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亞在樓梯上停下腳步:「嗯,和朋友有約。」
「是不是和杜辛?」
「不是,除了杜辛之外,還有很多朋友,你怎麼會這樣問?」
小樓猶豫了一下,往樓下看看,知道家裡的人都不在,才鼓起勇氣走上前:「小阿姨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杜大哥?是不是真的很愛他?」
「這是你第二次問我這種問題了。」秦亞怪異地看著她:「怎麼,你對我的感情生活很感興趣嗎?」
「是不是嘛?」
秦亞看了看手錶往樓下走:「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大人的事你不必這麼關心,聯考不是只剩下幾天了嗎?還不趕快去唸書!」
「阿姨!」小樓跟了上來:「你回答我嘛!」
「好!是!這樣好不好?可不可以放我走了?我已經快遲到了!」
「沒有他你會傷心?會死嗎?」
她一愣,終於停下腳步:「什麼意思?」
小樓猶豫了一下,鼓足了勇氣面對她:「你不是一直在強調理性之愛嗎?既然那麼理智,那麼沒有他你也不會怎麼樣對不對?既然不會怎麼樣,那麼你能不能離開他?」
她轉過身:「你是在替誰說話?」
「我……」
「替何飛雨?」
「不是!」她用力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也算是。」
「那很好。」她十分不悅地回答:「我可以告訴你,沒有杜辛我的確不會死,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失去誰就活不下去那種事,愛得死去活來的年代已經離我們十分遙遠了;我可以告訴你,就算沒有我,杜辛也不可能和你那個小朋友在一起。因為杜辛和我一樣現實、一樣理智,我知道我們在你們的眼裡看起來像冷血動物,但是以後你就會明白,這是好好活下去唯一的方法!」
「我永遠不會明白,也不想明白!既然你愛杜辛的程度不如小雨愛他的程度,為什麼你不離開他?你沒有他不會怎麼樣,可是小雨沒有他會死!」她嚷起來。
「什麼意思?她告訴你她沒有杜辛會死?」秦亞冷笑:「荒謬!這年頭的孩子一個比一個荒謬!」
「她沒有告訴我,她不需要那樣告訴我!」
「既然如此,你還替她擔什麼心?」她往外走。
「小阿姨!」
秦亞歎口氣,強忍住滿腔的不耐煩轉過身來:「小樓,你不要無理取鬧,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就算沒有我,杜辛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兩人相差太遠了,那是永遠無法拉近的距離,你懂不懂?」
「我不懂!」
「懶得理你!」
「小阿姨!」小樓奔了上來拉住她:「求求你,你離開杜辛好不好?反正你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你為什麼不去找一個你真正愛的?為了理智而結婚會很慘的……」
「小樓!你越說越離譜了!」她板起臉:「再不讓我走,我要生氣了!」
「可是……」小樓看了她一眼,終於輕輕放下手,沮喪地讓到一邊。
秦亞於心不忍地輕輕拍她的臉:「會不會幸福要以後才會知道,你勸勸你那個小朋友,叫她不要傻了,去找個同年齡的男孩談戀愛,杜辛對她來說太老了。」
「也許吧……對不起。」
「沒關係,快上樓去唸書吧!」她說完便匆匆忙忙地出門,再也沒望她一眼,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小樓歎息,走到沙發上坐下,忍不住有些傷心。
不懂,也不想懂,或許終她一生,她都無法明瞭他們那深奧複雜的感情觀與生活觀。
「小樓?」
她抬起頭,小雨站在她的身畔,那淡淡的紫影尚未完全褪盡。「小雨?你怎麼來了?」
「來向你道別。」
她沮喪地垂下頭:「我最近真是痛恨這兩個字!」
「小飛來過了?」
「嗯。」
小雨同情地坐下來拍拍她的肩:「不要太難過,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什麼餘地?」她望著她,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你和杜辛有希望了?」
她澀澀一笑:「不是我和杜大哥,而是你和小飛。」
「我不懂。」
