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現代,台灣,泰國曼谷 >> 相依相慰,同病相憐,心靈衝擊 >> 叛逆作者:單飛雪 | 收藏本站
叛逆 第七章 作者:單飛雪
    這三天,蘇笙一逮著空檔就窩在廚房角落彈吉他。

    廚師,員工們,不時聽見一陣陣哩哩啦啦的吉他聲,他們都覺得好笑,個性大剌剌的老闆,竟然開始彈吉他了。

    晚上,餐廳打烊後,那可怕的吉他聲移到家裡了,虐待蘇家偉的耳朵。

    「五千,我可是賭了五千啊∼∼」蘇家偉對著五音不全的「吉他聲」嚷,情況不理想喔。

    正窩在地板彈吉他的蘇笙,忽罷手,搖頭歎氣。「我果然是音癡。」

    「喂,放棄啦?」

    蘇笙翻手,看著紅腫的指頭。「我覺得應該賭一萬,我跟你保證,他輸定了。」

    蘇家偉欣慰。「我就知道妳最有毅力了。」

    蘇笙找來透氣膠帶纏在指尖,忍痛練習。

    這三天蘇笙連睡覺都聽見吉他聲,蘇家偉也是,他產生幻聽了,在姊姊瘋狂練習的這段時間,他真是無時無刻地在忍耐著噪音的虐待。尤其每每在房間溫書時,一聽見那簡單的音符被姊姊彈錯,一再走音,他就為鍾愛的曲子哀悼,忍不住嘰嘰咕咕罵笨。

    輕快的「夏日的終曲」。變成夏日的咒語,變得荒腔走板,它強暴蘇家偉的耳朵,也強暴餐廳員工們的耳朵。但漸漸地,那陣吉他聲不再硬邦邦了,它變得柔軟,旋律流暢。

    三天後!

    蘇笙彈給荊錦威聽。

    荊錦威聽完,大大吃驚。「妳真的學起來了?」

    「嘿,交出來吧?」蘇家偉得意洋洋,伸手要賭金。

    荊錦威抓住蘇笙的手,看了又看。「彈到纏繃帶,我服了妳。」

    「嗟∼∼我說沒問題嘛。」蘇笙拿著吉他往房裡走。「你們聊啊。」

    荊錦威頂頂蘇家偉。「她抱著吉他去幹麼?」

    「那還用說,彈給你哥聽了。」

    「喂,他們到底交往了沒有?我哥有沒有跟她告白?」

    蘇家偉聳聳肩膀。「這我就不了了。你哥可不可能回台灣定居啊?住那麼遠,怎麼約會?」

    「那也沒辦法啊,他就是喜歡曼谷,不過九月他會回來,新產品要發表了。」

    荊錦威拿來汽車駕照的筆試考題。「你念得怎麼樣?」

    「沒問題啦,我比較擔心路考。」別人都花錢去駕訓班上課,可是蘇家偉為了省錢。都靠荊錦威幫忙。蘇笙說只要他考上了就會買車給他,因為這個月房貸就付清了,以後他們的生活會輕鬆很多。

    「那我來考你。」荊錦威翻著本子。

    蘇家偉盯著荊錦威。「喂,那個孔文敏現在怎麼樣了?她還在恨我姊姊嗎?」

    荊錦威笑了笑。「一開始很糟,現在心情比較好了。不過,還是一直逼我來找你姊姊,我只好一直敷衍她。」

    「你打算敷衍到什麼時候?總不可能騙她一輩子吧?」

    「唉,暫時也只能這樣。」

    「你不是很愛她嗎?她一點都不動心?一點都不?」

    荊錦威苦笑,是的,孔文敏還是冷冰冰、高傲、難以親近的。他不敢問她,什麼時候她心裡的荊永旭才會死去,換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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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谷,荊永旭住處,電話響了。

    荊永旭從浴室出來,他剛洗完澡,正拿著毛巾抹著下巴,他坐在沙發接起電話。

    那把清亮聲音,洋溢著興奮和熱情。

    她說:「你聽好——」那邊,響著吉他聲。蘇笙略顯笨拙地演奏著,沒和弦的陪襯,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彈著,聽起來有一種吃力的不自然的感覺,卻充滿了誠意。

