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風正肆意的吹著,把窗框叩得簌簌作響。窗內,一燈如豆,淒然的照射著那低垂的床帳。吟霜蜷縮在床上,手棉被把自己連頭蒙住,她緊緊閉著眼睛,不哭,不動,不說話,不思想……她什麼都不想做了,甚至不想看這個世界。皓禎坐在床前面,緊緊握著她的一隻手,牙齒咬著嘴唇,把嘴唇都咬痛了。他注視著那露在被外的髮絲,竟也失去安慰她的力氣。兩人就這樣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任憑夜色流逝,更鼓頻敲。香綺進來了好幾回。「大夫說,小姐需要好好休息,你就讓她睡吧!」香綺哀懇的看著皓禎:「這兒有我服待,您也去休息休息吧!熬了一夜,您的眼睛都紅了。吟霜小姐的身子要緊,您的身子也要緊呀!」皓禎搖搖頭,動也不動的坐著,眼光直勾勾的看著吟霜。吟霜躺在那兒,也是紋風不動。冷冷的夜色,似乎被這樣巨大的沉哀,給牢牢的凍住了。
同時,在王府的另一端,公主在自己房裡,也是徹夜未眠。「審吟霜」的一段公案,因吟霜的流產而告一段落。那多隆,在吟霜滾下樓,全家亂成一團的當兒,就悄悄溜走了。接著,府裡救吟霜、傳大夫、備車備馬、抓藥、熬藥……鬧了個雞犬不寧。公主趁亂收兵,到房裡,心臟還噗通噗通跳個不停。丫頭宮女,來來往往奔跑,傳遞消息,吟霜流產了!孩子掉了!公主的心腹大患也除去了!她睜著大眼,怔忡的看著崔姥姥,不知怎的,她並沒有什麼歡喜的感覺,那顆心,始終在噗通噗通的跳,跳得她心慌意亂,神思不寧。公主在人前儘管要強,在人後卻自有脆弱的一面。
「我……我們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她囁嚅的問崔姥姥。「額駙會不會從此和我結下血海深仇,更不要理我了?」
崔姥姥注視著公主,被公主的不安傳染了,也有些心驚肉跳。「可那吟霜,確有條條死罪呀!」崔姥姥想自己說服自己。「我為額駙的王室血統,不得不出此下策!現在好了,總算一個大問題解決了……一切慢慢來,皇天有眼,不會讓你的一片癡心,都白白耽誤的!」
公主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怎麼了?」崔姥姥問。
「有陣冷風吹來,你覺不覺得?」公主縮了縮脖子,看看那影綽綽的窗紙,窗外一棵桂花樹,枝椏伸得長長的,張牙舞爪的映著窗紙。「如果……如果……如果那吟霜果真是白狐,她會不會來找我算帳?」「公主啊!」崔姥姥低喊著:「如果她果真是白狐,我怎會絆得倒她,她又怎會失掉孩子?」
「對,對,我糊塗了!」
正說著,桂花樹上,一個黑不溜丟的東西,豎著個大尾巴,「忽啦」一聲從枝椏上飛掠而去。
「白狐!」她驚叫。「不是的!不是的!」崔姥姥連聲說:「只是一隻貓而已!公主啊,你別怕,額駙現在儘管恨你,將來自會明白你的一番苦心!何況,現在王爺什麼都明白了,他會清理門戶,為你撐腰的!」「可是,」公主顫慄的回想著:「那福晉,她在樓梯底下,抱著吟霜,她那眼光,好像……好像我把她給殺了!你有沒有看到?」她問崔姥姥:「她似乎整顆心都碎了!」
是的,雪如自從看到那朵「梅花烙」以後,就整個人都陷進瘋狂般的思潮裡。昏亂、緊張、心痛、懷疑、驚惶、害怕、欣喜……各種複雜的情緒,如狂飆般吹著她,如潮水般湧著她,她心碎神傷,簡直快要崩潰了。吟霜流產,和「梅花烙」比起來,前者已經微不足道。她在自己臥室中,發瘋般的翻箱倒櫃,找尋她那支梅花簪子。
秦姥姥忙著關窗關門,確定每扇窗都關牢了,這才奔過來,抓緊了雪如的手,緊張的說:
「冷靜冷靜!王爺好不容易睡下了,可別再驚醒他!簪子我收著呢,我找給你!」秦姥姥打開樟木大箱,開了紅木小箱,再取出個描金綃鳳的織錦小盒,打開小盒子,那個特製的梅花簪子,正靜靜的躺在裡面。「梅花簪!」雪如拿起了簪子,緊壓在自己的胸口:「就是這簪子烙上去的!一模一樣啊!秦姥姥,你也看到了,你也清清楚楚看到了,是不是啊?」
「是,是,是。」秦姥姥深深吸著氣,又緊張又惶恐。「但是,這可能只是個巧合,吟霜那肩上,說不定是出水痘,或者出天花什麼的……留下的疤痕,正巧……有這麼點兒像梅花……」「那,」雪如拿著簪子就向外走。「我們去找吟霜,馬上核對核對!」「不行不行」秦姥姥慌忙拉著雪如:「那孩子,這一晚受的罪還不夠嗎?又受氣、又受辱、又受審、又摔足、又掉了孩子……這會兒,好不容易歇下了,你又拿著個簪子要去比對……你怎麼對她說!說你要看看,她是不是你當初遺棄的女兒嗎?你別忘了,旁邊還有皓禎呢!不,不,不!」秦姥姥越想越怕:「這秘密是死也要咬住的,絕不能透露的,萬一洩露出去,別說你我都是死,這皓禎、吟霜、以及王爺,個個都是欺君之罪!何況,皓禎已經以王族血統的身份,娶了公主呀!大清開國以來,這滿漢不通婚,王族血統不能亂呀!你快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呀!」