小雨輕輕拍拍她的頭:「什麼都不懂,小傻瓜!」她柔柔地笑了笑:「你可以留他啊!我們只要得到人類的真愛,就可以成為真正的人了;而你那麼喜歡他,當然可以讓他留下來!」
小樓的頰驀然紅了起來,有些害羞地垂眼:「我又不是沒試過,是他不肯,他討厭這裡,一直想回去,我不能勉強他留在他討厭的地方。」
「你別聽他瞎扯!他才不討厭這裡,只是膽小,不敢問你是不是喜歡他,他笨你跟著他一起笨呢!結果兩個都是笨蛋!」
「小雨!」
她頑皮地朝她皺皺鼻子:「難道我說錯了?本來就是啊!兩個膽小鬼!」
「那你呢?還不是一樣,你明明知道杜辛只是膽小,顧忌太多,你為什麼不去罵他?好好痛罵他一頓,把他罵醒!」小樓有些氣憤地輕嚷:「你這樣就不膽小嗎?任由自己消失才是膽小!」
她沉默了一下,緩緩悠悠地歎息:「不一樣的,杜辛他是成年人了,他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他不想背負太多感情;而我的感情對他來說是太沉重的負荷,愛上我,他必須付出相當大的代價,那是他所不願意的,這是他的心告訴我的,我怎麼能去勉強一個向來理智的人為了我而失去理智呢?那是辦不到的。」
「那你怎麼辦?」
她聳聳肩,笑容中有無限的傷痛:「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我會接受它。剛剛你和你小阿姨說的話我會聽見了,謝謝你為我做的!但是她說得對,就算沒有她,情況也不會有所改變的。」
「小雨……」
「不要傷心嘛!」她輕輕搖頭:「我一點都不後悔!真的!因為這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命運;可是你和小飛不同,你們可以有未來的!答應我!不要放棄好不好?」
小樓垂著眼不說話,淚水仍在眼眶裡。
她怎麼還有這樣樂觀豁達呢?
小阿姨和她的愛情觀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是那樣的理智現實,而另一個是那樣的情深無悔,愛的是同一個男子,卻有完全不同的遭遇。
她為小雨感到心痛!
已無法挽回了……比起她,自己是多麼地幸運!即使小飛走了,她也明白他能安然無恙地活著,或許會思念難過,但將來也許還有機會見面的一天;而小雨,她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小樓?」
「我答應你,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她笑了,那是寬慰的笑容:「來!我告訴你……」
***
何香芸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的孩子,淚水簌簌地落了下來:「你們都要離開我了?」
小飛有些無措地點點頭,低聲說:「對不起,媽媽……」
「你們不是人,是妖精,只是來與我共度十年?像故事書上寫的一樣?時間到了就走?那我怎麼辦?我應該叩謝天恩嗎?我應該含笑送你們走嗎?」她叫了起來,無比驚恐!「你們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撫養、捧在手心呵護著長大的孩子!現在卻告訴我要走?」
「媽……」小飛望著她,那清晰的痛楚直直傳進他的心裡——她那狂亂的情緒使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捧著頭,淚水拚命往下落,那心痛、那即將失去愛子愛女的惶恐令她瀕臨瘋狂!「不可以!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我不讓你們走!我絕不讓你們走!」
「媽!」小飛上前抱住她:「你冷靜一點!不要這樣!」
「冷靜?我就要失去兩個孩子了,你叫我冷靜?」何香芸叫著推開他,兩個互相對峙著,心裡都只剩下悲哀!
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會這樣呢?
她頹然地坐到他的床上,不可遏抑地痛哭起來:「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不管你們從何而來,到底是什麼,我都不在乎!你是我的兒子啊!還有小雨,為了一個男人要離開我——不!我要去找杜辛!我要問問他小雨哪裡不好!我要去找他!」
「媽!」他悲慘地叫了起來,在她的面前跪下,淚流滿面!
