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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二章 作者:齊萱
    光緒二十八年立秋

    「小姐,小姐,你在哪裡啊?」

    賀邑塵湊巧書到最後一筆,這時索性收勢把筆架好,然後應聲說:「寶善,我在裡間書室。」

    「又在書室裡了,你不是才說今天不畫畫的嗎?」身形嬌小的寶善一邊往裡走,一邊嘀咕道:「老爺說今日立秋,大夥兒照例都該休息一天,什麼事也不做。」

    邑塵早已離了書桌起身笑問:「你又在叨念什麼了?年紀輕輕,卻比我娘管我還管得緊,寶善啊,我看你趕明兒個嫁人之後,丈夫嫌不嫌你囉唆。」

    「他敢;」寶善叉起腰來,一副已在「相夫」的樣子。「如果他膽敢嫌我嘮叨,我就回老爺太太這裡來,非得他低下頭來求情,否則說什麼也不跟他回去。」

    邑塵聞言失笑道:「瞧你說得煞有介事的模樣,老天,你小我四歲,今年才十七耶,哪兒學來這麼一套馭夫術?」

    「跟廚房裡的大娘學的啊,你沒看元叔被她教得有多乖。」寶善這才想起什麼似的低呼一聲,接著便拉起邑塵的手,急急忙忙的往外間走。

    「寶善,你幹嘛這樣揣著我,走慢點不行嗎?」邑塵又好氣又好笑的問道。

    寶善是十幾年前江南鬧水患時,被爹爹和元叔一起搶救回來的孤女,可憐當時才不過六歲的她,便已被洪水奪走了包括爺爺、父母、兄弟在內的一家九日親人,寶善還是靠她娘高高舉著,才得以被元叔拉上來的,從那時開始,她便一直陪在十歲的邑塵身旁,名為丫鬟,其實賀家上上下下早就依照慣例,把她跟府內其他僕傭一樣當成自家人著得了。

    「不行,你瞧,這全是我們倆的工作呢。」寶善直把邑塵拖到正間後才放手,並指著圓桌上的竹篩說。

    「是揪葉啊?」邑塵走近一著,歡喜的嚷道:「誰去摘的?」

    「兩位小少爺嘛,天還沒亮就起來摘了,太太與我一起洗淨之後,我馬上就拿了過來;小姐,你看我們今年要剪哪些花樣比較好?大娘她們都在等著你施展手藝哩。」

    楸樹屬大戟科落葉喬木,干莖直聳可愛,圖形或橢圓卵形的葉子奇大,前端尖,有時還會長出三尖或五尖者,葉嫩時遍骷赤紅,老後則唯柄仍保持紅色,據傳早在唐朝之時,便有在立秋這天把楸葉剪成花樣,讓婦女兒童插戴發上或鬢邊的習俗。

    其實每年今日,清晨滿街便皆聞賣楸葉聲,但賀家人口不多,邑塵母親總喜歡趁節慶時動員全家,熱鬧應景,而打從三年前她無意中幫母親剪出新奇的花樣開始,這項工作便正式移交至她手裡。

    「寶善,」邑塵先坐下來後方說:「咱們明眼人前不打暗語,寫字作畫我行,真要論起這些女紅手藝啊,我可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半調子了,前幾年那些花樣,我不過勝在新奇,你剪的才是道地的精妙絕倫,所以呢,」她把已被自己讚得滿頰通紅的侍女拉到身旁坐走道:「還是請你這位大師先動手吧。」

    「可是小姐……」寶善分明已拿起剪刀,卻猶自怕搶了小姐風頭似的躊躇著。

    「別可是不可是的了,立秋的習俗又不光只有戴楸葉這一項,你瞧你自己不也已經幫我把紅豆湯給端來了,我看我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小姐,」寶善一邊俐落的剪出第一朵花來,一邊提醒已開始咀嚼紅豆的邑塵說:「你可別吃太多,萬一再患胃氣脹,晚上那頓「貼秋膘」你就無福消受了。」

    「是,剪花大師,吃過豐盛的晚餐後,爹一定又會照往例用秤秤我們每個人的體重,好跟立夏時秤過的重量比較一下,誰要是突然變得過輕或過重,准逃不過他一場好訓,我才不敢因小失大,因為食吃紅豆湯而誤了大娘的貼秋膘大宴哩。」

