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麼都看不到,只感覺身體輕飄飄地好似在飛,跟她每次要從夢裡掙扎清醒時,那種揪扯、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巨大壓迫感截然不同。
好輕鬆啊。她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其實,她不喜歡生病的。
她常常倚坐在榻上,凝望窗外的景色,小聲地哀求春花不要這麼早謝,讓她有機會親自出去摸摸瞧瞧。可是,春花總是不等人啊。
每年每年,她都一再地重複要求,但也一次又一次,只能躺臥在榻前,失望地睇著那徐徐落下的枯葉掉滿地。
像是在提醒她,她那微小的心願是沒辦法實現了。
孩提時候,還有娘陪著她;她為了娘而活著,可現在,沒人會關心她了。
都是因為她的痛。
她想死啊。
只要死了,再入輪迴,這破敗的身體就可以丟棄,或許她就可以做個健康的人:只要死了,她就不用再吃苦苦的藥,再承受不能痊癒的打擊;只要死了她就再他不會什麼都無法碰觸,一個人被關在房間裡,日日夜夜。
反正不會有人為她傷心哭泣,她也不用再撐著那麼一點氣息,忍著苦痛苦苟延殘喘……所以,還是死掉的好。
人人都怕的事,對她而言卻是一種解脫。
讓她去,她要去,去那個地方……不會再難過,不會再流淚,也不會孤單……
孟恩君只覺自己的軀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再快一點點,她就可以到那想去的地方了。
慢慢地往上升著,濛濛白霧中,感受到有個人影朝她而來。
明明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卻看見了一個衣著有些奇怪的女子站在她面前,那印象深入腦海,即使她沒睜眼,也異常地清晰可辨。
那女子的臉色跟她一樣蠟黃,像是也生了病痛……還有一副想睡覺的樣子。
不過,女子唇緣卻掛著一抹溫柔的微笑……對著她。
雖然長相不同,但孟恩君卻有一種那女子就是自己的錯覺;才驚訝於這種想法,女子的身影又逐漸越過她而飛離。
女子從頭到尾沒說話,也沒發出任何聲響,可是,孟恩君就是知道她在跟自己道別。
正想回頭看,原本空無一物的週遭卻突生一股力量將她整個人往下拉,她一驚!發現自己被拖離頭頂上的光亮處。
她想去啊!不要拉著她!讓她去——
原是沉靜的空間裡,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很遠,又彷彿很近;她一怔,忘了要掙扎,疑惑地想看清楚,不意視線內卻是一片的白。
「該死!」粗獷的男人聲音拂過牠的知覺,似是極為錯愕驚訝。
什麼該死?這個在說話的人是誰?是在跟她說嗎?
難道……是牛頭馬面來帶她下地府了?
她是孟恩君,那個重病臨死的凡女,的確是該死的,帶她去找娘吧。
很努力地撐起眸想看清楚,卻是徒勞。她著急地伸出手,就怕鬼差混抓了她。
「搞什麼……等等!妳別動!」還是那個男聲,這次宛如縈繞在身邊。「慢慢來,我會幫妳的。」原本粗糙的語音放柔了,給予她安心。
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柔夷,按著,一股熱氣透進她綿軟的意識,猶如在白光之中排開條寬廣道路,牽引著她。
緩緩地,她飄浮在半空的身軀沉了下來,也逐漸有了知覺,那種真實的感受,著實讓她嚇了一跳。
原來……原來鬼大哥的手不是冷冰冰的,而是熱呼呼,說話的聲音雖有些粗,但待人很溫和呀……
正想開口道謝,刺目的光芒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空氣。
「唔……」胸口忽地又傳來疼痛,像是每一個病發的夜晚那般難受,左腕上也不知何故,像是被尖針穿刺。她緊閉著眼,忍不住呻吟,更想回到剛剛的白芒之中,逃避痛苦。「咳、咳咳!」拚命地嗆咳起來,額上已泌出冷汗。
「不要緊,慢慢來,我會幫妳。」
忍著躁怒,盡量壓到最柔和的嗓音這麼重複說著,然後,她感到有人溫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幫她順氣。
那只暖暖的手按著更按住了她的腕節,平復那怪異的刺痛。
啊,鬼大哥在幫她拍背呢,真是個好心人……好心鬼。
「咳咳咳!」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茫茫然中,宛若瞥見有條魁梧的身影蹲在她身旁……看不清,她看不清……「咳、咳咳!」她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會咳和胸痛呢?
