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要辦不如在美國辦,好,聽他的。他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其實在開玩笑的只有他自己。為了要盡快赴美辦理,她連迫切期望的返台計畫都甘願放棄。所有的堅持,都因為他而全然改變。
她不在乎。為了他,她願意。
打電話回台灣,告知家人她要赴美結婚的事,只有爸爸有反應。他好生氣,她從未經歷過溫文儒雅的父親,會有這麼激動的一面。他好生氣好生氣,讓她為此哭了好久。至今只要一想起,淚仍會倏地滑下臉龐:會突然很渴望回家,卻再也回不去。
爸爸發了好大的脾氣,堅決不認同這種兒戲。
爸爸真的很愛她。
「喂?我小惠。你不是說想來日本玩嗎?那就趁我離開前快點來吧。」
她收拾著自己稀稀落落的行李,同時跟遠方的好友告知喜訊。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行李好像總是很少,牛仔褲和運動衫,就夠她走遍天下。班雅明買給她的滿櫃華服,別說是穿了,絕大部分她連吊牌都還沒拆。那種衣服,家裡已經一大堆,懶得帶。
「我也不確定會在美國待多久,看他了。」至少她沒有長住日本的興趣。「前一陣子我重感冒,躺了好多天,根本沒辦法回你Email。」
OK,一個登機箱就可以解決!
「我不回台灣了,尾牙的事,全權放手專人去辦。」
為什麼突然改變這麼大?因為愛吧,讓她的生命連同價值觀,都轉為以他為中心。
「如果忙,就不用勉強來。你需要買什麼,我幫你從這裡寄過去。」這句好意,讓她足足抄了半個多小時的購物清單。
天啊,這麼多。
她掛了電話,才開始傷腦筋。這下該從何買起?
正打算出門替朋友瞎拚,在電梯門敞開的瞬間,她怔住輕快的腳步。電梯內的鏡面,反映出她身後不應該存在的第三扇門。
又出現了?
猛然回頭,確實如此。電梯門默然合上,全然沉寂。
門扉微敞,卻不見那位親切的大男孩。
四下無人。雖然光天化日,可是最近濃雲很重,總是陰陰沉沉的。寒意很深,卻不下雪。是暖冬或天氣異變?
要不要進去?
那次之後,她試過幾次,都找不著有第三扇門。會不會她又在做夢?或是嗑了感冒藥的緣故?
有風拂掠,令她怔仲。風?
完全密閉的高聳華廈,哪裡來的風?而且這風很清,有淡淡的香氣,很優雅的芬芳。不是暖暖的桂香或檀香,而是疏冷的鳶尾或茉莉,隨風飄逸。
好舒服的味道。
門內沒有什麼奇特的,和她所住的那間格局大同小異,不過擺設品味獨具。她是不太懂這些中國風的古典路線,但感覺很簡練,質材上等,功夫全花在細節裡。她沒有能力分析這些精妙之處究竟何在,她只知道這一切沒有眼睛所見的那麼簡單。
然後,她看到了他。
嚴格說來,她並沒有看到他,因為客廳深處,他背光而坐,身後的落地大窗外,陰霾白晝,說亮不亮,有些昏暝。
這大概是她見過最美的剪影。
他應該是坐在有扶手的東方大椅上,穿著下擺及踝的唐裝,悠然蹺著一隻腳,很是閑雅。由隱約的輪廓可以想見,這人俊美非凡,而且年紀應該不過三十,並不如她預期的「四爺」那麼……
「十九不在,怠慢了。」
面對面地聽他細吟,震撼力更甚於遠在門外的傳揚。他是誰?
「班雅明要跟你赴美結婚了?」
平平淡淡一句話,扎扎實實地刺到她的要害。他不是問「你要跟班雅明赴美結婚了」,而是倒過來問,戳破了連她也未曾察覺的自欺欺人。
她是要跟班雅明到美國去結婚,班雅明卻從未正面回答過,他會跟她到美國這麼做。這樁姻緣,目前為止,只有單方面在動。
小臉陡然羞紅,無地自容。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為難你,而是班雅明向來隨興,很多事都不注意。」
她不解,只能聽,而且要很小心地聽。因為他迷離的輕喃,近乎耳語。
這人明明比班雅明年輕,為什麼說起話來卻像長輩的口吻?
「宗小姐在這裡過得如何?」
「還好。」他掌中似乎在撫弄著什麼。印章嗎?還是玉石?