    寶善聽她這麼一說,腦中立時浮現老爺每年立夏、立秋兩次秤人時的慎重,不禁與邑塵一起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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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秤過體重,算是做完一切立秋這日該做的應景事後,邑塵才回到房裡,便在桌上發現了一份令她欣喜不已的禮物。

    「娘,」看過禮物內容後,她又急急忙忙奔至母親的居處嚷道:「娘;」

    「邑塵,娘在房裡,你進來。」

    邑塵打進臥房,發現母親正坐在梳妝鏡前拆卸頭飾,便急忙走上前去說:「娘,我來幫您。」

    賀太太阮雪蓮一邊享受女兒的貼心伺候,一邊問道:「桌上的東西你瞧見了?」

    「嗯,」邑塵對著鏡中的母親說:「是娘幫我收的?」

    「不,是巧要去關大門的阿元收到的,剛好那時你爹在忙著秤你們這幾個孩子,我便轉到廚房去幫英嫂收拾剩菜,後來阿元拿進去給我,我才順手送進你房裡。」

    「謝謝娘。」

    「一大包的又厚又重,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是畫西洋書的一些材料、工具和範本,除了顏料、畫筆之外,還有些畫布、木框等,當然重囉。」邑塵拿起梳子,小心翼翼的幫母親梳起一頭光滑的青絲來。

    「又是韋家那孩子給你送來的?」

    「唔,順心最懂得我要什麼了,上回才不過在信裡跟他提到除了國畫之外,我還想嘗試一下西畫,他馬上就幫我寄了這麼一大包畫具和材料來,真夠朋友。」

    雪蓮挑了挑眉毛,先優優閒閒的說一句:「我著韋順心這個名字啊,根本就是天生為順你的心而取,」然後才正色道:「他對你,真的只有朋友之意?」

    「娘……」這個問題是邑塵一向避免去想的,此刻突然被母親問起,當然又想打馬虎眼,企圖曚混過去了。

    但這次雪蓮似乎也執意要問個究竟來,便回身握住了女兒一雙手說:「你今年都二十一了,就算談婚事也不嫌過早,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且你爹與我向來開明,所以我想你該不會用一般女孩慣於搪塞的嬌羞借口來應付娘吧?」

    「當然不會囉,」邑塵馬上順著母親的話尾應承道:「我打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便曉得自己有對與眾不同的爹娘,在我們家別說是弟弟們跟我了,就算是寶善他們,有什麼心事也都可以直接跟爹娘傾訴討論的。」

    「丫頭,少拍馬屁了,娘在問你呢,你跟順心那個孩子,到底有沒有個計較呢?」

    「什麼計較嘛,」邑塵笑道:「又不是打算盤做生意;我們是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朋友。」

    「邑塵;」雪蓮還會不瞭解女兒耍賴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嗎?為了在今晚得著一個較為確切的結果,她也不得不展現出罕見的堅持。

    邑塵也知今日慣技難以得逞,只好老老實實的說:「上回順心返國度暑假時,是跟我提過啦。」

    「提過什麼?」雪蓮一步也不肯放鬆的問。

    「娘,」邑塵嗔住了母親一眼。「您根本就是在明知故問嘛。」

    雪游望著女兒的嬌態,回想起她自小到大帶給他們夫婦的快樂與驕傲,不禁滿心憐惜的說:「是,娘是在明知故問,順心是個好孩子,但真正說到這件事,娘突然又覺得難捨起來,你說做人是不是挺矛盾的?」

    邑塵心中一暖,索性便蹲下來像兒時那樣,把臉偎到雪運的膝上。「我就知道爹和娘會拾不得我嫁,所以當時便回絕了他。」

    本來撫在她發上的手,聞言不禁一驚的改搭上她的肩,促地抬頭的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回絕了順心啊,說我目前還沒有論及婚嫁的打算。」

    「你一個姑娘家,就直接跟人家這麼說?」雪蓮駭異不已。

    「不直接說,難道還得拐彎抹角的說什麼我們只是普通種田人家,配不上知縣府公子的廢話嗎?娘,您又不是不曉得我生平最怕的,就是那種肚腸彎彎曲曲,說話又七拐八彎的人了,我既怕那種人,自己當然就不會做同樣的事囉。」

