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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梟 第8章(1) 作者:決明
    她不應該這樣做。

    理智在勸退她。

    這是背道而馳的行為,他會不開心。

    這是心口不一的作法,他會不齒她。

    可是,她放心不下,他說他中了疫毒……她害他中了疫毒呀!她怎麼可能當做不知道這回事,而繼續去過她平淡如水、無波無瀾的生活?

    她只想確定他是否平安,遠遠地,偷瞧一眼也行,若他真的身中疫毒,她必須替他找到解毒的方法……

    與疫鬼頭子話別時,她的心思已經全被狍梟佔滿,無論疫鬼頭子是如何試圖說服她,盼她加入他的偉大計劃之中,她亦無心去答應。自始至終,她沒有疫鬼頭子的勃勃野心,遠古時疫鬼祖先所受的委屈已矣,現在報不報仇、討不討公道,又有何意義?或許對其他疫鬼有,但請原諒她胸無大志,她不曾有過遠大抱負,雖然渴望疫鬼頭子編織出來的家園美夢,想終結孤單,想與同伴比鄰而居,可那些都不及她煩惱狍梟解毒與否?平安與否?

    她好擔心他……

    「跟你多說什麼也是白搭吧?」疫鬼頭子低歎,本打算多一隻疫鬼多一份力量,然而她的心緒顯而易見,她完全容納不下其餘事兒,只剩狍梟的安危教她掛心。他放棄再勸說她,那只是徒費口舌。「你準備怎麼辦呢?去找他?」

    「我要,親眼,看見他,平安,無事。」見他一面,她才能安心。

    「我看他走掉時,整個人氣到快燒起來,你去看她,恐怕不會得到他的歡迎和好臉色,說不定會被刁難,可能被傷害,甚至被不留情面的轟出來。」他稍稍分析她可能遭遇的種種情況。

    「……我不怕。我要,確定他,身上毒,已解,否則,我無法,寬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罷,反正你不聽勸,可你知道貔貅住哪嗎?你與他……嗯,在一起時,他告訴過你?」

    不,她不知道狍梟住哪裡,要見他一面,還有好長一段路要尋找。她只聽過,貔貅慣住山巔雲深處,雖然未及天庭,對小妖小怪來說,卻已是天之遙,加上貔貅喜好幽靜,討厭地盤遭人胡亂誤闖,於是他們會改變山勢、製造幻境,叫人摸不透路徑……但那阻止不了她見他的決心。

    「只為一面,只為一眼,你真是只傻疫鬼。」疫鬼頭子無言了,反正為愛而蠢的物種也不是僅有她。「見著了他,無論他是活是死,你被他趕下山後,若仍考慮我的建議,你知道往哪裡來能找到我。」

    他告訴過她,接下來,他會重新聚結同伴,在瀰漫瘴氣的湖泊樹林,那兒可以掩蓋疫鬼的氣息味道,不被輕易發覺。

    於是,兩人分道而馳,傷癒的他去招聚其餘散逃的疫鬼們,她則展開尋覓狍梟之行。

    第五十天,她仍在深山峻嶺間,盲目找尋。

    她攀上山巒,翻越激泉,不知目的地在哪兒,沒有線索,只憑一股毅力支撐意念。為此,連晝伏夜出的疫鬼所不喜愛活動的正午時段,都能見她纖巧身形穿梭在林蔭亂石中。

    陽光炙熱,她摘來大片芋葉勉強遮掩;清晨的似霧薄雨,帶著冰冷寒溫,迷濛眼前視線,腳下沒有路徑方便行走,只有凸石碎礫,扎刺光裸腳掌,她努力往上,這座山頂她已非第一次登上來,可是稜狀山尖上,只有石、草及雪白積雪,杳無人煙,更沒有半隻貔貅蹤影,陡峭的山勢,找不到可以為巢的洞穴。