「幾時走?」
「還不確定。」
「就等班雅明決定?」
「嗯。」雖然有點丟臉,但……對啦,她是打包好一切,準備完畢,一直傻傻等著;就等他一句話,隨時可以出發。
他長歎一口氣,歎得好深好遠,像是倦了。
是為誰而歎?為她,還是為班雅明?
「礙於情勢緊迫,我不得不插手。」他一面將手中的古玩擱回錦盒,一面幽幽呢噥。「宗小姐,恕我直言,班雅明有跟你回應過關於結婚的事嗎?」
「有。」她很篤定。「他有親口跟我說。」
「怎麼個說法?無所謂,要結就結吧?」
這一句擊中她的薄弱立場,站不住腳。
「坐吧。」他人在背光的黑暗,卻看得比誰都透徹。「別站著談。」
「不需要,謝謝。」
她不喜歡這個人,也根本不想跟他多談!
「我的話或許會令你很不愉快,但卻非常必要。」
「那你又是以什麼身份在跟我談?」
不錯,夠機伶。「我是他負責伺候的人。」
她半聽不懂。班雅明會去做別人的管家?
「只是這個負責伺候的,有點囂張過頭了。」
「所以主子打算祭出家法教訓人?」
「宗小姐真是聰明。」他笑得甚是愜意,彷彿證賞。「不過教訓歸教訓,我仍是很看重他的。」
「你打算怎麼教訓他?」好像會很慘。
「當然是由他的弱點下手。」
他也會有弱點?「那是什麼?」
「你。」
她一愣,這答案未免太古怪。「你打算拿我開刀。」
「是啊。」呵呵。
「如果你真要這麼做,何必當著我的面說?」等於把底牌全攤在敵手前了。
「如果真有本事,就算把底全掀了也照樣能辦到。」
這人未免太改。
「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炫耀,而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若要對你出招,一定正面對你說清,不會玩陰的。」
喔,好糗,她這不想起什麼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班雅明的那套答案……」
「什麼?」後面她沒聽清楚。
又或者,她感覺到那不是她想知道的,就拒絕好好聽?
他不以為忤,反倒充滿和煦的耐心。「我說,班雅明的那套答案,並不是只針對你。」
她呆怔良久,小口張張合合,好像一時找不到聲音。
不是只針對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什麼叫作不是只針對她?
「凡是對他做出結婚要求的女性,他的回應都是這一套。」
她還是不懂,無論如何都不懂。
「你不是唯一這麼要求過他的;他給你的答案,也給過其它的女性們。」
美眸凝閉,努力集中心思去思索。不懂,太深奧了,她也不想懂。
「你也不是唯一和他交往這麼深的女性,只不過現在正得寵罷了。」
那她排行第幾?!她的靈魂怒吼,身體卻僵呆著,膽小如鼠,不敢開口。
一開口怒問,豈不就證明了他所說的是事實?只要她別問,這間題就不存在了。一切說法,不過是這個人的自言自語——搞不好這個人也是根本不存在的。
這一切不過是場很爛的噩夢。
不要回應!
「你應該多少也見過他周圍出沒的女性。」溫柔的沉吟,詠歎著殘忍。
沒有。班雅明和她在一起後,就沒再見過他周圍有那些紅粉佳麗出沒。那是以前的荒唐,現在早沒有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一直故意視而不見?」這份逃避,真是幼稚得可愛。
這人簡直就是鬼!
他興味濃厚地繼續逗弄。「比如說,他現在在哪裡?正在跟誰會面呢?」
「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而是我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追究。」她才不屑那種死纏爛打的醜態!
啊,小姑娘中計了。「我沒說你不知道這事,而是問你是否說得出個名字。」
他和哪些女人交手過,現在又在和誰廝磨?
「沒有必要!」但她的立場必須澄清,她跟那些女人不能等同視之。「班雅明也為了梅莉卡多娜的問題跟我槓過,最後還是我!」
「他跟你提過她?」
對方突來的轉變,懾住了她的焦躁。
他的微微詫異,比大發雷霆更具威力。那份雍容閒適的友善一旦收束,顯露的竟是深不見底的詭譎,是她未曾經歷、也本能性地不想碰觸、無法承受的黑暗力量。
奇怪的寒顫,自她腳底上竄,侵透到靈魂內,恐懼瀰漫。
她現在面對的人,到底是誰?又或者……
她現在面對的,是人嗎?還是超越她理解範圍的存在?
