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很明白鬼王當年願意收養他,全是因為他看出自己是練武的人才,將來可以成為他的殺人工具;鬼王是個只為自己著想的人,若不是他有這項優點,只怕在鬼王眼中,他不過是個小乞兒。
在十多年漫長的歲月中,傲龍從未在鬼王身上得到任何感情,有的只是當他武功大進,才能得到一句「很好」的讚美而已。在那樣缺乏感情滋潤的環境下,他從不知該如何與人相處,如何表達人類與生俱來的感情,只懂得無血、無淚、無情、無愛,只要聽命行事就好。
但自從遇上千千這對父女,經過封鎖的內心像插入一把鑰匙,緩緩的開啟一道小門,飢渴、貪婪的吸收他們所能給的關心和善意,有別於師父所給的東西,這才讓他產生覺醒,瞭解自己需要更多、更豐富的喜怒哀樂,只要是人類都會具備的能力。
他開始厭惡待在這塊冰冷的地方,嚮往像小鳥般的自由飛翔,渴求有人來愛他、關心他,所幸老天垂憐,倘已經找到了那個人,就是他的小妻子千千,她的溫暖和無窮的愛意使他獲得重生的力量。
所以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他絕對不讓任何人來破壞這一切。
「我已經來了。」他大聲說道。
同一時間奔出數十名黑衣人分成兩列,拱手齊聲喊:「見過大師兄。」
傲龍眉挑的老高,譏諷的笑,「你們叫錯人了,我和『鬼王門』已經沒有任何瓜葛,現在可以去請你們師父出來了。」
站在最前頭的黑衣男子率先站出來,眼中合著深深的敵意和妒意。
「大師兄可知師父找你回來的原因?」這聲「大師兄」叫的委實不甘不願。
他冷笑,「黑鷲,有話就說吧!何必拐彎抹角?」
「師父要你重回『鬼玉門』。」黑鷲嫉妒在師父心目中,仍是把藍血放在第一位,他再努力也取代不了。
傲龍淡漠的臉往下沉,瀰漫陰陰的寒氣。
「憑什麼要我回來?」難怪黑鷲的臉氣得快冒煙,巴不得馬上和他廝殺,顯然鬼王不夠倚重他,他早就心有不服了。
「師父有他的想法,身為弟子只有照吩咐行事。」黑鷲恨恨的說,雙眼仍怒火沖天的瞪著傲龍。
起初師父昭告武林,凡是能殺死藍血,將無條件的將雙手奉上「鬼王門」。他曾經為此質問師父,後來得知目的只是要殺了藍血,而拿「鬼玉門」當幌子;然而當他知道師父居然改變主意,有心再召藍血回來後,他的心就像洶湧的大浪,高低起伏不定,在師父的心目中,為什麼他永遠比不上藍血?
好個唯命是從的好徒弟!不過黑鷲的表情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鬼王為何不器重他的原因很明顯,他年輕氣盛,加上沉不住氣的性子,總在言談舉止中流露出的狂妄自大,在在證明他難當大任。
傲龍漫不經心的回答,「那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我不需要去配合,他人在哪裡?可以請他出來,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在這裡陪你們瞎耗。」他的妻子還在客棧,不能讓她等太久。
黑鷲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打算回來?」少了藍血,師父就只有仰賴他。
「你沒有資格問我。」他諷笑。
「你──」黑鷲為之氣結。
「那就由為師親口來問你的決定吧!」一個蒼老,中氣不足的熟悉聲音傳出來,眾人見鬼王一派輕鬆自若的從大廳裡走出來,除了頭髮變白之外,外觀上沒多大改變,自然也讓在場的門下弟子疑竇頓消。
大敵當前,傲龍全身肌肉繃緊,「我的答案你應該很清楚,何須再多言。」
懷疑的因子在他心中萌生發芽,完好的獨眼掠過鬼王異常紅光滿面的臉孔,莫非傳聞有誤,他根本沒有練功練到走火入儻,這全是他一手設計的圈套?不過,他的聲音乍聽之下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洪亮、有力,傲龍自認和他相處最久,他任何細微的轉變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有可能是他故弄玄虛、故佈疑陣,讓人分不出真假,主要是想掩飾他武功盡失的事實。
鬼王以少見的笑臉相對,「你一向是我最鍾愛的徒弟,為師的原本在想,將來等我百年之後,『鬼王門』就要交予你掌管,這想法到現在都沒有改變,也相信你不會讓為師失望才對。」
黑鷲聞言猛一回頭,一臉難以置信、張口結舌的表情。原來師父早就屬意藍血為下一任門主了,那麼,他又算什麼呢?只是一個玩偶,利用完了就可以甩到一邊。
傲龍似笑非笑,懶懶又略帶諷刺的說:
「看來鬼王真是到了窮途未路的時候了,不然怎麼會連以往都不屑一用的招式都用上了,你的高高在上、恃才傲物、目中無人都到哪裡去了?」若他真的有辦法,何必如此委曲求全呢?
