻可以完全無所謂地繼續待在她身旁?
她是個過份的人吧。
娘為什麼要找個隨從給她呢?是不是因為娘已經知道她會感覺寂寞?
孫望歡垂頭不語良久,大概是反省還是另外的緣故,之後吸吸鼻子,舉首看著窗外的宗政明。
他的臉皮,真的好慘白喔……
「你--」
正想說些什麼,眼角餘光瞄到有東西,她一抖,慢慢地斜目睇過去。
一隻灰黑色的醜鼠,不知何時已跑到她附近,正抓著地上香菇吃得津津有味。
她霎時張大嘴,驚恐跳腳。
「啊……啊、哇!宗政啊--」
這晚,她第一次開口喊了他。自此而後不曾更改稱呼。
在柴房的夜裡,他始終陪伴,直到天明。
怕黑的她,一點也沒有難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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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同樣是月華初上,同樣的角落,傳來同樣細碎的嗚咽聲。
「小姐。」宗政明的到來依舊無聲無息,站定在她背後喚著。
相同的情景,幾年前也發生過。唯一變化的,大概就是兩人又長大了一點。
「你走開!拜託你,好不好?」發現自己被找到,孫望歡忍著,不願再幼稚地在人前哭出聲音。
「小姐,今日是老爺頭七。」開始抽高的少年冰冷開口,嗓子像是被刮過,啞啞的,很難聽,表情也像平常那樣,宛如死人般空白。
「我當然知道……還用得著你來提醒?」她緊緊咬住唇,眼睛紅腫。
「民間習俗,和尚誦經,妳要在旁守靈。」他的話,仍不帶一絲情緒。
他開口時,向來僅有嘴角會隨之稍微掀動,即便童時一被她看到就遭罵活像屍體,卻仍然毫無改善,他僵冷的面容和平板的聲音還是如出一轍,相輔相成到萬分詭異。
孫望歡狠狠瞪住地。小時候,他像個癡兒,什麼都不懂不曉得,連流眼淚和傷心這種事都要問原因。現在,倒是學得很多,愈來愈明白事理了,還什麼「民間習俗」!
「根本沒有和尚!找不到肯來誦經的和尚!什麼慈悲為懷……騙人的……騙人的!」她低著頭,將臉埋入手肘,雙肩一抽一抽地顫著。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樣被她痛打。
瞥見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邊,她大聲道:
「大夫說爹是染上痲瘋病,哥哥、姊姊,那些僕傭,都沒人敢接近。我偷偷地去照顧爹,被家裡人知道了,他們看到我就拿掃帚趕!不過我不在乎,反正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你真的很煩!我都這麼說了,你怎麼還不走?快點離我遠遠的啊!」她好傷心好惱怒!
「小姐,妳不去大廳,會錯過時辰。」他涼冰冰地說。
「你跟著我這麼多年,說是隨從,卻什麼也不會,沒救過我沒服侍我,一點作用都沒有,只會如影隨形到幾乎教人厭煩的地步!老像個行屍走肉,話少又沒有表隋,半夜起來都會被你嚇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絕對也避不過,到時候,你真的會變成殭屍啊!」還站著不走?她會被氣死,會被氣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動也沒動。她恨地站起身,滿臉淚痕,不想讓他看見,使勁在那影上踩兩腳,背對罵道:
「你到底是打哪裡來的討厭鬼?聽不懂我的話嗎?」
「我是從一個黑暗地方來的。」他說。
月夜下,語氣顯得十分清冷,聲音低得彷彿從幽冥的地府傳來。
小時他不像個孩子,長大後卻也不似同齡少年。
「你說什麼啦?還回嘴!」又聽不懂!
