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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醉塵香(下) 第十一章 作者:瑞者
    李慕星在床上又躺了兩天,人瘦了一大圈,總算又從床上爬了起來,卻在去南館的路上來迴繞著圈子,路上碰著認識的人,一個個拱手對著他道喜,他有口無心地應付了幾句,連自己說了什麼也不知道。

    事實上,阮寡婦鬧上門的事情,錢季禮早就吩咐了商號裡的夥計,一個也不許說走了嘴,他自己則絞盡腦汁地想著法兒欲教阮寡婦收回退親的想法,可是一連兩日都吃了阮寡婦的閉門羹。至於阮寡婦自己,自然更不可能把這種丟臉的事情說出去,以至於上和城裡人人都以為李慕星將在十八這一天迎娶阮寡婦,所以見面賀喜,偏遇著李慕星正是渾渾噩噩一門心思都掛在尚香身上,也沒想到澄清。

    李慕星此刻萬分地想見尚香,他不明白尚香為什麼不肯讓人贖出去,難道尚香真的是已經墮落到寧願過著每日裡迎來送往的賣笑生涯,也不願尋一處無人認識的地方安度餘生?他早忘了自己對錢季禮說過再不見尚香的話,除非尚香親口對他說,否則他絕不信尚香會願意待在南館裡,可是,他又怕,他怕尚香真的說了,他不能接受,只要想到從此後尚香會對著別人虛情假意地笑,對著別人寬衣解帶眉眼傳情,他的心裡就跟有千萬隻螞蟻抓著似地,說不來的疼,說不來的不是滋味。

    只是……他頭一回喜歡的人,為什麼偏偏是個男人?不能廝守,唯有遠離。想見尚香,又怕見尚香,矛盾中,他已不知不覺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三趟。

    一把扇子倏地橫在了面前,李慕星差點把整張臉都貼到扇面上,才一驚回神,後退了一步,終於把前面的人看清楚。大冷天的,還把個扇子晃來晃去的,李慕星也只見過一個人而已,就是那個調戲醉娘的登徒子。

    「李老闆,看你一臉霉色,神情恍惚,想來這親事……告吹了吧?」

    辛慕星看這人一臉的幸災樂禍,自然不會說出實情,眼裡含怒道:「怎麼,這位仁兄可是聽到醉娘放話說不與我成親嗎?」

    登徒子面上一僵,哼了一聲卻沒接話。

    「既無此言,這位仁兄還是莫要亂講話,壞了醉娘的名聲。再者,醉娘好歹也是有主的人了,閒雜人等最好閃遠些,小心我去官衙告他一狀。」說完,李慕星繞過這人,甩袖而去。

    就算醉娘已不肯嫁他,那親事也要由醉娘來退,李慕星卻是絕對不能先說出口的,否則醉娘只怕更難做人了,在醉娘沒有說出口之前,李慕星必須頂著,還得出面把這些狂蜂浪蝶有多遠趕多遠,把表面樣子做足。

    那登徒子目送李慕星遠去,不僅沒生氣,反倒露出一抹笑容,搖了搖扇子,自言自語道:「還真是個一心為著醉娘的人,看來城中傳言,也不可盡信,不枉我費盡心思一番安排……李老闆,不好意思了,這門親事,注定不成,本公子用千萬家財,換你一個夫人,你也不虧……」

    莫說李慕星未曾聽到這話,便是聽到了,只怕一時也是聽不懂。他被這個登徒子這一攔,反倒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見上尚香一面,是好是壞,當面說清,如此猶猶豫豫、瞻前顧後,又豈是他李慕星的作風。他與醉娘,是有婚約在身,於情於理,他都要以醉娘為先,若醉娘堅持退親,他願擔負心之名,若醉娘仍有心軟,說什麼他也不能負了醉娘。而他與尚香,既無盟約,又不曾互吐心聲,不能相守,亦談不上相負,若能贖出尚香,也算圓他一份情,問心無愧,若尚香不肯,便是他自作多情,心苦心痛也是活該。

    就在他心裡拿定了主意時,一輛馬車從身邊駛過,從被風掀開的車簾裡,他看到了尚香,對著宋陵,如春花般地笑著,一雙美麗的丹鳳眼,彎成了新月狀,虛情假意的笑,假得那麼明顯,尚香的手伸著,十指柔嫩如無骨,在宋陵的臉邊輕輕拂著,宋陵輕佻地抓起尚香的手,一錠明晃晃的銀錠,塞進了尚香的手中。

    馬車過去了,後來的情景李慕星沒有看到,他只隱約覺得自己聽到了尚香的笑聲,一直在耳邊晃呀晃呀,晃得他眼前陣陣發黑,有什麼從喉嚨裡湧了上來,腥腥甜甜。他知道最壞的情況是會讓他心痛,可他不知道這痛竟會讓他又一次昏厥。

    難以承受,拿得起,卻放不下,他似乎……高估了自己。昏沉中,他彷彿回到了那一日,傍晚時分,破舊的屋前,尚香望著他,笑得那麼真實,那麼純淨,勝過了世間一切風光。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說,世間最傷人,唯情而已,世間最銘心,亦只有情。

    他懂了。也許是他做錯了。現在改,可還來得及?

