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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 第十二章 我只給你兩年幸福 作者:籐萍
    婧明右眼的眼角膜嚴重受損,左眼的情況稍微好點,但是硬塑料的碎片插在她眼內太久,也嚴重損害了視力。右眼的情況必須作角膜移植,左眼視力下降到只及眼前十五厘米,近乎是雙目失明。那兩塊彈傷她眼睛的是被棉花糖機器攪碎的頭飾碎片,整張臉清清楚楚沒有傷到一點,只是重傷了眼睛。

    藺霖走進病房,進病房之前他先去問了婧明的醫生,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才走進病房。踏進病房的時候仍然不可抑止地顫抖了一下,曾經有個傻瓜說要做份辛苦的工作一個月六干多,贊助他社交應酬,要他工作以後連利息還她,現在那個傻瓜眼睛瞎了……連一天都沒有工作到,一分錢也沒有賺到。那些計劃中的美麗的未來,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只知道她可能永遠看不見藍天白雲,那些她以為理所當然會有的東西。

    「藺霖……」病床上的人先發現了他在,伸出手在空中摸索,「是你嗎?」

    他笑笑,走過去坐在她床前,輕輕撫摸她被用紗布蒙起來的眼睛,「怎麼知道是我?」

    「只有你才會進門不說話。」

    「哦?」

    「哦什麼哦,你就是那樣沒良心的。」病床上的女人似乎情緒很平靜,說話居然還在開玩笑。

    這玩笑卻讓他聽得整個人毛骨悚然起來,顫抖地深深地吸一口氣,「婧明,眼睛痛嗎?」他輕聲說,勾起嘴角笑笑,滋味全是苦的。

    「痛,但是不能哭。」她平靜地歎了口氣,「醫生說不能哭。」

    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他很少主動去摸她,這時候去摸就像觸摸著他的珍寶一樣,一絲一毫都害怕指尖一不小心碰壞了,「我和主治醫生談過了,右邊的眼睛只要有眼角膜移植就會好,左邊的眼睛做個普通的手術,往表面加點東西戴個隱形眼鏡,也可以彌補。所以別怕,沒事的。」

    「藺霖。」她摸索著抓住他的手,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恐懼,她其實很恐懼,只是裝得很鎮定,「我不怕。」

    「沒事的。」他安慰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被褥,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很可靠,「你放心,不管怎麼樣,我會讓你很快看見東西,你的眼睛不是大問題。」

    「真的?」她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維持平常的形象,不想讓他發現她害怕瞎掉害怕得要死,在他沒來之前她已經幻想了各種各樣眼睛看不見以後可憐的生活.首先會有很多人同情她林婧明居然混到這一步,嘲笑她簽合同前幾天的得意招搖;而後家裡人會擔心著急,她變不成讓媽媽驕傲的女兒,可能變成拖累她一輩子的垃圾;最後家裡人肯定要把她從z市帶走,那麼她就會離開藺霖,沒有理由留在他身邊:回家以後只能坐在家裡聽電視的聲音,到老了以後成為社會救濟對像搬到福利院,無人理睬孤獨至死……

    「如果確定治不好了,我再告訴你媽媽,好不好?」藺霖綰了綰她的髮絲,「我們先自己治,如果能治好,等治好了再告訴她。」

    她眼睛酸酸的想哭,不敢哭,藺霖把她從床上扶起來,輕輕拍了

    拍她的背後!抱抱她。她覺得藺霖很好,很多事不必說他就知道……真的……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林婧明混到這分上,好丟臉,好丟臉好

    丟臉好丟臉,「喂,如果真的治不好,我要怎麼辦?」她低聲問。

    很少聽婧明這麼近乎「低聲下氣」,一點主見沒有的聲音,上一次……也許就是在她問「愛上藺霖怎麼辦」的時候。他沒說話,她沒感覺到他此刻的心情波動,這一剎那的藺霖彷彿是空的,「藺霖?」

    她鬆了一口氣,聽他這句話彷彿什麼都不要緊了,「你有錢?」她的手術費和治療費加起來也有好幾萬,但家裡條件蠻好的婧明……幾個月以後,她在文章裡寫:女人最不會懷疑人的時候,是她最……