「小姐,沒有和尚,妳可以自己誦經。」
聽到他這麼講,孫望歡好不容易忍住的傷心又全灑漏出來。她垂首,眼睛努力瞠著不眨,結果還是不爭氣地掛下兩道清淚。
她心裡,真的真的好難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牽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隻玉鐲子,是她娘的嫁妝,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時給她的。姊姊的是指環,她的是鐲子,孩時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懷裡。
他比翠玉更冷的體溫教她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使勁上下甩動手臂亟欲掙脫,但他卻直視著她,牢牢地沒放。
「你還碰我……你還碰我!你一定會變成殭屍的啦!」她瞅住自己腳尖,惱得忘記掩飾嚴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發一語,只是撥開她額間的劉海,看到一塊帶有血絲的瘀青。
「你做什麼啦?」她總算抬起頭。眼腫,鼻紅,涕淚黏,一張花花臉只能用醜八怪形容。
「小姐,妳又沒有擦藥。」受傷了,會痛,就要用藥治療。這是小姐自己告訴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傷,應該也可以用藥。宗政明不再說話,轉身帶著她往臥房方向走。
兩人一前一後。孫望歡淚眼朦朧,望見他掌握自己腕節的指節,又細又長的,顯得美麗優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說:
「爹是制筆師傅,我有他給我做的三枝筆。爹說寫字可以修身養性,為了讓爹開心,我跑去唸書練字……我在照顧爹的時候,每晚抄佛經,向觀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讓爹康復,我減壽多久都沒關係……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用?我很誠心誠意啊,磕頭磕得頭都破了……哥哥姊姊他們都說爹會生病是我害的,因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過世的,我去照顧爹,他的病才會好不了……那我應該要怎麼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嗚……」
她不想哭得這麼難看,但是滿心的悲傷,卻怎麼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為眼淚是會流乾的,娘死的那幾年,我以為我哭掉了幾輩子的淚,再也不會哭了。為什麼還在流?為什麼還不干……」
他沉默地聽著,冷冷的臉龐依舊不曾顯出任何情緒。
這一年,他還是不清楚,傷心究竟是什麼?之後他被小姐生氣地拿藥罐砸頭,說他腦袋裡養著笨豬,因為心痛是不能用藥醫的。
不過,他卻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淚,是不會流乾的那種淚。
微弱的月光籠罩天地,淡淡濛濛的,寂靜夜裡,迴盪壓抑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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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著門柱,少女半大不小的頭顱偷偷地看向外頭那頂軟轎。
好多陌生人啊!
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大廳貼著雙嘻,入目儘是一片的紅。家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小姐。」
冰涼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冒出,孫望歡吃一驚,連忙回過頭,又是一嚇。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頂著張蒼白的容顏不說,臉色更如死屍一般。人家辦喜事,她的隨從卻像在服喪。
倘若給哥哥姊姊看見了,又會說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裡不准出來,也別跟著我嗎?」她咬牙低語,惱得想打他蠢笨的頭。
「我找不到妳,所以過來。」宗政明平板地說。
「你……哎呀!」她煩得跺腳。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換套衣裳,紅的,對,也穿紅的。」府裡有不少人走動,她帶著他屈身避開,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這麼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這主意好不好,立刻轉向,往自己房間步去。「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聽我的話,知道嗎?」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釋。
他五感正常,卻總是會問一些幾乎沒有人會拿來說明的問題,尤其以情緒方面為最經常。眼淚、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問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經以為他癡,但又好像不是那樣的癡……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她翻箱倒櫃,隨便抓出幾件顏色看來不那麼灰暗的衣裳塞給他。
宗政明抱在懷裡。覺得這些衣物軟綿綿的……和他穿的有點不同。
「你趕快換吧!我就在外面。」孫望歡立刻出去關上門。
背抵木門,她隨即想到,自己為何要等他?老是這樣,雖然她才是小姐,卻好像反而被他牽著走了。
忽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長廊走過,晃進她的視線,她一愣,不自覺地小跑步上前,期待地輕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沒見過哥哥了。
在還有好幾步的距離,青年卻先啟唇了:
「別接近我。」他頭也沒回,背對著自己親妹妹,口氣冷漠。
「……咦?」她沒聽分明。
「過陣子要科舉了,妳別把不吉利的晦氣帶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是一徑地往前走。「今天辦喜事,妳不准去大廳。」
「啊……」雖然好像還是沒聽明白,但她卻緩緩地站住了。
看著兄長的背影很快走遠,她呆楞良久。前頭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響,她才彷彿清醒過來,低微垂首,靜靜地走回自己的房。
裡頭,宗政明抱著她的衣裳,沒換也沒動。
她像是沒睇見他,踱至旁邊木櫃,從屜層裡翻出一個包得很仔細的錦布,然後走到桌旁坐下。
拉開繫繩打的結,打開布包,裡面放有三枝筆。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來練習筆法的經書。
她最喜歡書寫了。因為可以使用爹留給她的筆。握著筆桿時,心裡總是很安定,能夠摒除所有雜念,能夠……不去理會外在的一切。
外面,儘是恭喜之聲。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寫,宗政明始終佇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鬧烘烘的府邸也逐漸安靜下來,她終於再也看忽清楚經文和字跡,而把筆放下了。
手在抖,彎曲的關節幾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轉眸往旁邊看去--
「哇!」她嚇得呆傻住,一臉錯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裡,簡直像根柱子。窗外銀亮的月光灑落在他的側面,看來更慘白了。
「你……你在做什麼?」撫著自己胸口,她心驚膽跳。三更半夜,她險些要喊阿彌陀佛了。
微微瞇眼,發現他懷裡抱著她的外袍,那還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貼身小衣也給混在一起。
她的臉紅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這裡,所以我在。」
可惡,他講話老是這樣沒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他們有曖昧吧。是因為她以前對他胡說「隨從」就是一生都要跟隨和服從,所以他才開始像個影子黏著她嗎?
