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一年,蔚心還是懵懂的年紀,她愛詩書卻更愛玩耍,只要一到了放課的時間,她總是走到廚房的坑邊抱起了小貓,唱著歌兒走來走去。
不知道是誰提議要出去玩的?也不知道是誰領的頭說要爬樹,反正她都跟。
丁家來往的都是些頗有地位的生意人,當然敢來到她家將她拉出去的,也都是那些家世很好的孩子。
於是在孩子們的吆喝之下,她也跟著學會的打起了陀螺,爬起了樹,而且還玩得不亦樂乎。
那一天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又爬上了樹,接著她就不肯下來了。
她愛極了遠眺青山綠水,愛極了清風撫面的滋味,底下的孩子們玩得喘呼呼的,她則輕輕鬆鬆地坐在樹幹上,表情比那些孩子還快樂。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亦如她永遠難忘接下來發生的事。
那時,突然她的身子震顫了下。
原來堅固的樹幹發出了輕微的碎裂聲響,開始往下傾斜。
「啊──」她當場沒了血色,驚慌地想要爬回去抱住母干。
可是她不叫還好,這一叫好像更用力了,順著她驚慌的動作,樹幹啪地應聲折斷。
「啊──」她尖叫了起來。
她整個人晃呀晃,就懸在對折成兩半的枝幹上,隨著她的體重正一點一點的往下掉。
見狀,底下的孩子們全慌了,紛紛圍過來觀看。其中有人陪著她一起大喊救命,有人嚷著要她跳下來,總比摔死得好,還有人趕緊跑去討救命,更有人哭了出來。場面頓時混亂成一團。
不久,必必剝剝的碎裂聲響起,樹幹似乎再也承受不了她的重量似的就要折斷,讓她整個身子震了下。
她抬眼一看,「啊──」孩子們也陪她一同尖叫。
說時遲,那時快,瞬間一道人影從半空中掠過。
等那道黑影再度落回地面時,手裡已牢牢的抱住一具身軀。
「蔚心,嚇死我了!」同伴們拍著胸口。
一聽見聲音,蔚心緊閉的眼眸這才張開。
「我沒死?」她歡呼一聲,漾開了笑臉。
「要不是我,你早就完蛋了。」一道男聲沒好氣的說道。
蔚心聽了抬起臉,一對黑亮的星眸正盯著她,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正躺在這個人的懷裡。
「謝謝你。」她囁嚅地說。
「不客氣,你的家人呢?」
她還沒回答,同伴們便爭相地替她說出問題,連她幾歲,家住哪兒都說得一清二楚。
「放任你們這麼玩耍,卻沒有人在旁邊看顧,真不應該。我去告訴你們的爹。」
他這一說,孩子們全叫了出來。
「我們是偷跑出來玩的!」大家拉著他的衣角求饒。
「我保證我以後再也不會爬樹了。」她也緊張地趕緊對天發誓。
「真的?」
「真的。」小腦袋紛紛肯定的點著。
「好,相信你們一次。下一次再被我抓著了,我可是會押著你們回家的。」
「謝謝大哥哥……」
那日大家歡呼的聲音依然響在她耳畔,他講話的聲調也深深烙進她的心,只是不知道怎麼搞的,事後她一直回想不起他的臉,只有當時記憶的情景仍抹不去。
當然,她以後也不敢再爬樹了。而那模糊的人影就此刻劃在她的心中。
就這樣又過了兩年。
兩人再次相逢的場景,竟然是她差點賠掉小命,甚至連他的性命也差點一起賠進去。
那一年再差三個月她就及笄十五,趁著爹娘不在的時候,她拉著小梅一塊兒到街上逛逛。
逛著逛著,她忽然嚷著要去看龍母,原來江都城每一年的重頭戲就是賽龍母,而爭奇鬥妍的龍母就成了比賽前最熱門的話題。
也許她今生注定與水無緣,才會這麼倒楣。別人看龍母看得興高采烈,樂而忘返的,她呢,則是看得樂極生悲,差點與世長辭。
她沒想到接連幾天的大雨,江邊的泥土又濕又滑,一個不小心,她整個人就滑落到江裡。
她從來不知道水那麼急、那麼快。落水的剎那間她看見江邊的人亂成了一團,而才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經被水沖得老遠。
她永遠記得當時的絕望跟寒冷,以為自己從此回不來了。
結果冒出水面,把她從水裡托起來的是那個她記憶中模糊的人影。
她是怎麼上岸的?至今回想起來她腦袋裡依然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她吃了不少水,只記得她睜眼時,一張滿是血的臉就湊在她眼前瞧著她。
「沒事了,沒事了。」她記得他這麼說。
他不關心自己的傷勢,反而關心起她來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覺得你有點面熟?」
她哭得都啞了,好不容易才報出自己的名字。
「呀,原來是你,小丁香,你可真會惹麻煩。」他笑著說。
小丁香這小名挺不錯的,她當時這麼覺得。
「你還記得我嗎?小丁香,當年你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也是我抱著你的。」
原來是他!