    荊永旭聽著電話,笑著,他彷彿已經看見蘇笙認真彈奏吉他的表情,那執著的傻勁。

    她彈完了,問:「怎樣?好聽嗎?」

    「什麼曲子?」

    「我弟最喜歡的歌,夏日的終曲。一個日本歌星,森山直太朗唱的。」她熱切地說:「我可是花了三天就學會了,不過我不會和弦,只會彈單音,所以——」

    他搶白道:「我可以幫妳伴奏。」

    她吃驚道:「你光這樣聽就可以伴奏?你又沒有琴譜。」

    荊永旭握著電話,走到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低聲說:「妳把電話夾在耳朵旁,彈一次,我可以幫妳伴奏。」

    「這樣行喔?」

    「我數節拍,妳跟著我的拍子。五、四、三、二——」他彈琴,蘇笙笨拙地彈吉他,那每一個音符,襯上一節華麗的背景,在他的幫忙下,蘇笙練了三天的旋律,瞬間活了起來,變得如斯悅耳動人。

    他們專注地一遍遍合奏這首歌,這樂音將相隔遙遠的兩個地方,串連在一條電話線裡。在這旋律裡,這兩個孤單的靈魂靠近了,合奏著生命的樂章。這兩個蒼白的生命共震著,他們分享,他們互相感應對方心思。

    不久前,他們關係生疏,可漸漸地,那一通通長途電話,那一次次深夜的關懷,教他們方開始時那緊張凌亂的腳步、慌亂的對應,漸漸練習出一股默契。

    荊永旭讚美她:「三天就能學會吉他,了不起。」

    「我弟教我啊。」

    「常聽妳提起弟弟,你們感情很好。」

    「當然,我們相依為命啊。」

    荊永旭記得那次比賽,蘇笙身旁的大男孩。他斯文,戴著大眼鏡,洋溢著書卷氣。

    蘇笙問:「要到九月你才會回來嗎?」

    「是啊。」他期待著見面的日子。

    「我寄了個東西給你,這兩天會收到。」

    「哦?是什麼?」

    她嘿嘿笑。「秘密。」

    「這麼神秘啊。」

    「其實也沒什麼啦,不過你可以猜猜看。」

    「嗯。」他猜:「書?」

    「不,我不喜歡看書,怎麼可能還送你書咧。」

    「外套?」他笑了。

    「不是不是,那邊熱,我幹麼寄外套?」

    「我猜不出來。」

    「你很期待對不對?」她笑嘻嘻地問。

    荊永旭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抬頭,露台外,夜空滿是星。他心裡開始有牽絆,他開始懂得期待。

    從蘇笙打電話給他開始,他每天都懷著期待。猜她今天會不會打來,猜著她今天打來,當電話響時,他會感到有點慌。

    他以前從沒這麼注意電話聲,過去睡時總是拔去電話線,並且習慣用錄音機過濾電話。

    但現在只要他在家,便會關掉錄音機。只要接起的電話不是她,他即刻很沒勁。如果是她,他會精神一振。

    可是荊永旭即使高興,聲音仍是平平淡淡,冷冷靜靜地。

    他說:「我很久沒收到禮物了。」

    她的聲音快速,音調高亢,很有活力。「要是看見禮物,你喜歡,那就告訴我,你送的酒是什麼牌子。」

    「妳還沒猜出來?」

    「不只我,廚師啦、客人啦、酒商業務啊,沒人喝過那種酒。」

    「這樣啊……」他說:「我回台灣時,要不要幫妳帶什麼?」

    她想了想,說:「那我不客氣啦,我要酒,你送我的那瓶喝光啦。」

    「那麼,這次帶不一樣的讓妳猜。」

    「還有不一樣的啊……」她笑嘻嘻地說:「你是酒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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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錦威每天都送孔文敏百合花,她看不到百合枯萎。因為每晚荊錦威來時,他會將每個花瓶裡的花換掉,換上新鮮的百合花。

    那些花啊,一大束一大束地捧來。餐桌上放的一束,客廳茶几上也擺了一束,房間床頭櫃上也放了一束,甚至是浴室也有一束。孔文敏每天醒來,聞到的是花香;眼睛一睜開,走進浴室,看見的也是花兒;她坐在餐桌前,陪她的是一大束百合花;她看電視,電視櫃上也靜靜地擺了一束。