    「你這丫頭,」雪蓮苦笑道:「那順心怎麼說呢?」

    想不到邑塵聽到這問題後,臉上倒露出了溫柔感動的神色。「您絕猜不到的,娘,順心聽我那樣說後,非但沒有老羞成怒,拂袖而去,反倒一迭聲的說沒關係,說……說他願意等我。」

    雪蓮臉色一鬆道:「瞧你得意的,也虧得有他願意這麼容忍你,說來說去,或許還該怪我跟你爹自小把你給寵壞了,一切都任由你自己去想去做,偏偏現在又有順心肯這麼繼續寵著你,真不曉得你上輩子是燒了什麼好香。」

    「娘今日是怎麼搞的,老是幫著順心,怎麼不反過來想想我們倆可以在一塊兒,是他上輩子燒了好香,是他的福氣呢?娘就愛長他人志氣,減自己威風。」

    「瘋丫頭,說到哪裡去了?將來你們若結成夫妻,就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麼他啊你的。」

    「娘;」邑塵本想再嬌嗔幾句,結果卻因為迎上母親認真的表情,而將所有的話都暫且打住。

    「邑塵,你老者實實、正正經經的跟娘說,你到底喜不喜歡順心那孩子?」

    「喜歡,」她大方的應道:「娘也知道,除了您和爹之外,順心要算是最瞭解、體貼、愛護我的人了,他從不覺得我的思想或行為荒誕不經,也從不要求我像所謂的大家閨秀那樣,整天守在家裡怡情養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就是喜歡他對我的這份難得的尊重。」

    雪蓮頻頻點頭說:「你知道他對你的好,就應該珍惜才是啊,我們中國婦女數千年來,飽受婚姻無自主權之苦,我是運氣奇佳,雖然與你爹也是聽憑父母之命成親,卻因著你爸的厚愛疼惜,這些年來從未曾有過一日不快樂;」她捧起女兒芳華正盛、青春姣好的臉蛋,充滿慈愛的接續下去。「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夠和我一樣,覓得如意郎君,共同營造屬於你們兩人的幸福生涯,而根據我們這幾年觀察下來,發覺順心也還真算是個不錯的人選,更何況……」

    見母親有些遲疑,邑塵便追問道:「更何況什麼?」

    「你可別怪為娘的自私,更何況順心是庶出的孩子,大房那邊有他大哥,自己母親二房這裡又還有他二哥頂著,將來較毋需承搪家業,得以自由發展;我們家的家風向來開放自在慣了,若要你嫁進保守閉塞、封建古舊的家庭,娘可是萬萬無法放心的。」

    「娘,您怎麼會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嘛,說不定我這輩子就不嫁,一直陪在您與多身旁哩。」

    雪蓮被她逗得笑開來。「你真那樣做的話,我還求之不得呢,就怕屆時女大不中留;好了,言歸正傳,邑塵,你能不能寫信叫順心今年底再回來一趟?」

    「可是他暑假才剛回來過,韋伯父已經有些不以為然了,前些日子如意才跟我說,她爹想叫順心乾脆等學成之後再回國,中間這段日子就別來來去去的了。」

    「但你爹和我的意思,是想趁我們舉家赴檀香山前,把你和順心的名分先定下來啊,然後等他學成之後,你們就可以完婚。」

    「娘,」邑塵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把弄雪莚的珠翠玉環,突然吞吐其辭起來。

    「如果……如果我說……我說我想留下來,不與大夥兒一起到檀香山去,您會不會怪我?會不會答應?」

    雪蓮聞言不禁大吃一鸄。「你說什麼?」

    全家暫赴檀香山住上三年左右,是他們在考慮年餘後所做的決定,起因於雪蓮的兄長早年即移居茂宜島,開墾多年下來,如今已有數千頭牛及數百頃田的成果,由於他們阮家只得兄妹兩人,外公外婆又在八年前即被舅舅接過去頤養天年,所以兄嫂才會力勸雪蓮全家赴檀香山一遊,以敘天倫團圓之樂。

