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典旭帶給她的難堪,還算有限,但楊惟展所造成她內心的傷痛,卻是言語難以形容的。
這對朱晴晏來說,當然算得上是某種「重創」,這重創讓她接下來的日子都了無生氣,非常安靜,每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就連姐妹來了也不太搭理。
她始終沒告訴家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家人猜也猜到她是為情所困。準備回台南的朱媽媽,不忍心看女兒消沉下去,勸朱晴晏和她到台南散散心,不過朱晴晏拒絕了媽媽,她的理由是——她還得上班。
只不過朱晴晏的工作對她采說也算不上什麼重要的事。她原本有兩個禮拜的婚假,但參加她婚禮的同事都在當天看見了精彩的拒婚那一幕,因此朱晴晏也不好意思繼續請她的婚假,休息了幾天就回去上班了。
然而該放婚假的人又回來復工……同事們那一雙雙諒解同情卻又帶了那麼點嗤笑的眼光,實在讓朱晴晏忍不下去,反正她對這工作也不太重視,當初還打算嫁了彭典旭過陣子就辭職的,但這會兒她離職的時間恐怕會提早了。
她每天安安靜靜地上班,安安靜靜地下班,安安靜靜地清理著心上的傷口,但她其實並沒有太好的自愈能力,多半的時間她還是想哭就哭,氣怨楊惟展為什麼對她這麼無情。
這天她下班,正想依原議回家,才走出公司大樓,就看見溫寶薇站在紅磚道上,而且立刻迎了過來。
「晏姐。」她怯怯地喊朱晴晏。
朱晴要看著溫寶薇,溫寶薇那張平素圓圓的臉,好像也削瘦了幾分。「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提早下班。你晚上有沒有空?」溫寶薇兩手摸著皮包的提袋,抓得緊緊的,似乎很怕失晴晏會不理她。
朱晴晏輕歎了聲。她們姐妹早該談的,卻拖到現在。她沒有拒絕,帶溫寶薇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廳。
餐廳賣的是日式定食,但兩人對食物都沒多大興趣,點了餐,朱晴晏還要了一大壺麥茶,她們一定會說很多話。
「你還是不想回家住?」朱晴晏先開了口。她們就住附近,她知道溫寶薇自從婚禮那天之後就等於搬離家了。
「應該說是不敢吧。」溫寶薇幽幽地說。「你知道我的膽子一向小,個性也不強,一想到姐姐她們會把我罵成什麼樣子,我就覺得暫時還是別回家的好。」
「可是住在你同事家,」朱晴晏關心地問。「會不會不方便?」
「我同事的室友剛搬走,只剩她一個人,她很高興我去陪她。」溫寶薇微微笑著,直覺反應似的加了一句。「典旭也覺得暫時這樣比較好。」
溫寶薇說得好自然,朱晴晏不由得重複:「典旭。」
溫寶薇這才後悔剛才好像太不假思索了些,她並沒有任何揶揄朱晴晏的意思,但這話聽采卻彷彿有些刺激。她急著說出心底的話:「晏姐,我現在知道你也許並不太惋惜離開典旭,但我……」
「等等,等等,」溫寶薇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朱晴晏好奇地打斷。「你為什麼這麼說?」
溫寶薇並不瞞她。「那天我回家拿東西,不小心碰到我妹,聽她講了,我才知道原來你愛的不是典旭,是另有其人。」
她的姐妹幾乎就是一個個八卦廣播站,她原本不期望她們會守什麼秘密。只不過既然溫寶薇知道了「那……典旭也知道了?」
「嗯。」溫寶薇稍稍低下了頭,彷彿怕朱晴晏要怪她。
朱晴晏倒沒怪她的意思,只覺得自己也做了對不起彭典旭的事,似乎應該由她當面跟彭典旭說才好。「他一定很氣我吧?」