    荊錦威用心良苦,孔文敏卻依然無動於衷。

    每次荊錦威都希望孔文敏留他過夜,希望她響應自己的愛。可是她總是在時間一過十二點時就趕他回家。

    荊錦威用花香養著伊人,伊人卻冷如冰。

    荊錦威有時害怕對上她的眼睛,害怕和她談話,她不會關心他的生活、他的心情。她常追問的是他追到蘇笙了沒有?她總是責備他,嫌棄他沒用。

    今晚當荊錦威又再捧著一大束花上門時,他看見客廳多了一架鋼琴。她坐在鋼琴前,專注地敲著琴鍵。

    「妳想學琴?」荊錦威放下花束。

    「嗯。」她走去放了一張CD,音箱放出熟悉的曲子。

    荊錦威臉一沉,認出曲子。是SpanishCaravan,喬治溫斯頓演奏的SpanishCaravan,荊永旭常常播放這首曲子。

    荊錦威一下子僵住下身子,臉色變了。他關掉音響。「妳不是恨他?還放這個?」

    「我今天好想他……」孔文敏落寞地一下下敲著鋼琴。「我以為我恨他,可是今天我在公司,聽陳董說荊永旭跟他辭職,只做到九月。」

    孔文敏悲傷地望著琴鍵,忽地笑了,難堪道:「我叫你去追求蘇笙,要讓他痛苦。我決定要跟你結婚,然後要把荊永旭趕出劭康……」她笑得掉淚。「沒想到……沒想到他根本不希罕留在劭康,我什麼都還沒做,他就要走了。」

    荊錦威聽著,看她失魂落魄,因為荊永旭而難過。他心裡有把火一直燒,一直燒起來。他付出這麼多,對她百依百順,全是為了要讓她走出情傷,全是因為她說她恨荊永旭。

    多可笑啊,他以為她恨荊永旭,所以他用愛來治弭她的恨。但其實她根本不恨荊永旭,其實她始終還愛著他。

    即使荊永旭說了那麼多殘酷的話,即使荊永旭教她吃了那麼多苦頭,她還是愛。

    而自己呢?自己拋棄自尊地討好,換來什麼呢?

    荊錦威也笑了,冷冷地笑了。他感覺自己的心撕裂了,他感到自己是那麼微不足道、那麼可笑,像個小丑,像個為了討好觀眾醜態盡出阿諛奉承的小丑!

    「妳為什麼要這麼糟蹋自己!」荊錦威拿花瓶砸向鋼琴。

    「你幹什麼?」孔文敏跳起來,怒瞪他。「荊錦威。你瘋啦!」

    「我告訴妳,我沒追蘇笙,我騙妳的。」

    孔文敏震住。「你說你去找她,你!」

    「我是有去找她,我是有去,但是我沒追她,我都跟她弟蘇家偉在一起。我告訴他們,我愛的是妳。」

    「你為什麼要騙我?你敷衍我?你在我面前演戲?你在幹什麼?你耍我?」孔文敏盯著他。「你在看我的笑話,是不是?」

    「對!我今天看見最大的笑話。有個人罵妳囂張跋扈、自私可惡,妳還對他念念不忘,這是最大的笑話!妳不覺得自己可悲,還妄想著叫一個愛妳的男人去誘惑情敵,這麼荒唐的事、這麼幼稚的計劃,全是笑話,大笑話!」

    「你講夠了?講夠了就滾!」孔文敏指著門。

    荊錦威掃住她的手,將她揪到面前。「不過,最大的笑話——」他按著自己的胸口。「是這個被妳利用的男人,他以為他可以感動妳!還每天送花,每天讓妳差遣,管接管送,噓寒問暖!我在妳眼中是條狗吧?不,比狗還不如,是狗的話,主人會摸牠抱牠,我呢?」

    孔文敏光火地說:「你惱羞成怒,你不甘心了?你真夠可笑的,我早說過我不可能愛你,是你要一直送花,我沒被你感動,你就受不了了?」

    荊錦威吼她:「問問妳自己!問問妳自己!」他冷哼道:「妳現在倒來嘲笑我了,我不過是重複妳做的事,妳還不是討好荊永旭?還不是因為他不感動就氣他恨他,妳有資格說我?妳有嗎?」他發狂地吼:「我發現我們兩個夠悲慘了,我笨妳蠢,我們都混蛋!」

    荊錦威推開她,那力道害她跌在地上。他氣呼呼地走了,孔文敏跌坐在地,聽見遠去的腳步聲。

    終於,她把愛她的男人氣走了。她冷著臉,告訴自己她不在乎,但百合的香氣啊,瀰漫著這個地方,她心裡已經有了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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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證件都收好了嗎?明天去考試不要緊張啊。」蘇笙叮嚀弟弟,明天荊錦威要帶他去考汽車駕照。

    「筆試沒問題了,可是倒車還是倒不好。」蘇家偉很緊張。

    「你要平常心啦。」

    門鈴響起,蘇笙開門,是荊錦威。

    蘇家偉眼睛一亮,衝上去。「要帶我去練車?」

    不,他只是心情差,想來這裡平靜自己。可是,一見到蘇家偉,才想起明天約好要考駕照。「走吧。」他帶蘇家偉去練車。

    在車上,荊錦威心不在焉,回想著先前的爭執。他把話說白了,他跟孔文敏也等於是完蛋了。

    車子一路往林口開去,馳上山路。

    蘇家偉專注地研究著荊錦威熟練的駕車技術。「真討厭,現在都嘛開自排的,偏偏要考手排!」

    車子在黑暗的山路疾駛,荊錦威神色黯然,六神無主。他想——打電話給文敏吧?跟她道歉吧?

