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古代,大陸 >> 帝王將相,日久生情 >> 捲簾繡宮深作者:未稚 | 收藏本站
捲簾繡宮深 page 12 作者:未稚
    天色漸晚,郊外瀰漫的霧氣也逐漸濃稠起來,像貪食的巨蟒慢條斯理地盤伏而至,終是將僅剩的那點稀薄的空氣都吞噬得徹底,唯留天際那一抹淡濛濛的白光。入境的風攜著深深的倦意,將雨絲兒都往南方吹偏了去,彷彿也是在嗚咽著,悲悲慼戚。

    草木也蕭索,卻早已顧不上裙尾沾染的泥污,脂硯握緊了手中的紙傘,朝墓前走去……

    第五章華宴識良莠(1)

    向晚的暮色早將秋心黏成了愁,如酥細雨還在纏綿地下著,濺起滿地迭起的圈紋。三三兩兩橫斜交錯的墓碑,野墳堆裡睡著的皆是被遺忘久了無人問津的亡魂。連墓碑上的字也被風霜殘蝕得破敗不堪,凹凸裡瞧不出原先的輪廓。

    論年景已算得上是較新的一方墓前,夙嬰安靜地俯下身去,將藏在袖中隨同攜來的一株白宮雀花放至墓前。瘦長的石碑上僅刻著草草兩字:殊笑。

    「這是……」骨節泛白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下。夙嬰這才發現——殊笑的墓前早擺了一束黃白相間的野花。許是前幾日便拿來的了,花瓣已有些枯萎,也不知是誰放的。

    可殊笑分明是沒有親人的啊。難道是——「玄遲?」夙嬰情不自禁地低呼出聲,眸光驟冷,卻又在瞬間換上一副迷糊的神情,「真是胡話了,怎麼可能會是他?」他不以為然地撓頭笑笑,而後端著臉蹲下身來,「殊笑啊,你還在怪著朕吧……」

    怎麼會不怪?若非自己的絕情將她逼得走投無路,她亦不會自縊於花梁之上……然而即便是因他而死,那雙睜大了不瞑目的眼裡卻無絲毫恨意——她不恨他。從來不曾。只因殊笑原本就是個極善良的女子啊……

    是呵!若非她的善良,她的怯懦,或者還有她的無知——以至於藏不住的萬事都寫在了她惴惴不安的神情裡,自己又如何能察覺出那場全由七弟精心策劃的陰謀……

    「她不過是個低賤不堪的宮女,你若承認了便是給你這『太子』之位蒙羞!」父皇曾這樣決絕地告訴過他。是啊,父皇本是一心想要傳位於他的,所以不許他承認。

    可事實卻是,他本就不願承認的——並非因為覺得殊笑地位低賤,抑或覺得這是皇室的恥辱,而是因為——殊笑欺騙了他,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

    思及此,夙嬰的唇邊泛出一絲苦笑,卻連那笑意也如這秋意般涼薄的,「可是朕卻恨你的欺騙,一直,一直都好恨呢……」沒有歇斯底里,他將那個字說得輕描淡寫,甚至是詩意的,善意的。彷彿連這一聲「恨」裡都可以透著滿滿的柔情,「殊笑你……為何要騙朕呢?朕待你不好麼?真真是,沒有他好嗎……」

    他的聲音漸發趨於虛無,大抵也是覺得睏倦了,索性便將側臉埋進臂彎裡。思緒早已飛至茫遠的罅隙裡,直至——當雨絲兒被那抹淡白的陰影隔阻,觸摸不及自己的臉。

    那道華絕的,更是高高在上的影子就那樣安然自若地站著,眼睛注視著他的,許久許久。櫻唇微啟,輕淺地道出一句:「若你自己都不肯對自己好一些,你還指望著誰能對你好?」

    竟是一種溫柔到不可思議的聲音。脂硯微抿的唇角,清湛的眸,而後用那眉峰微蹙的神情說出那般輕巧的話,卻都是,溫柔到極致的……

    夙嬰睜大了眼睛怔怔地望著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脂硯移開目光,淡淡瞥過墓碑上的刻字,餘光偶然落在那束凋萎的野花上,似乎略有驚疑,而後不動聲色地收回:「陛下怎會來此?」她問。