    她獨佇稜巖,抬頭望向蒼穹,眼睛看見藍天白雲,茫然猜想著貔貅是否居住在哪一朵雲兒後方……

    想出聲喚他,又怕他一聽見她的聲音,反而更故意藏起來不見她,思及此一可能,他的名字,只能哽咽喉間,化為幽幽歎息。

    太過接近天空,日芒熱度無處可閃,教她暈眩搖晃,不得不屈膝蹲下,忍住陽光帶來的影響,雙手抓握地上積雪,藉雪之沁涼來抵抗那旁人或許不覺燥熱,但對疫鬼而言確實極致的輝光。

    他們被驅逐到暗夜裡,已經太久,懼怕陽光,變成本能。

    她最好……先找個地方躲一下,等太陽下山再繼續,她覺得皮膚好似要被曬融了一樣難受……

    彎著身,長髮掩蓋面容,她小心翼翼的離開稜尖,四肢微微顫抖,氣力正在流失,她屏住氣息,踩下凸石,不該分心之際,她卻分了心,只因她看見了飛雪般飄落的星光——

    細碎的,繽紛的,雨點一般的,反耀著日芒的光,七彩璀艷。

    仰頭,眼前大片銀光照耀而下,逼她睜不開雙眼,驀地,銀光瞬間昏暗,激狂的黑,吞噬掉她的知覺,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子,猶似斷線木偶,自壁上跌下——

    失去的意識,正慢慢回籠。

    記憶中的最後一眼,停留在緩降的星光。

    星光……

    狍梟……

    「醒了醒了。」

    耳邊,有人說話,有些熟悉的聲調。

    她張開眼,一室明亮,教她無法適應,又本能地閉上,靜待半晌,試圖以瞇瞇眼方式,辨明她所身處之地。

    好美麗的花,就綻放於她目光首見的頭頂上方,花瓣在發光,光芒流動,顏色炫麗,紅中帶紫,靛中含青……她愣愣癡望那多未曾見過的「巨花」,忘了注意其他,直到一張容顏闖入她與「巨花」之間的位置,擋去了「巨花」,她才得以回神。

    「幸好我夫君動作快,沒讓你從山下掉下去,否則你就變成金貔家那隻小人類第二。」

    「你是……」呀,她見過這隻銀發熠亮的美麗女子,那次她等待狍梟好久好久,等到的確實狍梟前來說出「分開」兩字,他週遭,正有這名女子在……

    未能深思銀髮女子是狍梟的何人,她自床上慌亂坐起。

    「……狍梟……我想見,狍梟……」是他的家人,一定直到如何才找得到狍梟!太好了!太好了……她終於找到一點點線索,終於可以探聽到狍梟是否安好健康——

    「他不在呀。」銀髮女子撩撩長髮,抖落銀燦星芒。

    她心口一窒,語氣輕顫,害怕地問:「不、不在,是指……」

    不在人世?!

    「出去溜躂了,那孩子像匹野馬,家裡待不住。」銀髮女子,也就是咆哮他娘,笑覷這隻小疫鬼本來就已經夠白皙的臉蛋,怎聞「不在」兩字,白上加白,好神奇。

    「他……沒事?」小疫鬼鬆了口氣。

    「沒事呀,活蹦亂跳的。」尤其是最近情緒惡劣,暴躁得停不下來呢。

    「他身上,疫毒,解清,了嗎?」她有些不能習慣銀髮女子一身燦亮,縮了縮肩,雖怕,她仍是心急地想得知更多關於狍梟的情況。

    「他哪有中疫毒?」狍梟他娘挑揚一對濃銀細眉。

    「可他說……他身中,疫毒,身體,不舒服……」那日,狍梟明明就是這麼說的,還好氣惱她傳染疫毒給他,一副殺氣騰騰的兇惡樣。

    「他心裡有鬼啦,他爹早就替他瞧過了,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痛,貔貅若會中疫毒,傳出去可是天大笑話。」狍梟他娘絕艷的芙顏上,充滿趣味。

