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靖一身清爽的步出機場大廳,熱情迎接他的,是寶島夏日刺目的陽光。
架上太陽眼鏡,淡漠俊容與人群顯得疏離,越是在嘈雜紛擾的環境中,他冷靜如水的氣質便越發出色。
許多妙齡女子經過他身邊時,都忍不住偷瞄他兩眼。
好高哦!
這是司徒靖給人的第一印象。
接著,女人們打量的目光從他的身高,移到他比一般男人更雄壯的胸膛、更粗厚的手臂、更給實的腰腹、更修長的雙腿……再移回他那張看不出一丁點情緒的臉龐。
基本上,他稱不上頂級的大帥哥。可是與生俱來的王者風範及內斂氣質,以及媲美猛男的健美身材,卻使得他在人群中,依舊亮眼得讓人難以忽略他的存在。
跨上計程車,司徒靖念了一串地址,告知司機他的目的地。
「先森,你剛從狗外回來喔?」中年司機操著台灣國語問。
「嗯。」他禮貌性地睜開方才閉上的雙眼。
「阿你素做什麼的啊?」
「……貿易。」司徒靖想了一下才回答。
「素喔,那你很有錢羅?」好直接的問法。
「……」沉默的時間更長,他道:「算是吧!」
計程車司機咧開一口黃牙,發牢騷似的說:「你棉這些有讀蘇的知識分子真好,隨隨便便都能賺到大錢,不像偶棉,作牛作馬了一輩子,連件像樣的西裝也買不起!」
「嗯。」司徒靖維持一貫低調的回答。
而司機先生似乎也不在意他有沒有回答,自顧自的又說下去:「先森,你粉久沒有回來台灣厚?偶跟你講啦……」數十分鐘的車程裡,只聞司機大叔從遠古時代一路道來,其精采的程度,絕不輸給辯論性節目的主持人。
換作是普通乘客,早不耐煩的叫他閉嘴了,但今天坐在後座的偏偏是司徒靖——全宇宙最具耐心的男性。
終於,計程車停在陽明山上一棟別墅前。
司徒靖開門下車,除了車資外,還額外付給司機先生一筆豐厚的小費,慷慨大方得沒話說。
取出藏在門口花器中的鑰匙,他進了門,環顧裡頭由女主人親手打造出來的溫暖氛圍,不由得發出會心一笑。
自從二師弟絕硯娶了巴黎這位如花美眷,他的屋子有人氣多了。
找到客房,稍事整理後,司徒靖端了一杯溫開水,來到二樓陽台,望著窗外優美的山景,不由得出神。
他是個遭父母遺棄的孤兒,師父打從他襁褓時就收養了他,還傳授給他畢生絕學,讓他無論是在知識、武藝方面,皆十分出色。
靠著師父的引薦,和自己的力爭上游,不出十五歲,他已成為名氣響噹噹的跨國間諜。
工作十幾年來,他從不喊累,也不認為快速累積的財富有任何意義,直到前陣子,三位師弟陸續覓得美嬌娘後,一股油然而生的孤獨感便攻佔了他的心。
師父所收的四位弟子之中,他排行老大。他們四人一起跟著師父習文練武少說有二十年,感情之深厚,自是不在話下。
這次,他奉命暗中調停歐洲兩小國的內部紛爭,完成任務之後,心想也該是放下間諜身份的時候了,於是他毅然決然的向上級請辭,打算就此展開單純從商的生活。
哪曉得,當他決定著手規劃新工作,先飛來台灣和師弟們碰面時,才得知身陷愛河的三個大男人,卻很不講義氣的分別和愛人出國旅遊了,害得他只能守在絕硯的大房子,獨自品嚐滿室的落寞。
唉!他這個大師兄真失敗!
他收起鬱悶的心情,正準備離開陽台時,忽然,街道上有抹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名戴著米老鼠面具的小女孩,正挨家挨戶的推銷牛奶。
雖然距離太遠,他聽不出她說了些什麼,可她說學作唱、比手劃腳的誇張動作,卻像極了馬戲團的表演人員!
不自覺地,司徒靖被她逗出了幾許笑意。
好可愛的小女孩!
她約莫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吧?頂著大太陽,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不會太累了嗎?