「你知道梅莉的事?」
她僵立著,警戒十足地乖乖點頭。一樣的輕聲細語,一樣的吐息如蘭,卻已經沒有一樣的親切委婉。
「你知道了些什麼?」
她全盤托出,像小孩子在老師面前罰背書似地招供。
「他跟你說的,就只是卡繆筆下寫的梅莉?」
「因為我那天問了他跟梅莉一樣的一堆笨問題;問他到底想不想跟我結婚、愛不愛我之類的——」
「關於梅莉的呢?」
「什麼?」
「你好像一直都沒搞懂我的問題。」他架肘在扶手上,長指輕支左額旁。「我不是在問關於你的事,而是關於梅莉的事。」
她這才猛然領悟。她在談的梅莉,是文學創作中的虛構;他在問的梅莉,始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實體。
真有梅莉這個人?現實中有個人也叫梅莉?
「啊,真是的。」
他又怎麼了?戰戰兢兢中,她隱約察覺自己似乎早已無意識被他牽著鼻子走,受制於他的一舉一動。這種感受與壓迫性,令她想到了——
「班雅明和我有點像。」
他兀自沉陷在思索中,喃喃獨語。
「他也跟我滿久了,多少會潛移默化。不過相較之下,他的本性更強勢,保留了自己的特質,不盡然受我影響。」
她戒備著這看似單純的輕喃,深知這其中不單純。相較之下,是指班雅明在跟誰比較?似乎班雅明雖然某方面很像四爺,但有另一個人比他更像。
班哥這樣等於犯了家規,是要受罰的!
家規。好怪的字眼,但更怪的是,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家?
「現在看來,我想對班雅明手下留情都不行了。」
「他犯的錯很嚴重嗎?」
他在陰影中寂靜了片刻。「對你來說,恐怕才是最嚴重的。」
「我不是……很欣賞你這種語帶保留的說法。」
「因為現實太傷人。」
「你不需要顧慮我。」怕傷到她就一直迂迴籠統。「我沒那麼脆弱。」
哎,任她再怎麼聰慧過人,照樣一遇到感情的事就變笨。
「那我就不再暗示了。宗小姐,在你之前,我一直以為會和班雅明有結果的是梅莉。」
誰知道半途會殺出個程咬金。
她的心跳急劇狂亂,一聲一聲震得她頭昏腦脹。真糟,她似乎感冒還未痊癒,又犯病了。
「誰是梅莉?」
「算是他的青梅竹馬吧。從小到大,不管班雅明換了多少伴侶、每次出現的女性有多優秀,最後仍會回到梅莉身邊。」
她不想聽,只想吐……
「我沒有見過她,但從班雅明長久以來片片段段對她的嘀咕,我也差不多能拼湊出梅莉的全貌來。算是個性格可愛、又不失成熟風韻的女子;不一定很漂亮,卻相當有吸引力。」
之後的許多細節,她耳鳴太重,聽不進去,思緒也一片凌亂。
這次的感冒症狀來得太凶,她招架不住。但不管如何踉蹌跌撞,如何暈眩無力,她一定要追查清楚才行。
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不記得自己在電腦前待多久了、不記得自己跑廁所吐了多少次,只知道她已連胃酸都快嘔干。過度嘔吐帶來嚴重的虛脫、發寒,連眼淚都被嘔出眼眶。
她的身體比心靈更劇烈地,拒絕她所無法接受的什麼,瘋狂地,暴躁地、憤怒的消除她自己也無法理解薩東匹。
她執著地透過各種管道、用盡各種方式,拚死查出有關梅莉的資料,包括她的社交圈、她參與的各項大小活動紀錄、上百張的生活照、她與班雅明在倫敦的公寓、他們合養的愛犬就醫紀錄……
她黑髮黑眼,是個華人。
激烈嘔吐,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傾出,只剩摧心裂肺的劇咳。胃液殘留的強酸,灼燒著她的鼻腔與咽喉,煎熬難當。
但是朋友委託的東西還沒買。
要趕快去買,因為她就要到美國結婚去也,再也不回日本這個鬼地方。
與其自己生兒子,不如養隻狗兒子——梅莉在朋友間廣為流傳的座右銘。
她本來也很喜歡狗,爸爸書房的聖伯納還是她命名的。但她現在厭惡透頂,最好全世界的狗統統死光!
首飾、化妝品、衣服、鞋子、限定商品、造型家電、配件、皮包、內衣、保養品、杯盤、玩偶、養生美容食品……
她一區一區地跑,一樣一樣地買,馬不停蹄,很趕。
一定要快,因為她就要起程赴美,時間不多。
計程車司機載她回到住處時,好意地企圖替她搬運大包小包戰利品,卻遭她嚴厲斥退,宛若怕他弄髒了她不可侵犯的神聖領域。
這裡輪不到他貓哭耗子假慈悲,滾開!