「他沒什麼資格氣你。」溫寶薇老實地說。「他也做了同樣的事。」
這倒也是實話。朱晴晏既傷腦筋,又感歎地說:「我們三個到底在幹嘛呢!如果有一個人早點說出事實,就不至於弄到現在這樣了。」
溫寶薇也很坦然。「也許我們都不夠勇敢吧。」
然而這或許不僅僅關係到勇氣……朱晴晏回省內心,清楚明白至少她自己就不只是這樣。
她之所以在婚前不說破事實,只因為她還存著一絲僥倖,認為楊惟展就算不娶她,她仍能釣得彭典旭這個金龜婿,好好做她的少奶奶。只是她萬萬沒料到溫寶薇和彭典旭竟然會是情人……
「寶薇,」朱晴晏直截了當地問:「你很愛典旭?」
溫寶薇沒回答,卻微笑了,笑得羞羞澀澀的。
這無疑是個最肯定的答案。然而溫寶薇的微笑卻讓朱晴晏更想一探究竟。「你愛他什麼?」
「我跟他的個性很像,都是不太愛說話,不太會說話,也不喜歡跟人家爭什麼的人,但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想法。」溫寶薇一字一句娓蠅道來。「由於相像,所以我們十分瞭解對方,相處十分能融合,體諒對方!」
溫寶薇並不羞於在朱晴晏面前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的感覺,她對朱晴晏一直愧疚在心,她覺得她欠朱晴晏一份最清楚的解釋。
「是因為這樣,我們才不知不覺愈走愈近,最後才意識到已經離不開對方了。」
她的這番告白簡單、直接,卻充滿了最真實的情感,足以讓失晴晏深深震撼。她忍不住再問:「你愛他,光只因為他這個人?」
溫寶薇像是不太懂朱晴晏的意思,反問:「否則還有什麼呢?」
還有什麼?還可以有很多,諸如彭典旭的事業、地位、財富之類,她當初所認為彭典旭的優點。
驀地,朱晴晏就自慚形穢起來,眼簾也垂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對愛情的看法是怎樣的。」溫寶薇見朱晴晏不看她,還以為朱晴晏不贊同她的想法,她急於解釋:「但我,我這個人不聰明,所以也很簡單,我愛典旭,只因為他是我這輩子所認識惟一一個讓我想時時刻刻見到的人,而且,不管跟他在一起多少時間,我都不厭。」
溫寶薇說的彷彿正是她對楊惟展的感覺。她喃喃歎息。「愛情,不就是這樣?」
「將心比心。晏姐……」溫寶薇看著她的眼睛,坦率地直接說了。「你有你愛的人,我也心有所屬,之前我瞞著你和典旭交往,是我不對,我誠心誠意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我!」
她的神情、她的語氣,都誠懇而由衷。
「從今而後,我們還是好姐妹是不?你知道我從小跟我親姐妹都比不上你這麼親,如果你以後都不理我,我會很遺憾的。」
她的眼神專注真摯,她的聲音中有著期盼,然而其實就算溫寶薇不說這些,朱晴晏也沒打算要氣她。她開朗地笑笑,替溫寶薇的杯裡再注滿茶水。
「那些臭男人算什麼?我們當然還是好姐妹!」她爽快地說。「只是你以後有什麼事,不能再瞞著我,這太不夠意思了!」
「我知道錯了。」溫寶薇誠心地說,以茶代酒,她敬了朱晴晏一杯。
「其實你說的對,」朱晴晏咕嚕一口喝光了茶,頗有感觸。「以你和典旭的個性,你們兩個才會是幸福的一對。我跟彭典旭,想想也實在不曉得為什麼會在一起,還弄到最後決定要結婚。」她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搖頭。重新斟滿了茶,又舉杯。「我祝福你們。」
「我也祝福你和你愛的那個人,他姓楊是嗎?」溫寶薇衷心道。
不過這祝福來的不太是時候,只是讓朱晴晏聽了更傷心。她自嘲地說:「我跟他就沒什麼好祝福的了。」