    隨即又想——不,不要再理她了,荊錦威,你還有沒有骨氣啊?

    他馬上又推翻自己——你怎麼忍心罵她?萬一她又做傻事呢?

    荊錦威反覆思量,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沒注意到前方的大彎道,沒留神對面車道來車的閃光,當一輛卡車忽然出現,當蘇家偉爆出尖嚷,他才回神,猛踩煞車。已來不及。

    剎那間強光迎面而來,刺耳的喇叭聲跟煞車聲齊響,然後是巨大的聲響,強力的衝撞,接著天翻地覆,撞昏他們。

    光一瞬間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只剩幾縷白煙從兩輛變形的車體冒出來,在山嵐間,白煙往空中飄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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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小時後,新聞以跑馬燈的方式打著——劭康企業,荊劭愛子/荊錦威在凌晨一時三十分於菁山路發生車禍……

    孔文敏接到通知,嚇得六神無主,腦袋一片空白。

    她趕到醫院,突破媒體的包圍,在手術房外和荊錦威的家人討論病情。荊錦威保住一命,但須截去右腳。

    傭人攙扶著荊夫人,她眼神渙散,喃喃地嚷著荊錦威。荊家的親戚悲慼地說著——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幹麼?」

    「同車的蘇家偉是誰?」

    「唉,可憐,年紀輕輕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蘇家偉?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護士詢問,得知死者蘇家偉是蘇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電梯到地下三樓的太平間。在太平間外的臨時佛堂,她看見蘇笙。這裡沒有鬧嚷的媒體,沒哭泣的親戚,只有蘇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樓梯旁,看著蘇笙靜靜站在佛堂前。蘇笙頭髮紊亂,穿著單薄的睡衣,她靜靜站著,面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望著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陣寒意,她覺得喘不過氣,她轉身離開,卻甩不掉蘇笙那張灰敗的臉。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錦威一定是因為跟她爭執心情大壞,才開車不專心,才會出事!蘇家偉也因為這樣賠上性命!她害了錦威失去一條腿,她害了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顫抖地拿出手機,打給荊永旭。

    荊永旭在夢中驚醒,接電話,孔文敏哭嚷:「錦威出車禍……」

    「現在怎樣?」

    「他沒事,可是失去一條腿。」

    這已夠令他震驚,但接下來的話,更教他心驚。

    孔文敏說:「他載著蘇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荊永旭趕去處理公事,聯繫曼谷的工作夥伴,辦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準備回台灣。

    出門時,快遞送來蘇笙寄的禮物,他簽收了。趕到機場,辦完登機手續,在登機門外,他打開禮物——

    是月餅。

    蘇笙在卡片上寫著——

    八月十五,你趕得及回來嗎?一個人過中秋節好可憐的,我跟廚師做了兩個月餅。你冷凍起來,到時候賞月就可以吃了。

    看著盒裡兩個大大圓圓的月餅,荊永旭一陣心酸。

    蘇笙做月餅時,一定是掛念著他在曼谷,一個人過中秋節會有多孤單、多寂寞,她怎麼知道幾天後,最孤單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荊水旭撇下即將上軌道的事業,趕回台灣見她。可是等見到她時,他要說什麼?他卻沒有主意。他心亂如麻的登上飛機,飛往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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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獄裡煎熬。自責、內疚、悔恨、慚愧……種種情緒,絞著她,燙著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邊,荊夫人被親戚們勸回去了,她年事已高,眾人怕她哀傷過度會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荊錦威在病床昏睡兩天了,孔文敏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她看著錦威,他看起來好慘,他的臉腫了,佈滿黑青。他身上處處有傷,貼著大大小小的紗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處沒了,那兒空蕩蕩的,膝蓋處包著一團繃帶。