    本來賀振千是不願遠渡重洋、跋涉千里的,只想讓妻子攜三名子女前往一遊,說如此一來,也可以順便長長邑塵他們三姊弟的見識。

    但雪蓮卻因鶼鰈情深,堅持不肯獨行,甚至更進一步的向丈夫建言,既有心長子女們的見識,何不就在檀島多待些日子,最好還能讓他們進當地學校去讀一陣子的書,徹底感受異國的風土人情。

    振千左思右想,加上國內這兩年又恰逢多事之秋,終於接受了妻子的建議,同意舉家遠赴檀島暫居三年。

    做下這個決定後,不但遠在檀島的阮家人欣喜不已,歡迎的信一封接一封的寄來,說的全是恨不得他們能夠早日成行的熱情,賀家這邊為將要遠行三年,也加倍忙碌的預先做起各項安排來。

    所幸這邊的田事家務亦有可靠的親族忠僕可托,而雪蓮在詢問過大夥兒的意願後,也決定除了一家五日外,還要攜自願前去的寶善、阿元與經她苦苦哄勸才點頭的英嫂同行。

    不料在好不容易諸事底定,雪蓮的大哥亦已訂好船票,打算親自返國來接他們過去的當口,邑塵竟會突然改變了主意。

    「娘,我說我不想到檀香山去了,至少不想現在就去。」

    雪蓮望著女兒,知道她一定還有下文,雖然這消息來的唐突,但她相信女兒事先必定也已經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會做出這樣的要求,所以無論最後自己是不是會同意她那麼做,也都該讓她先暢述理由與心聲。

    「是這樣子的,娘,順心今年夏天回來時,曾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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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婚被拒,但示愛成功的順心私毫不以為杵,反倒笑容滿面的說:「邑塵,沒關係,反正我們都還年輕,我可以等,也願意等,相倌憑我們青梅竹馬的深厚情誼,再加上我的耐心誠意,總有一天啊,你一定會點頭的。」

    望著順心那雙本來就不大,一旦笑起來便更似兩道彎月的眼睛,邑塵由衷感激的說:「謝謝你,順心,我總覺得想做的事還大多,所以才沒仔細的考慮過……對不起。」

    順心彎起手指來逗她。「對不起、謝謝你,全是三個字的詞呢;什麼時候你才肯讓我說一些其他也是由三個字所組成,但意思卻美妙上千百倍的字眼?」

    邑塵捕捉到他唇邊的笑意與口氣中的親匿,頓覺心中流過一道陌生的羞澀感受,只得嬌嗔道:「人家真的覺得很抱歉嘛,你還要取笑我。」

    那嬌羞的模樣看在從來便將她視為唯一對象的順心眼裡,由不得他不一陣心緒翻騰,於是立刻衝動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柔荑。「邑塵,我怎麼會捨得取笑你,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我的心目中,是多麼重要的--」

    邑塵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起如此熾烈火熱的順心,遂也搶在他說出心聲之前道:「順心,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對我……對我很好。」

    順心聽她這麼說,就更捨不得鬆開手了,「那你可珍惜?可會慎重考慮我的提議?」

    他誠摯的口氣和燙熱的手掌在在打動了邑塵,使得她終於抬起頭來,迎上了他深情的擬視說:「順心,你明知道我一直都很珍惜你,想要在這世上找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來做朋友,也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找著了嗎?」

    邑塵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溫婉可人。「打從七成那年進學堂和如意結成好友,再認識她的三哥起,就找著了。」

    「邑塵……」順心的眼中晃蕩著迷濛的情思,正想大膽的將她的手拉到唇邊親吻時,小偏廳門口已閃進一個人影來。

    「韋少爺,」寶善顯然已看到了順心慌忙鬆開邑塵小手的一幕,所以才會掩不住一臉通紅兼喜色說:「太太要我送酸梅湯來,還有大娘特地囑咐我一定要端來的豌豆糕,她說這是韋少爺最愛吃的點心之一。」

    順心笑容滿面的起身謝道:「瞧我,好吃之名竟遠播到你們家來了,寶善,待會兒請你務必要幫我謝謝英大娘,就說我一定會把這一大碗豌豆糕都給吃完,我人在英國時,也的確常常想起她所做的美味點心。」