「為什麼?」溫寶薇不明白。「你不是已經恢復了自由之身?他應該因此而高興啊!」
該不該告訴溫寶薇……朱晴晏選擇了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我可能、做了一些、讓他不太開心的事。」
朱晴晏並未詳細說明,溫寶薇也就不好追問,但不管原因為何,她還是關心地問:「你自己明白你做了什麼?」
朱晴晏望著溫寶薇,苦笑道:「本來還不太清楚,但剛才聽你說了那麼多之後,我明白了。」
「我說了什麼?」溫寶薇卻又不懂了。
「你讓我知道,原來愛情是可以單單只有彼此相愛,而不牽扯到其他面子啦、金錢啦……等等的。」朱晴晏坦白地說,並不怕溫寶薇笑她。「他罵我膚淺,因為他覺得我太在乎這些。可是你知道,我也不是故意要這樣的,而他的條件又剛好很值得我炫耀……」
「每個人對愛情的看法不同,而且這畢竟是個現實的社會。」溫寶薇幽然道。她與朱晴晏生在同樣的家庭環境,她很可以理解朱晴晏為什麼會有較現實而功利的想法。
但這都不是重點。溫寶薇熱切地問:「可是現在既然你也有了與他相同的認知,為什麼不去跟他說清楚?就說你已經明白了。」
朱晴晏怔怔地看著溫寶薇,彷彿從沒考慮過這樣的決定。「你要我去找他?」
「吵架過後,你們都沒談過吧?」
「投有。」
朱晴晏在心中算算,已經五天了,他再沒打過電話給她,她也好強地不去找他。
「哎,」朱晴晏困難地說。「要我先低下頭去找他,這樣豈不很沒面子?!」
溫寶薇不以為然。「既然都這麼愛他了,還講什麼面子。」
一針見血。她好像就是太重視那些外在的、什麼面子之類的,才把情況搞成現在這樣。
「去找他?」她詢問似的。
「現在就去吧。」溫寶薇鼓勵著,甚至拿起賬單就要去櫃檯付賬,好讓朱晴晏能立刻去找楊惟展。
「別……」朱晴晏制止住溫寶薇,硬把她又拉回座位。
「我再想想。」她勉強對溫寶薇笑了笑。
***
然而這一想,就又過了幾天。她一直不能接受就這麼直接去找楊惟展。道歉?她那張薄薄的面子拉不下來,總得找個什麼借口——
借口來了。
阿丁生的小狗都已經快三個月大了,四隻小狗在表妹家跑來跑去,簡直讓她快瘋掉!她努力找好家庭把狗送掉,效率卻不太高,送了半天才只送了兩隻,只好向朱晴晏求救了。
「拜託幫它找個爸爸或媽媽吧,」表妹抱了其中一隻來給朱晴晏。「剩下那只我可以自己養,但如果要我養兩隻……」
表妹做了個慘絕人寰的表情。的確,年輕、還不習慣太負責任的表妹,能決定養一隻已經夠難得了。
那只幼犬在朱晴晏懷裡活蹦亂跳,一刻也不安靜,她不得不想起是她和楊惟展看著它們出生的……
楊惟展還說過想認養它們其中一隻。朱晴晏心想,為什麼不替他把小狗送去?也是個借口。
她的心裡有著難以言喻的莫名興奮,沒有多加思索,星期三晚上她就帶著小狗去他家找他了。
為什麼選星期三?因為朱晴晏知道每星期三楊惟展會去安養院義務教英文,上完課已經十點,通常他不再去別的地方,會直接回家。那時候在他家門口等他,不至於落空。
太活潑的小狗怕抱不住,朱晴晏特地找了個紙箱,打了許多個通氣孔,就在楊惟展所居住的公寓樓下,她靠著台階而坐,小狗陪她等。她看看手錶,十點半,楊惟展應該快回來了。
時間緩慢滑過去,好慢好慢,這焦灼的等候幾乎是苦刑。她專注著視線,翹首看著對街的來車,期盼著有沒有一輛她所熟悉的休旅車會在前頭的紅綠燈停下,然後回轉過來,停在她面前——
猛地,她看見楊惟展的車從對街遠遠駛向紅綠燈,她立刻從台階上跳起來。就在她面前,隔著街上的路樹,她看見楊惟展的車窗降了下來,朝她這兒望。
他看見她了。那一剎那,朱晴晏的心都快跳出胸口!她難掩激動的。心緒,不由得想著楊惟展見了她是意外?是驚訝?有沒有一絲開心?
