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床頭貼了一張便條紙,上面寫著:和阿金談談吧,我不想你後悔。
他只要我跟你談談,並沒有明確地說要分手呢。
然而,我還是生氣了。我把那張便條紙從床板上扯下來撕了個粉碎,然後坐在地上狠狠地哭了一場。
我一邊哭一邊回想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快樂的日子。我心裡很委屈:他對我那麼那麼好,卻從來也沒有說過愛我呢。
也許,他並不真的那麼愛我吧?他只是遵守那個「君子協定」,才會對我好;所以現在,他也才會繼續遵守那個「君子協定」,想要和我分手。
我哭到胃痛,自己爬起來去廚房吞了兩片止痛藥。他走了,我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然後,我從大衣口袋裡翻出那天你給我的名片。他要我跟你談談,我就跟你談談。
桑緹
午後時分,天下著雨。桑緹坐在咖啡廳裡靠窗的位子,出神地望著雨水打在玻璃窗上,蜿蜒曲折,形成一張哭泣的臉。
今天下午,她約了阿金一起喝咖啡。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阿金的聲音驚喜得顫抖,他說:「我沒想到你還肯見我。」
的確,她也沒想到自己還肯見他。如果不是因為季禮哲的那個留言,她不會讓自己賭氣地跑到這裡來和舊情人見面。
桑緹端起面前的黑咖啡輕啜一口,胃部傳來隱隱的抽痛,可她心裡卻感到一絲莫名的快意。過去季禮哲總是管著她不讓她碰咖啡;現在他不在了,她想喝多少都行,喝到死都沒人管。
他——這次真的惹她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她知道自己是有些小心眼的人,可是這一回,他的做法真的讓她受傷了,感覺被遺棄了。如果他想分手,可以當著她的面直說,而不是趁她睡著了以後再偷偷跑掉,還故作大方地留下那張見鬼的便條給她,勸她去和舊情人會面。
他不是要她去見阿金嗎?好,她見!
他不是希望她和阿金復合嗎?好,她也能做到——這時,桑緹神情一凜,怔然地望著從店門口走進來的高大人影。
那是阿金,她的初戀情人,她全心全意愛了六年的男子。他今日穿著墨綠色厚絨外套,半長的發放了下來,垂落在肩部。六年了,他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變,仍然是當初大學校園裡走出來的那個青澀大男孩——單眼皮,白圍巾,臉上帶著靦腆的笑意。
然而……她眼神一黯:一切都不同了呵!這一秒鐘她望住他,腦海中卻逐漸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在人前總是西裝革履,一副高高在上、無比正經的樣子,可是只有她知道,他其實是多麼的溫柔,也多麼的可愛……她想起他那略帶棕褐色的捲曲的發、想起他慣穿的那件橫紋套頭毛衣、想起他修長的手指和寬厚的肩膀、想起他熱情的擁抱和濕潤的吻。她的眼淚湧上來了,卻不是為了面前這個曾經深愛了六年的男子。
原來,「曾經」愛過的,就真的只能是曾經了……這一刻,她突然心如明鏡。
用手指偷偷揩去了眼角的淚水,她對面前的男子展開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你看起來不錯。」
「你也是。」阿金在她對面坐下來,神情有幾分緊張,「我沒遲到吧?」
「不,是我早到了。」她笑著搖頭。
「那就好。」他吁了口氣,不自覺地絞著手指,「其實,關於……『那件事情』,我想,我還欠你一個解釋。」
一年前的「那件事」嗎?她聽著,表情有些恍惚。如果不是為了那封令她傷透了心的特快專遞,那一晚她不會跑到酒吧裡去吃那個奶油蛋糕,她和季禮哲的生命也不會扯出任何交集……
是天意吧?老天知道她沒有了阿金太痛苦,所以才特地派遣了「他」來救贖她。只是,所有關於愛情的救贖啊……是救贖,也是沉淪。等她用心地愛了下去,才發現要全身而退已經太難。
「小緹?」阿金的呼喚響在耳邊。
她這才驚覺自己的走神,連忙拉回飄離的思緒,抱歉地笑道:「哦,你說。」
「其實,當初寫那封信給你的時候,我……」阿金低下頭,望著柚木桌面,半晌,才又抬起頭來,「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輟學了。」
輟學?聽到這個字眼,桑緹驚訝地瞪大了眼。這麼說,他——根本沒有修完攝影課程?!