「我是成哥……」
接下來他說了許多,而她根本就沒聽進去,只是很擔心的看著他的臉。
後來……後來怎麼了……她全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一張臉佔據了她整個心思,怵目驚心到現在,而他說笑的臉孔變得愈來愈模糊。
倒是後來他提議要她嫁給他,她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的事情讓她印象深刻,因為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報他的救命之恩。
「唉!」拉回了現實,她又頭疼了起來。「我該怎麼辦?」愈回想就愈覺得對不起成哥,愈回想就愈覺得自己太不應該了。
她的良心愈來愈不安了。
難怪小梅會罵她,難怪小梅一聽說她要退婚比她還熱心。小梅雖然嘴裡什麼都沒說,是不是也覺得她很不應該呢?
或許她該跟杜力臣談談。
不,她應該先把成哥找回來。
如果找回了成哥,她就告訴他,她……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欠成哥的大恩大德,只要有機會,她一定會奉還。
於是,蔚心開始認真的托人找成哥。
好好的大姑娘竟然托人找個男人,當然引起了注意……
任何人不得未經原作者同意將作品用於商業用途,否則後果自負。
「少爺,又有消息了。」
「說。」
「丁姑娘托人找的成哥,竟然是大家連聽都沒聽過的,咱們要不要幫忙?」
杜力臣眉一皺,自己的未婚妻竟然公開打聽別的男人的下落,他當然關心了。
「她可有說,她為什麼要打聽那個叫成哥的?」
「丁姑娘不肯說,只說她找人有事,有幾件事想跟成哥說。」管家將他得來的消息據實稟報。
杜力臣的眉斂得更緊了。
能跟成哥說的事,為什麼不能跟他說?他可是她的未婚夫。
「還沒有查出那個叫成哥的底細?」
「丁姑娘連對方的長相都說不清楚了,教人怎麼找?」
「啊?」他訝異的轉過臉來。
「丁姑娘只記得對方叫成哥,剩下的一問三不知,這教人怎麼查呢?」
聽到這人對蔚心好像很重要,杜力臣心中起了肝火。
「連對方姓啥名什麼都不知道,她找什麼找?」該不會他們有過一段情?
這念頭讓他一驚,隨即又否定了這想法。
如果蔚心跟對方有過一段情,不會連對方的長相都不清楚,不會連對方姓啥名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他相信蔚心的為人。
「對呀,這叫咱們怎麼幫?」管家附和道。這幾天他暗暗派人跟著了姑娘的委託人,結果是白忙一場。
「天下那麼大,到哪兒去找?她有沒有說是哪裡人?」
「丁姑娘不知道對方是哪裡人。」管家也覺得好笑。
杜力臣的表情更是驚訝不已,惹得管家笑了出來。
少爺的表情好像是……怎麼有這麼糊塗的姑娘咧?
他也是覺得丁姑娘太糊塗了。
「除此之外呢?」
「丁姑娘什麼都沒說。」管家忍住笑聲。
杜力臣只好頭疼的閉上眼睛。
「那她找他做什麼?」那委託人竟然連這樣的案子也吃得下,真是令人佩服。
「丁姑娘沒……」
「我知道她什麼都沒說。」杜力臣一擺手,替管家接下了話。
她可還真行,想教人直接從江都城找起。她知不知道單一個江都城就多少戶人家?
「少爺,咱們要不要表示一下『關切』?」管家趨前暗示道。
現在全城的人都在談「誰是成哥」這個熱門的話題,聽說還有懸賞呢!