    寶善彷彿現在受稱讚的人是自己一般的笑得更甜了。「好,我一定跟她說,對了,大娘還吩咐我要記得叮嚀韋少爺一件事。」

    「什麼事?」

    寶善拿著空出來的托盤,已經準備要退出去了。「就是待會兒要回去時,別忘了明寶善一聲,我好到廚房裡去幫你拿大娘已經裝好約兩盒豌豆糕啊,因為她知道如意小姐也很喜歡吃這糕點。」

    目送寶善踏著輕鬆的步伐離去之後,順心才回過身來跟邑塵說:「你們家裡的人對我真好,連如意都考慮在內,待會兒看到英大嫂特地為她準備的豌豆糕時,還不曉得她要開心成什麼樣子。」

    提到如意,倒勾起了邑塵一個疑問,「對了,你今天怎麼不邀如意一起過來呢?我也有好些日子沒看到她了。」

    「她被爹禁足,不准出來。」順心折回座位,啜飲著酸梅湯說。

    「什麼?韋伯父不是一向都很疼她這個么女的嗎?怎麼會捨得罰她?她又做錯了什麼事?竟會惹得令尊發那麼大的脾氣?」邑塵知道在韋家三兄弟五姊妹中,能言善道、聰明機伶的如意,一向是最得父寵的女兒,風頭不但壓過她大娘所生的前四位姊姊,甚至連順心都難以與她爭寵。

    「其實爹爹真正生氣的對象是信祥,不是如意。」

    「生信祥的氣?這我就更不懂了,信祥不是因春假才剛回來過,所以暑假便決定留在日本多讀點書,說一旦完成學業,也好早日回來迎娶如意的嗎?他人既在日本,韋伯父又如何生他的氣?」

    「還不是因為我大娘擅自拆了他寄回來給如意的信,發現裡頭充滿了「造反」

    的思想,「不敬」的言論,馬上告到我爹那裡去,結果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的天啊;」邑塵輕呼一曳說:「你先別說,讓我來猜猜看,之後你爹一走就把如意給叫去,問她信祥懷此「謀反」的念頭有多久了?她以前知不知道這回事?若是知道,又為什麼沒聽她提起過?是不是連她也被影響,也認同這種「殺頭」妄念了?」

    順心對她翹了翹大拇指。「你果然聰明,猜得八九不離十。」

    「那如意怎麼回答呢?」邑塵蒼白了臉問:「她總不至於會笨到因著一時的衝動,而把咱們都服膺革命思想理論的事,也全給一古腦兒的說出來吧?」

    「放心,如意平時個性雖火爆熱辣,但碰上緊要關頭時,卻都懂得及時冷靜下來,當然不至於做出那樣的蠢事。」

    邑塵方才鬆了口氣,便又立刻緊張的問道:「那韋伯父不會是要如意跟信祥解除婚約吧?」

    順心聞言竟大聲笑開來,「你想到哪裡去了?會這樣想,就表示你還不夠瞭解我父親,鄭家可是杭州首屈一指的大米商,官商相輔,自古始然,你想他會捨得斷絕這層關係嗎?」

    邑塵斜睥著他,忍不住調侃道:「什麼官商相輔,我看是官商勾結才對吧?」

    「邑塵;」順心佯裝要抗議。

    邑塵連忙擺手道:「好,好,不踩你痛處就是了嘛,結果呢?」

    「結果就是我爹要如意依他所言約為一封信去規勸信祥,說年輕人一時糊塗難免,只要不錯到底,隨時都可以改正,什麼「貴不貳過」、「回頭是岸」啦,說了一大堆;這下換如意忍不住了,也不說她肯不肯照爹的意思去做,便先指大娘無權私自拆看她的信,說那是極之沒有禮貌、沒有教養的行為,就像當街胡亂剝人衣服一樣,丟臉出醜的絕不是被迫袒身裸體的人,而是那不注重他人隱私者。」

    聽到這裡,邑塵早已笑得快喘不過氣來了。「你說如意這話是不是故意的?