    「老爸,電話。」

    電腦前分析古董成分的黑髮中年人應了一聲,拿起書桌上的電話分機,「喂,您好。」

    電話那邊暫時是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電話裡傳來年輕的聲音,先吸了口氣再說話,聲音很緩、很平靜,「林岳廬,我是藺霖。」

    黑髮中年人一呆,只聽電話那邊的藺霖微笑,「可以出來談談嗎?我在新名茶館303房等你。」

    「霖……」

    「老爸,誰的電話?聲音很好聽啊。」十七歲的女兒對鏡子梳頭,邊看鏡子邊問。

    「啊,博物館的……一個朋友。」

    林岳廬隨便應了一聲,話筒裡藺霖繼續說:「現在是十一點五十七分,我們十二點半見面,先這樣。」

    「霖……」林岳廬一句話沒說完,那邊「卡」的一聲藺霖掛了。

    新名茶館。303房。

    藺霖坐在裡面泡茶,茶煙裊裊,迷迷濛濛飄散著,像有一屋子的鬼在飛。

    他想點一支煙,夾在手指上看它慢慢燒完的樣子。

    那麼紅、那麼亮、那麼熱、那麼傷……然後那麼快灰飛煙滅。

    他與婧明,其實只是一場年少輕狂的遊戲,沒有幻想中那些美好的未來,沒有婧明想像中的五年半,也沒有他想像中的婚禮,只是一支點到盡頭的煙,那麼紅、那麼亮、那麼熱、那麼傷。

    隱隱約約記得,很多年前答應這個女孩告白的時候,她說過:給我兩年幸福,然後讓我用兩年時間來恨你。那時候他知道她只是太浪漫,或者是為了追求不擇手段,但一語成讖,拖到現在他終於明白,必須用最殘忍的方式和她分手。

    必須要分手,否則……只有越來越傷,愛到了盡頭,就像煙燒到了彼岸,再燒下去,就是手指,就是血肉相連,就會劇痛。

    他瞞著她許多事,而那個傻瓜,一直以為他不曾騙過她:他對她也不是很真心,但那個自信十足的傻瓜也沒有懷疑過;他喜歡她在身邊的感覺,喜歡聽她嘰嘰喳喳,也喜歡她那種不知從何處來的自信,只不過不管多麼喜歡多麼想要在一起,所謂年少輕狂的戀愛,就像一場魔術,時間到了,自然要落幕。

    瞞著她一些事,不大不小,卻是他想了很多年都想不通的事。

    愛情,是件痛苦的事,明知以後一定會後悔、明知以後一定會背

    明知到了最後一定會相互怨恨,為什麼不在現在分手,以換取一個終身美好的記憶?如果愛太深不能分手,那麼就讓你恨我吧。

    藺霖望著那杯熱茶的茶煙緩緩散去變成涼茶,勾起嘴角笑笑,我給你兩年幸福,然後你用兩年時間來恨我,婧明啊婧明,從你認識我的時候開始,就是我對不起你。

    「咿呀」一聲門開,黑髮的林岳廬走了進來,看見藺霖一個人坐在裡面,他坐到藺霖對面,「最近好嗎?」

    他笑笑,「還好。」

    「突然找我出來,有……什麼事?」林岳廬對於藺霖一直是驚疑不定的心情,藺霖是個完全不可琢磨的定時炸彈,說不;隹什麼時候就爆發。

    「我缺錢。」藺霖簡潔地說。

    林岳廬一怔:前不久他才被藺霖從家裡趕了出來,現在他突然找他要錢?「錢……」

    「你不是要給我錢嗎?」藺霖淡淡地說,「以前你想給我多少,現在全部給我吧。」

    「給你不是問題。」林岳廬覺得有點恐怖,「霖霖,你不會想拿去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藺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舉手做了個發誓的動作,「我不會拿去吸毒,也不會拿去走私。」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既然我是你爸爸,你突然要這麼一筆錢……」林岳廬本能地說。

    「乓」的一聲震響,藺霖手裡的茶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他沒發火,他還在笑,「我爸已經死了。」