不過杜家關切的不是這個懸賞,而是這樣對杜家的聲譽不太好,畢竟這有關男人的顏面。
「不必。」杜力臣深吸了口氣,似乎在平復情緒。
蔚心並沒有錯,至少她是光明正大的在找人,又不是偷偷摸摸的怕人知道,他不必在乎別人怎麼說。
「或許你可以暗示一下那個委託人,人並不在江都城也說不定。」單單一個江都城的範圍太小了,老在這邊瞎摸也不是辦法。
經他這麼一提醒,管家這才想了起來。
「丁姑娘說對方是江都人的口音,這一點她十分肯定。」
「真的?」杜力臣十分驚訝。
想不到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竟然還能記得對方的口音,這點真教人驚訝。
管家也笑了出來。
少爺想的和他的一樣,跟了少爺這麼多年,少爺的表情他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少爺,你當真以後都要住在這兒?」
「嗯。我也是江都人,不住這兒住哪兒?」
「那京城裡的大院呢?」放著不是很可惜?
杜力臣微微一笑,「房子人家又扛不走,有空就回去看看。」他是江都人,還是住江都好。
「說得也是。」管家一臉的婉惜。
少爺說什麼他不敢反駁,不過放著舒服的宅子不住,不是挺可惜的嗎?要不,這地方也得打點得舒適點,更像樣點,全是竹子做的東西看起來多教人心酸,又不是買不起。
「托你的事都辦好了嗎?」
「全都辦好了,整理庭園的園丁一個,廚子兩個,幫手兩個,全照您的吩咐請到了,下個月初就來。」
這麼多人手全是少爺疼惜未來的女主人,凡事不讓她操勞,特別請來供她支使的。
「至於丫鬟就照您的吩咐,到時只要夫人說一聲,要幾個隨她挑。」
「嗯。」他點首。「辛苦你了。」
這個家漸漸有了規模,目前雖然只有一宅一院,但是未來孩子的廳房,該有的別門分院,全都在建設的計畫之中,只是得一樣一樣來。
杜力臣一個人沉思著走,慢慢轉出了庭院。
是什麼樣的男人,讓蔚心急著找他?
他的心裡嗆起了一股酸味。
別看他表面平靜,其實他的心裡正波濤洶湧著,拿在手裡的抄本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滿腦子全是蔚心的影子,讓他哀聲歎氣的又合上了書本。
他打算去找蔚心,不意蔚心正好來了。
「哇!」蔚心瞠大了眼。
怎麼每次她一來,這竹屋看起來就變得愈來愈雅致,愈來愈怡人,像這庭院中就多了好幾株的梅樹,讓她高興的笑開了臉。
「喜歡嗎?」他含笑的問。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悄悄的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喜歡。」她訝異地回過首來,他的出現總會把她嚇一跳。
「難得你今天有空來。我去找了你好多趟,卻每次都撲空,在忙什麼?」他狀似輕鬆地隨便問問。
她馬上扭怩了起來。
「我……我有話要說。」待會兒說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發火?
「正好,我也有話要說。」他要問她,為什麼丁家一點都沒有打算辦喜事的樣子?
「那你先說。」她正好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聽他也有話說,真是讓她求之不得。
他帶著她進屋。
「你們家怎麼沒有辦喜事的樣子?」
她的腳步被門檻絆了下。
這……這……正是她要說的。
怎麼也沒想到他提出的問題正是她想說的,她的腦袋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你又想退婚了?」他突然斂緊了眉,這是他發火的前兆。
「不,不。」幸好她已經習慣他「凶煞」的表情,否則還真會被他嚇住。「我不是要來退婚的,我是有話要告訴你。」
「說!」
他下令似的語氣讓她畏得吞著口水。
他察覺到自己的口氣,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嚨。
「請說。」在軍中威喝慣了,一時之間還改不過來,他趕緊將聲音放軟。
「我……」她想了想,改了口。「如……如果……我不能嫁給你,該怎麼辦?」
她的意思是說她喜歡他,卻不能跟他共結連理,真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時,他能接受嗎?
他霍地站了起來。「你還是想退婚?」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話還沒說完呢!
「不是想退婚,那為什麼不能嫁給我?」說這什麼屁話。
「你不懂!」她急了。
「那就說到我懂為止。」他氣壞地坐下下來。
一聽到她又要退婚,他差點失去了理智,雖說她從頭到尾沒有說過半個字要退婚,但那意義就等同此。
見他緊繃著俊臉,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可是如果她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只怕成哥到時一出現會更複雜,她可是狠了心才來的。
只是,該怎麼跟他說呢?