    「太,太好了……」她終於露出笑容,心一寬,支撐身姿的兩條細臂卻感覺難以負荷的沉重,失態地軟倒床榻,她窘紅著臉,想再起身,竟沒了力量。

    怎會使不出力來……

    「你累壞了,四肢現在應該使不上力吧?你的體力透支,又沒進食,還敢往空氣稀薄的山頂爬,根本就是不愛惜性命,摔死的滋味可不好吶。」狍梟他娘口氣宛若訓斥孩子一樣。

    「……知道,狍梟平、平安,我就,放心了……我,好怕他,危險。」

    「你一路爬上來,就是要知道他平不平安?」

    「嗯……」本來閉起來想遮蔽銀髮女子身上的銀亮,可貪婪的眼瞼一闔上,竟捨不得分開了,沉重無力地教她無法強撐。「平安,就好……平安,就……」

    「唉,你——」

    「小銀,別吵她,讓她睡一會兒吧。」沉穩的男聲,如是說道。

    「就為了看兔崽子一眼,她就這樣爬上來耶……不知道她找了幾天幾夜,手掌腳掌和膝蓋全磨破受傷——」

    「噓。」男聲輕聲制止著。

    而後,兩夫妻的聲音逐漸遠離,似乎走到外頭去交談,談些什麼,她已經聽不清楚了。

    太好了,狍梟沒有中疫毒,他健康安全,懸掛多時的心,終於得以放下,因擔憂而難以入睡的緊繃情緒,完全鬆懈下來,她帶著釋懷的笑容,沉沉睡去,再醒來,不知是多久後的事,只覺身旁有誰來來去去,竊竊私語著。

    「你們幾個,別老是圍著人家打轉,有什麼好瞧的?別吵醒她呀!讓她好好睡嘛!」

    「娘,全石屋裡就屬你聲音最大,真要說是誰吵醒她,你是頭號禍首。」言教不如身教,自己都沒降低音量,還要她們幾個女兒做到?

    「去去去,到旁邊去,鈴鈴,光芒收起來。太亮了。」

    「我身上是柔和的粉紅光耶,又不扎眼。」有哪只貔貅粉得像她一般嫩?

    「都一樣,晶叢反射後,還不是閃閃發亮。」

    「娘,你和爹幹嘛把疫鬼帶回家來?把她救回山腳下不就行了?屋子裡全是疫鬼的味道啦。」此話是最討厭「異味」的瑤貅在埋怨。只要是屬於異種的氣味,她都不習慣。

    「疫鬼又不臭,她那時差點摔下山,又昏迷不醒,隨便丟在草叢邊,被老虎叼去怎麼辦?」

    「哪只蠢老虎敢咬疫鬼,又不是自尋死路。」咬疫鬼一口,得付出性命做代價吶。

    「好了,全都過來,準備開飯,坐好坐好坐好。」娘親氣勢一端,女兒們乖乖聽話。

    「小弟還是沒回來,真的是出門像丟掉。」

    「他倒是每天都有用心音報平安。」狍梟他娘太溺愛孩子,馬上替逆子說話。

    「真的只有報『平安』兩字,然後不給娘嘮叨機會,又馬上關掉心音。」瑛貅覺得小弟真寶。

    「要是小弟知道疫鬼在這裡,會不會馬上飛奔回家?」瑤貅對這點相當好奇,躍躍欲試。

    「有可能哦!娘,快點快點,我們來玩——不,是來試探試探小弟的反應!你去蹭爹出手,只有爹有本領強制打開小弟的心音傳話。」玲貅隨之起舞。

    聽起來很有趣。狍梟他娘一臉「我也好想知道寶寶有什麼反應」的趣樣,同意玩弄——不,試探。馬上軟軟挨向夫君,口未開,孩子的爹倒是先說話了。

    「要玩也得等我們的小客人吃飽睡足休息夠,才來玩。」

    此語一出,一窩女眷的注意力全轉往小弟床位,上頭躺了一整個下午的女娃,已經在榻上坐起,雙手絞緊被子,一臉惶恐畏懼,見他們貔貅如見兇惡妖怪,不是他們面目可憎,而是他們身上之光,教她本能地想逃避。

    洞外已可見夜黑,洞內卻光明如白晝。

    她猛然記起自己身處何地!