「我不能冷靜!我怎能冷靜下來呢?想想看,這些年來,一直以為我那苦命的女兒,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突然間,她卻出現在我面前,原來,就是吟霜呀!怪不得頭一次見面就覺得她似曾相識,怪不得王爺說她像我年輕時候……對了對了!錯不了!她肯定就是我那個孩子……可憐,這些日子來,我眼睜睜看著她受虐待,受折磨,卻無力救她……老天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它兜一個圈子,把我的女兒送回到我面前,卻讓我母女相對不相識!如今,相識又不能相認!」雪如激動得淚如泉湧了。「我顧不得,我要去認她!」
「不行不行!你失去理智了!」秦姥姥急得又是汗、又是淚。「說不定她不是呢?她的爹和娘有名有姓,是唱曲子的,不是嗎?」「那,」雪如緊握著簪子,簪子上的「梅花」,都刺進了掌心,。「我去問問她!」秦姥姥死命攥住了雪如。
「你要穩住呀!就是要去,也等天亮了再去!你想清楚了再去!這會兒,你才從她那兒回來不久,又失魂落魄的沖了去,你不怕走漏秘密,難道你也不想保護吟霜嗎?」
雪如跌坐在床沿,眼光直直的落在窗紙上。天,怎麼還不亮呢?怎麼還不亮呢?天□□亮的時候,吟霜終於蠕動了一下身子。
皓禎急切的撲上前去。
吟霜把棉被從面孔上輕輕掀開,透了口氣,她快要窒息了。皓禎跪落在床前,用手輕拂開她面頰上的髮絲,深深切切的注視著她的眼睛。她蹙了蹙眉,黑而密的兩排睫毛微微向上揚,她終於睜開眼睛了。
她的視線和他的接觸了。兩人的眼光就這樣交纏著,彼此深深切切的看著彼此,好久好久,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緊緊緊緊的互視著。這眼光,已訴盡了他們心中的痛楚,和對彼此的憐惜。然後,吟霜伸出了雙手,一下子就把皓禎緊緊的摟住,把頭埋進皓禎的胸前,她這才吐出滾下樓梯後的第一句話:「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名譽,我,生不如死啊!」
皓禎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膛上。滾滾的熱淚,就奪眶而出了。他恨不得就這樣把她壓入自己的心臟,吸入自己的身體,讓兩人變為一個,那麼,就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他們分開!「就算失去了天與地,」他啞聲說,每個字都絞自內心深處。「就算太陽和月亮都沉到海底,就算全世界變為冰雪和沙漠,你,絕不會孤獨,因為你永遠永遠有著我啊!」
「皓禎!」吟霜痛喊著。淚,也汩汩流下。
兩人緊擁著,讓彼此的淚,滌淨兩人被玷污的靈魂,也讓彼此的淚,洗去兩人沉重的悲哀。
就在這忘我的時刻,雪如帶著秦姥姥趕來了。看到這樣兩顆相擁的頭顱,這樣兩個受苦的心靈,雪如整顆心,都揪起來了。她衝過去,把這兩個孩子,全擁入她的懷中。她痛中有痛、悲中有悲、淚中有淚、話中有話的喊了出來:
「老天啊!是怎樣的因緣際會,會讓你們夫妻兩個,相遇相愛;又是怎樣的天道循環,會讓我們娘兒三個,有散有聚!這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是我的錯!我不曾把你們保護好,不曾讓你們遠離傷害,不曾給你們最溫暖的家,甚至不曾順應天意……這才讓你們受苦若此!我真悔不當初,不知如何是好!老天若要懲罰,罰我吧!我已年老,死不足惜!你們如此年輕,生命如此美好!老天啊!讓所有災難,都交給我一個人去承擔吧!只要你們幸福!你們幸福!」
皓禎和吟霜,被雪如這麼強烈的感情,弄得又驚愕又震動。但是,他們自己有太多的痛,這些痛和雪如的痛,加起來正渾然一體。他們就含淚承受著雪如的擁抱,和雪如的母愛,並且,深深的被雪如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