    ***

    當街昏迷的李慕星被好心的路人就近送到了寶來商號,把剛在阮寡婦那裡吃了閉門羹的錢季禮嚇得三魂去了二魂,正想著這位爺又招了什麼事,李慕星卻從昏迷中醒來,嚷嚷著要去找尚香,錢季禮哪知道他這會兒心思早已大變,阻攔不成,就在李慕星狀似瘋狂地拖著搖搖晃晃的身子準備出門的時候,大門外,進來一群官差。

    「誰是李慕星李老闆?」為首的官人一身大紅官袍,瞧起來位階還不低,前簇後擁地威勢嚇人。

    李慕星被這一嚇,從近乎瘋狂的狀態中一下子清醒過來,顧不得尚香,立時整了整衣裳,上前施禮道:「小人正是李慕星,不知這位官爺何事光顧敝商號?」

    那官人原本板著臉,很嚴肅的樣子,一見李慕星站出來,突然就變了臉,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道:「恭喜李老闆,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李慕星被那官人前倨後恭的樣子弄愣了,愕然地說了一句「不敢不敢,同喜同喜」,說完了仍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喜從何來。還是錢季禮機伶,趕緊招呼官人落坐,又喚了夥計上茶。

    那官人坐下後,揮了揮手,身後一個差役走上前,給李慕星遞上一份公文,在李慕星打開看的時候,那官人又說了:「李老闆,您好手段,果然是神通廣大,往後咱們常來往,常來往啊。」

    李慕星被那官人有意套近乎的態度弄得心裡七上八下,更加不知所措,只得仔細看那公文,先看蓋印處的落款,居然是來自織造府,再一看公文內容,李慕星「啊」的一聲,當場驚得公文脫手落地。

    錢季禮也嚇了一跳,趕緊撿起公文,一邊賠笑道:「官爺莫怪,官爺莫怪,李爺他今兒身子不太舒服,手上無力……」說著,偷偷瞄了一眼公文,也「啊」了一聲,公文再一次落地,錢季禮瞠目結舌地呆在了當場。

    那官人竟也不斥責他們褻瀆公文的舉動,笑咪咪地讓一個差役撿起公文,送回李慕星的手上。李慕星這才回過神來,拿著公文的手竟開始發抖,不敢置信地上上下下又看了四、五遍,才終於相信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在做夢。

    「官、官爺,這……這是不是搞錯……錯了……」李慕星結結巴巴道,以前官府派差的事,也不是沒遇到過,可最多也就是上和城內的各個衙門裡的一些採買,這種形式的派差,極少有賺頭,不虧就已經是好的了。可是這一回……這一回是織造府的公文啊,織造府是什麼衙門,專管京城各皇親貴戚的吃喝玩樂,給織造府當差採買,可與一般地方上不同,那是肥得流油的肥差,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的商人,只要稍有些門路的,一個個是擠破了頭要往裡頭鑽,還鑽不進呢。

    也別怪李慕星受驚過度,他手上這份公文,可是把織造府明年一整年的所有採買都交到了李慕星手上,這意味著什麼,這等於是李慕星一個人吞下了天大的一塊餡餅,別的商人全只有眼饞的份了。

    「錯什麼錯,有公文在此,還能是假的不成。李老闆,您準備準備,這裡還有一份清單,上面的貨品您得在年前兒都置辦好,本官先告辭了。」

    昏頭昏腦地送走了那官人,李慕星與錢季禮大眼瞪小眼,全傻了,隔了好久,錢季禮才興奮地跳了起來。

    「爺,爺,咱發了……咱發了……發了……啊哈哈哈……」這老頭這輩子也沒遇見過這樣的好事,喜得快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李慕星還好些,興奮過了一陣後,心中才漸生疑慮,拿著那份公文看了又看,是真的,白紙黑字,大紅官印,沒人拿他開玩笑,可問題是,這天大的好事,怎麼會落在他的頭上?這可是多少商人跑斷了腿擠破了頭也求不來的,這些年來,還從來沒有聽說哪個商人有能耐將織造府一年的採買全部吃下來,基本上,一直是幾個大商各佔一份。李慕星名聲雖好,可正因為他個性太直,做生意不耍奸滑,所以虧也吃得不少,別說是大商,光是這上和城裡,生意做得比他大的人都不知多了多少去。