他短說一句,鬼王的臉色就暗淡一分,眼見他整張臉已扭曲到不成人形。
這小子太瞭解他了,自己真是養了一頭猛虎在身邊而不自知,不過沒關係,他還有最後的法寶。
「你真的不願意再考慮一下?寧可繼續像一隻過街老鼠,走到哪裡都會被人追殺,永無寧日?」他的心情轉好,等著看鹿死誰手,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傲龍面無表情,眼神漸趨冷硬,聽由他話中的意思,若不投回「鬼王門」的懷抱,那麼他將再鼓動更多江湖人來追殺他。
他冷然的說:「如果只有這兩條路可以走,那麼,就是逼我非殺你不可。」
鬼王大聲獰笑道:
「我早就猜到你這倔傲的脾氣,絕對不會那麼容易被說動,所以我請來一位更有說服力的人,只要有她在,你一定會乖乖的聽話。帶她過來。」他朝身後的人說道。
兩名黑衣人押著千千到他身側,在見到丈夫之後,她驚惶的小臉血色頓失,與傲龍遙遙相望。歷史又重演了,上一回也是這樣的情景,沒想到沒隔多久又發生同樣的事,每個人都想利用她來達到自身的目的,只因她是丈夫唯一的弱點。
手被綁的很痛,她仍勉強擠出笑容面對丈夫,大概有過一次經驗,已經沒有像上次那麼驚慌失色了。
「龍哥,我很好。對不起,是我太疏忽了。」她一點警覺心都沒有,才會讓他們抓到。
傲能在見到妻子落在他們手中,心臟倏地縮緊,儘管臉上未洩漏半點,也能感覺背部大量流出的冷汗;只是在瞬間冷靜之後,傲龍更懷疑鬼王的身體狀況,他的武功絕對在自己之上,就算是一對一,也很難傷到他分毫,以鬼王自恃之高,毋需用到人質才對,光憑這一點,他可以確信心中的懷疑。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不動聲色的問。
鬼王一臉志得意滿,「什麼事?」
「你的內力出問題了是不是?」傲能有意的暗示。
這問題一出,引來門下弟子的交頭接耳,人心浮動,每雙眼睛都看向鬼王。
鬼王臉色大變,立即矢口否認,口氣挾著煩躁,「你在胡說什麼?要不要我殺了你的小妻子來證明?」絕不能讓大家看出來,不然一切就完了。
「你緊張什麼?我不過是在猜測罷了,看你額頭都冒出汗了,天氣還沒這麼熱吧!」傲龍倒是有閒情來逗弄他。
他心虛的眼一閃,口氣僵硬,「你若想要回一個完好無缺的妻子,就得留意自己的態度,不然為師可不敢擔保她這條小命會依然健在。」
傲龍眼微瞇,「讓江湖人聞名喪膽的鬼王,曾幾何時落到要拿一名女子的命來當護身符的地步?可見我的猜測無誤,你想否認也難了。」
又是一陣嘩然,顯然傲龍的話達到效果了,所有門下弟子信心開始動搖,綜合最近發生的事,再加上蓄意的挑撥,幾乎有一半的人相信了。
鬼王老羞成怒,臉色一路鐵青到底,鼻翼不斷的一張一合。
「大家不要被他的話蒙騙了!藍血,為師的如此器重你,你居然這樣不知好歹,那麼我也不需要跟你客氣了。」他從門下弟子手中抓過火把,往大廳一拋,只一會兒,紅色的火光映在眾人眼底。
大廳裡早已事先潑滿了油,一經火點燃,沖天的火光駭人的直衝向屋頂。
他是瘋了不成,竟然燒了自己的屋子!傲龍不明所以的攢起眉頭。
漸猛的火勢挾著濃煙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
「藍血,我要你親眼看一看背叛我的下場。」語畢,鬼王狂笑的拽拖著千千,就要往廳裡進去。
「不要!放開我,龍哥,龍哥。」千千可以感覺得到屋裡的溫度像火爐一樣,驟然領悟到他惡毒的打算,這大塊頭想燒死她。
「放開她!你想幹什麼?」妻子的叫聲像利刃戳穿他的心。
傲龍拔劍的一剎那,人已經往他們衝去了,同時,一道黑影也行動了,在半空中與他雙劍交鋒。黑鷲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他要讓師父和其他師弟知道,他的劍法絕不會比藍血還弱,只有他才有資格當鬼王的大弟子。
黑鷲陰惻惻的笑,「想救你妻子,得過我這一關。」
「給我滾開!」他大聲咆哮。
「龍哥,救我──」千千拔高的尖叫著,頻頻向丈夫呼救。
正當眾人的眼睛都專注在兩人的決鬥上,沒瞧見兩匹快馬朝這裡奔來。
