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現代,大陸 >> 青梅竹馬,波折重重 >> 彌生作者:眉見 | 收藏本站
彌生 第4章(2) 作者:眉見
    誰、誰找她?敏之疑似聽錯。要到她自己見到了那男子,才知道,教導處長何以斷定,是她父親找她來。

    一模一樣的面目五官,連氣質都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父女面對面坐著,旁人瞧都瞧不過來,咦,遺傳的力量真是厲害啊。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如琢如磨,如砌如搓……」

    這句話形容那男子再貼切不過了。只覺得他一身儒雅,沒有在書房裡磨上十年是不行的。穿著白襯衫黑西褲,再平常不過的裝束了,叫他穿出高貴清華來。整張臉,眉目柔和,嘴角掛一絲笑,牙齒是白的。

    敏之要到此刻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像父親比較多,是他遺傳給她這副好皮相。

    她還緩不過神來,直眉毛直眼睛地瞪著那人瞧。

    在一剎那間,敏之理解了母親。若干年前,換做是她,要離開這謫仙一般的人兒,她也會看到誰,遷怒到誰。

    「之之,別這樣看爸爸,之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口口聲聲,一聲之之,一聲之之,彷彿之間從未分離過。

    男人目光像一雙溫暖大手,撫摸著敏之。

    敏之涵養真是好,由得他看,由得他口稱「之之」,她沉默著。眼睛對牢牆壁上的名人名言看,再也沒有看他。

    再也沒有比這更叫敏之好笑的了,再也沒比這更叫敏之心酸不已了,她居然不知道她父親叫什麼,姓什麼。她居然不知道。

    十幾年後的某一天,這人突然間就冒了出來。敏之今天算是領教到人性臉皮之厚足可納鞋底。

    「之之,跟我回家,好嗎?」溫文爾雅的男人,溫軟腔語,叫人聽了,好一個慈父。

    敏之沒有表情,倒是很平靜,目光且對著這人,細細瞧什麼,室內一陣沉寂。

    只聽得窗外蟬一聲一聲叫,知了,知了。

    「讓我細猜猜,咦,可是你家裡現下兒女通通出了什麼車禍什麼絕症,你一無所出,而且無法生育,正在苦於無人傳宗接代時,忽然一拍腦袋,啊,不是還有一個前妻嗎,前妻不是生了個女孩嗎,於是手忙腳亂的,開始順籐摸瓜起來,找啊找,找到這裡,逮著我就說,之之,跟我回家,好嗎……怎麼不好,又怎麼好意思?咦,你姓什麼,我姓什麼……」她緩緩道,用從未有過的犀利言辭。

    像是一巴掌,那人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

    他都不知道,要回答她什麼。

    「我姓郁,你姓我的郁。我是你父親。」

    他怎麼敢說出這句話?他不敢說出這句話,人都是要臉皮的。

    要到這個時候,郁某人才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他面前這明麗少女。

    他自己都汗顏,之前怎麼會以為,滿心以為,女兒必定感激涕零,語不成聲地撲過去,喊他爸爸,他隨口道,跟我回家,她一定跟他回家。

    他忘了,是他先不要她的。

    這剎他只是奢望,奢望她能夠不怨恨。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只是奢望。

    怎麼能夠不怨恨,怎麼能夠?

    比怨恨更叫郁滿堂心寒的是,這少女完全沒有一絲感情,對他們一族,完全沒有一絲感情。

    恨也是需要力氣的。

    她連恨也不屑。

    至大胸襟,她已經輕輕放過,看他的目光,像是路人甲乙。

    要到此刻,郁滿堂才知道,什麼叫「報應」。

    像不像一出電視劇,真真叫她說對了,他膝下一兒一女死於一場車禍,他目前無法生育。要他自己找她來。

    「沒錯,之之你說得沒有錯。」像是耗盡所有力氣,郁滿堂雙手掩面,聲音裡透著深深的疲倦,「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人不能做錯事,連挽回的餘地都沒有……之之你說還有挽回的希望嗎,你願不願意……」

    這「願不願意」什麼,他不說,她也知道。

    她可願意隨他回去?

    敏之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已經無話可說,這一瞬間,她只想仰頭大笑,要有這一天,要有這一天,要他來低頭,要他來低頭,自己找過來,請求她回去。

    她忍不住回過頭去,長髮遮住面顏。可是為什麼,見他捧面,無端端地,她淚盈於睫。

    血親,這便是血親嗎?

    下課鈴聲這時鈴鈴作響,敏之原本要說什麼,一下子給打亂了,只聽得窗外人聲嘈雜,像一鍋煮沸的水突突響。教導處長在走廊上,背著手,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

    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敏之溫和輕輕道:「您請回去,我還有筆記沒補上。失陪了。」

    她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郁滿堂還在震盪中緩不過神來,她的這一聲「您」,叫他眼淚淌了下來。

    真的是用「淌」的,像兩條小河。

    此刻這情境,她還知道用尊稱,這麼好的教養,也不知道,這些年來,淑嫻是怎麼教育的。他錯過太多太多與她相處的時光,她的幼年、少年。

    那麼,她的未來,他會不會再錯過呢?

    ……

    後來,他托敏之母親去勸說敏之,那王淑嫻竟呆了呆,半天才回他一句話:「我跟你有什麼兩樣,都沒有臉面去見之之。我都沒有替她付過學費。」

    做父親的這才知道,這極好教養的少女,這些年來,一直寄居在別人家。她的好教養,通通跟他們沒關係。

    前夫與前妻面面相覷。

    好一會兒,王淑嫻才緩緩道:「我要怎麼勸說之之,你隨你父親回去,他需要你……要這樣說嗎?我怎麼敢說出來,阿堂你可是對之之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嗎?小時候,你抱過她,親過她嗎……她小時候,我都沒有抱過她,親過她,我自己都汗顏,我對她,我對之之,當時說了些什麼話,那也叫人話嗎……」

    她言辭多麼傷人,她自己也知道,「我恨你,要你出生。」

    怎麼面對之之?