    李慕星越想越發惶恐不安起來。

    錢季禮看他臉色不安的樣子,興奮勁不由減退了幾分,腦袋裡一轉彎倒立時明白了,可是一看那張公文,就抑制不住地道:「爺,您開心點,這可是天上掉餡餅……」

    李慕星苦笑起來:「錢老,你讓我怎麼開心,你也不想想,這餡餅難道是平白無故掉在我頭上的麼,多少人求不到的事,我什麼事也沒幹,就落在我手上,你不覺得蹊蹺嗎?」

    「可是這公文……確確實實不是假的呀。」

    李慕星埋頭想了一陣,突然問道:「錢老,我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麼有來頭的人?」錢季禮一愣,沒好氣道:「你這些日子除了往南館跑,又沒去別處,連應酬都是我替你去的,難道是在南館裡……」跟人爭風吃醋?

    李慕星連連擺手,錢季禮這一提南館,他又惦記起找尚香的事來,錢季禮一看他神色不對,馬上把那官人走前留下的採買清單往李慕星手上一塞,岔著話兒道:「爺,您先看看這清單,這可是著緊的事兒,還是先辦了的好。」

    李慕星的心思又被他拽回正事上來,用手掂了掂清單的厚度,臉上立時便有些變色,再一打開清單,上面密密麻麻的一個個蠅頭小楷讓李慕星和錢季禮眼睛也跟著花了起來。

    「爺……爺……人老了,眼神不好了,您給我說說……這上面到底列了多少貨品?」

    李慕星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錢老,你還覺著這是好事嗎?餡餅是個大餡餅,可是我們能吃得下全部嗎?」這張清單還只是年前要置辦好的一部分,等真的過了年,那可不知還有多少貨品要他去置辦,寶來商號就這麼大,怎麼可能有足夠的人手和貨源。

    兩個人大眼瞪著小眼互看了許久,然後倒是默契地同時轉身向屋裡走去,準備一同商量出個解決的辦法來。這可是官府下了公文的公差啊,雖說是肥得流油,可是如果誤了期,那是要蹲大獄的。

    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李慕星和錢季禮終於定出一份採買方案來,由李慕星到全國各地去跑貨源,錢季禮年紀大了,自然是留守商號,招夥計,置貨倉,帳目往來,還有應付那些嗅到了腥味兒找上門來想分一杯羹的商人們。

    事情到了這份上,就算是天大的事兒李慕星也只能暫時擱下了。這一天一夜裡,消息早傳遍了上和城,阮寡婦倒是會找時機,當時就放出話來,說是為了李慕星能按時完成公差,他們的婚期無阻期延後。

    李慕星聽了這話兒,倒是放下一顆心,這樣一來,便可以順理成章的不成親,還保住了醉娘的名聲不受損,這公差倒也來得真是時候。他心裡仍牽掛著尚香,奈何一直沒有時間,只能在臨走前一天晚上,匆匆寫了一封信,讓錢季禮抽空給尚香送去。

    錢季禮滿口答應,讓李慕星放心去。那時候上和城的商人們已經是蜂擁而來,錢季禮忙著應酬,一時間竟抽不出身來,到十幾天之後再想起這事兒,那封信早就不知放到哪裡去了。

    世間造化,總是弄人,其實說到底、也就是「不巧」二字而已。

    ***

    李慕星這一去,整整去了兩個月,回來的時候人變黑了不少,也瘦了一大圈,還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實在是期限太緊,他只得日以繼夜地尋找貨源,而且依他過於誠直的個性,還非得把價錢壓在合理的範圍內,不像以往那些商人,盡著法兒地抬高價格,以便從中收取回扣,賺取更多的利益。

    一回到上和城,當初送公文的那官人便又來了,當時李慕星接到公文的時候因為太過驚訝,以至於連這位官人是誰都沒問,後來才知道那官人是織造府的官員,名字叫左上通。按著慣例,替織造府協辦采貿事宜,都是商人們尋了門路,自己到織造府去申領公文,由官員親自送公文上門,李慕星也算是頭一例。