    她是來找狍梟,在山稜上瞥見星光,然後她好像失去意識……短暫醒來,從銀髮女子口中聽見狍梟無恙,寬心之際,又全然沒了記憶,只知道自己好似睡了相當久,這裡……

    她以眼角餘光打量此地,說它是山洞,她又不曾見過如此璀亮的山洞,洞壁上彷彿嵌滿星河,此起彼落的閃爍爭輝。

    洞口旁以樹籐綁了座鞦韆……是這詞兒吧?她曾在人類獵戶的園中大樹下見過,比起人類園中以粗繩木板簡易拼湊而成的,這兒的鞦韆明顯又高又寬又精緻,以綠籐編製成繩,緊繞著一張玉製長椅,能躺能臥,教人好想知道坐上去搖晃的滋味為何。她記得人類孩子很喜歡它,邊搖邊笑邊嬉鬧,她遠遠瞧著,好生欣羨,曾想過要等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偷偷地、悄悄地坐上一回,又怕被人類發現而遺憾作罷。

    洞內區分了好些部分,有以寶礦珠玉為簾,簾後一方寬敞洞園,佇立水面;有以巨大玉石為櫃的書牆,數之不盡的書籍,佔滿櫃位,牆側有張大桌,上頭拜訪筆墨紙;有彎彎曲曲蜿蜓延伸的晶鑽洞廊,踏進去是何方天地,她無法窺盡全貌,左半邊空中,漂浮著一朵粉雲,仔細瞧才知道它並非雲霧,而是另一床鋪設了棉被和軟枕的玉榻……

    她曾以為是「巨花」的那叢物體,清醒後認真看了,原來它是形狀奇殊的水玉晶叢。

    「你這回睡得安穩些了吧?剛好趕上吃飯時間,去那邊水泉洗個手臉,跟我們一塊吃吧。」狍梟他娘並不是太好客之人,地盤鮮少有誰能上來,尤其是疫鬼這類小妖物,想都沒想過,有這麼一天,她會允許疫鬼踏進來,還睡了許久……

    「我……抱、抱歉,我,不知道,為、為什麼,好累……才、才會,在這裡睡著,我、我馬上,走……」甫醒的渾噩,早被一窩聖潔輝光給嚇跑,面對銀髮美人的笑容可掬,只覺自己不該玷污神獸居所,必須盡快離開。

    「你不能走,就算你想走也走不掉,我們家距離你昏倒的山稜有幾十里,沒弄出一條路連接,你根本下不去呀,還是你會飛?」狍梟他娘沒動手攔她,僅以一臉破壞她逃跑興致的抱歉笑顏在覷她。

    「我……」她不會飛。

    她、她是不是惹怒他們了?莫名地擅闖進來,又在人家地盤上呼呼大睡,令他們不滿,想用更難以想像的手段處置她?否則為何不允許她走……

    「就叫你們光芒收斂些,閃得小疫鬼都快流眼淚了。」咆哮他娘要眾女兒別迸發璀璨光明,貔貅就是這點不好,光輝源自體內散發。

    娘,她明明就是嚇到快哭了才對。

    訓完女兒,轉回小疫鬼身上時,又是笑臉一張。

    「你不是要上來找我家寶寶——狍梟嗎?他還沒回來,你可以在這裡等他。」狍梟他娘勾勾指,桌上玉盤穩穩飛入她掌心,她捻起一塊棗糕,遞進小疫鬼手中,棗糕捏成圓球形狀,最上頭擺有一塊金子點綴。「我們貔貅不吃人間食物,不過我家夫君當人當太久,改不掉飲食習慣,所以我們家也是會吃些軟綿綿的飯呀菜呀這類東西,金子你咬不動的話,挑掉就好。」口氣像叫她挑掉一塊蔥末般隨興。