    孔文敏徹夜未眠地守護著他,她一向最愛乾淨。最不能忍受邋遢,她總是要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才肯見人。這會兒她忘了梳頭,忘了化妝,身上還穿著兩天前錦威出事時,她在家穿著的無袖雪紡洋裝,醫院空調很冷,但她沒感覺。她的眼睛佈滿血絲,因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亂地想著,錦威醒來,她要怎麼跟他說呢?他少了一條腿,他會怎樣?他會崩潰吧?錦威,錦威……她疲憊的閉上眼睛,她渴望時間倒退,那麼她不會跟他爭執,那麼,她會對他溫柔一些,那麼……當他憤怒的甩門離去時,她會去追。

    當她接到錦威出事的電話時,那刻她的心臟凍住了。她知道錦威是重要的,她為什麼這麼蠢?蠢得忽視這個值得深愛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無辜的蘇家偉?還……還害了蘇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著先前荊家人的話,還有護士的話,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討論死亡的蘇家偉,他們說起蘇笙——

    「真可憐,連哭都不哭呢!」

    「大概嚇壞了。」

    「怎麼只有她來處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蘇家偉唯一的親人。」

    「真可憐……」

    孔文敏握緊雙手,淚如雨下。她咒過蘇笙,憎恨過蘇笙,但此刻蘇笙發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懼,她成了劊子手。

    荊錦威醒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邊,那垂著頭,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愛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臉,淚眼迷濛,怔怔望著他。

    他記起來了。「我……出車禍……」低頭,看見沒了的右腿,他一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我的腿?」

    隨即他又茫然地問:「家偉……蘇家偉……」轉頭看文敏。「我作夢是不是?」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腦袋昏沉,記憶片片段段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個很黑的夢裡醒來,這夢裡發生了什麼,他沒印象。

    可是他記得墮入黑暗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迎面而來的卡車、巨大的光束、家偉呼喊……家偉呢?

    孔文敏倒抽口氣,驀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迭聲喊:「我錯了、我錯了……」她痛哭。「我以為你會死,我怕你會死,我不能沒有你,我太壞了,錦威,你原諒我,錦威……」

    荊錦威望著撲在懷裡的人兒,她的眼淚弄濕他,他被轟得腦袋一片空白,他又張望慘白的房間,望著門口。然後,他望著右腿,又問一次:「我的腿怎麼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聲。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發青,顫抖起來。

    孔文敏捧住他的臉,顫聲道:「你聽好了,是,你的腿沒了。」她溫柔地摸住他的臉。「沒關係,你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荊錦威別開臉去,不看她。「蘇家偉呢?他怎麼樣了?」

    孔文敏緘默了,他又轉過臉來,盯著她。「為什麼不說?」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荊錦威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說話,默認了。

    荊錦威爆出一聲怒吼,瘋狂地捶著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錦威,錦威!」孔文敏企圖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緊急鈕。她試著讓錦威鎮定,但他瘋狂地咆叫著、打著自己,孔文敏痛心,忙著拉他,安慰他。

    護士進來了,她們為他打針,讓他鎮定。

    當她們協力將荊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著臉,喘著氣,看著悲慘的荊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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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著簽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筋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著。路燈映著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著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著棉睡衣,頭髮糾結著,面色蒼白著,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麼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麼平靜?這麼鎮定?這麼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面的地板坐下,望著陽台。

    他看著她,看著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麼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著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只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

    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我做給妳吃。」

    她又搖頭。

    「還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轉頭,看著荊永旭,她的眼色渙散,她說:「你回去好不好?」

    「蘇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擔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幫妳做什麼?」

    蘇笙躺下,面對陽台,捲著身體,不說話了。

    荊永旭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將她拉進懷裡,她沒有反抗,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著,像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他撫著她的發。「很難過的話,就哭一哭,哭了以後會比較舒服。」他耐心哄她。

    蘇笙說:「他連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見死掉的貓狗,還念大悲咒超渡他們。這麼善良,怎麼會這麼慘?不公平,這沒道理……這太可惡、太過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將蘇笙摟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我討厭這個世界。」

    「蘇笙……」

    「我好恨。」她顫抖,咬牙說:「做人太累了……」相遇,相處,有了感情。付出關懷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無能抵擋命運一次的重擊。

    那個人死了,沒有預兆,沒給時間準備,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沒能看見了,也不能在臨別前多說些話,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殘酷,硬是逼人接受,連拒絕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卻留著這部分的記憶,太過分,太過分了。

    蘇笙恨恨地說:「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她推開荊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荊永旭直覺地伸出手,她腿一軟,昏厥過去。

    待蘇笙醒來時,她看見有個人站在床邊,正溫柔地望著她。蘇笙的視線從朦朧變得清楚,霎時她激動地喊——

    「家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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