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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蟬西樓思 第九章 碎玉軒 作者:無宴
    「從寒,過來!」身後又是一聲沉喝,正是毓秀山莊莊主師遠淮,許是看到小閣樓上燈火未滅,特意上來瞧瞧。

    「爹。」師從寒喚了一聲,有些不情願的走到了父親身邊,又偷偷的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雖然長流面容溫和,從沒有怒容,剛才的語氣著實是將他嚇了一跳。

    師遠淮看了長流半晌,這個孩子一向都是如此,十年前就是這樣,極少說話,極少動怒,少說話,是因為他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去解釋什麼,少動怒則是因為這世上還沒有什麼事能讓他生氣——他溫秀、仁厚,柔和的就好像上天賜予他毓秀山莊的一個神。

    兩年前千泠山的一切,只有他和長流清楚,毓秀山莊自不會揭自己的底,這兩年他在江湖上名聲鵲起、風起雲湧,可是這個人卻安靜的好像半分都沾染不到自己身上——長流,就是有這種安寧的靈氣,連師遠淮也不得不為之震驚。

    「今日碎玉軒來人送帖,碎玉軒近日不太安寧,許是出了什麼大事,他們想請你去一趟,近日便去一次吧。」師遠淮歎息口氣,如今這江湖上哪個不識他師宴卿,大小動事,倒真真是每次都想到這個人,其實幫不幫得上忙在其次,能請動這人一去,便也是種榮耀,與毓秀山莊交情也甚好。「你這一去,興許能免傷一場干戈。」

    「嗯,」長流的眼眸動了動,他抬頭望了望遠方,「聽說碎玉軒死了幾個門生,」他頓了頓,「若是宵小之輩,殺一儆百未嘗不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有些奇怪,那不像是他常年溫柔的神情,兩全齊美的事,畢竟太少了……他有時候當覺得自己太過優柔寡斷。

    師遠淮愣了一下,長流對誰都很好,卻有了些不冷不熱的疏遠,回頭的時候恰看見閣樓上的對聯,他想了又想低低道了句:「流水對明月,不配。」

    不知是否長流聽到了,也低低回了聲:「嗯,不配。」

    師遠淮終是搖搖頭,長歎一聲,步下了樓去,師從寒聽著兩個人打啞謎一頭霧水跟著追了上去,也只聽到了那德高望重的父親,落下的兩個碎字:「癡子……」

    癡子?

    是說……大哥嗎?

    大哥,是癡子?

    他有點想笑,大哥對所有人都非常好,他對很多事都在意,於是反而顯得事事不在意,就好像,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斷了心神,破了平靜,動了想法——他甚至以為,那個人對世人多情到對周圍的人無情——

    這樣一個人,會是癡子?

    他想著又抬頭去看閣樓上的人,在月下,好像會有柔和的微弱的光,他對這湖面靜默,不知在想著什麼,就好像在看湖水裡的月影……就好像,他自認為的不敢抬頭看夜空那明亮的月亮。

    小閣樓的燈火,徹夜未滅。

    它的主人似乎也徹夜未眠。

    師從寒夜半醒來的時候便是看見不遠的燈火依舊通明——

    那個人,還沒有睡下嗎?

    他穿了衣裳,終是忍不住的又跑了過去。

    果然,那個素淨的身影襯著燭火還站在樓上,他站了一夜,想了一夜,不知他在想什麼——

    師從寒突然很想知道他的想法。

    他輕手輕腳步上閣樓,昏暗的燭火一閃一閃,被夜風吹得明暗交錯,那身影立在風中,平白地,令人升起一股淒涼之意。

    是錯覺嗎?

    那一身溫綿華服之下,竟覺得,身已消瘦,人已憔悴,心……已蒙塵。

    「……」師從寒想說什麼,可此情此景一望,竟讓他無法說出一句話,他愣是呆了半晌,「大哥……為誰風骨立中宵?」半晌後問出的竟也是那麼個淒涼的句子。

    長流一驚回神,才發現師從寒站在身後詫異的看著自己,心下有些懊惱,他竟未發覺師從寒是何時上了樓來,他的心神沒有集中在這裡。

    師從寒見他不回答,眼眸也垂下了幾分,一時間整個小樓越發的冷寂了。

    「那位姑娘若知大哥如此對她,定也會開心的……」雖不在,卻有人長相思念,這等事恐是人一生求不得的。

    「不,」長流淡淡道:「她只會叫我滾……」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卻還是下意識的說了。