    「我,沒要,找他……只想,知道他,安好,便夠了……我該走,不能,留下……」

    「只聽見他安好就滿足?不想瞧瞧他瘦了還是胖了?精神好或壞?神色健康或憔悴?」

    「這……」這太貪心了,不可以的,她只是要確定狍梟的安危,從他的親人口中聽見他沒受疫毒所擾,已經使她滿足,教她放心,至於其他,怎麼還能想得寸進尺去探知更多呢?

    她搖著頭,不容許自己浮現貪婪之念。

    不能見面,她原本就只想偷偷的、遠遠地,瞧他一眼,瞧他平安,就好。

    不能的……

    「反正你也是走不掉呀,既然辛辛苦苦才找上這裡,就順便看看他嘛。」她想看兒子見到小疫鬼時,表情有多憨又蠢多好玩,這才是她不肯輕易放小疫鬼走的主因啦。

    「他,不會,高興的……看到我,在這裡。」她害怕見到他皺眉抿唇的冷漠表情,害怕聽到他再吐半句銳利言語。

    「你管他高不高興,你高興比較重要,若你不高興見到他,吃完棗糕,我馬上送你下去。」狍梟他娘這一番話,試探多過於承諾,她就不信小疫鬼不高興見到她家那只魯兒子,她的表情壓根藏不住話。

    如何能扯謊,說她不高興見到狍梟呢?

    明明就是如此的渴望……

    她覺得羞愧,為自己無法抵抗心裡的慾望而難堪著;為嘴裡說著「分開了」,卻仍然深陷與他朝夕共處回憶內的自己而自厭著……

    「你沒別的急事,在這裡作客幾天也無妨呀。」狍梟他娘續道,又勾來另一盤糖醋肉,撥開上頭綠色圓珠玉,夾一塊嫩肉到她嘴邊餵她。

    作客?

    這輩子連做夢都沒奢想過,有誰會留疫鬼下來作客,她感動到有點想哭了……不、不對,她發誓,她出聲拒絕了,然而是她的聲音日若蚊吶?抑或這一窩貔貅擺明不許她走?一頓飯戰戰兢兢勉強吃完,她依舊無法如願離開貔貅窩下山。

    她被留下來了,面對一窩子的「光明燦爛」。

    銀髮美人是狍梟的娘,唯一的雄性男人是他爹,狍梟長得跟他娘多一些,致秀俊雅,不若他爹剛凜如石,不過外貌果真無法代表個性,狍梟模樣雖俊,性子卻野,他爹長相狂悍,倒顯內蘊沉穩。

    她從狍梟口中大概聽過關於這對夫妻的故事,雖然只是稍稍幾句帶過,她約略知道,狍梟他爹,曾是人類,何以變成貔貅,狍梟沒說得很清楚,反而他娘親在吃飯時,閒話家常地將她與她丈夫相遇經過當成趣談在說,她聽得無比認真,不時膛目結舌,完全被吸引住,甚至當他娘親提到下地府去見他爹親那段,她跟著哽咽哭泣,慶幸最後故事收尾圓滿,她感到好滿足、好欣羨。

    至於其他三隻年輕的美麗女子,分別是瑛貅、瑤貅和鈴貅,是狍梟的姐姐,也是狍梟滿嘴抱怨由他一手帶大的小嫩貅們。她們真漂亮,撇去無可挑剔的清麗妍容,瑛貅寶礦似的藍發比湛青天空的顏色深,清澈如海;瑤貅擁有的則是一頭珠貝色澤長卷髮,柔軟輕盈,蓬鬆彈跳;鈴貅最特別,櫻花花瓣一般的柔粉青絲,襯托巴掌小臉的精緻無暇。

