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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良 第3章(1) 作者:單煒晴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劉方平

    元月十七,狂歡上元節的最後一日。

    廉欺世待在雷府最偏僻的別院裡,數星星,看月亮,想像外頭有多熱鬧,想著前兩天她幾乎不算是好好的狂歡過——如果喝醉酒,糊里糊塗和男人有染不算的話。

    她好想出去賞燈。

    大存福寺人潮太多了,平康坊則是誘惑太多,原本她想最後一日即使稍遠了些,也要去昊天觀賞燈,但是雷觀月說了,除非有嚴長風的作陪,否則她不能一個人離開雷府。

    原來這就是白吃白喝白住必須付出的代價,她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受到更多限制。例如不能任意和人聯絡,尤其是男人;不能單獨會面另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不能私下與人來往,尤其是男人……諸如此類「尤其是男人」的規範。

    給不知情的人聽到了,恐怕會以為做丈夫的有多擔心妻子紅杏出牆。

    「唉,麻煩了……」她喜歡輕鬆的生活沒錯,但被束縛的話可是敬謝不敏。

    「笙歌姑娘,晚膳準備好了,請移駕到正廳用膳。」嚴長風適時出現,打斷她的思緒。

    廉欺世猛地回神,驚覺自己從下午坐到傍晚,杵在窗邊一動也沒動過,腦子裡想著該不該繼續這樣舒服卻不自由的生活,而這不過是她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而己。

    「呼,真是太可怕了……」揚手揮抹不存在的冷汗,她滿是驚嚇地低喃。

    「怎麼了?」

    抬起震驚錯愕的鵝蛋臉,廉欺世戰戰兢兢呢喃:「我竟然坐著發愣一整個下午,真是太可怕了……」

    她偶爾喜歡忙裡偷閒神遊太虛充當休息,可還未有發愣一整個下午的紀錄。

    安逸使人墮落。

    廉欺世步伐匆促的和嚴長風來到正廳,雷觀月正好吃完,準備離開。

    「你怎麼了?」沒打算和她一起用膳,等到快吃完才讓嚴長風去叫她過來的雷觀月,不經意瞥了她一眼,發現她一臉驚愕,眉頭不自覺跟著皺起來。

    「喔,是你啊。」廉欺世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彷彿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有沒有捕錯?是他這個主人想要忽視她,怎麼反被忽視?

    雷觀月立刻打消離開的念頭,重新坐下,並等著她一臉憂心忡忡地落坐。

    「沒睡好?」他不帶感情地問。

    廉欺世似乎沒想過他也會有這種關心人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會呀,這裡很安靜,我一覺到過午才醒來。」

    若不是,她還真有膽量,竟敢擺臉色給主人看。

    「那麼你一副見到鬼的表情是怎樣?」雷觀月邊說,邊下意識將手收進寬大的衣袖中。這麼做並不能完全遮掩他過於蒼白、且佈滿大大小小形狀不同的淡斑的皮膚,卻是一種習慣多年的自然反應。

    他不害怕別人的指指點點,是討厭異樣的眼光,同時不自覺地會對在背後的竊竊私語,或者別人的低聲談論反感,認為他們是在談論他的外貌。

    縱然她裝做一點都不在意也是一樣。猛然見到,沒有人不會被他的相貌給嚇到。

    眉心逐漸蹙起,他又把交疊在桌上的手收到桌下,放在雙腿上,沒發現自己正暴露出自卑感。

    「我今天——」沒有察覺這點的廉欺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發愣了一整個下午,而且很有可能連姿勢都沒變過。」說著,她扭扭脖子,轉轉頭,放鬆緊繃的經絡。

    正努力排除心裡不自在的雷觀月,聽見她的話後,很靜很靜,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未幾,徐徐抬眸,迎向她。

    「只是這樣?」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太大驚小怪,可是仔細想想,一個人坐著一動也不動那麼久的時間,簡直跟屍體沒兩樣,我強烈懷疑要不要繼續待下去,雖然白吃白喝又有錢拿的確讓我很心動!」廉欺世一席話說得正氣凜然,完全沒有好逸惡勞的自覺。

    有哪個人敢在他的面前,不諱言自己對開出的條件很心動?尤其還是個女人?