    師從寒一呆,他自是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會忍心叫眼前這樣一個對你好的男子滾的,他吃驚不小:「我道那姑娘定是溫柔賢淑……」他暗自驚歎。

    「可惜,她不是。」長流有些笑,那笑有些冷,「她不溫柔,也不賢淑,她也不是什麼小姐俠女,她甚至是個……」他說到這裡的時候頓住了,「她殺過人,做過壞事,她並不是個好人……」他的眼中有淡淡的光華,唇角似笑非笑,一直在回憶著什麼:「我對她……很模糊。」

    「很模糊?」師從寒驚訝了一聲,聽長流所言,那個女子顯然並非好人。

    「嗯。」他點點頭,模糊到那十年好似就是轉眼的事,他唯一記得的只是那個暑氣不消卻有些寒冷的夜晚,冰涼的吻,淒楚的眼淚,然後就是她死前那些笑意——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記得這些,為什麼,只記得這些總是令人痛苦的東西,彷彿越不解越痛苦,就記得越深刻——那只是,刻意的,不敢不想去忘記。「我不知道——她是那樣一個——極端的人,我不知道她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為了那些想保護的東西——她……甚至可以去死。」他說到這裡的時候,臉色也不好了起來,甚至有些淒然無助,不過一閃即逝,師從寒沒有看到。

    師從寒有些不敢苟同的搖頭,如此女子,定不是個讓人放心的好姑娘……姑娘家就該溫柔端莊,小心翼翼。

    長流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她沒有什麼優點,也確實算不得好人,其實,我也未必是個好人。」

    「大哥胡說什麼?」師從寒驚叫起來,這個人執雲挽素流雲似水,若不是好人,那什麼樣的人才是好人?他沉默了半會:「大哥,對她是愧疚?」他輕輕問,那些話裡不難聽出某些自責。

    長流一愣:「我——不知道……」許是常年待人習慣了,關心,愧疚還是愛意——他分不清,真的分不清。他側過身子,梨花漫天身後飛過,染了他一身梨花香,乾淨——出塵。

    不知道?師從寒有些詫異,難道連自己喜歡不喜歡一個人都無法判斷?「你認識她多久了?」師從寒看著那梨花發呆,又或者他是看著長流在梨花中那身影發呆。

    「認識……?」長流伸手去接梨花,一朵朵花瓣飛到他手中又從他手中飛走,什麼也留不住——長流長流,無非遙遙,江水之大,四海長流——留不住的終是留不住……「很多年了,可我懂她,興許——只有一日。」那柄冷劍穿胸而過,再被她毫不猶豫親自斷了生路的那刻,他彷彿才真正去懂她——懂她的驕傲,懂她的自尊,懂她的……保護。「她太驕傲,付出的關心太過極端——我要不起……而她要的關心卻容不得半分難堪,半分不妥……我不懂——我給不起……所以,她寧可不要,她非但不要——還……」他沒有說下去,還寧願搭上一條命。

    我今日成全你做一個孝子,成全你這武林的神話,成全你這個聖人——

    這句話就好像一個夢魘,時刻繚繞在心頭揮散不去——

    「你,會做噩夢嗎?」長流突然問了一聲。

    師從寒迷惑搖頭。

    長流微微一笑,迷離又有些虛晃,當真是個執雲挽素的溫漠男子——

    噩夢——十年前,是那個明月一般的妖女,十年後是那句傷人肺腑的話語。

    長歎一聲,恐怕今夜長流是再也不會入眠了,師從寒只好囑咐他萬事小心後退出了小樓——

    人是無情?

    長流的指尖飛花翩躚——不是無情,是未遇到——

    而他遇到之時,卻已經錯過,那是還未開始就結束的感情糾其一生的陰霾,一生的悔恨及痛苦。

    月已下西樓,是不是在這裡……才會離你最近——當年他始終不明瞭的心思,不明瞭的心機……那些小心翼翼,百變偽裝,千方百計對你好的那些……關心。

    「聽月樓頭接太清,依樓聽月最分明……」

    聲音自閣樓上悠悠傳來,有些蒼白,有些思念——

    癡子。

    樓下的師從寒腦中頓然也跳出那麼一個詞來。

    大哥,當真是癡子——一個不懂感情的癡子。

    不懂感情又如何癡心?

    很奇怪的解釋,他覺得這正是理所當然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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