「放心,沒事了。」沉穩的嗓音,有著今人信服的力量。
孟恩君斷斷續續地喘氣,費力地睜著眼。她想知道,這個安慰她的鬼大哥生得是什麼樣子……
她犯病時,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從來沒有人會像他一樣,不嫌棄她、不擔心被傳染,這樣輕柔地和她說話。
有時心口痛得受不了,她也只能抓緊冰冷的棉被咬牙撐過。沒人陪她的,連她的相公也都不管她死活,任她自生自滅。
可是,這個不認識的鬼大哥卻……
一雙手仍被他握著,不再是空的,掌心裡那溫暖啊……
眼角發熱,唇邊卻微微她笑著。
好滿足喔。
倏地,一陣騰空,感覺自己似乎被打橫抱起,因為太虛弱,她整個人嚴重暈眩起來,甚至開始作嶇,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青白色的細頸無力地往後仰,像是靠上了一副有力的臂膀。
有點硬硬的骨頭撞到她……是……鬼大哥嗎?
「醒來以後,要勇敢一點,別再做傻事。」他低低地道,口氣帶有訓斥。
勇敢一點?勇敢一點幹啥?是要丟拜見閻羅王,然後聽判官判她罪嗎?
孟恩君的意識雖混沌,但還是嘗試掀動眼睫,察覺視野內的濃霧不再如之前滯塞,她準備將這個除了娘之外唯一對她好的人……鬼,牢牢記在心底感謝。
陰影就在她上頭。她告訴自己一定要看到他,於是奮力睜眼,總算可以略略瞥見鬼大哥的輪廓和樣貌沒有牛頭,也不是馬面,更無雞鴨貓狗。
進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兇惡、可怕到……像是山寨強盜頭的臉孔。
2001年台北入冬
「小風。」宛如被砂紙磨過的組礪聲音啞啞沙沙地響起。坐在病床上看故事書的男孩馬上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瞬間明亮閃爍。
「大哥!你今天來晚了。」男孩高興地要站起來迎接,那被喚作大哥的高大男人馬上跨步上前,扶住他瘦小的肩膀。
「坐著就好了。」駱晹摸摸他柔軟的頭髮,陽剛味十足的面容上有著細微不易察覺的疼惜。
「不用擔心啦!醫生叔叔很厲害,已經幫我把病醫好了,剛剛護士阿姨跟我說再過一天就可以出院了。」小風像小狗一樣仰著臉,任那雙粗糙長繭的大手摸著自己的頰。
他喜歡大哥的手,又溫暖又可靠,從好小好小時就喜歡。
「真的?」幸好:當他知道小風的重感冒轉成嚴重肺炎時,差點嚇壞了,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他面露寬心的微笑,冒著鬍渣的下巴輕輕顫動了下,看來十分可愛,跟他高大魁梧的外表實在不太搭軋。
「真的!」小風重重地點了下頭,笑成瞇瞇眼,驕傲地說:「因為我都有乖乖聽醫生的話吃藥哦。」他等著頷賞。
「好了,你最乖。」駱晹拍了拍他的頭,豐厚的唇被小風的可愛表情感染,不禁揚起,「等出院,大哥帶你去吃大餐。」他拉過張椅子坐在病床邊。
「耶!大哥最好了!」他要吃炸雞、吃漢堡:小風開心地跳起來,嫩嫩的雙頰上有兩抹紅撲撲的粉團。「打勾勾!」他伸出細瘦的心手臂,但手臂尾端卻沒有像正常人一般的手掌。
他,沒有手。
整條手臂到底,在腕節部分就像是被整齊截斷似;短短的細手臂像是被拋棄般地孤獨存在著,那麼樣地寂寞。
明知是天生的殘缺,小風卻鮮少怨天尤人,這是駱晹最感欣慰的一點了。
「打勾勾。」沒有嫌棄這種幼稚行為,剛毅的面部線條反而漾柔,用長長粗粗的食指勾住他細小的手腕部分,輕輕地搖晃,「你這小子,都快十歲了,還要人操心。你可得答應我,下次別再發燒到快昏倒了才肯說自己不舒服。」院裡那麼多孩子,要一一照顧到,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風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我以為自己能忍得住嘛!結果卻害莫姨更累了。」他噘起紅潤的唇瓣,稚嫩的語調裡有著愧疚。
他希望自己能早點學會照顧自己,這樣就不會麻煩別人了;沒想到,小鬼頭還是小鬼頭。他好想趕快長大哦,像大哥那樣,能讓人依靠,而不是依靠他人。