孫望歡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閨房內的秘密搶下,丟在一旁。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她忽然發現他好像長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著他,總覺得有點生氣啊。
「哼,話說得真好聽,還不是因為我們養你,你才待著的。」雖然知道自己的話傷人,但她就是忍不住遷怒。
「……我可以不吃飯。」他冷道。
聞言,孫望歡心裡微訝。不是因為他如此說的理由,而是只要他開口就肯定會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雖然幾乎沒看過他表現出什麼明顯的喜怒哀樂,但她多少瞭解他的性子,當真承諾不吃,那就是撬開他的嘴他都不會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說什麼?你腦袋養著一頭笨豬,吃的才多了!」隨著年歲成長,他頭殼裡的豬也越發地大了是吧?她心裡對他更有氣了。
「……或者,換我養妳。」
她真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語塞,睜大眼睛盯著他。
「養……養我?」真是……嚇人啊。
「是。」他不覺有哪裡不對,回視她看來相當驚訝的臉龐。
「你不要亂說話了,好不好?」聲音忍不住上揚,她舔舔嘴,還是有點發怒地道:「你這副尊容,賣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為自己有多少能力?養我,我可不是雞或鴨啊!你快點回去睡覺啦。」
被臭罵拒絕,宗政明卻看不出有任何羞惱的樣子。只是瞥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到門邊,尚未伸手推門,卻聽房頂傳來「喀喀」的聲音。
「是什麼?」孫望歡忙抬頭,剛剛趕他,現又沒出息地捱著他。
他的肩膀寬了,身上也好像有一種……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麼的味。
她抬眼,他的視線也落在她臉上,四目相對,她一呆,像被抓到虧心事般地微微拉開距離。
「妳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頭頂上再度傳來的怪聲打斷她的說話,她不嘴硬,立刻承認道:「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鄭重表示。
宗政明沒有遲疑,開門大步走出去。
「喂,你別忘,你要跟隨我,服從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聲源。屋簷底下,卡著一隻被吹歪的大紅燈籠,風一起,便會在角落作出聲響。
「是……什麼啊?」孫望歡瞧他一直盯著上面,戰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高瘦的背後,拿他當盾擋著,然後順勢看過去--「……原來是燈籠啊。」
他偏過頭。問:
「妳以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臉奇怪。「我以為是鳥啊。我前兩天看了一本書,裡頭有一種大鳥,專門在夜晚出沒,吃人眼珠的。」
「……妳不怕鬼?」他的眸,比夜還黑,冰清專注,凝視著她。
「怕鬼……我怕啊。不過,老是被你嚇,還有什麼好伯?」她隨口說。
聞言,他的眼神,卻在一瞬間變得瑰異。
她沒發現,越過他就要進房,他卻突然開口道:
「妳說,歡喜時會笑。妳明明不歡喜,為什麼卻笑了?」
她跨出的步勢頓住,瞠目盯著自己鞋面。
「哪、哪有為什麼?我想笑就笑了!」抬腳憑空踢了踢。
「小姐,傷心也會笑?」他面無表情,聲調極平。
「你……你啊……」深深勻息,反覆再反覆。聲音卻還是抖了。「你……你……你真的很煩!」她霍地跑進房,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枝筆。「你這麼吃飽沒事做愛問東問西,乾脆幫我守門好了。我怕被鳥吃掉眼珠子,你就給我站在這裡護著!」
蹲在地上畫出一個圈,吼完,她折回房,碰地關上門。
吐出一口長氣,靠門滑落坐下,她抱住自己膝頭。良久,悶悶出聲:
「什麼傷心、歡喜?我……笑,才不哭。」
雖然被他惹得怒烘烘的,卻又突然發現,給這樣一氣,之前兄長的無情對待,她剛剛好像都沒去在意了。
窗外有人影,倒映在腳邊。是她那個又蠢又笨,被罰站的隨從。
爹娘不在了,哥哥姊姊,也都不理她了。
……以後,只有他了。
她……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