    林岳廬語塞,「他……他…噯,反正我是關心你。」

    舉起灑了一半茶水出去的芬杯,藺霖喝了口茶,「總之,我現在缺錢。」

    「明天我把存折和卡帶給你。」林岳廬已被他嚇到,藺霖說一句他應一句。

    「不必,我會告訴你去哪裡交。」藺霖站了起來,雙手插在口袋裡,「我走了。」

    「霖霖……」

    「不要再叫我霖霖。」他走到門口,背對著林岳廬,緩緩轉身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奇慢,讓林岳廬一陣深入骨髓的陰寒,「對了,很歡迎什麼時候你到市醫院去看我女朋友,我也會在那裡。」語調輕飄飄,比十二月更森冷的寒意,「如果你不介意,帶你妻子來,我會更高興。」

    霖霖……他全身寒毛直立地看著藺霖走開,這孩子……

    這孩子的本質陰寒妖異得讓人恐懼。

    婧明覺得,她雖然很倒霉,但另一方面又是個幸運的人——比如說,許多人眼睛受傷死活等不到眼角膜,但是她卻排到了隊,市醫院正好有人遺贈眼角膜,她的眼睛復明有望。左眼雖然還是看不清楚東西,但是經過治療和檢查,發現情況沒有想像中嚴重,只要戴上好的隱形眼鏡就行。目前雖然眼前的世界還是一片模糊,但是她心情大好,只要等到下個星期,她就能做手術了。

    她是絕對不會那麼倒霉的復活的林婧明相信。

    「藺霖,下星期做完手術,華先生說可以給我放假,我們去哪裡玩?」坐在床上的婧明笑瞇瞇地問。

    藺霖坐在她床前耐心地給她拌熱可可,「你想去哪裡?」

    「我們去宜山。」她宣佈。

    「宜山?」他笑笑,「你不會想去看最近來的泰國人妖團吧?」

    婧明小小地給他噎了一下,「咳咳,你怎麼不猜我要去看宜山風景區的美麗自然風光?」

    「你有那麼清高嗎?」他拍了下她的頭,「只要你眼睛好,什麼鄂可以,現在好好休息,不要想東想西。」

    「專心想你?」她哼哼,「你有什麼好想的。」

    「專心想我很帥。」

    「踢飛、踹死!你很帥?」她叫了起來,「舒偃不知道比你帥多少,人家現在去電視檯面試做主持了,你帥什麼?你很衰還差不多』隹喜歡上你誰倒霉!」

    他臉色微微一震,婧明看不見,「藺霖?」

    「在。」他立刻笑了,「婧明。」

    「嗯?」她躺回床上慢慢計劃眼睛好了以後的種種吃喝玩樂的旅他頓了一頓,終於還是笑笑,什麼也沒說,「沒什麼。

    兩個星期後。

    婧明的手術做得很成功,右眼的視力據說也不會有太大損害,她艮開心,準備好了以後回家再告訴媽媽,她在z市究竟多麼勇敢多麼倒霉又多麼運氣。

    而且,她在盤算借這個機會讓藺霖見見她媽媽,差不多也可以見家長了。藺霖讀完書出來就是博士,人長得帥而且有氣質,怎麼算都是很能見人的,比起她高中死黨的男朋友風光多了,怎麼樣都要找個幾會帶回家去炫耀。至於他說的身上什麼病毒她其實沒大在意,相處久她也沒覺得藺霖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雖然他說了很多「故事」台她聽,可是她又沒親眼看見,想在乎也不知道怎麼在乎起來。

    「慢慢睜開眼睛,對…慢慢……」醫生耐心地輔導。

    她一點也不慢地睜開眼睛,把醫生嚇了一跳,他沒見過這麼自以為眼睛絕對不會出意外的病人:幸好她的確看見了。

    林婧明的確看見了,雖然視線還是有點模糊、止她有點失望,但大體上她在意的不是眼睛。抬頭四下張望了一陣,她有點迷惑,轉頭問醫生:「我男朋友呢?」

    醫生搖搖頭,「今天他沒來。」

    「沒來?」她詫異極了,藺霖一向是溫文爾雅最稱職的男朋友,今天她拆繃帶一直沒聽見他的聲音就已經在奇怪,還以為他靜靜站一邊沒說話,竟然他根本沒來?「怎麼可能!我自己去找!」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往外就;中。

    「婧明。」今天來看她拆繃帶的是華信,伸手攔住她.「等等,不要激動,今天我真的也沒看見他,打個電話過去問問是不是有事,別急。」

    婧明腳步一頓,突然房間裡響起一陣鳥鳴,那是藺霖手機的鈴聲。愕然東張西望,她看見藺霖的手機居然就擺在她枕頭旁邊,奔過去接聽:「喂?」心裡卻想為什麼藺霖的電話在這裡?他今天不是沒有來?

