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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夫 第十四章 作者:樓雨晴
    要真有氣,也對著她罵一罵,吼一吼。這麼悶著,一點幫助也無。

    於是她緩步上前,自己送上門讓他發洩。

    「要不要——發發脾氣,把心裡頭的不滿都說出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搖頭,默默迭起散置床邊的衣裳。「我忘記把青青最喜歡的小棉襖備上了,她找不到,會鬧彆扭的。」

    她鼻頭發酸,莫名地想哭。「要不,我去把青青接回來,好不好?」

    他低頭思慮了會兒,輕輕搖頭。

    「你不是想她嗎?」她也一樣啊,才幾日不見,就思念極了小傢伙甜嫩的小臉、笑鬧的咿唔聲、還有抱在懷裡軟軟的乳香味……

    見他埋頭整理衣裳,什麼也不表示,她輕聲歎息,坐到他身邊,拿開他手上的小棉襖,他順勢偎靠而去,枕上纖肩,由得她收容此時無比脆弱的自己。

    這全然信賴又親暱依戀的舉止,瞬間令她心都酸了。「你不是一一正惱我、不想理我嗎?」

    「為何?」她又沒做錯事,惱她要做什麼?

    「因為我跟孫秀才是一樣的人,我同樣也用過五兩來買你,傷你自尊,那天很生氣說的。」

    「胡說!」他低斥。「你們當然不一樣,我說的那些,不是針對你。在你之前,那些輕視與羞辱——我不願再回想,但是雨兒,我真的很高興你來了,牽著我的手離開,那是這我一生最慶幸的事,你從來就不包括在那些人裡。」

    她從來不曾瞧輕過他,他知道的,否則,又怎會令他如此深愛?沒想到她竟多心了。

    「那,為何好些天不理我?」

    「我心裡有一些結……」他困難地頓了頓,思索該如何解釋。「我想自己安靜的理清它,那不是多好的感受,我不想……把那麼陰暗的感受帶給你。」

    他的雨兒,應該是屬於溫暖美好的,他只想把最好的一切留給她。

    「笨蛋!什麼是夫妻?夫妻就是你自困自苦,我一個人逍遙快活的意思嗎?那這個親還不如別結了。」

    「別!」好不容易誘得她點頭,說什麼也不容她在這當頭毀婚。「別悔,我說、我說。」

    他將她摟得死緊,臉埋在她勁畔,悶悶低語。「我只是害怕,我只剩你了——雨兒,我覺得自己好失敗,那麼真心地想待一個人好。我以為,他們會懂得、感受到我願意為他們付出一切的心意,可是……最後換來的,竟是勢不兩立的怨恨。是不是我真的太糟糕,不懂得如何愛人?他是這樣,再來是青青……要我用多少銀兩去換她,我都不覺可惜,可是我很怕將來她也會對我說一樣的話,恨我的自私,不該自作主張為她決定一切,斬斷她擁有骨肉親情、親爹關愛的權利……」

    原來,這才是他將青青還給孫秀才最主要的原因。

    該死的慕容略,都對他說了些什麼呀!怎麼才見上一回,便如此影響他,讓他整個人都反常了。

    青青之事暫擱一旁,由他所透露的語意裡,她暗自揣度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試探地開口疑問:「是……慕容略嗎?」

    他身軀微微一顫。「他都跟你說了?」

    這話的意思,好似他不用誰來說似的……

    「你又是幾時想起來的?」她大膽猜測,小心求證。

    「很早。」

    果然!「多早?」

    「若不知自己來歷,豈敢要你?」萬一他是江洋大盜,豈不是要累她當賊婆子陪他亡命天涯?

    最初確實有一段神智混沌的日子,可在她用心的調理下,體內的毒一道道清除,意緒也益發清明。他只是——說服自己當不記得,假裝那樣的過去不存在,不必面對那樣的不堪與傷痛,他就只是穆浥塵,這樣的人生美好得太多。

    「……」居然能不露痕跡至此!