    李慕星自然不知道,當織造府接到朝廷下達的諭旨,將明年一整年的採買全部交由滇西商人李慕星操辦的時候,織造府都炸開了鍋了。那些個往年被幾個大商餵得飽飽的官員們一邊痛惜明年收不著油水,一邊猜測這個李慕星究竟何許人也,用了什麼手段能搞到朝廷諭旨,那肯定是朝廷裡有大樹撐著啊,這樣的人不巴結,他們巴結誰去。幾個官員爭了半天,給李慕星送公文這個機會最終才讓這個左上通給爭到了手,屁顛屁顛地就來到了上和城。

    李慕星不在的這兩個月,左上通可沒少跟錢季禮打交道,錢季禮摸不清這個官人肚子的算盤,惴惴不安地給左上通塞了兩回紅包,左上通自然是收得爽快,只是一直沒從錢季禮口中探聽出李慕星背後靠著的那棵大樹,倒有些急了。於是李慕星前腳剛回到上和城,左上通後腳就又進寶來商號的大門。

    李慕星這會兒連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被左上通一番套近乎給弄暈了,連著跟他蘑菇了二、三天,才總算明白過來,原來這官人是想巴結他背後的那棵大樹。李慕星趕緊三言兩語地把話題扯了開去,他哪裡能說出什麼大樹來,他自個兒還迷糊著呢,只思量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左上通一見李慕星支支吾吾變著法兒地岔開話題,反倒覺得李慕星背後的那棵大樹肯定比想像中更高更大,說不定根本就是上達天聽,輕易洩露不得,要不然李慕星犯得著這麼神秘嗎,當下便定了心思要先把李慕星給巴結好。於是,到了第三天,李慕星帶了左上通去驗收清單上的貨品,左上通也只大略看了幾眼就連連誇獎李慕星辦事牢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把貨品置辦全了,而且全都是上等好貨色。到最後交付貨款,居然比李慕星的報價多給了一倍。

    李慕星收了錢,他再傻也知道那多出來的錢絕對是退不回去的,可他這差事本來就接得莫名其妙,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的,吃不準以後會不會出事,便又包上一個大大的紅包,給了左上通,也學左上通那拐彎抹角的樣子,就是想問織造府為什麼會把這樣的好事給了他。

    左上通只當李慕星故意裝傻,拍著李慕星的肩膀直說他不老實,李慕星當即誠惶誠恐,表明他是正當商人,絕無弄虛作假不老實的行為,把左上通逗得直樂。結果弄了半天,李慕星還是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送走了左上通,沒等他喘口氣兒,上和城裡的商人們已經是一張拜帖連著一張拜帖地把他給淹了。沒辦法,李慕星只得在上和城最大的酒樓大擺宴席,把這些商人們都請了去。

    上和城最大的酒樓,就是寒水樓,寒水樓的老闆,就是跟李慕星相交甚好的那位賈爺賈秉珍。開宴前,賈秉珍私下裡拎著李慕星的衣領哇哇大叫。

    「好你個李慕星,從哪裡攀來了這天大的好事,竟然連我也瞞了過去。」

    李慕星唯有苦笑,他可真的什麼也沒幹呢,只是就算有十張嘴這話他也說不清,說出去也沒人信。好在賈秉珍也沒就這事揪住他不放,只是嚷了幾句兄弟一場,有福要同享。李慕星連連應是,說是以後只要有關於食材方面的採買,鐵定找他,這事便過去了。

    過了不久,另一位周爺周浩錦也來了,衝著李慕星也是一陣埋怨,頗有些李慕星根本就沒把他們當兄弟看的意思,李慕星再次陪上笑臉,表示日後有古玩珍器之類的採買一定找他,才算是又了卻一樁事。

    又隔了些時候,眼看便要開宴了,李慕星沒見著宋陵,不禁問道:「宋兄怎的到現在還不來?」

    賈秉珍見他問起,曖昧地朝李慕星擠眉弄眼道:「他呀哈哈……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嘍。你就別等他了,這會兒鐵定還在監坊呢。」

    「監坊?」李慕星心裡一跳,腦中頓時跳出尚香的面容,不知尚香還好不好,那封信看到了沒有,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個字,卻是他全部的心思。明兒個他一定要抽出空來,到南館上,只要尚香點個頭,不管多少錢,他都要把尚香贖出來。

    「李兄你一走兩個月,可不知道,現下上和城裡最招人間言的,就是宋家公子不愛美人愛男妓的事,哈,真是奇了,南館裡三大紅牌,哪個不是招人疼的,他偏不瞧一眼,只看上那個已經失了顏色的男妓……」