    雷觀月懷疑她若非深諳使人放下戒心的方法,就是太過直率誠實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毀約?」不知怎地,她似乎當真不把他詭異的外貌當一回事的這點,使他重新取回自在。

    「從元日一直到月晦,哪裡不是濃濃的年節氣氛?我只是認為應該出去逛一逛,免得在屋裡悶出病來。」想來她不曾在屋子裡待上這麼久的時間,除非是替人看病。

    「今天不過是第一天,你又睡到中午才醒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能讓你悶出病?」那麼他這個終年四季有大半日子都在家的人該怎麼辦?

    「正因為我睡到中午才醒來才更可怕!從我醒來吃過午膳後,跑去找你說要上街晃一晃,你卻搬出那些什麼『尤其是男人』的規定嚇唬我之後,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坐在窗邊發呆,直到剛剛嚴兄來叫我用晚膳,我才發現浪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在當屍體,這真的是很可怕的事!」廉欺世一手握著筷子,一手端著碗,連珠炮般說了一長串話。

    「所以?」紅銅色的眼睛先是微瞇,然後緩緩瞠起,雷觀月完全沒有被她激動的語氣感染,依舊冷靜自持。

    「讓我出去看個花燈吧。」她輕快地要求。

    雷觀月原以為在那義憤填鷹的辯論之後,她會用激烈的情緒爭取出門的自由,卻得到她愉快的笑靨,好似……他已經答應了。

    說來,她從被帶回雷府後,便表現出一副逮到機會隨時準備逃跑的模樣,只是倒也沒真的逃跑過,對於他訂下的規定,也算是全盤遵守,否則不會詢問他的意思。

    她不會大聲喝斥,把人當傻瓜地奚落譏嘲,不過會認真說明自己認為不對的地方,這點和他以前碰過的認為撒嬌撒潑就能隨心所欲的女人不同。

    而他還不到不明理的地步。

    「去問長風,如果他有時間陪你去,我沒意見。」他展現出自己的泱泱氣度。

    「如呆爺肯多請幾個長工的話,我會很有時間。」嚴長風想也不想,立刻拒絕。

    「親隨兼任總管,同時也是你的專屬廚子,專屬雜役,專屬護院,專屬鏍師,專屬婢女,專屬園丁,專屬跑腿,必要時還得身兼伴遊和雜耍藝人……我知道嚴兄非常忙碌。」廉欺世搬出今天才從嚴長風那兒聽來的一長串嚇死人的頭銜,「再說我都這麼大個人了,不會走丟的,自己一個人出門很安全。」

    笑話,她以為他只是擔心她的安全嗎?

    「沒人陪你就不能出去。」說穿了,他不放心讓她出去勾引男人。

    「嗯……」廉欺世伸出兩指掐眉深思著,沉吟半響才提出折衷辦法,「不然,你跟我去?」

    「爺和笙歌姑娘到坊裡走走,也好。」嚴長風的附和完全是為了自己。

    元月都過了一半了,身為雜役,雷府的大掃除到現在還沒做完,昨天又因為主子的命令,他不得不先去打掃離雷觀月房間最遠,原本也不需要打掃的別院。

    把主子趕出去,他的工作量肯定能減少許多。

    雷觀月慢慢地抬起眉峰,「為什麼累了兩天了,我還得陪你去賞燈?」

    「延壽坊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裡的花燈我沒看過,盡盡地主之誼,我想你不會小氣拒絕。」

    「如果我度量就這麼小呢?」他慢吞吞地反問。

    「不然我們在附近走一走嘛!」廉欺世退而求其次的說。

    「爺若離開,屬下也會輕鬆點。」連嚴長風都決定倒戈。

    雷觀月只是悶不吭聲地瞪著他們。

    他猜想自己其實很容易被說服。

    上元節的第一天,在嚴長風的幾句建議之下,他到了平康坊賞燈;第二天,為了找到那個和他有露水姻緣的女人,又到了平康坊,結呆卻是在大存福寺意外找到她;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又被說服出來散步。