不過朱晴晏並未獲得答案。因為那輛車投有回轉,而是直直往前駛去,他過家門而不入,置她於不顧。
朱晴晏整個人都傻了、呆了,不敢相信這是事實。莫非他沒看見她?
不。朱晴晏甚至記得他剛才的眼光,他一定看見她了。那他為什麼不回來?難道他一點也不想見她?對她的等待不屑一顧?
她的血液霎時冷凝成冰,說不出有多失望,說不出有多心痛,那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簡直撕裂了她,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
她沒想到他竟會這麼狠心、這麼絕情,竟然連一點點機會都不肯給她。他們曾經有過的愛戀在他心裡到底算什麼?
她的心冰冷、絕望。他殘酷的離去,等於判了他們的愛情惟一死刑,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她機械似的,疲憊無力地抱起那盒紙箱,走上二樓,把小狗放在他家門前。她不想再等他回來,不想再等他回頭,但她相信他應該會善待這隻小狗。
雖然不要她,至少會要這隻小狗吧。
她回到街上,夏日的晚風仍是熱烘烘的,一陣熱空氣撲面而來,她有些昏昏的……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她毫不留戀地坐上了去。
***
隔天,朱晴晏就跟公司請了假,買了一張單程的火車票,她去了台南。
台南有疼愛她的父親、母親,沒有那她可怕的姐姐妹妹,也沒有會令她傷心的楊惟展,朱晴晏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比一個溫暖而安靜的家更適合療傷的地方了。
她到台南的那天,朱媽媽到車站去接她。彷彿料到她一定會來一樣,朱媽媽並沒有問任何理由,只是盡心地接待她,朱晴晏心裡無比感激,就為母親不曾追問她的傷口;
有母親在身邊的日子,果然不一樣。朱媽媽平常的工作就只是照顧朱爸爸,這會來了個女兒,等於讓她平淡的生活又多了個目標,她整天弄好吃的萊、堡湯、藥膳,似乎想把女兒補得肥肥的。
「媽,我又沒生病,這麼多補藥,我會補過頭的。」朱晴晏盡力不把憂愁浮現在臉上,強自歡笑。
「我知道你火氣一定不小,所以我弄的都是些涼補,不至於讓你上火。」朱媽媽理解地笑道,忍不住又自言自語。「不過我也許該弄點補心的來給你吃……」
朱晴晏聽了好笑,心裡卻想掉淚。心碎了,吃些補心的豬心雞心之類,不曉得有沒有用?
朱爸爸對女兒也很關心,看朱晴晏每天偏偏地悶在家裡,便勸她每天早上至少跟他去爬山散散心,朱晴晏打起精神也陪爸爸去,自己心裡卻清楚得很,她的問題之大,不是爬爬山就能解決的。
朱爸爸下台南來住的是公司的宿舍,一棟老公寓的最上層,頂樓陽台大約是之前的房客整頓過,種了許多花草樹木,儼然是一個簡單的小小花曙。
朱晴晏十分喜歡這個花園的安靜與樸實。在家的時間,若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她總是待在這裡,靜靜看看天空,沉澱自己的心緒。
然而,楊惟展總是最能破壞她心中平靜的一個人名,只要一想到他,她的心裡就像有幾萬隻蟲子啃噬,說不出有多疼、多刺痛。
被情人遺忘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她從來沒嘗過,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她躺在躺椅上,望著藍藍的天空,淚滴不受控制地便由眼角悄悄滑下臉頰。
朱媽媽不曉得什麼時候上了樓,看見平日愛漂亮的女兒竟然就任自己這麼曝在炙熾的陽光下,十分詫訝。「你就這樣子曬啊?不怕紫外線?」
朱晴晏不著痕跡地拭去眼角僅存的一滴淚珠,勉強給媽媽一個微笑,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意思。
她都已經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在乎什麼了,更何況曬黑?