    聽到這裡,李慕星的臉色忽然開始發白,兩個月前尚香坐在宋陵的馬車裡那一幕在眼前一掠過,他的心仿若被人硬生生撕開一角,疼得他幾乎站不穩,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那邊,周浩錦還在說道:「那個男妓也不知道幾輩子修來的福,居然老來花開,聽說有不少人要點他的牌子,都被宋兄攔下了,出了大價錢,把那個男妓白天黑夜地包下來,不讓別人碰一下……」

    李慕星這下子真的站不住了,身子一歪就要倒,被賈秉珍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

    「李兄,你臉色不好,可得仔細著了,今幾這宴你可是唱主戲的,少了你絕對不成。」

    李慕星拍著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無妨,大概是這兩個月實在累著了,你們先到前邊跟錢老說一聲,讓他先招呼著,我坐會兒就來。」

    人走了,李慕星一下子癱在了椅子上,心裡疼得連呼吸都困難。

    尚香,這就是你的選擇,在看過那封信之後,你……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為什麼……不,不,尚香一定是不得已的,處身於那種地方,沒有辦法拒絕,一定是這樣,一定……

    是他的錯,他應該早一點把尚香贖出來,他錯了,尚香不會喜歡宋陵,絕不會,尚香對宋陵的笑是假的,全是假的,尚香只對他一個人真心地笑過,他要去找尚香,現在就去,不能再等了……

    李慕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房間,下了樓,他的眼前仍舊是一陣陣地發黑,神思都恍惚了,迷迷糊糊地似乎撞到了什麼人,被那人一把拖住,正要破口大罵,猛地看清李慕星的樣子,馬上就是一副獻媚討好的樣子。

    「啊……李爺……李大老闆……您走錯了,宴廳在這邊……」

    李慕星被他拉著走了幾步,神思仍沒有轉回來,只是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稱呼,不禁想道:這是誰呀?笑得這麼難看,聲音這麼難聽,還是尚香好,笑得時候就像心裡在盤算什麼似的,讓人心裡發毛的同時又忍不住盯著看,那時候尚香老是一口一個李大老闆,聲音故意裝得嗲嗲的,好像透著諷刺,讓他好氣的同時又好笑,不知道該拿這個會騙人、會作弄人的男妓怎麼辦才好。

    想到這裡,李慕星心裡又一陣發酸,原來那麼久之前,他就已經對尚香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他怎麼這麼遲鈍……

    「李爺……」

    「李大老闆……」

    「李兄……」

    「李賢侄……」

    一個個不同的稱呼在李慕星耳邊接踵響起,嗡嗡嗡嗡嗡嗡,最終匯成了一股洪流,衝擊著李慕星的大腦,逼得李慕星從對尚香的想念中清醒過來,愣了好一會兒神,才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宴廳,周圍圍著一大群想跟他套近乎的商人。

    走不了了。

    李慕星狠狠地咬著牙,幾乎要把牙齒咬斷,才終於將胸中那股想嘶吼的衝動壓了下去,擠出了笑容,對著越看越不順眼的那些人作揖,心裡卻將那些人的祖宗十八代全操了個遍。

    按規矩,李慕星要在升宴前致辭,其實好話說了一大堆,只有一個意思,就是他李慕星得了好處,自然也忘不了上和城裡的各位父老鄉親,只要有合適的採買,一定分一口給大家,這就叫有錢大家賺。有了李慕星這樣的話,那些商人們的目的也就算達到了,他們最怕的就是李慕星吃獨食,至於將來怎麼樣能從李慕星嘴裡分出一塊餡餅來,那就得各憑本事了。

    其實這情形李慕星早在兩個月前就有所預料,只是當時事情來得太突然,限期又緊,他一時忙不過手腳來,只得先去其它地方跑貨源,讓留在上和城的錢季禮暗地裡把這些商人們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從中尋找適合合作的人,這一次的設宴,不過是走走樣子,給上和城的生意行一個交代而己,如果不是礙著人情世故,怕把整個生意行都得罪了,而且李慕星也確實沒有能力獨吞這麼大一塊餡餅,否則他就是吃了獨食,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干旁人屁事。

    開宴前的致辭是李慕星跟錢季禮早就商量好的,該怎麼說,用什麼語氣,全都斟酌又斟酌了幾遍才確定下來,就怕稍有疏忽,得罪了某個商人。這會兒李慕星雖說認得清自己所在的場合,奈何他一顆心都懸在尚香那裡,致辭說得顛三倒四,還是在錢季禮的提醒下才總算沒說錯什麼。再接下來的應酬敬酒他就完全應付不過來了,只見著有人來就喝酒,連來人說些什麼都沒仔細聽,只是不停地看著門口,想著宋陵為什麼遲遲未到,難道、難道真的在尚香那裡?