    「既然都記得了,當他是陌生人便是,何必再受他影響?」

    他閉了下眼,再開口時,嗓音微啞。「我也以為我忘了,可是……看見他,還是會想到他說恨我時的神情,說——若世上無我,多好?我不知道,自己竟教他如此恨之欲死。」

    該死的慕容略,居然暗藏了這句話沒對她說。

    聽到這句話,心有多傷啊!那不是別人,是他親之惜之、不分彼此的親弟。

    「也許就像他說的,我太自以為是。於我來說,是傾其一切想待他好,可在他來說,卻是施捨、可憐他,表面愛著笑著,心卻傷著辱著。說我只是不想落人口實,滿足自己高風亮節的偽善形象才會待他好……我不要青青也這樣,怨我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而將她留下,自以為是地待她好,卻剝奪血緣天性,教她徒留遺憾。」

    這笨蛋!心裡頭拐了這麼多彎,卻一句不想對她提!

    心上受了這麼重的傷,卻還能擁有一顆溫暖而柔軟的心,願意再愛,傾其所有為她付出……這男人,究竟還能珍貴到什麼地步?

    「慕容略那混蛋不是人,所以不必談,我們來說說人就好。你當真相信,這世上存在著血緣天性?真有,勾欄院那些姑娘都是怎麼進去的?」

    聽出她話下隱晦暗示,他心下一顫,即使明知她只是刻意說了重話嚇唬他,光是想到青青有可能的待遇,便無法不心驚。

    將她還給孫秀才,真的會比較好嗎?除了有共同的血緣,他哪一點配當個爹?

    頓了頓,她復又道:「買了你,你可曾有怨?」

    「當然沒有。」來到她身邊,得到她無比真心的相待,有何好怨?

    「那麼,你又怎覺得青青會怨?咱們全心待她,多年後,你說她心裡頭認哪個爹?怎樣都好過淪落風塵,日日怨咱們當初為何遺棄她……」

    遺棄?!

    重重兩個字,當下敲醒了他。

    是啊,血緣又如何?慕容家多得是與他有血緣的,他想回嗎?一點也不。弄得他一身毒毒傷傷,哪一個不是有血緣的?

    極度的貧窮與極致的富貴,都容易讓人迷失本性。

    他不要,青青也不一定需要,他們只要待在願意真心接納他們的人身邊,就很足夠、很幸福了。

    思及此,他直起身,急急抓住她的手。「我們明日一早就去把青青接回來!」

    「好。」她微笑,撫撫他臉容。「那,現在可以回屋去睡了吧?這幾日沒你抱著,我睡不好。」

    「嗯。」難得她也會撒嬌討憐,他順勢摟上纖腰,踩著月色一道回房。

    「其實……」偷瞧他一眼,又閉口。

    「怎麼起了頭又不說?」吞吞吐吐,不像她的個性。「你知道,只要不是叫我離開你,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真正與你生氣。」

    「我知道啊。」又不是怕他生氣,她只是考慮有沒有說的必要而已。「嗯,我是這樣想的啦,慕容略其實……很想你,不過他那種個性,你也知道的,很討人厭,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承認,可他很愛你,他後悔得要死。」

    嘴上是說得狠戾無情,可神情分明就落寞不已,眼眶紅紅,像個沒人疼、被遺棄的孩子似的,傻子才看不出來,有人在哭著找哥哥了。

    他腳下一頓。「怎麼突然替他說話?」

    「才不是替他說話,是替你。你那麼真心地待他,他怎麼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只是想讓他知道,他的一腔真心不是全然枉費,心裡會好過些。

    他很好、很值得被愛、被珍惜,只要能讓他明白這一點便夠了,至於其他的,要怎麼面對、怎麼處理,他心頭自有定見,她毋須過問。

    他們沒能等到天亮。

    半夜裡,夫妻倆被一陣敲門聲擾醒,門房來通報,說是孫秀才來訪。

    都三更天了,若非大事不會半夜來訪,是青青怎麼了嗎?

    不及穿戴整齊,兩人匆匆下了床榻,隨意披件外袍便往前廳裡去。

    孫秀才一見他們來了,立刻由椅中站起,迫不及待要將懷裡哭嚷不休的孩子還給他們。

    「青青怎會哭成這樣?」

    娃兒睜眼,見著最熟悉信賴的身影,虛弱輕軟地逸出聲:「爹……」

    浥塵才一張手,娃兒便迫不及待偎倒而去,埋在他懷裡委屈兮兮地抽噎。

    「青青乖,爹在這兒。」頰畔貼著娃兒發熱的小臉蛋,她哭得一臉紅通通的虛弱模樣,看得他心都要擰了。

    「怎會弄成這樣?」好好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交過去,不過才幾日,竟然就成這副模樣?