    電話裡傳來的是她不認識的聲音,一個戰戰兢兢的男人的聲音「霖霖?」

    她一呆,突然滿肚子火氣,「什麼霖霖?你是誰?誰要找他?」

    電話裡的人也呆了一呆,「你是誰?」

    她吼了回去:「我才要問你是誰,藺霖呢?他人呢?」

    「他告訴我他今天會在醫院……」

    「我沒看見他在醫院,你是誰?找他什麼事?」她一肚子疑惑.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才尷尬地回答:「霖霖要我今天來交錢……」

    「交錢?什麼錢?」婧明越來越莫名其妙,「他要你來交錢?」

    「我是霖霖的爸爸。」電話那邊終於說出口,「霖霖要我今天來交住院費。」

    她愕然、而後呆若木雞,「他爸爸不是早就死了嗎?」

    電話那邊一片寂靜,似乎發出了些什麼聲音,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對方掛了。

    婧明抬起頭看華信,華信正有些尷尬地退開去窗口看風景,聽到不該聽的話總是不好。她又抬頭去看她的主治醫生,那醫生皺著眉頭。最終她問:「藺霖究竟在搞什麼鬼?」

    沒人能夠回答她。

    她再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次華信沒攔她,她登登登徑直跑下樓,坐在醫院收費台的前面。她不信等不到來交住院費的人,這錢其實華信已經替她交了,只不過還來不及告訴藺霖,誰叫他今天不來?

    一直等到三點三十五分,一個人走近。

    她「霍」的一下站起來,搶上去攔住那個人.她認得這個人,這個人是藺霖解釋說是他爸媽朋友的那個中年人,「等一下。」她站在林岳廬面前,「剛才是你打電話過來?」

    林岳廬被她嚇了一跳,驚惶地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竟然站在那發愣。

    「藺霖和你是什麼關係——」她突然想起來,她第一次去藺霖家,門外有人敲門,藺霖說他走錯門了,那個人——還不就是眼前這個人嗎?倒抽一口涼氣,她開始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背脊直升上來——到底藺霖隱瞞了她多少事?為什麼要騙她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你是誰?」

    林岳廬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有些狂亂的女孩,心思倏忽飄了一下,依稀似乎看見了很多年前那個嬌小玲瓏的女孩,當他說出要分手的時候那雙眼睛,幾乎是一樣的害怕失去,卻不知道那麼深刻的感情,到了最後只留下比怨恨還深的怨毒。藺霖為什麼蹤影不見,也許世界上除了他再沒有人知道……「我是藺霖的爸爸。」他坦然對婧明說。

    「……爸爸?」她茫然,「什麼意思?」

    林岳廬拉著她在旁邊等候的椅子上坐下,「藺霖他媽媽和我生了他,」他雙手支在膝蓋上,視線垂著看地面,「我和藺霖的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她已經嫁給了藺霖爸爸,但是她並不快樂。藺霖的爸爸很有錢,和她沒什麼共同話題,我們在工作的時候認識……」他緩緩歎了口氣,「我和她都是市博物館的。認識了以後,我們很好……後來生了藺霖。」

    婚外情……她默然,他是個私生子,這點瞞著她她能理解,不過為什麼四十多歲的男人要和她說他當年的婚外情?他自己顯然提起來也並不愉快,她有不祥的預感,感覺很不好,不,不是不好,是不祥。