    一想到他們現在有可能在做什麼,李慕星灌入喉中的酒頓時變得酸澀起來,幾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都被眼瞅著他不對勁的錢季禮按了回去。

    「爺,您再堅持會兒,只一會兒……」

    然後李慕星清醒了些,繼續擠出笑容,與人拼酒。喝,喝得昏天黑地,喝得頭腦昏沉,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叫候,李慕星醉了,趴在泉上站都站起不來,糾仍然讓人倒酒。

    錢季禮也不知道今天李慕星發了什麼瘋,明明昨天晚上還好好地跟他商量致辭的事情,怎麼今天就喝起了悶酒來,他能做到的就是把李慕星按在主位上接受商人們的敬酒,應酬的事只得自己擔了下來,還好有賈秉珍在一旁幫襯著,才應付過來。

    天色漸暗,喧鬧漸止,酒足飯飽的商人們一個個離去,寒水樓終於安靜下來,只有李慕星,昏昏然仍在要酒喝。

    「人呢,都到哪裡去了……你……對,就是你……過來,我、我們接著喝……」他抓住了賈秉珍,一隻手拿著酒杯,做出乾杯的姿勢,然後仍舊往嘴裡倒著。

    「李兄……李兄……你喝多了……」賈秉珍扶著搖搖欲墜的李慕星,頭疼道:「宋兄先才讓人送信來,說是馬上就到,待會兒我們幾個再小聚一下,你現在這樣子,還怎麼聚呀。」

    「賈爺,不如讓我先送李爺回去吧。」錢季禮一把老骨頭,招待了一群人大半天,已經累得夠嗆,可是也沒辦法,還得先把這個醉得連人都看不清的東家送回去。

    「不成不成,他還沒醉趴下呢。錢老,你也累了,就先回去罷,回頭等我把你家爺灌趴下了,親自送他回去總成了。」這時,宋陵正好從外面走進來,聽了錢季禮的話,便笑著駁回了。

    「宋兄……」

    賈秉珍要說什麼,被宋陵一擺手打斷,攙起李慕星,一邊走一邊笑道:「沒事沒事,李兄這一回可是賺大發了,不削他一次我怎甘心。走罷,去雅間。」

    「周兄正在那邊佈置呢,也不知好了沒。」賈秉珍追過去道。

    「我才去看了,這會兒應該是好了。」

    錢季禮看他們架著李慕星走了,也不好攔,反正只是喝多些灑,應該不會出什麼事,便自去了。

    進了雅間,周浩錦剛剛佈置好,看見宋陵進來,衝他曖昧地一笑,擠著眉弄著眼,卻說了一句,「宋兄好不仗義,盡顧著自己享樂,卻不為兄弟也謀個艷福。」

    賈秉珍在後面聽了,一時間沒聽明白,看見雅間裡用一幔輕紗隔出一小塊地,隱約看見軟榻上坐著一個人,反倒明白過來,敢情宋陵把那個男妓也帶來了,周浩錦這是在怪宋陵沒將另外三個紅牌也包下來,讓他們一同享樂。

    宋陸把李慕星往椅子裡一扔,對周浩錦笑道:「你這傢伙,一肚子不是酒就是色,高雅點成不成。」

    周浩錦反駁道:「我哪有你會裝,明明色胚一個,偏要博出個風流的名聲,難道這樣就好聽些嗎?」

    「雖說不曾好聽到哪裡去,卻也勝過你這『下流』多多。」宋陵一邊笑一邊對著紗幔後的人道:「唱吧唱吧,你這曲兒,我一日不聽,便一日食之無味,天底下怕再無比你這曲兒更佐味的了。」

    紗幔裡的人一聲輕笑,道:「宋爺就愛玩笑,哪有人把曲兒當佐料的,您這麼說,我可就不唱了。」聲音低低沉沉,雖不清脆,卻透著磁性,分外誘人,不是尚香又是誰來。

    李慕星若是不醉,只怕聽著尚香的聲音當場便要跳起來,可他醉了,醉得只認得眼前的酒壺,一把抓起,壺嘴對著自己的臉上便倒,那酒沒進嘴裡,全洗了臉,他咂巴咂巴嘴,迷迷糊糊地抓住賈秉珍叫道:「酒呢……酒怎麼沒了……夥計,上……上酒……」