「你知道,在那邊讀書,我的壓力一直很大,手頭又緊……出了國才知道,會拍好照片的人比比皆是,而我根本算不上什麼。總之,那段日子……我過得真的很糟糕。」他想起清苦的過去,頹喪地垂下頭。
她忙道:「其實你很有天賦。你不該妄自菲薄。」
「有天賦又有什麼用?」他自嘲地冷笑一聲,「想要在那個圈子裡出頭,沒有錢,沒有背景,誰會理你?誰會把機會留給一個連英語都說不好的中國窮留學生呢?」
她默然了。是啊,他受了很多苦,她理解,可是這樣就可以構成他拋棄她的正當理由了嗎?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家小雜誌社找上我,要我為他們拍一輯廣告圖片。他們出的價錢不高,除了我這樣的窮留學生,沒人看得上眼。」
「所以你接受了?」她問。
「是。」他重重點頭,聲音突然變得苦澀,「可是學校裡有規定,在校外商業活動中擅自使用學校配備的攝影器材,是違紀的,要……要被勒令退學的。而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規定。」
所以他們把你開除了?她驚詫地張大了嘴,剛想問,他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是,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我被開除了。那個時候我想,我這人算是完了,這輩子注定幹不成一件正經事了。我被趕出校舍,沒地方住,只好去租那種最便宜的汽車旅館。在那種情況下——小緹,我怎麼可以再拖累著你,要你為我虛耗青春?」說到這裡,他猛然抬眼,深深地注視著她,眼圈泛紅了。
他通紅的雙眼和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嚇著了她,她雙手不自覺地抓住桌沿,微微退後;但同時,心頭也泛上些許憐惜:阿金他……原來受過這麼大的打擊啊。當時他的情況該有多麼困難多麼糟糕,而她卻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因為怕拖累了她,才提筆寫下那封絕情信給她的嗎?
「可是……可是你現在明明過得不錯啊……」她仍在掙扎著,不敢相信他居然經歷過這種事。
「是,現在我是過得不錯。」他冷笑了一聲,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可這些都是我應得的!小緹,你不會知道——不,沒人會知道!沒人會知道我為今天付出了多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小緹,你能想像我每天工作18個小時,下了班還要去中國餐館洗盤子洗到天亮嗎?你能想像我為了得到參加攝影比賽的機會,而必須陪那些令人作嘔的胖太太們玩嗎?你能想像我把自尊丟在地下讓別人肆意踐踏的那種滋味嗎?」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讓他幾乎要發狂了,他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無法控制情緒地朝她大吼了起來。
咖啡館裡音樂聲暫停,好幾位顧客都把眼光投向他們這一桌。阿金驚覺自己的失態,懊喪地垂下了頭,將臉埋入掌中,不再說話。
面對他失去理智的怒吼,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質問,桑緹啞口無言了。她不知道、也無法想像阿金今天的成功竟然是以出賣自尊甚至是出賣肉體的方式換來的。她覺得心裡很痛,她想哭;但看著他因憤恨而顯得猙獰的面容,她發現自己竟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阿金他……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阿金了。他出國以後,他們在地球的兩端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生活的艱辛磨礪了他,也摧毀了他。現在的他,滿眼都是委屈的淚水,滿心都是不堪的記憶;他是成功了,但他也因此而憎恨起這個帶給他成功也帶給他屈辱的世界。
而她——則有幸遇上那全心待她的溫柔男子,被照顧著、被寵愛著,過著安逸而舒心的生活。她同情阿金的遭遇,她心疼他所受過的苦,她甚至為這一切發生時她沒能在他身邊而感到深深的自責;然而,她已不再愛他。她的心——回不去了。
她望著面前深陷痛苦回憶中的男子,深深歎了口氣,正想說些安慰的話語,他的手卻驀然越過桌面覆上她的手背。他雙眼焚紅地凝視著她,急切地道:「小緹,你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我們再重新開始。」
她愣住了,一時竟忘了要掙開他的手。他說什麼?他……竟然想和她復合?!
「小緹,你別害怕,那一切都過去了,我現在事業做得很不錯,我已經有能力給你幸福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邊急促地親吻著,「我知道,我曾經和別人在一起,你也許會覺得我髒,可是我發誓我是不得已的!」
「我沒有這麼想……」她連連搖頭,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握得那樣緊,讓她感覺吃痛,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然而阿金根本不管這些,仍是緊緊地鉗制住她不放,「其實你也耐不住寂寞,你也跟過別的男人不是嗎?我原諒你,我們扯平了!小緹,我不在乎你跟過別人,是因為我愛你啊!」
聽了這話,桑緹不可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氣。他在說什麼?!因為他愛她,所以他原諒她「跟過別的男人」?他竟然認為在他把她甩掉以後,他還有資格來「原諒」她愛上其他人?
天啊,她簡直氣得想笑!面前的男人是阿金嗎?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混賬話來?他怎麼能自作聰明地以為她愛上季禮哲只是因為「耐不住寂寞」?
上天知道,她愛上季禮哲,是因為他值得呵……他是她見過最好的男人,他值得一個女人把最真最深的愛情奉獻給她。而她,是這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能夠有機會愛他,也讓他所愛。
阿金不在的日子裡,她投向他的懷抱找依靠;本以為只有肉體上的糾結,卻終是忍不住動了真心。她愛上他,是緣分、是注定、是全天下最理所應當的事情。現在,阿金懂什麼呢?他有什麼資格來質疑她對季禮哲的愛情呢?