眼見被她取悅得極為開心的一家人,仍然拒絕訂購她推銷的牛奶,小女孩敬業的朝他們深深一鞠躬,等到大門關上了,才垮下瘦弱的雙肩。
司徒靖看得有點兒不忍心了,猜想她一定很沮喪。
豈知,小女孩隨即又挺起身子,向天空大喊了三聲「咕芭爹」後,再度踩上淑女型的腳踏車,信心十足地往別戶人家去按門鈐。
嘴角笑意渲染開來,這一幕陽光下的米老鼠女孩,已然在他心上烙下痕跡。
叮叮叮——叮叮叮——半個鐘頭過去,換絕硯家的門鈴響了。
司徒靖從筆記型電腦的屏幕移開視線,從容的走下樓梯,暗忖著門外按鈐的人,可能會是那名推銷牛奶的小女孩。
拉開門,果然——
「先生,請問你要訂購××農場出產的新鮮羊奶嗎?」
一張特大號的米老鼠臉赫然出現在眼前。
他不語,和小女孩露在外面的靈活大眼對望。
「呃……」她倒退了兩步。哇,這男人又高又壯,身體幾乎把整座門都填滿了耶!
一時之間,她不確定她是要繼續推銷,還是趕快落跑比較保險。
畢竟孔武有力的男人是很具威脅性的,如果她不小心說錯話,他咻的一拳打過來,她這條小命肯定不保!
「呃……呃……」
按鈴的小人兒杵在那兒老半天,呃個不停。
司徒靖倚在門邊,倒也很沉得住氣,不急著催她。
「那個!」米老鼠女孩猛地抬頭,黑白分明的大眼克服恐懼,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們農場的羊奶保證好喝,沒有腥味,訂購兩個月再送半個月,如不滿意,隨時可以退貨。」
「嗯。」
嗯是什麼意思?她呆呆的看他,脖子呈現九十度的仰角。
司徒靖指指她手上的羊奶,「不是要賣嗎?」
直到她真正站在他面前,他才驚覺,她比預期中的還要瘦小,她的身高甚至不及他的肩膀哩!
「對、對呀!」其實……其實他好像也沒有那麼可怕啦!
他釋放出來的善意,小女孩接收到了,她努力的把羊奶罐舉高,好讓他看清楚上面的標誌。「我們的羊奶經過認證,營養健康有保障,小孩喝了長得快,老人喝了活得久,一般人喝了更健康!」
「嗯。」
又嗯,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斗大的汗珠自面具邊緣不斷滴下,小女孩尷尬地搔搔腦後編成一束的長辮子,感覺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呃……你好像不太需要喝羊奶,我……我不打擾了,再見。」
「等等!」司徒靖叫住她轉身欲離去的腳步,再問了一次,「不是要賣嗎?」
圓圓大眼眨了眨,傻乎乎的反問:「你要買?」
他點頭。
小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狐疑的瞄瞄他,忍不住多問了句:「先生,我的面具是不是嚇到你了?」他的表情好怪。
黝黑臉龐浮起淡淡的紅暈,若不仔細看,很難察覺。「不是,我……只是不太會講話。」
間諜的工作相當沉悶,長年出任務,他甚少動用到嘴巴,再加上天性木訥,不擅與陌生人談話,所以他時常給人冷漠的錯覺。
她恍然大悟的跳起來,雙手擊掌,高興的追問:「那你是真的要買羊奶羅?」
「對。」仍是一貫簡潔有力的回答。
「噢耶!」小女孩手舞足蹈的在原地轉圈,超級興奮的從車籃中抽出客戶登記簿,交到他手上。「麻煩你填一填資料。」
「好。」司徒靖拿起原字筆,不意瞥見她明明被大太陽烤得快燒焦,卻把外套往身上緊裹的蠢模樣。
「哈哈!」察覺他在看她,小女孩乾笑,解釋道:「紫外線太強,我怕曬黑啦!」
他遲疑半晌,然後緩緩的說:「你進來坐,我倒杯冰水給你喝。」
「可以嗎?」她的雙眼發亮,一雙小腳早已出賣主人,大大方方越過他,竄進冷氣開放的涼爽空間。
擔心她會害怕他是壞人,司徒靖並未關上大門,就逕自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瓶運動飲料遞給她。
「謝謝。」她開開心心的扭開瓶蓋,落坐在舒適豪華的長沙發上。
這位先生話不多,人倒挺好的呢!
她偏頭側睨他正在填寫表格的面容,對他魁梧身材的恐懼感瞬間消失了。
「先生,你剛搬來啊?」
「嗯。」
「你是跟前個住戶買這棟房子的嗎?」
「不是。」
「透過房屋仲介?」
「不是。」
細薄小巧的紅唇努了努,「你是不是覺得我一直問你問題很嗦?」
司徒靖抬眸,瞧見她孩子氣的動作,難得的綻放俊朗笑容。「不會,我喜歡聽別人講話。」
大多時候,安靜的他是最佳的傾聽者。
「是哦。」小女孩推推面具,對這種天生寡言的人深表同情。
她只要超過五分鐘不講話,整個人就難過得快要死翹翹!