    賈秉珍頓時哭笑不得,一邊把自己的衣袖從李慕星手裡扯出來,一邊道:「李兄難得這般醉呢,怕真是賺大發了,心裡高興得很了。」

    宋陵和周浩錦看李慕星這模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周浩錦眼珠一轉,壞心便起,拿起另一壺酒,讓宋陵扶好李慕星,捏開李慕星的嘴,就往裡灌酒。

    「人家都醉了,各位爺何必又整他。」紗幔後,尚香的聲音再次傳出,

    「唱你的曲兒,這裡沒你的事。」周浩錦正玩得高興,便斥了尚香一句。

    宋陵望了尚香一眼,道:「小香兒這是心疼了不成?不讓他喝也成,你便代著喝吧。」

    尚香輕輕笑起來,伸手掀開了紗幔,一邊走了出來,一邊道:「還是宋爺知我,尚香這輩子,別無所好,就貪杯中一物,莫說是代一個人喝,便是三位爺的酒都給尚香喝了,尚香也是求之不得。」

    「原來又是個能喝的……那你可得把桌上的酒全都喝了才算數。」賈秉珍這時也開起了玩笑,他自然不認為有人能把桌上的酒都喝光,這幾壺酒,可是他寒水樓裡的珍藏,酒好暫且不說,那酒性可比一般的烈酒還要上幾分性。

    「只要賈爺不心疼酒,尚香可就全都喝了。」尚香堆出了滿臉的笑,眼神從李慕星身上一掃而過,看不出情緒,只是拿起了酒,仰起頭,一口氣喝得精光,然後,又拿起另一壺,再次喝光。

    他這般痛快的喝法看得宋、賈、週三個人全都目瞪口呆,眼看著幾壺酒全落了尚香的肚子裡,臉上竟看不出半分潮紅。

    怔了一會兒,宋陵忽然大笑起來,道:「小香兒,早教你莫擦那麼厚的粉,連點紅氣兒都透不出來了。」

    那日在南館,燭光半暗,賈秉珍和周浩錦都沒有看清尚香的樣子,這會兒才算是看清了,發覺這個男妓五官還算不錯,可就是眼角皺紋多,著實算不上好看了,倒搞不清宋陵為什麼捧著他不放,現下見尚香居然面不改色地喝下這麼多酒,雖說面上的粉是擦得厚了些,可看他那雙眼還算清明,便曉得這男妓的酒量還真不是一般地好,這下子便勾出興趣來。須知酒色場中的男人,只有兩樣是絕不服輸的,一是色,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在床上不行,二是酒,誰也不承認自己喝酒喝不過誰。

    於是,賈秉珍便讓夥計又送上酒來,把醉了的李慕星往紗幔後面的軟榻上一扔,他們四個坐到一起喝了起來。

    這一喝,便喝到三更半夜,宋、賈、週三個人再能喝,終是喝不過從風月場裡走出來的尚香,一個個全趴下了,倒在地上醉死過去,呼呼大睡。

    尚香這時搖晃著站起來,勉強打開了窗,這個時節,已經入了冬,深夜的寒風裡有種刺骨的冷,將他昏然的腦袋吹醒了幾分,晃了晃頭,聽到輕紗後傳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囈語,他又關上了窗。

    望著紗幔後囈語不斷的人,他的眼漸漸模糊。這個老實頭,果然說話算話,從那以後,再不踏足監坊半步。兩個月,整整兩個月,他沒有見到他,今日再見,卻是在他醉酒的情況下。他見著了他,而他,卻沒能見著他,這樣……也好……

    六十個日夜,有時午夜夢迴,想起拒絕李慕星為他贖身,不是沒有後悔過。只要他點一點頭,只要他點一點頭……可是,他還是拒絕了。還了帳目,說一句兩清,真的能清嗎?他自嘲地笑了,如果真的能清,他又何必留著那一隻暖手爐,一張贖身帖。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掀開紗幔,坐在軟榻邊,伸出手緩緩撫上那張惟悴了許多的臉,無法相信,才兩個月而已,他已經如此思念這個人了,指尖滑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還有他的唇,然後在唇上不輕下重地一按,便回想起當時他臉紅了的樣子。

    大笨蛋,又笨又不解風情,那種情況應該含住他的手指細細地、再細細地品味,他們的身體應該靠得很緊,吸取彼此的體溫,聆聽彼此的心跳,只是這樣,便似乎感覺到了天長地久。或許他們應該更接近,手指已經滿足不了身體的索取,唇齒相依,交換著津液的同時,也融合著兩個人的氣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彷彿世上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只剩下他們,自由地、放縱地、不顧一切地交歡。

