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凜冽寒風中,一隊士兵吃力地推著沉重的糧車,艱難地行進在山路上。
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士兵們卻一個個累得大汗淋漓,不難想見他們趕路之辛苦。
「將軍,要不要停下休息一會兒?」拾兒策馬從隊伍後面趕上來,低聲問道。
「不行。」衛昭搖搖頭,眼中雖也有不忍之色,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堅定。
「你看這天色。」他指了指頭上暗沉沉的鉛灰色天空,陰鬱的顏色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惡劣天氣。「今天必有一場大風雪,下雪之前,咱們若不能及時趕到營地,非被困在路上不可。這樣的天氣,難道讓營中的弟兄們挨餓麼?」
「……」拾兒沒出聲,口唇微動,似是無聲地咒罵了幾句,終於還是忍不住罵了出來。「這見鬼的天氣!這見鬼的長官!」
衛昭苦笑了一下,他知道拾兒想罵的是誰。冬日天寒,軍中糧草消耗得快,而按期早應抵達的糧車卻遲遲不至,眼看營中的存糧已不足半月之用。霍炎派他到連州調撥軍糧,限令十日內必須返回,日子雖然限得不寬,來回一趟也儘夠了。誰知道駐守連州的車騎將軍周挺卻推三阻四,辦事遲緩,足足耽擱了三四天才調足糧草,這樣一來,返程的日子便緊得很了。
來時空手,回時載重,偏偏又儘是頂風前進,路上走得異常辛苦。一行人早行晚歇,星夜兼程,苦苦趕了數日的路,眼看著還有一天就能回營,竟然又要趕上一場大風雪。
算來今天已是第十日,如果真被大雪阻在路上誤了歸期,違限之罪暫且不論,武衛軍全軍上下便要絕糧,那才真的是要命了。
拾兒雖然性情衝動,又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恨恨地低聲罵了幾句,又撥轉馬頭回隊尾押陣,一邊大聲呼喝著催促士兵盡快趕路。見一名士兵腳下一滑,糧車輪子陷進了溝中,索性跳下馬幫他推了上來。
「兄弟,辛苦你們了。」拾兒一直幫那士兵把糧車推上一個小坡,才鬆手道。
那膚色黧黑的士兵憨然一笑,「你們也辛苦。」語中並無抱怨之意。
拾兒心下一酸,眼睛竟有些澀澀的。見前方衛昭的坐騎也正空著,不知他也去幫誰推車,越發覺得不是滋味。
這一路兼程緊趕,人手不足,衛昭將士兵們分做了兩班,輪流推車和騎馬押運,才勉強可有點喘息的機會。他自己卻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不停地前後奔走,探查道路,連晚上都無法好生安睡,總是替疲倦不堪的士兵守夜。這一趟下來,原本就單薄清瘦的身形又消瘦了幾分。
又走了一會兒,前方到了青龍山口。只要穿過這一道山谷,後面便再無山路,儘是坦途了。
士兵們心中剛剛一喜,覺得眼看著曙光在望,衛昭卻突然勒住了馬,舉手示意隊伍停止前進,小心戒備。
「怎麼了?」拾兒匆匆趕上來,「前面有埋伏?」
「現在還不知道。」衛昭雙眉微蹙,「但前面的地勢最利伏擊,最好先去查看一下。」
這一段山谷地勢險要,易攻難守,原是兵家大忌之地。如果不是限期緊迫,他本不會走這條路的。
「我去看看。」
拾兒話音剛落,山口處驟然響起一聲呼嘯,兩隊黑衣大漢自山谷兩側的山頭上轟然湧出,個個勁裝結束,背插長刀,手中卻都持著弓箭,此時長箭俱已在弦,寒光閃閃的箭尖對準了他們,竟是隨時準備攻擊。
驟遇變故,衛昭卻絲毫不見慌亂,左手一揮,身後的隊伍已自動收縮集合,迅速結成圓形陣式,將糧車團團護在中央,步兵在內,騎兵在外,也各自擎出了自己的兵刃,嚴陣以待。
但隨著谷中湧出的黑衣人越來越多,衛昭的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對方以逸待勞,人數又是己方的兩倍,自己的士兵已疲憊不堪,體力上先已輸了一籌,再加上以寡敵眾,勝算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看對方分明是有備而來,顯然對此役志在必得,今日之勢,絕非力戰不屈便能應付得下,而自己守護的這一批糧草,卻是絕不能落到別人手裡的。
「是什麼人?」拾兒又驚又怒地問道。
「這還用問麼?」衛昭輕輕一歎,毫不意外地看著一個高大挺拔的黑衣身影自一側的山頂緩緩馳出,氣勢仍是如上次一般無二的睥睨天下。
光天化日之下,敢公然打劫官軍糧草的,除了河朔之狼還會有誰?