    「我、我也不曉得啊,我一帶回家,她醒來就哭,怎麼哄也沒用……」孫秀才努力澄清自己真的沒有虐兒,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親骨肉。

    孫秀才苦著臉,開始細訴這幾日被娃兒整治的多慘。青青完全不像他口中愛笑愛玩、多乖巧甜膩的樣子,什麼逢人就喊爹,這幾日她一次也不曾喊過,醒來就哭,哭得嗓子都啞了,受了寒,渾身發著高熱,實在沒辦法才會送回來,這孩子難伺候的很,他實在養不起……

    浥塵聽得眉頭深鎖。

    都哭幾日了,現在才帶回來?

    「雨兒,回房瞧瞧她,看藥方要怎麼開,我等等去藥堂裡抓幾帖回來。」他抱著娃兒往內院走去,其間仍不忘低聲細細安撫。「青青不怕,回家了……」

    瞧見這副情景,孫秀才也知這孩子是要不回來了,就算穆家肯放手,娃兒也不依,抱回來這幾日,從沒見娃兒這般親之賴之,全然依戀。

    罷了,他自己都養不活了,也不想再自找罪受,無緣就無緣吧……

    想起什麼,浥塵腳下一頓,回眸補上一句。「你若相見孩子,穆家大門就在那裡,隨時都能過來。」

    他是疼惜這孩子,想呵護她在滿滿的關懷裡無憂無慮地成長,無意要斷人父女情分,日後青青懂事了,他也不會刻意瞞騙阻撓。

    折騰了一夜,孩子總算安穩睡去。

    可事情還沒完。接連幾日,他被折騰得有苦說不出,娃兒恁地難纏,才放她去睡,沾了枕不消片刻又啼啼哭哭,存心整治他似的。

    「誰要你腦袋打結,自找的。」穆朝雨說得幸災樂禍,看他睡眠不足、一臉憔悴,她卻在一旁拍手叫好。

    他是活該沒錯,誰教他要棄女一回,娃兒心下不安,膩他膩得緊,一會兒沒見就要哭鬧,他被整得沒一夜安睡,卻也被整得很甘願快活。

    看青青一日日回復紅嫩可愛的模樣,怎麼整他都無妨。

    好不容易哄睡了青青,抬眸對上躺在床榻內側的女子,大概是嘲笑夠了,這回沒再笑話他的狼狽,只是支肘靜凝著他。

    「瞧什麼?」

    「我在瞧──我眼光真好,很會挑男人。」

    哼,風涼話說了數日,現在才來灌迷湯,會不會晚了些?

    「這男人被個不足兩歲的奶娃整成這副德行,哪好?」

    「他心胸寬大,有容人雅量,很好。他心房柔軟,不嗟天怨地,努力過日子,更好。他識情懂愛,疼妻惜女,好得不能再好。他——」

    「夠了,別再說了。」他別開眼,有些難為情。

    嘖,才誇他兩句就臉紅,臉皮真薄。

    上述所言,可沒有一句誇大。他不曉得,當他對孫秀才說,歡迎對方隨時來探望女兒時,她心房滿滿的震顫與悸動,為他的無私與大量。

    過去那一段,因為釋懷,所以能用淡淡的語氣閒談。幾回拼湊下來,得知在遇上她之前,他心神渾渾噩噩,是棄在亂葬崗裡沒死成的人,睡過破廟,也啃過樹皮和澀得嘴都張不開的野草,忍著毒性在體內肆虐時的錐心蝕骨的疼楚,後來落入人口販子手中,能有口飯吃也覺得沒什麼……能活下來,已是再世為人,只想好好守住現有的安穩與幸福,無意再去回顧前塵。

    他說得淡然,放下得輕如鴻羽,換作一般人,縱然不扭曲心性,也要陰暗孤僻,處處疑人,如他這般能愛、也敢於再愛的,能有幾人?

    真的,她極驕傲,她的男人如此了不起。

    懷著一腔感動,意欲訴情,可橫在中間沒睡熟的娃兒,被他們的談話聲擾醒,眼眉一動,他伸手就要去抱,被她壓下,笑笑地說:「你睡吧,我來。」

    良心發現了?這幾日不都袖手旁觀,存心和青青一道整治他嗎?

    「青青、青青,娘陪你玩,別吵爹睡……」

    睡在外側的浥塵,聽著身畔輕軟細語,他唇角帶笑,安然閉目,將妻女護在暖暖一方天地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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