    「我有乙肝,藺霖的媽媽沒有被我傳染乙肝,藺霖的爸爸也是正常的,但藺霖卻是。」林岳廬黯然,語氣低低的沒什麼感情,氣氛卻頗悲涼,「所以我和他媽媽的事就被他爸爸知道了。我說他不愛妻子,我要求他和藺霖媽媽離婚,然後被他爸爸打了一頓……」說起來他還笑了笑,婧明沉默,她能理解那種傷感,「後來……和他爸爸談了幾次,他答應把藺霖當做親生兒子看待,我想了很多遍,終於決定和他媽媽分手,以為那樣對藺霖好些。他媽媽說不會恨我,可是幾年以後她比誰都恨我,因為藺霖,她面對著別人總是尷尬,和藺霖爸爸相處得更加不好。」

    「然後?」

    「然後,當然有很多事我那時候不知道………我以為那件事就這麼結束了,我娶了一個真的很愛我的女人。」林岳廬低低地說,「就像我相信就算我們分開,他媽媽也會永遠都愛我一樣,我相信我娶的妻子會像我們談戀愛的時候那樣愛我,即使我有乙肝她也不會在乎,有什麼好在平呢?」他輕聲說,「世界上乙肝攜帶者有幾億。」

    「後來我妻子懷孕了。」他輕聲說,「她愛我,但是她想要孩子,我始終不同意要一個孩子,她那陣子常常和公司的同事去喝悶酒,幾次之後她告訴我她懷孕了,她也後悔了。」

    婧明聽得怔怔,不知為何對這個男人起了一絲絲憐憫之情,「你不是。」他繼續說,「自從我結婚以後,很少聽到藺霖家的消息,藺霖的媽媽去世我也沒能去上香,後來他爸爸也過世了,我才知道他身上的病毒和普通的乙肝有些不同,我去找他,他不肯認我。」

    「他不肯認你?」婧明奇怪地看著他,「他為什麼不肯認你?」

    在她印象中,身為好寶寶的藺霖,完全沒有理由和親生老爸鬧彆扭,而且雖然他這個親生爸爸不怎麼樣,但也不是什麼壞人。

    林岳廬異樣地看著婧明,像是很奇怪她這麼問,過了半晌說:

    「你也不是故意拋棄他。」她越說越小聲,藺霖在想什麼,她的確常常也不知道,只不過她在想什麼藺霖都知道罷了。

    林岳廬突然覺得這個女生很可愛,也有點好笑,「你知道。」

    婧明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為什麼?」她心裡喑罵,等她出院一定好好地教訓藺霖這個沒有良心的混賬!

    「他給我說他以後要去S大做實驗做畢業論文,這幾天就從z市搬走。」林岳廬說,「他沒告訴你就是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你說什麼?」

    「霖霖去了s市,他可能要和你分手,不會回來了。」林岳廬歉然地看著她,他能想像她的失落,「本來他告訴我他今天會在醫院,不過既然他連今天都不在,那就是已經搬走了。」

    「不會吧?」她考慮,然後笑了起來,「他為什麼要去S市做實驗?他不是一直在Z大做得好好的?」她一點也沒相信林岳廬的話,那根本是他不瞭解藺霖在胡說,藺霖是那麼體貼的人,哪裡都好,怎麼可能突然間跑去遙遠的城市做實驗?

    「他保的是s大的碩博連讀啊。」林岳廬奇怪地看著她,「你不知道?所以他要去s大做畢業論文,他的導師在那邊學校。」

    她沉默了至少幾十秒,才問:「什麼?」

    「他沒告訴你他保送的是s大的碩博連讀?」

    「不,」她緩緩搖頭,「他告訴我、他很清楚地告訴我他保上的是z大。」她茫然睜大眼睛看著林岳廬,「他騙了你,還是他騙了我?」

    林岳廬沉默,與婧明都陷入一種奇怪的死寂中。

    過了很久很久,她動了一下手指,拿起手機按了幾個號碼,按到一半沒再動過——她想打電話給藺霖,可是藺霖的手機在她手上,那還打什麼?