梅莉個性可愛、相當有吸引力。
我一直以為會和班雅明有結果的是梅莉。
東西太多,太多太多了。她不該搬回住處,而是直接到郵局裝箱寄件才對。
可是都已經搬到大廈的一樓電梯口,再三、四袋就全部搬完,直接上樓。怪了,她腦筋錯亂嗎?東西全搬進客廳,然後呢?它們就會從客廳自動飛往台北嗎?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她都無法做出判斷?
你講的話怎麼跟梅莉卡多娜一樣沒意義?
啊,梅莉,卡繆筆下的她多平凡,一個再通俗不過的女人,熱切地期盼和她愛的男人結婚,他對她卻可娶可不娶,可以愛也可以不愛。他入獄後,情慾大起時,從未特別只想著梅莉;他的思念塞滿了所有曾經有過的女人、所有曾經愛過她們的情形。
可是,她自認在班雅明眼中的份量下一樣,她是特別的。
你不是唯一和他交往這麼深的女性,只不過現在正得寵罷了。
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樣!至少,她是認真地在規畫他倆的未來,即將結婚!
「小姐,還是我來幫你!」
「危險!」
她提著最後兩大袋東西,還來不及進大廈的自動門內,就跌絆在樓梯上,正面著地,重重摔了一記。
驚慌失措的日文,吶喊聲此起彼落,很反常。她以為日本人是很理性的,即使遇有突發狀況,也會很冷靜且有效率地淡漠處理。
引起騷動,像是很失禮的事似的,所以要快快地低調收拾,恢復尋常。
可是他們現在的大驚小怪,實在滑稽。
跌倒了,爬起來就是,叫什麼叫。但她發覺爬起來是一件極困難的簡單動作,試了幾次,還是要人幫忙才行。而且,她並沒有想吐的感覺,口中卻自動湧出好多溫熱的東西。
啊,原來是血,而且,流個不停,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積極湧出,塞了她滿口。鮮血泉湧的速度太快,她口中容不下,就翻滾出紅唇外,淌了她滿身污漬。
好像滿嚴重的,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計程車司機、大廈管理員、安全警衛,七手八腳,嘰哩咕嚕地,好好笑。
不知道自己剛才跌倒時,正面撞到了什麼。
應該破相了。
哎,真糟糕,還以為自己可以以美色事人,結果結婚的陰謀還沒得逞,她的臉就毀了。奇怪,自己受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彷彿事不關己……
「娃娃!」
一回家就接獲樓下緊急通知的班雅明,火速自樓上趕來,一路朝她急奔,重聲大喚。
恍恍惚惚的她,瞠眼矚目他遠遠衝向她的景象,突然爆發難以忍受的痛楚,痛到熱淚湧流,再也攔不住。
痛覺潰堤了,瞬間鋪天蓋地的集中火力,全面攻擊她。
她劇痛到承受不了,捂著滿是鮮血的小口又跌坐回地上。幸好旁人拉護著,她的雙膝卻抖到根本再也無法站起。
淚流滿面,血流滿面。
「沒事,我們馬上去醫院!」
他抱起劇烈顫抖的小人兒,直接衝往正匆匆駛來的救護車,在車道上正面攔截,分秒必爭。
她被緊緊摟在他懷裡,貼在他健壯厚實的心口上,沉重有力的搏動,打進她的靈魂。強悍的生命力,熾熱包圍著她。
她好冷,最需要的就是這個。
「我看看,手拿開。」
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控制地哭到渾身抽搐、哭到急促哽咽,激出了更多鮮血。
她再也不漂亮了,勝算盡失,這份環擁已是最後一次。
「門牙跌斷了。」他凝眉審視,在救護車內向急救人員嘰哩咕嚕一陣,便把她交到他們手裡。
不要!她不要被交給別人!
話還沒喊出,鮮血就先一步噴出她的口,濺到他胸前和臉上。
「還耍什麼脾氣?!」他喝斥。「快點讓他們替你做緊急處理!」
她不要離開他!
小手堅決地揪著他胸前的毛衣,打死不放。即使兩人被架離,她纖細的手臂仍伸得長長的,頑強抗拒。
他是她的,誰都別想拆散他們!
就算她的臉變醜了心變醜了,愈來愈廉價猥瑣,她也不放手!
霸道的巨掌卻硬是將這隻小手,自他胸前悍然鉗扭開來,壓制回她身上。
班?