她呆了!
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看到兒子的眼淚,小飛從來不哭,與人打架受傷不哭,受了委屈一樣不哭,而現在他哭了,跪在她的面前哭了……
何香芸無助地重新坐了起來,默默地流著淚,頭腦突然清醒了。
「對不起……我們本來就不該來的!我們本來就不該企圖改變命運!對不起……」他哽咽地說著:「這十年來謝謝你的照顧,但我們別無選擇;小雨努力想留下來,可是人類的愛情無法勉強,她並不後悔……請你原諒我們!這是天命!」
天命!呵!天命!
她呆滯地任淚水奔流——誰說不是呢?若非十年前兩個孩子的出現,今天她早已是一堆枯骨,這十年來和孩子們朝夕相處,她得到的還不夠多嗎?
上蒼待她已不薄,失去了丈夫,還給她一雙兒女,多給了她十年快樂的生命,還不夠嗎?
如今他們要走了,她又有什麼資格留住他們?這十年來他們給她的,遠比她給他們的多,天命呵!
她崩潰了!
滑下床墊抱住自己深愛十年的兒子放聲痛哭!
小飛任由她哭著,幾乎承受不了她那哀戚的苦楚!
他這樣做對嗎?
十年前她尋死之時,他和小雨在一念之間改變了命運,那是錯誤的!但錯已經錯了!
如今小雨失敗了,她必須消失;而他將要離去,留下生不如死的她,這又是對的嗎?小雨努力過了,盡力過了,他呢?
他又何嘗不是個懦夫?
***
「下班啦!」小張推推他:「發什麼呆!還不走?」
杜辛微微苦笑,仍坐在電腦前不想動:「你先走吧!」
「幹嘛?和女朋友吵架?」他飽含興致地拉了張椅子在他的身邊坐下。「和你在一起這麼多年,沒見過你這種臉,什麼事這麼嚴重?」
他聳聳肩:「你不是才和你老婆訂婚沒多久嗎?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小張笑了笑,表情有些沉醉:「還不知道,大概快了,我們現在合買房子,等建好了就結婚。」
「你老婆很迷人!」
「比不上你那位留學生呢!又有氣質!」他捶了他一下:「好小子艷福不淺,走到哪裡都有漂亮女人送上門來;不過依我看,這次這個最好!家裡有點錢,又排行老ど,自己也挺能幹的,娶這種老婆很帶得出場!比起我那土裡土氣的笨老婆可好得多了!」
「也不見得。人有時候是笨一點好。」
「『有時候』?」小張望著他,頗為認真地:「怎麼回事?你們吵架?」
「談不上,秦亞冷靜理智得像台電腦,要和她吵架不太容易。」他嘲弄地笑笑。
「電腦也會當機!老兄!可別人在福中不知福!」小張拍拍他的肩勸道:「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如花美眷平白落到你身上,你可別又犯了花心的毛病!」
「我有那麼惡劣?」
「以前有,現在好得多。」
杜辛苦笑:「人真犯不得錯,一犯錯便像被烙印似的,走到哪裡都有人提醒。」
小張莫名其妙地看他:「怎麼這麼文謅謅的?我看你病得不輕,要不要我陪你去喝兩杯?好好大醉一場,明天一覺醒來,又是全新的一天了!」
「不,謝了!我等一下還有事,你先走吧!」
小張拍拍他的肩,起身拿自己的公事包……
「小張,你愛不愛你老婆?」
「不愛幹嘛娶她?」
「沒她你會怎麼樣?」
他一愣想了想:「大概會難過好一陣子,是不會怎麼樣;不過如果要選擇的話,我當然不會選擇沒有她的日子。」
杜辛想了一想,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碰上你會愛得死去活來的那種女人時,你會怎麼辦?」
「不知道。」
「為什麼?」
他笑了:「因為不可能。」
杜辛也笑了,的確是不可能,即使可能他也不會放棄一切去追求那份愛,畢竟代價實在太大。
這幾乎是每個成年男人的想法。
「我走啦!」
「嗯。」
小張走了出去,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杜辛一向是個「情聖」,在情場上,據他所知是沒有吃過敗仗的,該是對感情最瞭解的人,卻跑來問他那種問題。
他是個很平凡的男人,要的也很平凡;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的夢中情人站在他的面前要求和他結婚,他會逃到西伯利亞去!