駱晹瞅著他低垂頭上的小小發旋,然後彎起長指揮住他軟軟的面頰。
「啊……」口水要流出來了啦!小風本來鬱鬱的臉變形成滑稽的模樣,扭曲的嘴角險些淌出唾液,於是拚命用眼神抗議這種惡劣對待。
「你要是覺得麻煩到了莫姨,就快生回到她面前活蹦亂跳,比說一百次謝謝或對不起都還有用。」他放開手,望著他頰上紅紅的痕跡。
小風用圓圓的腕部捧著自己的小下巴,知道這個大他好多好多歲的「哥哥」,雖然跟他沒半點血緣關係,卻仍是像家人一樣,什麼事都瞞不了。
他更瞭解,外表看來剛強粗線條的大哥,其實有著一顆比誰都還要柔軟細膩的心,所以,剛剛才會捏牠的臉。
雖然有一點點痛痛的,但是啊,他知道那是大哥安慰人的方式。
「遵命!」他笑開來,不再愁眉苦臉。眼角瞥見駱暢的衣服上有些褐色小點,因為是深色布料,沒仔細看的話還真看不清楚。他疑惑地抬起大眼睛。「那是什麼?」看起來好像幹掉的血,大哥受傷了嗎?
「嗯?」駱晹順著小風的目光,拉起自己破了個洞的衣襬細瞧。「原來沾上了。」他都沒注意到。
「你流血啊?」小風關心地用眼神搜尋著他身上可能有的傷口。
「不是我。」駱晹彈了下他的小鼻於,要他放心。「是住在我樓下的鄰居,她:她不小心昏倒受傷,我剛巧發現,把她送來醫院,所以來晚了。」墨黑的濃眉上打了個結,對著天真的小風,他只說出一部分事實。
若是他晚一點發現,那位新搬來的小姐怕是就這樣香消玉殞了。之前,好像管聽說過她身上有病,父母又接連過世,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
「大哥?」小風見大哥突然面色凝重,出聲喚道。
駱晹回過神,睇著他困惑的表情,動了下眉。
「想出去走走嗎?」他比了比自己的一副寬闊肩膀。
「咦?」小風瞠大眸,興奮地眨了眨,「是要坐飛機……飛高高嗎?」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玩了耶!
駱晹勾起嘴角,轉頭問了正在隔床換點滴的護士小姐幾句話後,就一把抱起小風瘦瘦的身體放上肩頭,像以前他念幼兒園時做的那樣,好高好高。
「啊!」小風嚇一跳!大哥人高馬大,差點把他頂到天花板去了。趕緊用手臂環住他的頭,避免往後仰倒。「大哥,你好丟臉喔。」發現病房裡其它人都在看他們,他紅著臉咯咯笑。
都已經快三十歲了,還跟他玩這種小孩遊戲!他想當大人,想變成熟,不想一直做蘿蔔頭……不過,今天就先算了啦!
「我丟臉?」駱晹望向一旁似乎有點吃驚的護士小姐,正經地:護士小姐,我們會輕聲細語的。」他抓著小風的小小腿,黑眸認真。
見他像是黑道大哥般的粗獷臉容那麼嚴肅,護士小姐險些要後退三步。若不是這小貴客無時無刻都在稱讚他的大哥有多好多疼他、多不能以貌取他大哥,她真曾以為他在瞪人威脅呢。
抬眼看著興高采烈的小病人,她小聲地正色叮嚀:「不可以奔跑喔。」
駱晹的唇淺淺勾起,側仰頭,朝小風說:「快點跟護士阿姨說謝謝。」
「謝——謝!」他愉快地伸出細細的手臂,護士小姐微笑,如同以往,摸了摸他圓圓的腕節。
「對了,」在他們一大一小跨出門之際,她在背後提醒:「記得吃晚飯前要把他帶回來。」
「遵命!」整齊劃一、混雜著粗粗嫩嫩嗓音的應答,病房裡的人不自覺地都露出溫柔的笑意。
「大哥,你知不知道,莫姨常常說你長得那麼粗線條,心腸卻又軟又細,我以前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現在好像有點懂了耶。」小風用手臂磨著他短短約三分頭,些微刺刺的觸感,讓他癢得想笑。
「哦?」駱晹挑眉,往人較少的走廊走去。
「莫姨還跟我們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糗事哦。」他神秘地放低聲音。
「看來,我成了你們無聊時間嗑牙的題材?」駱晹故意晃了下,在上頭的小風驚呼一聲,隨即又很快地開上嘴,彎臂圈緊他的短草頭。
「因為大家都很喜歡大哥嘛!」他笑呵呵地,看見他大手抓住自己的小腿,知道他絕不會讓自己摔下去,「所以很好奇啊。」不過,原來大哥以前也和他們一樣又笨又愛哭,哈哈!