    這些年來,她見了敏之面都躲,敏之那種眼神,她做夢都會夢到掉眼淚。

    要借一個大的理由,比如說之之要有弟弟了,要借一個大的場合,比如說彌生訂婚家宴,她才敢親近之之,喚她之之,詢問她可喜歡有個弟弟嗎。她怕之之私下子摑她兩掌,罵她還有臉說。

    郁滿堂聽她這一番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煽了一巴掌。

    不愧是母女,講的話,叫你直想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也埋不了敏之此刻至大憤懣。

    她回到教室,坐了老半天,才知道,她應該憤懣的。

    這是什麼世道!這是什麼人!這是什麼滑稽事!

    她渾身顫抖,抖得像篩糠似的,手腳都青青的,面部神經都僵了僵。

    招娣還伸手推她兩推,笑道:「怎麼都沒見敏之提起爸爸過,怎麼見了爸爸跟丟了魂似的……」

    她不提還好,這麼一提,敏之的眼淚,像是決了堤的江河,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一顆一顆的眼淚,大而鈍重,簌簌落下來,聚流成河。

    駭得招娣忙不迭遞了團紙巾過去,「敏之,敏之。」

    敏之把臉埋在臂彎裡,不發一絲聲音。

    這種無聲勝有聲,招娣這才曉得,世間還有種沉默叫人窒息。

    傍晚時分,子亞來學校,招娣怯怯近他身,只敢輕輕道:「敏之哭得可傷心了……」

    夏日天光這時五六點鐘還是很明亮,天邊一朵晚霞。

    那人白衣長褲,靜靜依著黑得珵亮的車身,本來,臉上還是冷冷的,是招娣見慣了的沒表情,聽到「敏之哭得可傷心了」這句話時,霍然一掀眉毛,震了震,扶招娣肩膀,「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彌生今天結婚!」

    一剎那,她只聞到他鼻腔裡散發的檸檬氣息,年輕男子健康清新的鼻息,她幸福得都快了昏過去,只覺得肩上像被火烙似的燙,哪裡還回得了他話。

    敏之這時姍姍來遲,剛好聽到那句「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彌生今天結婚」,她當下止了止步,還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怔在原地,光聽到「彌生」這兩個字,她血液都往頭頂湧。

    直到子亞搖兩搖她胳膊,迭聲道:「敏敏敏敏……」

    敏之這才「喔」了聲,道:「子亞今兒個怎麼有空找我,這個時間你沒有飯局嗎?」

    她還打了嗝,又嗝了嗝。

    子亞見她不對勁,回頭朝招娣厲聲道:「敏敏是不是從早上一直哭到現在,都哭岔了氣,你怎麼當人家同桌的!校醫室往哪裡走……」

    招娣指了指一條綠陰小道,「盡頭就是了。」

    直到子亞拖敏之的背影消失在林陰盡頭,招娣這才覺得,心酸委屈不平,甚至是,嫉妒。

    她這剎才明明白白,看清楚了什麼叫暗戀。

    敏之直到躺在醫務室的硬木板床上,才緩過意識,耳畔嗡嗡響著那句「彌生今天結婚彌生今天結婚」,她霍然抓了抓子亞手臂,帶點沙啞,緩緩道:「子亞剛才可是說過彌生今天結婚?」

    子亞低了低聲:「是。」

    他想了想,又溫柔道:「你難道沒為這個哭嗎,那又是為了什麼,哭得這般厲害……老先生,她剛才一直打嗝來著……」

    老花鏡底下的兩顆眼珠子瞄了瞄,頭髮花白的老校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咳了咳,咳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回兩字:「沒事。」

    年輕人大驚小怪,太著緊心上人。

    嘿嘿,老人家還是慢吞吞道:「沒事看什麼醫生,瞎折騰,不就是眼睛紅了紅,稍微打了嗝嗎?」

    子亞真想替他拍兩拍背,他要待憋兩憋氣,才緩過口氣,「那麼,就是沒事了?」

    一隻手還是小心翼翼地托敏敏的臉,將她枕頭墊了墊,溫柔道:「敏敏哭得我手腳大亂。」回過頭來,對牢老校醫,就是一張閻王臉,他冷聲,「借個地兒。」

    那表情,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敏之都覺得好笑了,怎麼一個人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

    她「撲哧」一聲,笑了笑,然後,就沒聲息了。

    子亞奇道:「敏敏都沒聽說嗎,六月份彌生大學畢業了,彌生收到伊斯坦大學通知書,要出國進修去,兩家人趁這個機會,就辦了婚事……我也是看到伊莉莎白黃給爸爸送喜柬過來才曉得。」

    她怎麼會聽說,她都好久好久沒有彌生的消息了,黃阿姨瞞得她好苦。

    她巴不得,君已娶,妾已嫁,木已成舟,王敏之徹底死心。

    敏之喉嚨哽了哽,「唔」了聲,輕輕道:「知道了。」

    她知道了,她已經與二十幾歲的彌生,隔山隔水,再也回不到年少時了。

    以後,有人會叫他,趙先生。

    她尚且記得那日,丹丹笑語宴宴:「趙先生,可酒醒了嗎?」推門進來,一派女主人的姿態。

    有人會叫她,趙太太。

    敏之想了想,把臉靠在子亞肩窩,輕輕道:「我也不過是他們家的遠親,聽不聽說,又有什麼關係呢。」

    但怎麼會沒關係?她尚且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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