朱媽媽卻看不下去,硬是把朱晴晏正坐著的椅子往樹蔭下拉了拉。「改天叫你爸弄個什麼海灘陽傘之類的上來,免得把你曬壞了。」
「媽,你不用擔心我。」朱晴晏只得站起,等媽媽把椅子就定位了,再重新坐下。
「怎麼?嫌你老媽煩哪?」朱媽媽給女兒一記衛生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朱晴晏苦笑。
其實朱晴晏來了這幾天,朱媽媽也看得出來女兒心情不好。朱晴晏渾身上下籠著一股消沉,近乎無助的消沉,落寞、沉默……完全不像從前活躍的她。
朱媽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雖然吞沒說過什麼,可這些日子她就看著女兒一直這麼消沉下去,實在也不是辦法。
「你台北的公司准你請這麼久的假啊?」朱媽媽也拉過另一張椅子,坐在朱晴晏旁邊。
「當初本來是要請婚假的,所以工作也交代得差不多,應該沒什麼關係。」朱晴晏自嘲,也不太在乎地說。「那個工作我也不是很喜歡,人家要是嫌我了,我就乾脆辭掉算了。」
年輕人,就算辭個工作也不算是什麼大事,怕的是辭了之後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朱媽媽忍不住問了。「晏晏,你對自己有什麼打算?」
朱晴晏茫然地望著媽媽。「如果你所謂的打算,就是終身大事的話,我現在已經無人可嫁了。」
「我不是指這個。」朱媽媽很快地說。「你跟那個楊惟展怎麼樣了我也不曉得,不過我不管你們怎麼了,我問的是,對你自己、你以後的工作、你的感情生活,你有什麼想法?」
朱晴晏轉頭,,看見媽媽一雙充滿了關心又十分認真的眼睛,她愣了愣,被問倒了。
朱媽媽久久等不到答案,歎了口氣。「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以為你經過了典旭的事、一個荒唐的婚禮,至少可以理解一些什麼。」
「媽,我是不是很笨?」朱晴晏忽然坐正身子,沒自信地急切問媽媽。「是不是很多事我都想不通?」
「你怎麼會笨呢?」朱媽媽寓意深長地接下去。「而且就算你想不通,有時候也不是你的錯。」
「其實我一向以為自己很聰明的,」朱晴晏又無力地攤回躺椅。「可是現在……我一點信心也沒有了。」
「晏晏,」朱媽媽再開口,說的卻不再是朱晴晏的事,而是關於她自己。「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媽媽自從跟你爸下了台南之後,好像變快樂了?」
朱晴晏側頭想了想,若沒人提及,可能還不太看得出來,但經母親這麼一說,好像還真的是這樣。「為什麼?」
「我本來也不懂。」朱媽媽感歎地說。「甚至從前在台北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不快樂,直到來這裡被逼著幾率、是重新開始生活,我回頭去看從前,才看見我以前過得多麼糟糕。」
朱晴晏沒插嘴,她雖然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跟她講這些,但她至少可以做一個聽眾。
「你也知道,」朱媽媽娓娓從頭訴說。「你外婆為了想要一個兒子,生了七個女兒,那年頭,家境又不是太富有,個個女兒幾乎都是隨便養隨便大,造成我們姐妹共同的個性!凡事都得靠自己去爭才有。大家雖然是姐妹,但表面上、暗地裡全在較勁,因為只有羸的人才有好處。」
朱晴晏苦笑了下。她母親生長的環境,跟她家現在的生態,又有什麼不同?