頓了頓,他又扁了下嘴,可憐兮兮地:「可是大哥都不喜歡我們,因為妳搬出去以後,只有過年過節才會來看我們。」嗚……
駱晹的視線放在光潔的地板上,低聲笑了笑。「好了,我會盡量找時間回去的,你別再跟我拐彎抹角了。」真是的,這麼大了遺愛撒嬌!
小風低頭盯著他的短草頭,好一會兒才小小聲地開口:「大哥……你在外面……是不是……」這件衣服,下襬的洞已經越破越大了,可是,大哥還一直穿著。
「嗯?」小風一怔,突地憶起莫姨交代過的話,就改了口:「大哥,我是你弟弟嗎……
很親很親的弟弟?」他很期待地瞅著他的發頂。
駱晹楞了下,好半天才用他那沙啞的低音沉笑道:「你當然是。不只你,院裡每個小鬼頭都是我很親很親的弟妹。」
小風的笑一下子擴得大大的,「雖然不同家,但都是優良品種:」他好自豪地昂高下巴,隨即又嫩聲道:「那,如果累了要跟我說哦,因為我們很親很親。」他眨巴著大圓眼。
駱晹先是停住,然後握緊了掌中的小小腿,鬍渣渣的下顎極不明顯地縮了下。
「你真是人小鬼大。」「我才不小!」他立刻反駁。
「是,妳不小。」走到外頭可以散步的綠草皮,他忽地快跑了起來。
——可是愛玩飛高高!一邊喊,他邊加快速度。
小風只是緊緊地攬著他的頭圍:感受那涼快的風撫在臉上,哈哈大笑。
「護士阿姨會罵你的!」不僅奔跑,還大叫呢!
「我又不是在走廊上!」出了醫院,就沒人管得到了。
悅耳的笑聲迴盪在橘黃色的天空下,他們徜徉其中,舒暢地玩鬧著,直到駱暘不經意將視線焦點停駐在醫院二樓的某一扇窗口。
順著他的目光,小風瞇起眼看到那窗口好像有人影在晃動……唔,那個大姐姐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想睡覺。
「大哥?」目不轉睛了呢。大哥認識那個大姐姐?
他不答,拉開強壯有力的長腿就往回跑。
「大哥!」小鳳嚇了一跳,只能抱住他的短草頭,看著他衝進一樓大門。
啊啊!真的會被護士阿姨罵了!
伸手不見五指。
好黑……她是到地府了嗎?
為什麼這麼黑?剛剛不是很亮嗎?地府很窮,油燈都用光了嗎?
引魂使者呢?牛頭馬面呢?那個……聲音粗粗的鬼大哥呢?
不是要帶她去見閻羅王嗎?