    是她聲東裡西,藉以轉移令尊封信祥這注意力的辦法?」

    順心忍著笑,一本正經的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接下來客店便是一片呼天搶地聲,大娘撲上去想打如意,爹爹不准她動手,結果她那一巴掌竟打到了本想過來勸架的大嫂臉上,然後……」他苦笑著搖頭歎道:「你不會是其的想知道當時的場面有多混亂,一言以蔽之--慘不忍睹;風波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之後,我爹就判如意為罪魁裯首,罰她一個月不准出門。」

    「那信呢?」

    「一樣得寫啊,不過如意可「斟酌」行之,只要記得把他老人家的意思傳達到了就成。」

    邑麈抿著唇直笑。「有時我兒得令尊近算是位中規中矩的好官,至少他不會搜竭人民的膏血來供自身驕奢淫佚,比那些如狼似大的貪官污吏要好得大多了。」

    「但在朝廷已然腐敗的此刻,光是做一個中規中矩、奉公守法的好官,已不足以振興時勢,不足以安置貧苦不是嗎?」

    「順心,」邑塵婉言道:「你又要辜負你的名字了,革命大業豈是一朝一夕可成之事,我們既有心技人,就要有身當百難之街,為舉世所非笑唾罵的覺悟,縱使一敗再敗,亦要繼續冒險猛進;先讓你的心平順下來,你所做的事也才會有順心的一日,對不?」

    順心不免有些羞慚的說:「邑塵,有時我覺得革命陣營內的女同志們,不論韌性、耐力、細心都要比我們強大多了,你不就一向比我冷靜得多。」

    「少棒我了,此事需要大家群策群力,互補其短,這才是真正的相輔相成哩;對了,信祥的信內到底說了些什麼?竟然會惹起那麼大的風波?」

    「哪有什麼?你想內容若真正嚴重激烈的話,我爹還會只訓一訓如意嗎?說不定早就找上鄭家去「共謀大計」了,」順心一口接一口的吃著豌豆糕說:「不過是提到了他最近在幫一位同學搜集寫作的資料,並約略介紹了一下那位同學預計完成的書的內容。」

    邑塵想了一下,知道這是順心有心試她。「他那位同學……」她瞇細了眼睛,再驀然睜大道:「我知道了,他那位同學,就是在廣方言館學日文時結識的鄒容。」

    「對,」順心若有憾焉的笑道:「邑塵,你再繼續總明下去的話,以後我到你面前來,就真的會有自卑感。」

    「瞎說,我就不知道這位素有「神童」之稱的同志計畫寫本什麼樣的書,聽說他今年只有十九歲,對不對?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的確是一位少年英雄,記得以前信祥曾跟我提過,說鄒容十分崇拜譚嗣同先生,平時常把譚先生的遺像懸掛在座右,還作了一首讚美詩云:「赫赫譚君故,湖湘志士衷。惟冀後來者,繼縱志勿灰。」所以現在他正計書寫一本號召革命、喚醒國人的「革命軍」,理念上承譚先生的「仁學」,並旁徵博引盧騷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法意」、約翰穆勒的「自由原論」,另外孫文的言行主張,黨人同志張繼、吳稚暉和信祥等,更是他最重要、最切實的支助,等書真正完成付印之後,我一定想法子幫你寄一本到檀香山去。」

    「嗯,」邑塵重重的點頭道:「你一定要記得幫我寄一本過來喔,不,一本絕對不夠,至少也得寄上五本,你忘了我爹跟我其舅也都是革命的支持者嗎?」

    「那是我最慶幸的事情之一,怎麼會忘?我們這些如人興中會的人,向來最放心不下身旁的親人、妻子或愛人,常常得在忠與孝、民族大愛及兒女情長中受盡兩難的折磨,獨我韋順心不然,因為不但你是我同道中人,連伯父和你舅父也都支持革命,至少我們便不會碰上像如意與信祥之間的通信風波和難堪場面;只是,」他盯著邑塵看說:「我實在捨不得你這一去三年,咱們就得分開千餘日。」

    邑塵似乎頗有同感的起身在廳內踱了幾步,然後才低聲說:「順心,其實我也很矛盾,外頭那遼闊的世界是我所嚮往的,我何嘗不想學你們,同樣進外國學校去求取那些全新的知識,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對眼前這多難的祖國,偏又有份難以割捨、眷戀至深的感情;動亂的局勢最是瞬息萬變,我實在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可能得以參與的機會,三年似乎太長了,對不對?」

    順心聞言即難掩一臉為喜與興奮的說:「邑塵,有件事我自回國後就藏在心底,好幾次想要跟你說,卻都因怕說出來之後,會顯得我太過自私,所以便三番兩次的湧到嘴邊,又三番兩次的被我給嚥了回去。」