夢只是夢,沒人會抱著夢想過一輩子。
他還是寧願要他那有些胖,大腿有些鬆弛卻有一張圓圓笑臉的老婆,他已是他所可以擁有的最好的女人!
杜辛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電腦室裡,辦公室的門被帶上的同時發出「卡」的一聲,迴盪在空洞的空間之中許久許久,彷彿是空氣的歎息。
快七點了,他和秦亞約了七點吃飯;然後,帶她去見杜揚道和何香芸,地點就在何香芸的店裡,可是他仍在這裡,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
一旦帶她去見他們,一切彷彿便成了定局。
他知道有許多人在進禮堂的前一刻變卦,但他與秦亞都不是那種人,他們對自己所做的決定,即使有遺憾也不會後悔。
他們都太理智,太世故。
但不代表沒有感情,否則他不需要坐在這裡發呆。
真的就這樣了嗎?和秦亞在一起過下半輩子,他真的會快樂嗎?
怎麼人到了成年之後,「快樂」變得那麼遙遠?變得那麼深奧?
怎麼人長大之後反而不如小孩子呢?孩子知道什麼叫快樂,而成人只知道什麼叫滿足——合理、不見殺傷力,不需要太過思索的滿足。
和秦亞成家他會滿足的。
一個精明能幹、成熟嫵媚的妻子,不會打架,不需要燭光鮮花,他們可以過平靜無波的生活,就這樣一輩子。火花雖然燦爛迷人,但也炙熱使人作痛、受傷,美麗而冒險……
電話鈴突然響起,漫天震著未來能滿足——卻令人猶豫驚懼的聲音!
他歎口氣,終於七點了。
***
杜揚道暗暗地打量著何香芸,她今天很不對勁!
從他進門到現在,她只對他點點頭算是招呼過他,偶爾瞥過他身上的目光彷彿逃避著什麼,他似乎看見她的怨毒!
為什麼?是他做錯了什麼嗎?他不明白,滿心疑惑。
「你已經是第三次排列那架子上的衣服了,它們有什麼不對嗎?要不要叫垃圾車來運走它們?」
她埋頭在衣服之中,逐一檢查上面的掛牌,對他的話恍若未聞,動作遲緩沉重,那真絲的衣服在她有手中彷彿千斤重擔!
「香芸?」他不耐煩地上前扯下她手中的衣服:「你到底怎麼了?」
她望著他,像是第一次見到他,陌生而疏離,眼底卻寫著怨恨和傷痛:「沒有,你回去吧!我今天不太舒服,想早點打烊。」
「不舒服?要不要看醫生?我現在送你去……」
「不用了!你回去!」她硬生生地擋開他伸向她額頭的手。「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杜揚道不明所以地愣在當場。「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什麼時候變成麻瘋病人了?」
她不說話,真的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打烊。
她一向不輕易休假,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則絕不會提早打烊,她有顧客都知道這一點;可是今天她十分反常,居然什麼也沒說就準備休息。
杜揚道不打算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掃地出門,除非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心裡有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到現在還把我當成外人?現在才七點多,等一下杜辛會帶秦亞過來,難道你……」
「出去!」
「香芸?」他愣住,從來沒見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何香芸既忿怒又悲痛地瞪視著他。明知道自己是遷怒,可是一想到要見到杜辛和他的女朋友,她就忍不住!
忍不住想到小雨,她那捧在掌心細細呵護著、寵愛著長大的女兒,想到她那清靈乖巧、琉璃似的女兒!