說她有喜歡的人了,成哥也是她喜歡的人之一,呃……不不不,她直覺不妙地趕緊否定心裡的想法。
真說出來,那成哥還能活嗎?
她偷瞅了眼那張怒氣暗生的冷臉,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說出口。
「你的十指長出來了沒有?」
「我的十指本來就……」她赫然抬頭,發現他早就盯得她不耐煩了。
「為什麼不能嫁給我?」
「因為……」
「因為什麼?」
「那只是假設,如果……我、我說的是如果……」她表情忽而轉為小心翼翼。「如果我不能嫁給你,你能接受嗎?」
「不能!」他難以忍耐的站了起來。「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為什麼你又要退婚?」他火大了起來。
直覺這事一定跟成哥有關,而她一定要給他說出個理由來。
「我沒有要退婚。」她氣得直跺腳,她有哪一個字說要退婚的?
「要不然你為什麼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有很不得已的苦衷。」
「什麼苦衷?除非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才會陷入兩難,打她第一次進門時就嚷著要退婚?
她一副被擊中心事的表情,令他的心立刻蕩到了谷底。
天哪,真的是那個成哥!他的指關節握得喀喀作響,聽了教人心驚。
她訥訥地低下臉,開始招認。
「成哥對我很好的,他對我……」恩重如山。
冷硬的背影教她硬生生的不敢把那四個字說出來。原本想要告訴他他們兩人認識的經過,可是這僵硬的氣氛教她發不出聲來。
「認識多久了?」他像是從牙縫裡擠出話來。
她瑟縮了下。
「很久很久了……」雖說才見過兩次面,但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愛他?」他痛楚的問。
她一怔。
愛?這怎麼會是愛呢?他扯到哪兒去了?
可惜他沒回頭,沒看到她一副不贊同的表情。
「告訴我,你是不是愛他?」他堅持要問出一個答案。
「我以前是……」很喜歡他沒錯。正皺著眉的她還未將話說完,就見他冷怒的轉過來,把她嚇了一跳。
既然以前是很愛那個成哥,那麼現在也是囉。
杜力臣的拳頭狠狠地握緊,又別過臉去。
「所以為了他,你要跟我退婚?」他的聲音又冷又厲。
「不是退婚,而是……」
「為了他,你可能不能嫁給我?」他要聽她親口說清楚。
她突然像只洩了氣的布娃娃,整個人萎頓了下來。
「可能。」
她也不希望如此,所以才來找他商量。
「你!」
突然射過來的惱怒眼光,簡直可以把她燃燒殆盡。
她縮了下脖子,不知如何是好。
老實說,見他如此的反應,她心裡是十分高興的,這表示他在吃醋,這表示他會介意,這表示他很在乎她,所以才會這麼生氣。
「如果我不答應呢?」他瞅著她無辜的表情。
「啊?」他怎麼反而問起她來了?
「告訴你,不管你曾經喜歡過幾個?愛過幾個?那都是以前的事。從今天起統統忘掉,你只屬於我一個。」他霸道的宣佈。
「啊?」那這樣事情沒辦法解決啊!
他突然走近她,咬牙的說:「忘了你的成哥吧!」
「啊?」她的小口張圓了。
他認識成哥?
「你不忘掉你那些個舊情人也沒辦法,」他突然冷冷一笑,撫著她的俏臉說。「我會教你把他們統統忘掉。」
「我沒有很多個舊情人,我只有成哥一個。」她發覺他把話說得太嚴重了,趕緊解釋道。
只是她愈解釋愈糟,他突然繃緊了牙關。
「就算是只有成哥一個,也得忘掉,聽到了沒有?」他突然吼了起來。
她為難的垮下了俏臉,算是回答。
「我走了。」她難過的轉過身,早知道他會這麼生氣,她就不來了。
「我不會退婚的!」他的聲音讓她止住步伐。「不但不會退婚,還會準時把你娶進門,你最好早做準備。」
蔚心的眉頭更加深鎖,無言以對的她只有低著頭離去。
望著她的背影,突然他懊喪了起來。
他不該凶她的,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