    她微蹙秀眉,不明所以的瞪住他看。

    「我是說,對於你剛才所說的矛盾心情,我可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真的,那你還不快說;」

    「你知道清廷已自去年起實施新政?」

    「知道啊,但那又怎麼樣?不過是慈禧那老太婆與一批頑固的守舊派,經八國聯軍的一大創痛,奇恥巨辱,一時頓感無以對國人,為了收拾人心,緩和民情,才不得不頒布的詔諭,在我看來啊,恐怕又只是另一套治標不治本的文字遊戲而已。」

    「路遙知馬力,是虛是實,治標治本,你現在暫時都別去管,你只需要想著如今已有女子學堂,所以你可以在伯父母遠渡重洋時,直赴北京就學,同樣可達增進知識的目的;既然你嫌三年過長,那就不妨先在國內訂兩年書,最後一年再過去與家人會合,遊覽檀島勝景,並深入瞭解當地的風土民情。」

    順心的建議換來了邑塵的頻頻點頭,最後她甚至激動的拉住順心的雙臂道:「你這主意實在是太棒了,謝謝你,順心,從小到大,好像無論什麼難題,只要交到你手上,一定都能迎刃而解。」

    輕攏著她的肘彎,順心笑著坦承道:「先別忙著謝我,我之所以會絞盡腦汁的去想這個辦法,原始動機可不是為著你,而是因為我希望至少一年一次,在我每回返國時,都能與你見上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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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璃完女兒的敘述,雪蓮沉吟了半晌之後才問道:「你跟你爹提過了嗎?」

    「誰不知道在咱們家是小事由爹,大事聽娘的啊,我想這勉強也能算是件大事吧,如果過不了娘這一關,爹那兒我就不去勞煩他了,這些日子以來,為了安排出國事宜,他已經夠忙的了。」

    「雪蓮,你瞧這丫頭嘴巴厲害的,是不是標準的兩面光,既討好了你,又體恤到我了呀?」隨著一陣爽朗笑聲踱進臥室裡來的,是賀振千高大的身影。「真不知道她這等口才遺傳自誰喔。」

    「爹;」邑塵立刻撲到振千跟前去,勾住他的臂膀撒嬌道:「您什麼時候得問的?進來多久了?怎麼都沒出聲?」

    「出什麼聲?」振千寵愛的對著女兒笑道:「爹又不是狗啊貓的;我寸進來不久,剛剛好把韋順心那小子的「建言」給聽個一清二楚。」

    雪蓮起身問他說:「老爺,既然你都聽清楚了,那我也就不必再重複一遍,你的意思如何?」

    振千著一看女兒,再望著妻子道:「這個女兒,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沒有讓我們操心過?而她那包括革命意念在內的思想,是不是全為耳濡目染,得自我倆平日有行薰陶的結果?在地那段兩個弟弟都尚未出生前,類似獨生女的九年成長過程中,我們是不是也曾協議過,要養成她如男兒般獨立自主的個性,造就她開闊包容的胸襟?」

    雪蓮面容一鬆,算是聽懂了丈夫的話意。「是的,振千,我相信咱們的女兒一定鴕夠照頎好自己。」

    邑塵開心得投入母親的懷中,雙眸立刻浮上一層淚霧說:「謝謝爹娘,女兒一定不會讓您們擔心,讓您們失望。」

    賀氏夫婦其實又哪能真正的放心,為人父母者,恐怕窮其一生,都無法完全不懸念子女吧,只是他們亦深諳女兒大了,就該給她自由翱翔之道,所以心中縱有萬分不捨,表面上卻仍然不敢稍露痕跡,怕就怕如此一來,反而會害得向來體貼乖巧的女兒裹足不前。

    「等一下,爹還有一個條件。」振千突然正色道。

    「什麼條件?」邑塵以眼光向母親相詢,但雪蓮卻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亦一無所知。

    「就是你的終身大事啊,你什麼時候要跟順心點頭,與他私訂終身,爹都沒有意見,不過你得事先與他說清楚,就說是我特別交代的,說若是想用花轎抬你回去,娶你入門,便一定得等到三年後我們一家五日,外帶阿元他們全家從檀香山回來時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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