    不像她,除了白之外,就是黑,單調死寂的顏色。

    「你皮膚好白好嫩哦,都不曬陽光嗎?」

    「我也想要一頭黑髮,雖然用法術能變出來,但沒有你這麼柔軟耶。」瑤貅本來以為疫鬼都很臭,一股疫病的臭味,可這隻小疫鬼仔細聞起來還挺乾淨,不刺鼻,嗅久倒也習慣了。

    「你看起來好像人偶哦,咦?臉上這花紋怎麼塗的?教我教我,配我的髮色剛剛好耶。」鈴貅最關注她額側落櫻繽紛般的紅斑,好想倣傚。

    三隻母貅包圍她,一會兒摸摸她的臉,一會兒碰碰她的發,一會兒又捏捏她的手,真將她當成一尊泥娃娃在把玩。

    「你實在穿得太死氣沉沉了,黑髮黑裳黑不溜丟的,看起來真不活潑哦」就是那身黑,把她弄得更陰沉和卑小。

    「長髮都曳地了,不嫌麻煩嗎?而且很重吧?你這麼小一隻,一半的重量應該全都拜這頭長髮之賜吧。」

    「膚色白到沒有血色,好似病重之人,紅潤一些才更好看。」

    她沒有掙扎,應該說,也無法掙扎,任由三隻母貅一人勤彈手指,為她變換衣裳顏色款式;一人招來星光,將她那頭確實很重的黑髮削得輕薄,再編辮挽髻;一人在她臉上又揮又拍,不知忙些什麼。

    她只能輕歎,畢竟她們沒有惡意,是她不懂如何與她們打成一片,她們的問題又雜又多,她根本來不及回答,下一個提問又馬上拋過來,於是她乾脆安安靜靜的任憑她們擺佈……

    這就是狍梟的家人,美麗的神獸,與他一樣出色、一樣燦亮、一樣讓人難以拒絕。

    狍梟……

    算算她到這裡也好些時辰了,仍不見他歸來,他流連在哪兒呢?

    她真想見他,雖然分開了……

    「娘!娘!快叫小弟回來看!」瑛貅朝娘親猛揮手,後者銀色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推推正專注看書的夫君。

    他抬頭,瞧見三隻寶貝女兒的傑作,不由得也笑歎,食指抵在耳骨上,輕敲兩記,接通心音,低沉喃道:「寶寶,回來一趟。」

    我在忙耶!遠方傳回來的聲音很不耐煩,像是正努力做啥開疆拓土的大事。

    「不管你有什麼大事要忙,立刻、馬上、現在,回來!」狍梟他爹加重口氣。

    厚!

    「方大同,你不要給我囉哩囉嗦!叫你回來你就回來!不回來我保證你會捶爆胸頓斷腿,後悔莫及!」咆哮他娘只有事態嚴重或是極度暴怒時,才會連名帶姓叫出臭兒子的人類名字,此時她湊到夫君耳邊,如此吠著。

    好啦好啦!不甘不願應完,心音關掉。

    怎樣?會捶爆胸頓斷腿的重要大事?該不會是蠱雕又大舉闖入貔貅洞鬧事了吧?不可能呀,有他爹在,一百隻蠱雕也像小蚊,啪啪啪幾下就打扁他們,要是他爹都罩不住,他回去不過是多死一隻貔貅罷了。

    能不回去嗎?他娘親連名帶姓叫他了——他的幾個名字,隨著使用時機不同,代表事態輕重緩急,若他娘親說「寶寶,回來」,是有事商量,需要他舉手表達意見,三至五天回去,還在他娘親容忍範圍;「狍梟,回來」,這就攸關他前世惡獸的生死大事,最好一日內趕回家;萬一他娘親吼出「方大同,回來!」他最好放下手邊所有事情,疾馳回去,否則不到半個時辰,他爹會親自來逮他!