    林岳廬也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良久關起手機,「他家裡沒人接。」

    她又搖了搖頭,「藺霖是很聰明的人,他把手機留下,當然就更不會在家裡。」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他……在搞什麼鬼?」語氣很頹廢,比頹廢多的是茫然,「這是什麼意思?因為我眼睛受傷了,所以他不要我了?」

    「我想他只不過是想逃開你,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過一個人的生活。」林岳廬沒有很意外,「霖霖是個心思很重的孩子,不像他平時表現得那麼聽話的。」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我知道,我以為我已經很瞭解他,我以為他已經告訴我他所有的故事,結果……」她雙手合十抵住額頭,「結果他還是瞞了我很多很多事,可是我不明白,就算他告訴我這些事,我難道會歧視他會笑話他?還是我會拋棄他?為什麼他不告訴我?就算他有乙肝他是私生子那又怎麼樣?我說不定會說他很酷,因為他老爸很風流!」她說得大聲了一點,揚起眼睛看林岳廬,眼神是淒楚的,「我真的……不會怎麼樣的……」

    「那個孩子……」林岳廬慢慢地說,「很可怕。」

    婧明呆呆地看著林岳廬,不明白他突然冒出一句藺霖很可怕是什麼意思?只聽他繼續說:「你知道我第一次去找他,告訴他我是他爸爸的時候,他說什麼嗎?」

    「什麼?」

    「他第一句對我說:原來是你。」林岳廬說起來似乎仍有些不寒而慄,「他沒生氣也沒意外,像找什麼東西找了很久突然拿回來那種語氣,說:『原來是你。』我那時候一直不知道他恨我,我只是覺得他有點奇怪。他告訴我,小時候他爸爸媽媽常常為他的事吵架,又說他媽媽死後他爸爸很苦惱,幾次想把他送去福利院但是條件不符合,福利院不收。他都是笑著說的,像看開了完全不在平,我只覺得這孩子很懂事很乖巧,讓我很放心……這種狀態一直持續了兩年。」他幾乎戰慄起來,」我竟然兩年都不知道他恨我,那孩子一直在恨我,可是我卻看不出來……」

    她呆呆地聽著,藺霖一直在恨著誰?她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只知道他有時候很痛苦、很脆弱,她不知道他那麼多故事,她以為他笑的時候就比較開心。

    林岳廬深深歎了口氣,那口氣像是哀鳴,「你知道我什麼時候知道他居然一直在恨我嗎?」

    「什麼時候?」

    他看了她一眼,「他和你談戀愛的時候。」

    她一怔。

    「他說:『你不要再去我那裡找我,給我女朋友看見不好。』」林岳廬說,「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那以前我一直以為這孩子雖然有點奇怪,但是很乖巧。我不知道他不認我——我竟然兩年都不知道我兒子其實不認我,其實一直都在恨我,而且恨得很可怕。」

    她全身顫抖了一下,藺霖……她懂的,換了是別人可能都做不到,但是藺霖做得到,他就是那種……能把心思藏得很深很深的人,以至於她常常觸摸不到,「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低聲說,「他恨誰我不知道,也許他愛誰我也不知道。」

    林岳廬苦笑,「他恨我和他媽媽的事、恨我生下他、恨我遺傳了乙肝給他。因為我的緣故,他家庭破裂:他身上的病毒害死了他媽媽和爸爸,我是始作俑者……」

    她默默聽著,低聲插了一句「他身上的病毒也許不止害死了他爸爸和媽媽……」

    林岳廬深深吸了一口氣,「總之他有很多理由恨我,我……理解……」他輕聲說,「我沒有怪他。」

    「他說他不信愛情,也是因為你的緣故?」她低聲問,「因為你的愛情太失敗了……」

    林岳廬沉默。

    「因為你是他爸爸,不管他有多麼恨你,你卻是這世界上和他最像的一個人。」她輕聲說,「你有乙肝,你愛了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愛過你,也都最終背叛了你……所以藺霖不信愛情,他以為他的愛情必然和你一樣,不管現在愛得多熱,到最後我也一定會背叛他……