    「啊我——」夙嬰趕忙站了起來,並好面子地抖了抖衣擺,「朕——朕去畢太醫家,正好路過這裡。」他換上嬉皮笑臉,藏住了眼底的霧氣迷濛,「啊哈,脂硯你果真是騙朕的!瞧你的臉——」一面說著一面還輕佻地伸出手,似要去撫她的臉頰。

    脂硯便靜靜地看著他動手,沒有出言阻止,亦沒有躲開,神色從容得彷彿他真要做些什麼自己也不會反抗——又彷彿更已料定了他根本不敢做些什麼。

    果然——下一刻,只見皇帝訕訕地縮回手放入袖中,「你們,都好喜歡騙朕呢。」他忽而低啞地道。

    脂硯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傘柄,「陛下後宮三千,想必是不缺脂硯一個的。」眸光微漾,轉而又笑得通情達理,「雨勢大了。陛下還是快些回宮吧。」

    「你們——你們統統都在騙朕……」夙嬰忽而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退出了紅梅紙傘遮蔽的一小方天地,只任雨水洗刷在他蒼白的臉上。紛揚的濕霧裡,他的眼裡升起了一種莫大的悲哀,卻連悲哀裡也都滲透著難以言喻的恨意——

    「哈!聽你們的嘴裡都說著多好聽的話!哈、哈!美妙的句子真真是,好能哄人開心的呢……」這驟來的心痛一發不可收,他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朕的母后——口口聲聲地喊著朕『好皇兒』『好皇兒』,事實上竟連朕的年齡都不知道!」

    脂硯的身體驀然一僵。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念頭會連自己都覺得恐慌不安。是啊。自己確實不知——皇帝,如今究竟有多大了?十八?十九?或是二十……

    「朕已經二十六了。」夙嬰突兀地笑了起來,「告訴你,朕已經二十六了。」聲音極輕極柔,但那笑容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像是將什麼鮮明的紅跡子硬生生地潑進了單調的水墨畫裡,便越發顯得淒艷駭人,「很不像,是不是?」他笑嘻嘻地問。

    脂硯的瞳仁驟然睜大,指尖掐進肉裡生疼。因為皇帝忽然瘋狂地撕扯起自己的衣衫,露出瘦削的肩頭以及那比女子還要細膩光潔的肌膚……

    「哈哈……朕的身體,是不是很像女人?哈……」腳下一個不穩,夙嬰「撲通」跌倒在地裡,泥水濺了一身,卻還是笑得那樣肆無忌憚,「聽聽,竟然還有人說它美?哈!可朕只覺得它噁心!噁心!」他笑得發了癲發了狂,笑得眼淚滿滿流了一臉,混著泥雨污濁不堪,「沒有人,沒有人比朕更恨這個身體……」

    脂硯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忘了言語。這殘破的墓地,悲慼的雨聲以及睜著空洞的眼怯怯窺望的死魂……眼前一切的一切,影影綽綽明明滅滅,都已成了虛妄……

    她知道——可她怎麼到現在才知道?皇帝——皇帝才是最不愛惜自己的人啊!他不梳發,不束冠,不穿鞋,不修邊幅邋裡邋遢……只是因為,他恨透了這個身體啊……可笑的是——自己竟還要用那副如同悲憫眾生的姿態對他說:「若你自己都不肯對自己好一些,你還指望著誰能對你好?」哈,脂硯,你難道不荒唐?

    「原來,娘說的才是對的。」纏綿的雨霧裡不期間勻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而後只見脂硯款步走至夙嬰身前,俯下身去,極其溫柔地,細緻地幫他將解褪的衣衫穿好,似乎手指觸摸到他冰涼的肌膚也全然不覺得難堪,「這世上,沒有人是理所當然要對你好的。即便你是皇帝。」說著這樣冷情的話,她的眼睛卻在笑,裡頭是滿滿的暖意,「那麼,若我心甘情願對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該感激我?」

    連說話的調子也優雅至極,甚至是帶著些許瑰妙的詩情畫意。脂硯始終都是用微笑回應著皇帝驚愕的神情,而後手腕抬起來,有那麼些自作主張地將紙傘遞交到他手裡,不等他開口便起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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