怎麼——
「孟思君。」
「嚇!」誰在叫她?很驚訝地抬起頭,卻只望進黑漆漆的一片。
「孟思君,」那話聲重複著她的姓名,沒有理曾她的反應,一字一句地徐緩出口:「妳這一世的名字是孟恩君,本來陽壽已盡,但後世的魂魄卻頂替了妳上了奈河橋。她已喝了孟婆湯,投入輪迴,再難重返陽間;後世的本命燈還不到熄滅的時候,妳只能取代她,用她的軀體續完她該有的壽命。」涼涼寒寒的嗓子、平板的語調,悠悠蕩蕩地飄浮在週遭,聽不出方向,聽不出情緒,只讓人感覺好冷。
「什麼?」孟恩君瞪大眼,雖然這人話裡有些字句很耳熟,但她卻無法拼湊,也聽不明白。「什麼……意思?」她楞問。
死沉的聲音沒正面答覆,只道:「時間到了,你快丟吧。」
「你……你是誰?」她疑惑地間。左手腕忽然叉有些刺痛,她皺了眉。
「妳不用管我是誰。」
「可、可是……」她壓根兒不明白他剛才的語意啊。左右看了下,除了黑還是黑,尋不見身影,卻能聽到那人不知從何處傳出的話聲,讓她略感害怕。
「別再可是了,再不走,時辰就過了。」
「我……」究竟要走去哪兒?「什麼時辰?」她下意識地退兩步,沒注意耳邊響起一道極細微的碎裂聲。
「重返人間的時辰。」沒有理會她的害怕,淡到宛若無味清水的嗓音,維持著冷情乎波續道:「孟思君,妳聽清楚……」
「什麼?」原本虛無的空間霎時刮起陣陣強風,她一驚,被捲得往後運返。
那人卻絲毫不受狂風的影響,極慢地說道:「……妳的後世放棄自己的軀殼,不願為人;妳這一世則因重病抑鬱而終,兩世同時入了閻羅殿大門,但拘提往生者魂魄的使者卻弄錯了,本該輪迴的後世在閻王前撒謊冒充妳,如今她已重新投胎,難再更正。為免本命燈熄滅打亂生死簿上的輪迴,只有將錯就錯,讓妳回到後世的軀體代替她。」
「咦?」什麼?這人在說些什麼?她完全糊塗了。「你……妳是在跟我說話嗎?我不懂……你、你在說什麼……」腕上的刺疼更明顯,週遭的氣流開始混沌起來,她只覺闃闇的空間逐漸歪斜扭曲,本來不痛的頭也加劇,似要崩裂。
「不明白是當然的。前世返後世,妳並非第一人,就當成是天意吧。」
「我……」天意?天意不是要她死嗎?所以她才會一直生病啊!亟欲開口卻不成,忽有一影像閃過腦海中,她霎時渾身一顫:「你……妳是……呀啊!」
像是腳下踩著的地面塌了,她整個人瞬間下墜,許許多多景物掠過她腦海,雜雜花花、紛紛擾擾,猶如巨大的洪流漫天蓋地席捲而來。
只聽那冷淡至極的聲音直接穿進她腦海,緩緩道:「去吧,妳該醒了。這是一個嶄新的人生,一次重來的機會;閻羅殿不是好地方,時候未到,就別再進來了。」
「等……等等!」她不懂,全都不懂啊。
驟然爆開的黑潮夾帶著無數嘯音衝破她耳膜,彷彿被某種絲線緊緊地纏繞,她不能動,也動不了,只感覺自己永無止境似,直直不停地墜落……
她是孟恩君,然後呢?然後呢?
前世?後世?什麼天意?
猛地睜開眼,刺目的光芒幾乎讓她腦中一片空白。
「妳醒了?」微訝的女聲在身邊響起,知覺一點一滴回流,手指觸到了身下柔軟的床被,她的意識阻塞住。
她……她是死了吧?除了鬼大哥的手,自己還可以摸得到其它東西?
「妳等等,我請醫生來幫妳檢查。」一旁的女音再度開口,這會兒還多了一隻手越過她頭頂。
呃……她……這位姑娘……這位「鬼」姑娘的衣袖好像奇怪了些……
那只從衣袖裡伸出的手搭上了她的右腕,肌膚接觸的感覺,帶給她一陣戰慄。
孟恩君緩緩地移動視線,然後就看到一個頭上戴著白布折迭成的髮飾的白衣姑娘,一邊按著牠的手腕,一邊看著牆壁,喃喃地數念著。
「好了,妳的脈搏有些快,但還算正常。」護士小姐過沒一會兒就放開了手,然後朝著她微笑。「等一下我再幫妳量血壓。嗯……妳是不是很想睡覺?」她忽然說。
「……呃……」血鴨?是……一種鴨子嗎?孟恩君一臉茫然,發現那個全身上下都極其怪異的姑娘,一雙晶亮瞳眸直直盯著自己。「妳……在跟我說……咦?我的聲音?」講沒幾個字,她就駭異地發現到自己的嗓子竟陌生得像是別人的。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護士小姐趕緊又按了次牆上的呼叫鈐,然後幫扶坐起身。
「要不要先喝點水?」她拿了個大枕頭,塞在她背後。
「我——」不對、不對呀!這聲音不是她的:「我……死了嗎?」她傻呆呆地自間著。抬眸看著周圍的一切,什麼東西都好奇怪,就連她身下的墊鋪,也非她所熟悉的。
護士小姐聽見牠的自語,給了她抹放心的笑。「妳沒死,這裡是醫院呢。」短短兩句話,卻像青天霹靂。
「沒死……我沒死……」這裡不是地府?那白衣姑娘也不是鬼……這是哪兒?