「居然又是你們?」雷聿居高臨下地望著兩人,唇邊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這一次,倒可以看看你們的勇氣和身手了。只是眼下形勢如此,你們難道還想頑抗麼?」
衛昭淡淡一笑。「看閣下今日的陣仗,顯然對這批糧草勢在必得,莫非你們的山寨又斷糧了?」
見雷聿的臉色微微一沉,衛昭知道自己的話問到了點子上。雷聿不斷收容百姓,連雲山寨中人口日多,糧草短缺是必然之勢。冬季糧草轉運困難,供給時有不足,連東齊的守軍都會缺糧,強盜的山寨就更加難免了。
「斷糧怕什麼?自然有人給我們供應。」雷聿眼中有譏諷的笑意一閃而過,「否則我又怎麼會在這裡?」
衛昭雙眉微揚,隱隱聽出他話中別有深意。這一點,他心中早覺得有些不對了——這次的調糧本不在計劃之中,返程的日期更是臨時才決定,他們一路上日夜兼程,一直未按站頭歇宿,雷聿本不該對他們的行蹤瞭解得那麼清楚的。
一陣凜冽的寒風尖厲地呼嘯著襲來,割面如刀。
衛昭心中的寒意卻比北風更甚。
他緊緊地握住韁繩,修長的手指因為用力,指間的關節隱隱泛白。
看到衛昭輕輕一笑,臉上的神色平靜逾恆,素白的容顏卻清寒如水,眼中的光芒更是亮得耀眼,拾兒心裡一震,知道生性平和的將軍已動了真怒。
因此,對於衛昭低聲傳下的命令,他雖然驚得睜大了眼睛,卻連問都沒多問一句,立刻乖乖地遵照執行,沒敢打半分折扣。
「雷聿,今日的形勢,你確實佔了十足的上風。」衛昭淡淡掃一眼周圍的伏兵,從容不迫地緩緩道:「可是要我把糧草拱手相讓,那亦是絕不可能的事。」
「你們還真的要動手麼?」雷聿瞟一眼人數與氣勢均明顯處於劣勢的東齊士兵,笑道,「我們以逸待勞,你們遠來疲憊,人數上又是以寡敵眾,這樣失盡天時地利人和的一場仗,你覺得能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衛昭微微一笑,挑眉望向山頂的雷聿,「但有一件事我卻敢肯定——你或許可以把我們的命都留在這裡,可是這糧草,你卻休想拿到半點。」
「是嗎?」雷聿不以為意地縱聲長笑,「我倒想看看你有什麼辦法能守得住!」
衛昭靜靜地凝視著大笑的雷聿,一言不發地取下背後的射日弓,拈一支拾兒遞上的長箭,弦聲響處,一支長箭如飛火流星般電射而出,去勢宛若驚雷,迅急無比。
這一箭卻非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百步之外的一棵大樹。只見長箭中的,轟的一聲,那棵樹竟熊熊燃燒了起來,火勢竟是異常猛烈,幾乎只在瞬息之間,整棵大樹都已被飛騰的烈焰包圍在中間。
雷聿心中微微一凜。他早看見衛昭拿起的是一支火箭,卻不料那並非尋常火箭,竟有如此驚人的威力。
「我不必守。」衛昭一字字道,「只要有弓箭在手,我敢保證,定能教這百餘車糧草盡數化為灰燼,不會有一分一毫落到你手裡。」
他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並不算冷肅,語氣更平靜得一如往常,波瀾不驚。但看著他眼中沉靜的光芒,竟無人敢懷疑這話不是真的。
「……你真的會這麼做?」雷聿沉默了片刻,道,「燒了糧草,你一樣逃不了軍法處分。」
「也不會比丟失糧草處分更重,不是麼?」衛昭淡然笑道,「左右是空手而歸,我又何必便宜了你!」
「所以你選擇玉石俱焚?」
「如果真的到了玉石俱焚這一步,那也不是我的選擇,而是你的。」
雷聿的臉色倏地一沉。「如果放下糧草,我保證,你們都可以毫髮無傷地平安離開。但是你若燒了糧草,你們今天所有的人,都會留在這裡為它陪葬。」
「不只是我們吧?」衛昭揚眉輕笑,「你們也一樣要付出代價。」
見對手笑得雲淡風輕,悠然自若,全沒把生死放在心上,自然更渾不在意自己的威脅,雷聿微微慍怒之餘,心中也不覺有些佩服——看這丰神如玉的清秀男子彷彿文弱無能,卻不道竟有如此驚人的箭術,如此決絕的手段,更有強敵在側仍言笑自若的氣度,以及漠視生死的胸襟。
這人是誰?!
他第一次對這個陌生的男子生出極大的興趣。
「憑著你這一句話,幾支箭,便想讓我就此罷手麼?」話已說完,雷聿才發現自己的氣勢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弱了。
「自然不是。我要求的,只是一個公平的機會。」衛昭信手撥一下弓弦,錚然輕響中,他微笑著回望山頭的對手,「咱們兩人不妨公平地較量一番。我若輸了,這些糧草任你拿走。」
「你若贏了呢?」
「那就請閣下承讓一步。半月之內,我必定還你一批糧草。只不過,也一樣要你憑本事去取。」
好大的口氣!邊地苦寒,糧草短缺,連武衛軍自己的用度都嫌不足。短短的半個月時間,他到哪裡去變出一大批糧草?
「……」短暫地沉默了片刻,雷聿才開口道,「你憑什麼讓我相信你的承諾?」
「什麼也沒有。」衛昭攤攤手,神情坦然地展顏一笑。「能做擔保的,也只有我這個人了。你可願意相信我麼?」
……
空氣中彷彿出現了短暫的凝固。雙方的所有士兵都屏息地等待著雷聿的回答。
假若他說一個『不』字,一場兩敗俱傷的大戰便勢不可免。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雷聿才緩緩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