「你實在不聽話。」他氣到切齒低狺,親手把她定在擔架上,不准她再輕舉妄動。「別在這個時候找我麻煩。乖乖讓急救人員動手,聽到沒?」
他與他們又是一陣急急交談,便任由他們接手,退坐到救護車內的一旁。
班,為什麼要這樣待她?
小手裡面什麼也沒有了,仍是滿手的空,什麼都沒得掌握。
幸福總是太短暫。即使是虛幻的幸福,也消逝得太快。
她沒再反抗,靜靜地仰躺,任由他們處理,乖巧聽話。
他以為,終於可以鬆口氣,卻在沿途的短暫觀察中,首度察覺到異狀。她很乖,沒再搗蛋;問題是她太乖了,一下子乖得太反常,令他濃眉深鎖,冷瞇雙眸。
她像一具洋娃娃,僵直仰躺著,瞠著空洞的大眼,眼瞳裡沒有靈魂,只有淚。
與其說她自極度恐慌的抽搐中逐漸冷靜下來,不如說她是喪失了求生的意志,不再存留任何希望。這是怎麼了?不過是跌了一跤,流了不少血,打擊會有這麼嚴重嗎?
他告訴她,不會破相的。就算有一丁點瑕疵,他也不介意。若她介意,他會為她找來最好的整型外科名醫,不用擔心。
可是她毫無反應,他像在對一具娃娃自言自語。
傷口的癒合期有點長,外貌上沒有任何損傷,只是這陣子只能餵食流質食物。
他帶她回到住處療養,甚至破例向四爺調人,讓十九來照顧她的三餐進食。他自己有太多事要處理,目前無法做二十四小時看護。但他天天回來陪她,只要他在的時候,都由他親自照顧她。
但她仍是空的。
她常常被放坐在沙發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動也不動。十九也有些害怕,覺得她怪怪的,真的像個娃娃,不是活生生的人。那雙茫然直視的大眼,無神也無魂。
到底怎麼了?
他煩躁地杵在空曠的屋內,環視零零落落的行李,尋找蛛絲馬跡。竟然在好幾天之後,他才頓時明瞭問題可能出在哪裡。
「宗曉惠,你在等什麼?」
這一天,他特地排開一切忙碌,與她對坐對視,正面談判。
她憔悴的速度,令人心驚。雖然仍是美麗,但那種失去了活力的存在,讓他隱隱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幹嘛要浪費心思在這種沒意義的事上,但……他媽的他也沒辦法,就是放不下。
「我最近才發現,你收拾得還真精簡。」
她跌斷門牙那天扛回家的一大堆東西,至今還整整齊齊收在更衣間一角。
「你想帶那些瞎拚戰利品去哪裡?」
哎,他真是服了她,鬧彆扭可以鬧得這麼徹底、這麼堅決。
他無奈地伸手,替她把垂掛的長髮撥往耳後,露出小巧麗致的臉蛋。
「你不是想結婚嗎?這副模樣,還怎麼結?」
一句無心的感歎,產生意料外的效果。木然的傀儡娃娃,像是突然被灌注生命,整個人活了起來。雖然感覺和以往不盡相同,至少她不再是行屍走肉。
原來她等的是這個。
「好吧,我明天就訂機票,去美國完婚。」
回應他的竟是一聲極細微的冷笑。
原本正要起身離去的勢子,因而一怔。他微瞇眼眸,轉而垂睨看似脆弱的小病人。他不覺得剛才是自己聽錯,她的輕噱,卻也不在他的預料內。
「怎麼,你有其它的意見嗎?」這不就是她苦苦期盼的?
他這才警覺,她空洞直瞅的眼瞳,多了以前不曾有過的陰沉與疏冷。某種不屬於她嬌麗特質的氣息,逐漸成形。
「娃娃?」
「結個屁啊。」
她的輕語幾近無聲,畢竟傷口尚未痊癒。但字字清晰冷冽,不容人有聽錯的餘地。他環胸佇立沙發上的小人兒跟前,正面對戰。
「不然呢?你有什麼打算?」
「我要回台灣。」家裡的尾牙就要開始。
「我已經說過,你要是離開!」
「我們就一刀兩斷,反正我已經跟你混到煩了。」
不對勁。這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以為你是很認真地以結婚為前提,來收拾這些行囊。」
「你算老幾?」輕蔑的嘲諷,伴隨著詭異的笑容。不是對他,而是對她自己。
「我倒想請大師您開釋,我到底算老幾呢?」
她終於抬眼,緩緩對上他新一波的興味盎然。森然凝睇半晌,一勾嘴角。
「你不過是跟我一起玩玩的豬朋狗友罷了。」
可以跟她玩的人多得是,不差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