    一抹淡淡的暈紅終於從厚粉下滲了出來,尚香垂下了眼神,他怎麼在想這個,李慕星這個大笨蛋,如果懂,他還會這麼喜歡嗎?他喜歡李慕星,喜歡的正是這份不懂……煙花地裡,尋一個不懂之人,比大海撈針還難,他能遇上,是上天對他這輩子最大的恩賜,這是他的幸運。

    「走……走……」

    李慕星突然張了張唇,又是一聲囈語,尚香一個不注意,按在他唇上的手指竟滑進了他嘴裡些許,立時被李慕星含住了,還吮了幾下,尚香馬上抽出手指,全身上下都轟地熱了。他怎麼了,不就是手指被吸了幾下,有什麼好熱的,比這更過格的都不知做過多少……是酒喝多了,一定是,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跟人拼酒了,酒量下降了。

    大概是尚香抽出手指的動作猛了些,驚動了李慕星,兩隻手突然抬了起來,一陣亂揮,就近抓住了尚香,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扶、扶……走……」

    尚香連忙把他按住,哪知李慕星更加不安分起來,掙扎著要起身,卻連眼睛也睜不開,只是迷迷糊糊地一直說著「走……走……」。

    「你要去哪裡?我幫你……」

    尚香壓不住他,只好一邊扶他起來一邊順著他的話說,也沒指望李慕星會回答,卻沒想到李慕星居然又說了。

    「南……南……館……找尚……尚香……」

    李慕星說得模糊不清,斷斷續續,尚香把耳朵湊過去,一連聽了三遍才聽清,手一鬆,李慕星一下子倒在軟榻上,撞到了腦袋,反倒讓他疼得睜開了眼。尚香卻沒看到,在鬆手的那一瞬間,他就轉過了頭,抑制不住從心底泛上來的喜悅,在面龐上散了開來,滲雜著幾分辛酸,李慕星果然記著他,果然……花落之前,以心換心,他求的,不過是有一個人,能記住他。眼前漸漸模糊了,可心裡卻是一片奇異的溫暖。

    忽然,肩上被李慕星抓住,一用力,尚香倒在了李慕星的身上。睜著一雙迷濛的眼,李慕星仿若試探一般,輕輕唸了一聲:「尚香,是、是你嗎?」

    不等尚香回答,他突然一翻身,把尚香壓在了身下,整張臉都埋在了尚香的懷裡,像只小狗一般嗅來嗅去,然後失望地抬起臉。

    尚香怔了怔,噗哧一聲笑得全身都發顫,突然伸手抱住了李慕星,低低道:「笨蛋,今天我沒有抹香粉。」

    李慕星哪裡聽得清尚香的話,只是努力地睜開眼睛,想要看清楚身下人的臉,奈何他越是想看,眼前卻越是模糊,看不清,為什麼會看不清?頭好暈……感覺自己被抱住,他也伸乎抱住那人,軟軟的身體,帶著體溫,這種感覺,是了,是尚香,他抱過的,雖然不香了,但就是尚香。

    他低低地念著,一句又一句,彷彿要道盡這些日子來的思念,卻還嫌不夠,感覺到尚香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身上忽然一熱,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向著氣息噴來的地方親了親。這一親,正親在尚香的唇畔,在一片酒氣瀰漫中,一絲絲的甜意滲了出來。尚香本來就是慣經雲雨的人,對著李慕星雖說矜持了些,可也沒道理就此放過,更何況他早已情動,當下微微啟唇,舌尖輕探,一點一點引誘著李慕星,李慕星被勾動了心裡一直埋藏的慾望,本能地也探出了舌,也不知是誰先纏上了誰,一觸之下使彼此糾纏,再難分開,漸漸深入。

    紗幔外,一片狼籍;紗幔內,春光旖旎。

    「我……喜……歡……你……」伴隨著這一句的,是越來越粗重的喘息。

    粗重的呼吸與淺碎的呻吟交織著,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圈劃出只屬於他們自己的一方天地,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這裡,他們是自由的,放縱的,在彼此的身上索取一切。漸漸地,呼吸聲輕淺了,呻吟聲消退了。

    許久,許久,尚香坐起身,將衣襟掩上,又幫著李慕星把衣服整好,望著那張臉,輕輕地、輕輕地笑了。

    「真是笨蛋,居然在這個時候……睡著了……不解風情的大笨蛋……這兩個月累著了吧,好好睡一覺……明天……」

    明天,他們還有明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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