    雷觀月一身出門必備的裝扮,雙手輕輕交疊在腹部,姿態優雅地行走著,同時不著痕跡觀察身旁的廉欺世。

    生性隨興自在,不像尋常女子一樣梳成高高的髮髻,她只是簡單的綁了兩條寬鬆髮辮,上半身著比天空藍更藍些的染色綾,下半身的長裙則是由粉藍到藍紫的漸層染色綾,並在肩頸四周圍繞著一條墨綠色的畫帛,烘托她那雙如小動物般純潔無害的黑眼,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沒有殺傷力。

    跟強烈的個性表現出來的一樣。廉欺世連走路的步伐都很有自己的味道。

    他刻意執了人煙稀少的巷曲鑽,她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唇畔含著隱隱笑痕,隨時用亮晶晶的眸子留意週遭事物。

    「延壽坊比較安靜,是不是這裡的人都很害羞?」她突然回過頭,對上他的視線,漾開了唇,笑問。

    窄巷裡沒有特殊的花燈,僅有家家戶戶都掛上一個個大紅色的燈籠,遠方還能聽見不知是坊內還是坊外的歌樂聲,讓這條窄巷散發出一種狂歡後的寧靜安逸感。

    「如果不喜歡,可以馬上回去。」雷觀月總有辦法硬扭曲別人的意思。

    廉欺世愉快地聳聳肩,「不會啊,這裡非常適合散步,今天還算是上元節,要找到如此靜謐的地方真不容易。」

    「你不是喜歡熱鬧?」他忍不住問。

    「是一直待在屋子裡安靜得怪可怕而己。」廉欺世皺了皺鼻子,一臉反感。

    他突然發現她的五官非常靈活。

    除了那雙小動物般圓潤的黑眸能夠傳達出她的思緒感覺外,幾乎是她想要的表情,都能輕易表現出來。

    ——真是不可思議。

    廉欺世攏緊圍繞在脖子上的畫帛,阻擋春寒料峭的冷風,繼續說。「其實熱鬧或安靜都好,最主要是有事可做。我確實滿享受在工作時逮到機會發發小呆那種忙裡偷閒的感覺,要是什麼都不做光發呆,可很無聊……啊,那邊有隻貓,我們跟著它走,好不好?」

    她雖用了問句,堅定的步伐卻沒有商量的餘地。

    雷觀月默不作聲,跟了過去,隨即注意到那是只「白蹄」的黑貓。

    無論貓狗,生有和毛皮顏色不同的「白色腳掌」,向來被視為不祥的徵兆,幾乎出生便注定會被棄養。

    不祥的徵兆,像他一樣。

    「啊,它轉彎了,快點快點!」廉欺世注意到白蹄黑貓消失在巷口,忙不迭地招手,要雷觀月跟上。

    「那是白蹄。」他用一種冷眼旁觀的姿態說。

    她回過頭來,沉默了一下,接著露出讚賞的笑容,「想不到你這麼快就幫它取好名字了!白蹄,真適合它。」

    適合?這是故意影射什麼嗎?

    有種人出生時就有不能見光的白皮膚,髮色極淡,偶爾也會有眼珠子像他這樣是紅色的,這類人被稱為「白子」。他並非天生如此,可同樣畏光,髮色膚色眸色和旁人不同,於是也常被人戲稱白子。

    白子之意,說穿了和白蹄並無兩樣,都是不祥的存在。

    「白蹄,白蹄,你去哪兒啦?」廉欺世馬上用這個新名字呼喚那只黑貓。

    雷觀月佇立在原地不動。

    「白蹄不是名字,是不祥的象徵。」他的聲音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晦。

    「嗯……那麼實際上真的是嗎?」她到處找白蹄黑貓,同時朝他扔出心裡的疑問。「因為好事者多言,才把白蹄當作是一種不祥的存在,即使是三國時代,劉公騎了白蹄馬命喪白帝城,真的全是馬的關係嗎?」

    「就是因為他不聽勸,堅持騎白蹄馬,才會命喪白帝城。」他說著世人知道的傳說,卻沒有解釋兩者間的原因。

    「所以跟馬到底有什麼關係嘛?馬摔倒了?還是把劉公甩下馬背?就算如此,不是白蹄的馬也會有出這種岔子的時候吧!我看不出來跟馬有什麼關係。」找不到白蹄黑貓,廉欺世回到他面前,認真的分析給他聽。

    其實白蹄、白子是不是不祥,被這麼戲稱的他最渭楚,只是不能接受有個人毫無道理的否定,不問利益便替他說出那些疑問,如同他心裡不斷為自己辯解的聲音。

    而他,為何這麼遲才遇見這樣的人?