「然後,我們姐妹各自成家,不曉得為什麼,又生了許多女兒。」苦笑的人換成朱媽媽了。「現在的父母自然不像從前,我們都盡心盡力要給女兒最好的一切,然而我們愛比較的心態還是不改,愛面子、愛佔上風,兒女成了我們較量的籌碼,不知不覺中,我們的下一代也跟我們的習性一模一樣了。」
之前我身處在那樣的環境中,還看不清這一切有什麼不對。」朱媽媽說著,轉頭讚許似的看了眼朱晴晏。「我覺得我的女兒比別人優秀,我這個做媽媽的很驕傲,這沒什麼不對啊。」
到了她們這一代——朱晴晏默想著,炫耀的東西則換成了工作、事業、男朋友、老公、
「但是殊不知永遠這樣比較,真的是一件太辛苦的事。得則欣喜失則憂,每個人都把得失看得好重。為了想贏,我簡直就像一個隨時都得上場的運動選手,永遠得把自己擺在最佳狀態。」
朱媽媽往躺椅上一躺,彷彿就連只是說著這些,都覺得累。
「直到我跟你爸來了台南,那種比較的環境一下子不見了,我過得十分清閒、簡單,再也不必去擔心是否被人看不起,是否比不上誰誰誰,我頓時才明白,我在台北過的那種生活、那種壓力,使我易怒、煩躁、不安。回想過去,我幾乎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朱媽媽後悔似的搖了搖頭,又輕拍了拍朱晴晏的手。
「來這裡之後,我開始想很多事。我甚至覺得很對不起你們四姐妹,因為我讓你們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我想你們的價值觀都被影響了。比?比什麼比呢?贏了又怎樣?面子又算什麼?你的生命難道就只建立在『讓別人看得起』這件事上?你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這樣?這太愚昧。」
「人活在世上,大概就很難逃得掉別人的眼光吧。」朱晴晏終於開了口。
「生活是你自己的,為什麼要在乎別人的眼光?」朱媽媽揚起眸子看女兒。「如果你太在意這些浮面的事,久而久之你的雙眼會被蒙蔽,你會看不清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朱晴晏喃喃反問。
「你的生活,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朱媽媽篤定地說。「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別人眼中的你。」
枉朱晴晏平日伶牙利齒,此刻卻怔怔地想不出什麼話好回答媽媽。她的腦子通常想的是怎樣讓自己變得更漂亮,或者是怎樣才能讓自己在姐妹中地位更高、更有面子,然而關於母親所說的這些,她還真的沒仔細想過。
朱媽媽也想像得到朱晴晏會無言以對。她繼續說:「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即使感情受到創傷,即使工作受到挫敗,都無所謂,因為你還有自己,只要你明白這一切,你可以做一個讓自己更喜歡的人。」
母親的這番話,朱晴晏還真的是聽進去了,也聽懂了。她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母親,心中感歎、激動,而且懊惱,惱她這二十多年是不是都白活了?竟終日為了那些無意義的事忙碌、傷神。
怪不得楊惟展對她失望,她實在不是個夠聰明的人,更蠢的是,她也許連傷害了楊准展她都還不自覺。
不過這一切都可以過去了……逝者已矣,而她仍有許多未來在等著她。
她忽然整個人都活了起來,怨起媽媽:「媽,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早說,你也不一定懂。」朱媽媽寓意深長地說。「就像你的那些姐姐,你以為我不想告訴她們嗎?」
是了。從前母親要是跟她說這些,她一定是左耳進右耳出,不以為然,惟有在她跌到谷底深淵的此刻,她才可能有最深刻的感覺。
生活工作一團混亂,情人又離她而去……這的確是谷底了。
如果世界上有很多種覺悟的方式,這大概是代價最高的一種。不過無價的是,換回她的某種清醒。
「我是真的該好好想想了。」朱晴晏感觸深長地喃喃道。
「如果你早點有這樣的認知,」朱媽媽補了一句。「也許你的感情生活也不至於搞得這麼糟。」
這是實話。朱晴晏默默認了。不過好在,只要有了開始,任何事都不賺晚。
「媽,謝謝你。」朱晴晏的臉紅紅亮亮的,真心地感謝母親。
朱媽媽拍拍她的手,有種放下心似的舒坦。微笑道:「你再坐坐吧,我下去了,想去花市買點花。」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下去!」朱晴晏倏地從躺椅上跳下來,好心情地跟隨母親。
未來還有很多日子要走,她可得愛惜自己才行,至少先別把皮膚曬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