馬背上坐的人正是被傲氏夫婦放鴿子的月影俊一和天野亞紀子。兩人隔天早晨醒來發現他們半夜偷跑,馬上找來兩匹馬在後頭追趕,月影俊一堆斷過他們會去的地方只有「鬼王門」,原因很簡單,換成是他自己,在一連串的襲擊事件之後,也只有從問題的癥結下手才能永絕後患,果真讓他給猜中了。
「龍哥──」千千已被拖進火場當中。
月影俊一循聲望去,大驚失色,飛快的翻下馬背,「亞紀子,你去幫他,我進去救人。」
他刻不容緩的往失火點疾奔。
※※※
「咳──」胸口一陣劇烈的咳嗽,小臉被熱氣熄得又紅又燙,千千全身難受的任人綁在樑柱上。
鬼王披頭散髮,狀似瘋癲的哈哈大笑,「這就是背叛我的下場,沒有人能夠背叛我,藍血也一樣,哈,等他看見妻子燒焦的身體之後,他就會後悔不該背叛我,這是他自找的。」
橫樑交錯的落下,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當中,宛如人間煉獄。
千千不斷的咳著,頭好熱、好昏,她快不能呼吸了。龍哥,我們終究還是不能在一起,她疲倦的想著,渾然不知淚水早已浸濕了臉龐。
尹公子的卦卜真準,她會遭到兩個攸關生死的劫數,上一次的水劫僥倖逃過,這一次老天爺決定要帶她走了。
「我是天下的霸主,全天下的人將唯我獨尊,哈哈,燒吧!盡量的燒吧!我才是天下第一。」鬼王笑看著漫天的火海,心中卻幻想著滿廳的人朝他跪地稱臣,不禁慾發的得意忘形,「你們全都尊稱我一聲『霸主』,我就饒了你們一條狗命。」
「傲夫人!」穿過層層障礙,月影俊一終於趕到了。
「你是誰?竟然敢對本霸主無裡,來人呀!把他給我殺了──啊!」他慘叫一聲,兩眼瞪凸的怒視著月影俊一舉高的刀,「你怎麼能殺我?我是天下的霸主,永遠不會死──」旋即兩眼往上一翻,直挺挺的向後倒下。
月影俊一啐道:「瘋子!」他來到樑柱旁,割開綁在千千身上的繩索,「傲夫人,你沒事吧!醒一醒,我馬上帶你出去,再忍耐一下。」
「月……月影公子?」她聲如蚊鳴,以為自己在作夢。
他橫抱起她,「是我。來,屋子快塌了,我們快點出去。」
「你別管我,快逃。」千千氣若游絲的說道。
「我們一定逃得出去,想想你丈夫,他還在外面等你,你一定要撐下去。」月影俊一緊抱著她,在困難重重的環境下往門口邁進。
千千稍稍清醒些,「龍哥──」是的,她不能放棄,她的丈夫還在外頭實戰,還在等著她平安出去,和他一起長廂廝守。
屋頂眼看快崩塌了,著火的瓦片一一的落下,樑柱也在傾倒當中,月影俊一謹慎的抱著懷中人,至少這是他唯一能幫自己所愛的女子做的事倩,就是讓他們夫妻團圓。
短短的路程變得特別漫長,大門在望,月影俊一奮力的往前衝刺,就在他們一跨出門檻,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屋頂全部塌陷了。
「少主,你們沒事吧!」天野亞紀子關切的上前幫忙。
他將懷中的人放下,看一眼四周,鬼王門弟子死的死、逃的逃,而傲龍更是滿臉血汗交織,將長劍從黑鷲腹中抽出,勝負已分,黑鷲雙眼死不瞑目的倒臥在血泊中,眼瞳內還映著傲龍的影子。
「咳,龍哥。」千千輕咳幾聽,沙啞的叫道,步履蹣跚的走向他。
傲龍用劍抵在地上好撐住自己,全身的力氣都消耗光了,伸長左手臂,用力的將妻子擁在胸前,喉頭梗塞的說不出話,緊閉的眼角滾下一滴淚水。
結束了!這次真的結束了!他在心中吶喊。
「哇!」千千埋頭慟哭,哭出她的喜悅,也哭出歷劫後鬆懈,兩行的淚水洗去臉上的灰燼髒污。
天野亞細子忙著為少主在燙傷的地方抹藥,月影俊一則一瞬也不瞬的瞅著這一對相擁而泣的夫妻,歷盡患難的愛侶,那是他所無法體會的深刻感情。
「亞細子,我真的很羨慕他們,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尋到一位能與我患難與共的女子。」他衷心的祝福他們。
烈焰吞噬了天空,一座座的屋宇夷為平地,紛擾的塵囂終告平靜。
在江湖上叱吒三十年的「鬼王門」,從今而後消失滅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