「嗯。」
「對了。」小女孩想到一件事。「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吳憂,大家都叫我小憂,以後請多多指教羅!」
「小憂?」司徒靖低沉地念出她的名字。
「對啊,不要忘記喔!」她站起來伸伸懶腰,開始跟他聊起社區內的八卦。「跟你說唷,之前住在這裡的男人啊,長得好凶、好可怕,我原本還以為他是黑社會的大壞蛋咧!」
「嗯?」這次的嗯高了八度。
硯長得很凶、很可怕嗎?不會吧?多少女人都愛死了他的酷勁,寧願冒著被凍死的危險主動接近他耶!!小憂沒聽出司徒靖的口氣有何不同,反正他不喜歡說話,只會嗯。
「沒想到呀,去年有一個女人住進了這裡,黑社會老大不但沒有打她,反而很寵愛她,真是跌破了大家的眼鏡!」
大家?附近有這麼多人都在默默關心硯,太感動了!
「我猜黑社會老大會轉型成功,一定是因為那女人長得無比漂亮,心腸又特好的關係!」她陶醉的幻想著,繼而自言自語道:「不曉得那女人最後有沒有嫁給他?」
「有。」
不是嗯?小憂掏掏耳朵,驚詫的接口,「有?」
振筆疾書的動作暫停,他緩慢的回答:「嗯,他們前年年初結婚,現在已經有一個兩歲的女兒了。」
小絕愛完全承襲了母親的好容貌,深得絕硯及其他叔叔伯伯們的喜愛。
「你怎麼知道?」
「他們是我的朋友,房子是他們借我住的。」
硯要是聽到小憂剛剛說的話,肯定會氣到跳腳吧?
一想到這個,笑意便悄悄溜出嘴角。
小憂瞪著他的笑,有片刻的恍惚。
天!沒有人告訴他不能隨便對女孩子亂笑嗎?他不笑則已,一笑起來就讓她的心劈里啪啦地燃起火花!好奇妙的感覺!
「咳咳。」清清喉嚨,她趕緊別開眼說:「對不起,我不是說你朋友不好喔,我是稱讚他很疼老婆啦!」
但願他不會把她的話轉述給黑社會老大聽,否則哪天她突然橫死街頭,大概也不是太意外的事情了。
「我瞭解。」司徒靖將簿子交還給她。「我不會住得太久,先跟你訂兩個月。」
「出錢的是老大,你說什麼都行!」她低頭瀏覽他的個人資料,大眼兒笑瞇成一條縫。太好了,又有獎金可拿啦!
咦?他說兩個月?他至少會住兩個月嗎?
一對黑眼珠轉了轉,又嚷嚷著:「司徒先生,你既然訂了能填飽肚子的物質糧食,也應該考慮訂一份充實腦袋的精神糧食才對啊!閱讀××日報,能讓您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旁徵博引、鑒往知來……總之最好處多多,不訂可惜!」
耳膜被她的大嗓門震得嗡嗡作響,司徒靖敏銳的問:「你還推銷報紙?」
「對呀,附近的報紙、羊奶,全部都是我在推銷兼發送的唷!」她拍著胸脯,自豪的說。
神情複雜地盯著她小小的臉蛋、小小的身子,司徒靖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疼。
年紀輕輕,她為何要身兼這麼多的工作?家境困難嗎?
小憂留意到他憐憫的目光,立即正色道:「司徒先生,你不用同情我,我二十歲了,自己打工賺取學費很正常。」
她二十歲了?!
他大吃一驚,不太敢相信。
米老鼠面具遮住了她的容貌,使他無法從她臉上看出她的實際歲數,可瞧她的發育、聽她說話的方式,都不像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女!
「長不高、吃不胖又不是我的錯,人家真的二十歲了啦!」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小憂嘟嘴抗議。
「嗯。」司徒靖頷首,對她改投以讚賞的眼神。
不矯柔做作的裝可憐博取同情,而是理直氣壯的為自個兒的學費負起全責,她的傲氣令人激賞。
不過……她真的太瘦、太小了!