「你兒子要娶誰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要娶神仙夜叉都是你們家的事!你現在立刻給我出去!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們姓杜的!走!立刻給我滾!」她怒吼,指著門叫他滾!
二十多年來,她沒有發過脾氣,沒有大聲說過話;再不合理的委屈苦楚她都默默一個人吞了,而現在她卻像只母獅!
那麼忿怒!那麼悲痛!
「我不反對你判我死刑,如果我罪有應得的話!」杜揚道沉聲道:「我至少要知道我犯了什麼錯?是我得罪了你?還是杜辛得罪了你?」
「沒有人得罪我,沒有理由,不需要理由,我只希望你滾離我的生活,你,還有你那尊貴的兒子!」
「是杜辛做錯了什麼?」
她瞪視著他,面無表情,眼底閃動著怨毒的火焰。
不能說,不用說,沒有必要說!
事情已成定局,說什麼都於事無補。
天命!
小飛說那是天命,她該接受,該平靜地接受!
呵!問問天下這人母的,有哪一個能平靜地接受呢?
「你兒子是個劊子手。」她冷冷地,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句話。
杜揚道愕然地半張著口,她的表情、她的聲音都不是開玩笑!
她是認真的!
「他做了什麼?」他問,沉著聲音認真地問:「他做了什麼讓你這樣指控他?」
***
這是最後一天到學校了;其實學校已放假,大部份的同學都在家裡準備考試,只有少數二年級的學生在上暑期輔導。
他在校園裡逛了一圈,坐坐自己曾坐過的位置,看看自己曾和同學說笑的地方。
這三年來,他並不是個合群的學生,但仍有不少同學主動來親近他,女同學羞怯的情書也收了不少,甚至曾和別班的同學打過群架——
這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他走在直廊上,這是第一次小樓偷偷來找他們時,被教師追逐的走廊。
他忍不住笑了笑,想起她當時臉上的表情,一股溫柔的情愫輕輕在心底延伸。
小樓總是那麼衝動,那麼好勝可愛,莽撞得叫人忍不住好氣又好笑,那樣純真,那樣善良。
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哭?有沒有傷心?有沒有用功唸書?她要參加聯考,可惜他不能陪她,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考上?將來會不會幸福?
她說她永遠不會忘記他。
當她那樣說時,他的心好痛好痛!
走著走著,走到了盡頭的教室,這是每天他等小雨一起回家時所待的教室,也是每次和小樓說話的教室。
真的已經好幾個月過去了嗎?怎麼像是昨天才發生的情節?
他坐在他慣坐的位置上,掏出口琴,悠揚地吹著曲子,算是他和這裡的告別式。
不知道為什麼,眼眶漸漸溫熱,淚水竟落了下來……
一曲未竟,淚已滿眶。
終於吹不下去,環視四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太快了!還有好多事來不及做,好多話來不及說!
為什麼當他最初決定之時沒有這種感覺呢?
現在真的必須走了,他卻滿心傷痛不捨……
「小飛。」
他抬起眼,小樓從外面的夕陽中走來,彷彿乘著彩霞似的,靠在他的肩上。「別哭了。」她輕輕說。
「我捨不得你們。」
他也靠在她的肩上,感到溫暖,他閉上眼睛重複:「我捨不得你們。」
「那就別走,留下來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過了好久好久,夕陽餘暉漸漸褪色,黑夜快來了。
小樓首先抬起頭來,凝視他的眼:「不要回去當妖精,留下來當人好不好?」
「我們會相愛嗎?」他幽幽地,天真地問,很認真地考慮著。
她想了一想,有些羞澀:「我不知道,我想應該可以,或許我們現在,就已經相愛了。」
他側著頭,仍在考慮:「我們會相愛嗎?」還是這樣問。
「我怎麼知道?可是我告訴你,我不要你走。」
他輕輕地笑了:「我也告訴你,你說的對,或許我們現在是相愛!」
她白了他一眼,對他們的對話感到不可思議:「有人這樣問的嗎?好像小孩子一樣!」她突然老氣橫秋起來:「你很笨!」
「你也很笨!」他回敬:「我猜你在很小的時候,就愛上我了,只是不好意思說,對不對?」
「那你呢?」她紅了臉嚷著:「你還不是一樣!就只會取笑我!你不是好妖精!」
他笑了:「我本來就已經不是妖精了!」
就這樣相互凝視著,就這麼簡單!