一院?是……地府的隔壁嗎?可是,白衣姑娘又說……
「我沒死……」她略微失神地重複低喃。
緩慢地轉首搜尋著,沒有她熟悉的景象,也沒有她認識的面孔。
宛如還深陷在夢境裡一般,她身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但目光所及、耳朵所聽、身體所感受到的,卻又如此真實得教人害怕。
倏地,她在明淨的玻璃窗上瞅見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相當瘦弱的女人,長髮披肩,五官算是清秀,但卻極為沒精神,尤其是那雙略顯下垂的眼角,瞧起來像是有幾百年沒好好睡過覺似,要是有人看到她,肯定曾覺得她一合目就會在原地睡昏過去。孟恩君喉嚨乾渴,不自覺地舔了舔唇,然後很快地發現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咦?僵硬了下,她訝異地睜大眼,偷偷地轉動著脖子試探,臉上的表情卻已經呆愕。
她張嘴,女人他張:她側臉,女人也側;她不信邪地學起好似千斤重的手臂摸著自己的輪廓,女人……也和她如出一轍,就連遲緩的動作都不差分毫!
孟恩君瞠目,死命地瞪著那人影,她不識得:不識得:但是,怎麼會「是……我?」她震驚,不敢置信地低喊。原來不只牠的聲音,連她的面貌,都變得像是別人的:「怎、怎麼?!怎麼會如此?!」這不是她,她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怎麼了?」護士小姐察覺牠的神色不太對勁,忙出聲安撫。
「我……不是我!」那上面的映影,連同白衣姑娘一起照了進去,孟恩君更確定那長相不一樣的人就是自己:「不是啊!那個……她不是我啊!」她慌得語無倫次,只指著窗口,用盡虛弱的力氣拚命否認。
這裡是哪裡?她這張臉是誰的?急急地左右張望,房裡、廊上一張張不曾看過的面孔,只是像在大街邊看戲那樣,議論紛紛、竊竊私語,眼神中夾帶審視。
「妳冷靜點。」護士小姐見她神色焦慮,盡量放柔了聲。
「那個人……不是……」她急得滿頭汗又難以解釋清楚,深沉驚懼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這一切,來得太過詭異、太過突然,他太過衝擊了。「我不是……這個人不是我啊……」這容貌、這身體……還有這些衣著奇異的人……
「讓妳回到後世的軀體代替她。」冷冷涼涼的一句話像是定身咒,在憶起的剎那,凍結住她空洞的紛雜意識。
「代替……」代替什麼?代替後世?她真的不明白啊,為什麼她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呢!「我不是……」她哽咽得幾不成聲,腦子裡一片混亂。
好像惡夢,較之她掙扎在生死交界邊緣更今人驚駭,她想醒啊!
「我……」哭泣的雙眸不停地游移著,不顧左腕上的疼痛,她緊緊抓著身上的薄被,反射性地往後退丟。
她誰也不認得,也不知道這是哪兒……
很怕很怕!
胸口突地傳來一陣疼痛,她難受地皺起眉。這種感覺,她再熟悉不過……是她的心疾又犯了……可這身體……為什麼……
冷汗滴落,她用力地喘著氣,卻不肯讓護士小姐和趕來的醫生接近她。
「不要……」瞥見臉上戴著奇怪方框的白衣男人要伸手抓她,她一嚇,十分吃力地將身子往後挪,險些跌到床下去。「別碰我……別……」她氣弱的抗議忽地嘎然終止。
一抹身影進入了她慌亂的視野之內,魁梧百挺,像是一棵大樹屹立不搖,沉穩靜謐、安詳可靠:只一剎那,便填滿她不安的瞳眸,牽穩她恍惚的神魂。
男人看來極兇惡又恐怖的面容,她見過。
是眼前一張張模糊長相中,她唯一熟悉、唯一見過的。
在那自得讓人雙目刺痛的光芒之中,她曾努力對自己說過,就連他像是沙子般的聲音,也必須牢牢地記在心底,不可忘卻。
「……鬼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