    所以他逃走——不是因為他不愛我,而是因為他害怕愛我,是不是?」她的眼晴開始發亮,盯著林岳廬,「是不是?」

    林岳廬勉強笑了一下,「你還年輕。」

    她盯著他,「你也以為,我到最後一定會離他而去?」

    林岳廬說:「年輕人在熱戀的時候都很自信,真的在一起生活就會有很多現實的東西,你還年輕,很難說將來究竟會怎麼樣。」

    「你知道我為他失去了多少東西嗎?」婧明沒有很激動,語氣沉了下來,平靜地說,「我現在一百斤,兩年前我八十八斤,兩年前我曾經很漂亮,和他在一起我不去管身材和皮膚了,他說沒必要,我本來有機會成為一個比較有名的作家,他說我不合適,我放棄了;我本來有很多人追,因為和他在一起,我被人誤會被人說閒話,後來雖然事情淡了但是我的Fans也被事情消磨得差不多。到現在我很平凡,甚至不小心弄傷了眼睛,永遠也恢復不了受傷前的視力,到現在我看東西都是花的。」她深吸一口氣,「我還年輕,我不夠閱歷,我還沒有踏入社會,我不知道你所謂的現實的東西是什麼。不過我覺得,將來我所能為他失去的東西,不可能比現在更多,因為我已經快要什麼都……所以我不怕,我有時候想想也覺得很奇怪,藺霖究竟有什麼好?為什麼我不知不覺為他失去了這麼多,竟然也沒有覺得遺憾。」

    她緩緩地說,雙手合十,然後指尖壓著指尖,「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分手,從來沒有想過……」

    「你會有新的讓你害怕的東西,比如說:孩子。」林岳廬說,「你會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和藺霖在一起,生出健康孩子的幾率只有20%,你敢冒險嗎?」

    「為什麼不敢?」她回視著林岳廬,「我一貫不相信我會那麼倒霉,我相信我是好人我會有好報,我是絕對不會那麼倒霉的。」

    他又是一呆。

    「再說,就算生出一個和藺霖一樣帶著奇怪病毒的孩子,」她說,「那又怎麼樣呢?那也是正常的孩子,我相信藺霖會教他怎麼避免讓別人受害,那不就行了?」

    林岳廬看著婧明,她眉尖徼蹙,眼睛受傷後身體還比較虛弱,以至於臉色蒼白。

    但是她說得很認真。

    絕對沒有在開玩笑。

    他開始明白為什麼藺霖什麼也沒說就走,連分手都不說,因為這個女孩……不是用語言說分手,就能從實質上分手的女孩,無論說什麼都沒意義,要分手只能以行動一勞永逸。

    所以藺霖走了,走得倉促而且無聲無息。

    不是因為他不在乎這個女孩,而是他太瞭解她和自己:像他們這樣的戀人,要分手,只能有一方遠走高飛。

    如果沒有一方遠遠離開,另一方永遠不會相信。

    「他走了,證明其實他比他想的愛我,是不是?」婧明慢慢地問。

    林岳廬無法回答,藺霖在想什麼,他又真的知道嗎?他把一個信封給婧明,「這是藺霖要我給你的。」

    她的住院費。她接過來,突然問,「他找你要錢嗎?」

    林岳廬點頭,「我開始以為他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後來才知道你出事了。」

    她笑了,「他其實是個很驕傲的人。」

    林岳廬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藺霖是個很驕傲的人,從不屑向他憎恨的人求助,他向林岳廬要錢,證明了什麼?

    這錢她會收下,然後一分一毫都珍藏。

    那個男人啊,說的話不知道十句裡面哪一句在騙人,那雙黯淡無光猶如黑潭的眼睛底下究竟藏著多少東西?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但是至少……很讓人窩心……他做的一些事……從來不對人說,但很讓人窩心。

    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寫的那篇《我拒絕》。

    沒錯,這個男人的心情,這麼多年來一直一樣,防備著被人侵入,拒絕著別人的瞭解,不要陪伴和關心,一個人躲得遠遠。

    他以為那樣是最驕傲、有尊嚴,並且不會傷害人太深的生活方式。

    這樣的人……很討厭……很讓人牽腸掛肚。

    她苦笑,握著那裝錢的信封,這樣的人……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讓人怎麼好好去愛他呢?她說給我兩年幸福,他就給她兩年幸福,然後他走。

    可是我真的真的不能恨你。

    即使你的心那麼遙遠,所染的顏色那麼深沉,可是我還是知道,之所以藏得深沉是因為你太痛,之所以怨恨是因為你太失望,那都是因為你太想要被人愛了,不是嗎?如果兩年以來我都沒有愛上真正的你,那麼從現在開始從頭愛,可以嗎?

    我不怕……被你咬住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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