愛情!呵!愛情!
「就這樣就可以了?」她有些手足無措地問著:「你不走了對不對?」
「你趕我我也不走了!」他微笑牽她的手:「將來如果你變心我就叫妖妖咬你!」
「傻瓜!」她笑罵,反握他的手:「我最喜歡你了!而且妖妖也不會咬我!」
他仍是一勁地笑意,在瞬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是的!人類是會變的,他們會成長,會接受社會的洗禮,但並不代表一定會失去赤子之心,更不代表一定會失去夢想!
愛情是很單純,永遠存在的;或許將來會變質,或許不會,但又的確存在!
美麗而冒險……
不說永遠,沒有承諾,他們相愛,就夠了。
這就夠了!
很簡單!
是的,很簡單,未來呢?會有痛楚、爭執和淚水,無人得以倖免,很難;但是愛情就是這樣,那是考驗。
許多人連面對考驗的機會都得不到,比起他們,他是幸運的!
他不怕考驗,他得到勇氣——自愛情之中。
***
「你好像很不開心?從吃飯到現在說不到三句話。」秦亞閒閒地說著:「是不是不想帶我去見你父親?如果那麼不樂竟地話,我們可以不要去。」
「沒有,你不要胡思亂想。」他盯著方向盤前方的道路,比考駕照時還專心地開著車。
「不要搪塞我。」她平靜地說著:「如果有問題,現在就說個清楚,不要到時大家都下不了台。」
他歎口氣,在紅燈前停下來:「你要我說什麼?你說要見雙方的家長我也同意了,今天先見我父親,過兩天再陪你回家去,見你爸媽,有什麼不對嗎?我今天遲到了,也告訴你公司臨時有事晚了一點,你還想我說什麼?」
「說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娶我?」
他一愣,後面的車子已尖銳地鳴起喇叭,他連忙踩下油門,猛然的加速使兩個人都嚇出一身冷汗!
秦亞驚魂未定地望著他:「這個問題有這麼大的殺傷力嗎?」
他澀澀一笑:「大概有。我們不是都已經說好了嗎?為什麼還這樣問?」
「因為你看起來對和我結婚興趣缺缺。」
「是嗎?」
秦亞點點頭,嘲弄地笑了笑:「你應該比我清楚。」
「你也沒對我們的婚姻表示多大的興致。」
「那是因為你。」
杜辛再度在紅燈前踩下煞車,有些浮躁地望著前方:「你愛我嗎?」
「我然何必嫁給你?」答案和小張一模一樣。
他聳聳肩:「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有,我可以問你同樣的問題。」
「我會給你同樣的答案。」
這像是一對即將步入結婚禮堂的情侶所說的對話嗎?
她突然對這一切感到迷惑、茫然和厭倦。望著他俊朗的側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將要與他共度一生,他們雙方的條件都相當吻合,他們會是一對「合適」的夫妻,可是……
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每天都有無數對新人結婚,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她這樣的困擾?
小樓的話在這時突然躍進她的腦海:「既然你沒有他也不會怎麼樣,為什麼不離開他?為什麼不去找一個你真正愛的人?」
為什麼不去找個真正愛的人?因為她看過太多愛得轟轟烈烈而結婚,卻在離婚時彷彿陌路的人,那種深切的悲哀,彷彿否定了自己生命的某一個部份!
她也夢過,傾盡所有,深深地愛著一個男人;可是他們仍分開了,至今從來沒有彼此的消息,那種刻骨銘心、椎心刺骨的疼痛,險些讓她活不下去!