    「要走了?再喝一碗嘛。」修長手指捧著白瓷薄碗,碗口輕抵狍梟唇間,微笑哄誘,帶痣艷眸因笑靨而瞇細。

    「我喝到快吐了,應該有效吧?沒效的話,我會再去吵你,你最好先把下一個處理方法想好。」

    薄碗裡,盛裝的並非酒汁,而是無色無味的液體。

    「孟婆湯都讓你灌掉好幾壇,再沒效,我看乾脆抽掉害你苦惱的那段記憶好了。」

    「還有這招?!你幹嘛不早說?!」害他捧著湯壇猛灌!

    「哦,我剛剛才想到嘛。」艷眸笑得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切。」狍梟壓根不信這隻老狐神,若說狐狸狡猾,成仙的狐神就是狡猾中的最狡猾!

    沒空與老狐神拌嘴,他得趕回家去,看看幾年沒叫過他「方大同」的娘親,究竟急召他,所為何事。

    狍梟馳遠,舀起的孟婆湯不喝多可惜,反正恰巧也渴了,遂抵回自個兒薄美紅唇,優雅輕啜,一滴都不浪費。

    「別把我家茶水當酒喝。」一柄紙扇,按住碗的另一端。

    「這種東西真是淡如清水,一點效果也沒有。」冰涼水液滋潤完的喉頭,滾出嗤笑,狐神勾陳紅髮微亂,滑落鬢側,垂曳胸前,他懶得動手去撩開它們,隨它們順著黃泉陰風,或拂或歇,子啊他肩上背上,如火延燒。

    「有效無效你這位喝過無數碗的狐神大人早就知道,何必再帶人來浪費我家茶水。」白衣文判收回紙扇。孟婆湯,忘川水,飲者忘卻前世事,換言之,亡者才有效,像他們這類活生生的神獸,不在功效之內,想靠孟婆湯來遺忘某些回憶,根本是自欺欺人。

    「那隻小傢伙跑來找我,吼著他快要瘋掉了,逼我教她怎麼把心挖掉才不痛,我要是真的教他,下一個跑來挖我腦袋的人,不是小銀,便是她家那口子。」勾陳沒飲酒,卻像醉酒般笑個不停。

    「又是為情所困?」

    「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呵呵。

    「真是個愚昧的孩子,竟然找一隻被情捆縛多年的傢伙,來替他解答疑惑。」這跟請鬼拿藥單沒啥兩樣。

    「你這是在說誰?」他斜眼瞟文判。

    「誰打槍我就是在說誰。」這裡除了他文判外,就是一隻時常到黃泉來討孟婆湯當水酒喝的勾陳,還能有誰?

    「呵呵……我可是勾陳吶,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哪可能被情捆縛?」

    祈求愛情順利有月老專司,勾陳這只神獸,有幾人知道呢?

    掌管桃花,湊合一些不圓滿,或是根本不該存在的緣分,是勾陳最大的本領,正因並非正緣,真正求得幸福美滿的佳偶少之又少。

    文判選擇不在此時對一隻喝孟婆湯喝到醉的神獸加以反駁,只是淡淡順其語義接續道:「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她』又來了,這一次,你願意聽『她』的聲音了嗎?」

    「誰?」

    「你的心。」

    「哦……」他拉提高了聲調,撇嘴蔑笑。「我丟掉的那一顆嘛。這麼快,『她』又死了,往黃泉報道?你們幹嘛不乾脆把『她』打進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她』那種人,進世間也成禍害。」勾陳又舀了一碗湯,忘川之水,忘情之水,想忘而飲,幾百碗,幾千碗,越是飲,何以記憶越深?它究竟是忘情水,抑是記情水?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嘴硬心軟,現在,我確定你是恨極了她。」恨到寧見她不得善終。

    「我從最開始就沒有隱藏過我的心思呀。」勾陳笑得好艷美。

    「你的心願便是她的心願,高興吧,心想事成。」文判呢喃了一句話,勾陳並沒聽清楚,他的耳,只聽見黃泉呼嘯的風聲,像極了是誰,正摀住嘴、咬緊唇,不讓哭泣聲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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