「那你要訂報紙嗎?」
「嗯。」
還嗯啊,小憂好氣又好笑的翻翻白眼,調侃他說:「司徒大哥,你不太會講話的情況有點嚴重耶!你十句話裡有九句都是嗯啊嗯啊的,跟氣管有毛病的人一模一樣!」
俊臉微紅,一時半刻間,司徒靖真不知該回她些什麼。
她擺擺手,淘氣的笑了。「呵呵,別介意,跟你開玩笑的啦!」
「嗯……」嗯的聲音習慣地又要冒出,他想起她打趣的話語,猛地將尾音嚥下喉嚨,但卻顯得更奇怪,惹來小憂一陣笑。
看著小憂高興的樣子,他的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
「司徒大哥,你好可愛!」她拍拍他的肩膀,打從心底喜歡這個新朋友。
可愛?司徒靖差點跌下沙發。
五歲以後,就再沒有人稱讚過他可愛了,他給人的印象總是老成、世故那一類的,小憂居然說他可愛?
究竟是誰比較可愛呢?他實在是哭笑不得!
「好啦,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她抄起桌上的簿子,向他確認,「一份報紙、一份羊奶,都訂兩個月?」
「沒錯。」他不敢再嗯了。
瞧他認真的!小憂憋住笑,一面戴上鴨舌帽朝外走,一面說:「我晚上還要去夜市擺地攤,不能多待了,希望有機會再和你聊天!」
「好。」送走她纖細卻又充滿活力的背影,司徒靖的心再次莫名揪緊。
她打工的時間長得離譜,莫怪她胖不起來。
搖搖頭,他對自己過度氾濫的同情感到不解,只能說是小憂太惹人憐愛了吧!
「我回來羅!」朝著空無一人的狹窄空間大叫,小憂走進屋內,迎面而來的是積壓了一整天的熱騰暑氣。
打開古董級的小電扇,扇葉啪達啪達的轉動,卻怎麼也轉不走陳年老屋中的嗆鼻霉味。
但小憂卻不介意,她將大門鎖緊,哼著歌兒,從小冰箱裡拿出一把青菜、一顆雞蛋,再配上份量不多的麵條,滿心歡喜的準備她的晚餐。
鈴——鈴——突然,舊到不能再舊的電話機發出聲響。
「耶?這時間誰會打電話給我啊?」放下菜刀,她自言自語著,接起電話,「喂?!找誰?」
「是吳憂小姐嗎?」電話那頭傳來一道甜美的聲音。
「我是,你哪位?」
「您好,我是××銀行的……」
甜美的聲音不再悅耳,小憂只覺得她是地獄派來的催命使者。
「你放心,過兩天我就會把錢匯進去了。」咬著筆蓋,她在日曆的某一天劃下一個大大的叉。
對方又說了一連串的話,她無力的聽著,末了更洩氣的掛掉電話。
這是近兩個月以來,第幾次被銀行催繳貸款了?她不想數,也不敢數!
一般學生的行事歷上,記載的都是哪一天要去Party、哪一天要去Shopping,而她呢?小憂苦笑,密密麻麻的記號,淨是繳款的日子!
回頭繼續去煮麵,她的心情變得好沉重。
國中時期,原本家境不錯的她,因父母玩股票,不僅玩垮了家產,還欠下一屁股的債。
不多久,她爸爸酗酒死了,媽媽拋下大筆債務跟人跑了,那年,她才正要升高中。
靠著政府提供的就學貸款、清寒獎助學金,她以異常優秀的成績,念高中、上大學;父母留下來的龐大債務,則以早上送報、送羊奶,晚上到夜市擺地攤、回家做手工的微薄薪水償還。
困頓的生活擊不垮她,最難熬的日子,她都咬牙撐過去了,現在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對!她得堅強一點!
甩掉煩惱、丟開不悅、小憂撈起香噴噴的麵條,興奮的想,明年此時,她就要畢業了!
結束學生生涯,想找一份薪資較好的工作就比較容易,她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嘿喲,開動!」揮汗如兩地吃著清淡的湯麵,腳邊堆成一座小山的手工飾品,統統是等會兒要拿到夜市去賣的商品。
老天不曾虧待她,比起那些四肢殘疾、腦袋發展不健全的孩子,她卻擁有一雙萬能的巧手。
她一再告誡自己,不必因身處逆境而恐懼,要永遠保持著積極樂觀的想法,好讓未來的每一天,都成為陽光燦爛的大晴天!
誰教她名喚吳憂!
當初祖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時,就是希望她這一輩子快快樂樂,沒有憂愁,她不能辜負了他們老人家的美意,「吳憂,加油加油哦!」她高舉雙手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