    「……你不相信有不祥之物這類的傳聞?」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廉欺世用手壓住隨著夜風吹拂而飄飛的幾綹髮絲。嘴角的笑添了抹和平的味道。

    「我相信傳說,也相信人們口中的無稽之談,不過前提是不能讓我有所疑慮。如果帶著懷疑的話,就不算相信了。所以你只要能消除我的疑慮,證明白蹄真的和不祥有所關聯,我會相信。」

    他能證明嗎?

    不,永遠也不可能辦到,因為他沒有招來災厄不祥的能力啊!

    如果沒戴面具的話,廉欺世一定會瞧見他現在的表情充滿了驚訝和喜悅的矛盾,混合出一種怪異卻直率的神色。

    原來,他一直在等著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

    「如呆真的能帶來不祥之兆的話,或許好一點。」雷觀月低喃。

    「啊,我懂我懂,要當壞人就當真正讓人害怕的,不然很失敗,是這個意思吧。」廉欺世暖昧地推了推他,一副她瞭解的臉色。

    雷觀月高深英測的睨了她一眼,「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哈哈,我們去找白蹄吧。」她指著前方,掛滿了各色珠珠串串的手,一動,隨即響起玉石碰撞的渭脆聲響。她另一隻手在袖子裡摸紊著。

    「找到了!還好我有帶出來。」她很開心地拿出一個小繡袋。

    「什麼東西?」

    「橘子皮。」打開袋口,她挑出一片橘子皮,往嘴裡塞。

    「不吃果肉反吃皮?」雷觀月的聲音有著嫌惡。

    「不不,果肉已經吃完啦,剩下的橘子皮也能拿來吃,你不知道嗎?橘子皮可以拿來風乾用蜜釀,等到春天的時候就能吃,很好吃的。」她一邊咬,一邊拿了一塊要給他。

    雷觀月沒有伸手去拿。

    「如果你是怕被人看的話,這裡沒人,拿下面具和帽子吧,光看我都覺得悶了。」

    雷觀月拒絕做出吃橘子皮的蠢事,但對她的提議倒是起了猶豫。

    雷府附近的土地和房子幾乎都是他的,原因不難猜想是和他自身有關。所以在這附近散步,不太可能遇上路人,但他的不安感作祟,才會做這身打扮。

    何況他不能預測會被她帶往哪裡。

    「不了,這樣就好。」他拒絕。

    廉欺世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在下一個轉角看見白蹄黑貓趴在牆上搖著尾巴睡覺。

    「死巷了,往回走吧。」雷觀月完全沒有停留的意思。

    她想了想,輕喚了聲。「白蹄。」

    黑貓沒有理會。

    「好吧,我確實和動物很不投緣。」試過後,她便不再堅持,乖乖走出死巷。

    「是名字的關係。」

    廉欺世又浮現思索的神色,「你是指它另外有別的名字?這也不無可能……以前我家有頭大黃牛,我叫它荷花,我娘說它是秀秀,我爹喊它黃妹。我想白蹄只是需要時間適應它的新名字。」

    「也許它根本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挖苦著。

    「你怎麼如此不看好自己取的名字啊?取名字是要用愛去取的啊。」半側過螓首,她笑瞇了眼,拍拍左胸睨。

    有那麼一瞬問,他以為聽見那顆不爭氣的心,跳動的聲音。

    因為來得太突然,消失得急促,還沒來得及感覺就無影無蹤。雷觀月伸手探向左胸口,猜想虛弱的身子是不是又在和他這個主人抗議。

    「怎麼了?」察覺他駐足停留,廉欺世又走了回來,「想要用充滿愛的聲音呼喚白蹄嗎?」

    雷觀月沒有答腔,右手用力貼緊左胸口,尋找微弱的心跳。

    偶爾他會覺得這顆心實在太不爭氣,常常令他懷疑自己是否活著。好不容易找到心跳後,他才鬆了口氣。

    「沒事了。」

    嗯,這三個字的意思是「之前有事」。廉欺世忖度著,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也不打算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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