太可笑、太可笑了。桑緹搖搖頭,雙眼直視阿金抓住她不放的手,「阿金,放開。」她板起了臉,聲音嚴正地道。
她臉上不容置喙的堅定神情讓他愣了一下,盯視她半晌,隨即頹喪地鬆開了手,「我就知道,你還在恨我。」他懊惱地低聲說。
「不,我已經不恨你了。」她搖搖頭,神情認真地望著面前的舊日戀人,緩緩說出心裡的話,「可是——我也不再愛你了。在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裡,我愛上了別人。」
「小緹?」他低叫。
「阿金,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他呢,不是因為寂寞,也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愛他——就是愛他。我已經想過了,如果他願意的話,我想一輩子跟著他,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孩子,永遠陪伴他,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前提是他願意讓我陪的話。她在心裡補上一句。
「可是……」他以為她來找他,就表明她對他還餘情未了。
「阿金,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過去了。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情;而你——也會有新的幸福等在前頭的。讓我們都往前看,往前走吧。」這回,她主動覆上他的手背,鄭重地拍了拍,「阿金,會有人愛你的。你也會愛她,你們會過得很快樂的。」
「小緹……」他望著她甜美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的確,小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膽怯害羞,只愛與他黏在一起、不願意認識別人的小緹了。歲月流轉,他們都逐漸長大;初戀的記憶很美好,但只能放在往事裡回味。
「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先走了。」她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突然很想見他呢。」
說完後,她不再回頭,逕直向著咖啡館外走去。敞開的大門外,一片雨過天晴的碧藍天空正等著她。
走到門口時,她聽見身後傳來阿金有些侷促的聲音:「小緹,祝你幸福。」
她淺淺地笑開了,沒有回頭,只是衝著他的方向揚了揚手,心中默念:阿金,也祝你幸福。
此時此刻,她——只想盡快回到他的身邊。
桑緹快步走出咖啡館,衝到馬路中央,用接近土匪的粗魯行徑攔下一輛計程車。
她跳入車內,眼睛眨也不眨地報出季禮哲家的地址,隨即從包裡掏出手機,按下快捷鍵。
年輕的司機一邊開著車一邊從後照鏡裡觀察著這位年輕的女客。看她長得挺秀氣,聲音也軟軟的很好聽,可是掏出手機的動作卻像個練家子似的又快又狠,害他坐在前座都差點被她的掌風刮到。
電話撥通了,手機裡傳來一聲又一聲的長音,然而——沒有人接聽,「快接電話、快接電話呀……」她小聲地不停催促著,突然提高聲音叫道,「季禮哲,你該死地最好快點把電話拿起來!我知道你在家!」
呃……原來是在跟答錄機講話。計程車司機一咧嘴,表情尷尬。
桑緹摔下手機,氣呼呼地往椅背上一靠,卻見計程車司機正從後照鏡裡窺著她。她立刻紅了臉,低下頭去道歉:「對不起,吵到你開車了沒有?」
「不會啊。」司機撇撇嘴,又道,「小姐,說實話,我覺得你挺面熟的。」
面熟?桑緹一愣。這年輕的男司機是想搭訕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雖然他現在不肯接我電話,也不知道還要不要我。她在心裡補充。
「我知道啊。」司機又撇撇嘴,「可是我還是覺得你挺面熟的,也許以前你曾經坐過我的車也說不定……」
桑緹覺得有些不耐煩了,皺眉打斷他的話:「司機先生,你……」
「啊!」這時司機突然大叫一聲,「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就是你嘛!」
「哪天……晚上?」她怔住。這司機在說什麼?
「是啊,就是一年之前的那天晚上嘛!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剛開計程車,第一次出夜班就碰到你。」司機很為自己的好記性而自豪,開始滔滔不絕,「那天你和一位先生一起上的車……好像是在一個什麼酒吧門口吧。你們兩個都喝得醉醺醺的,你還不停地砸我的椅背,非要問我你男朋友長得帥不帥……小姐?你怎麼了?」他見她表情怔忡,以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刺激到她了,連忙想亡羊補牢,「呃,你現在的男朋友……還是一年前的那個吧?其實,不是也不要緊啦,現在男女之間分分合合的很正常……」
「啊,我知道了。」桑緹眨了眨眼,驀地冒出這麼一句。
司機愣住了,「小姐?」怎麼她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
「掉頭,去『黑匣子』!」她突然提高聲音叫道。
「黑匣子?」司機皺眉。黑匣子是什麼玩意兒?
「快!掉頭啊!」她又開始猛力捶他椅背了,心急地叫著,「我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快點掉頭啊!」
唉……司機先生沒轍地歎了口氣:兩次載到這個有暴力傾向的客人,也算是他運氣「好」。背部持續傳來劇烈的震動,他受不了地回頭叫道:「好啦、好啦!已經在找地方掉頭了!別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