她不要再來一次,不要再嘗試一次!
她愛杜辛,是那種平靜無波之愛、夫妻之愛,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會受到傷害的愛。
她會嫁給杜辛,但她絕不會嫁給她的初戀情人,因為不會幸福,她非常地篤定!
可是現在?她一直以為他和她的想法一樣,現在卻無法那麼肯定。
「或許我們應該再考慮一下。」他突然平靜地開口車子已停在仁愛路上,對面便是何香芸的店。
秦亞望著他,他抽著煙,表情象深思著什麼似的,「我不太確定我能不能給你幸福。」
「何不說你不確定到底愛不愛我?肯不肯踏入結婚禮堂?」她冷笑。
他沉默,何香芸的店燈火通明,看得到他的父親正在和何香芸說話。
他伏在方向盤上:「不是這樣的,你我心裡都明白,太明白彼此要的是什麼,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地方不對勁,或許就是太清醒了。」
「為什麼不說你根本沒打算放棄你的浪子生涯?為什麼不說你根本希望繼續過那種在床第之間風流的日子?還是突然得了戀童症?」
「秦亞!」
她一愣,深呼吸的同時,在心中默數了十下,終於將脫軌的情緒平靜下來:「對不起。」
杜辛歎了口氣:「是我不對,算了!我們過去吧!」
「不用了,何必呢?」她悲哀地笑了笑:「我不想強迫你,你也不欠我什麼。既然不想結婚就算了,兩個人勉強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他不說話,只是一直吸煙,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
「我先回去了。」
「等等,我送你。」
「不必了!」她強忍住痛楚的情緒逕自打開門下車。
「秦亞!」他追了出來:「不要這樣。」
她只是沉默著,猛力搖搖頭往對街走去。
「不要再過來了!」她驀然爆出咆哮:「我已經夠有風度了!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杜辛潰然地停在原地,望著她沒命似的往對街奔去:「秦亞!」他大驚,又追了上去:「危險!」
一輛私家轎車以恐怖的速度衝向她,她什麼也沒看見……
緊急煞車的聲音尖銳刺耳地傳來……
「秦亞……」
一道紫色的光線突然閃耀地衝向她,她還來不及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已過去!
***
那彷彿是黑白影片中的慢動作,她睜著眼,那團淡紫色的光影——她的女兒,衝向那個女人,將她推上安全島,而車子飛馳而過……
她掩住唇,卻掩不住那自心底發出悲痛恐懼的尖叫聲——她的女兒……
***
他無法動彈,那道紫色,那團紫色的光影曾在他的夢中輕輕地、溫柔地哭泣……
那是小雨,那個精靈,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小雨,在他的夢裡哭泣的小雨……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也都太遲了!
他彷彿聽見夢破碎的聲音,在那一瞬間,心狠狠地被輾過……輾碎……不復蹤影……
***
「不要啊!」他狂吼——奔向他們,奔向那道紫色的光芒,妖妖尖叫著飛去……
輪胎刺鼻的燒焦味飄在空氣之中……
「不要啊!」他哭吼著,車子撞上安全島,紫色已然消失。
十年前,他們在車子前出現;十年之後,她在車子前消失。
他站在那裡,時間彷彿停頓下來,所有的車子都停了,何香芸心神俱裂的尖叫聲迴盪在空氣之中。
他輕輕蹲下來,地上有淡紫色的粉末,沒有神采,沒有光芒……
「怎麼了?怎麼可以這樣……」他哭了,淚水滴在粉末上,化為一注小小紫色的水影。
何飛雨——消失了。
有沒有聽見夢的羽翼在夜裡鼓動的聲音?
輕輕地、細細地,彷彿害羞的妖精;
當你或你學著更成熟、更世故、更適應社會的同時,
有沒有在心裡留一片小上的天空,
任夢想在其中放肆地翻飛?
學著和孩子似地,
快樂地歡笑?
在夢想中飛翔
快樂地——織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