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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皇記 第15章 作者:桔桔
    莫憬玄開始做夢了。

    無數記憶的碎片充塞著他混亂的大腦,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在莊嚴肅穆的護國寺,香煙繚繞,耳邊迴盪著陣陣誦經聲,莫憬玄看到少年時的自己,身為護國寺唯一的俗家弟子,混在頭頂光光的師兄弟中,在早課上呵欠連連。

    古樹環繞中那間小小的禪房,冬暖夏涼,四壁皆書,每天做完早課都會晃悠回去補眠,睡到日上當空,才不情願地爬起來,冬天落了雪,生起火盆,擁被讀讀書,偶爾被頑心大發的師兄們叫出去堆雪人打雪仗,把小樹上的積雪搖晃下來,弄得剛清掃過的甬路一片狼藉。然後,無一例外的被火冒三丈的師叔們逮到,一隻一隻拎到住持那裡,寂遠大師會罰師兄們去劈柴推磨破冰洗衣,唯獨總是對他網開一面,訓斥幾句,交一篇文章了事。

    唇角幻想一抹笑容,回想起那段單純快樂的時光,心中漾起絲絲甜意。

    沿著空無一人的長廊走下去,跫音迴盪在寂靜的空氣中,不期然看到那個熟悉的慈祥的身影,他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師父!」

    寂遠的輪廓卻漸漸模糊,昏暗的光線中,只見他微微一笑:「莫嗔,為師能解你身上之毒,卻解不了你心中之毒啊……」

    「師父,莫嗔心中並未中毒啊!」他低呼著衝過去,卻撞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耳邊傳來寂遠語重心長的叮嚀:「莫嗔,好自為之。」

    「師父!師父!」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四周的空氣突然濃重起來,鼻端拂過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前方慢慢暈開一片光亮,柔和的白光中他看到自己滿身是血地被一個人緊緊抱在懷裡,是誰呢?眉頭一皺跑上前去,輕道:「你是?」

    那人抬起臉來,俊美猖狂的面容帶著悲慼,視線飄忽游移,聲音還是如記憶裡一樣溫柔:「憬玄,我愛你……」

    他的胸口霎時間像被撕裂一般疼痛,這個人,不是早已銘刻於心,永難忘懷了麼?不是早已相連相系、不肯稍離了麼?音容笑貌,舉手投足,早已如空氣一般漫散週身,壓迫著他,充滿著他,融蝕著他……

    這個男人,就是他心裡的毒麼?

    後背越來越明顯地感到令人窒息的疼痛,他俯下身,輕擁住那人,毒也好,病也好,癡傻癲狂,全都顧不得了,這一片心,怎肯辜負?怎能辜負?怎忍辜負?

    「我也……愛你……」

    最後一個字逸出乾澀的雙唇,莫憬玄在灼燒般的疼痛中醒來,半睜開眼,對上李滄瀾憔悴帶著血絲的雙眼,勉強給了他一個笑容:「滄瀾……你……」

    食指點在他唇上示意他噤聲,李滄瀾接過侍女遞上的水,湊到他唇邊。

    費力地吞嚥了幾口,莫憬玄趴回枕上,再細微的動作也難免會扯到後背的傷口,每呼吸一下都是鑽心地疼。

    手指輕柔地挑開他臉側的散發,莫憬玄閉上眼,感覺那溫熱顫抖的雙唇落在他臉頰上,不含情慾的吻,細膩、柔軟,甚至是虔誠的,像暮春的和風一樣,曖得人心都醉了。

    靜靜地貼了好久,李滄瀾抬起頭,塞給他一枚朱紅色的丸藥,莫憬玄和著水吞下,嘀咕了一聲:「總算知道把湯藥換成丹藥了,不用那麼苦……」

    李滄瀾的嘴角微妙地挑了一下,回手接過一碗濃黑蕩漾的藥汁,湊到他唇邊,眼中閃爍著不容錯辨的強硬堅決。

    ……李滄瀾,你坑我!

    捏著鼻子灌了大半碗進去,莫憬玄偏過臉去,只覺得自己頭髮根都溢出一股苦味,他雖不習武,從小到大卻甚少病痛,自打認識了這個禍害,簡直是霉星罩頂,舌喉都跟著遭罪。

    恍惚中似乎嗅到蜂蜜的甜香,莫憬玄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含住送至唇邊的湯匙,唇齒之間漫開猶帶花香的清涼甘甜,喉嚨裡不自覺地「嗯」了一聲,抬眼見李槍瀾原本柔情萬千的眸子瞬間盛滿了可惡的笑意,不由得臉一熱,縮回枕頭裡。

    那人難得沒有出口戲弄他,大手安撫地輕拍著他的肩頸,不一會便哄得他沉沉睡去。

    ***

    青松院。

    「琛兒琛兒!」白月大呼小叫地衝進來,雙手撐在桌子上傾過身去一邊喘氣一邊叫道,「你知不知道,咳,莫太傅他受傷了!」

    「什麼?」李琛瞪圓了眼睛,手上的筆「叭嗒」一聲掉了下來,濺了一前襟墨漬。

    白月點點頭,把桌上的紙張胡亂一收,道:「剛才我聽幾個姐姐說起皇上,說他幾天沒回宮了,奏折都是在王府批的,因為前幾天夜裡有人行刺皇上,莫太傅中了箭,受了傷,箭上又有毒,本來快死了,好不容易請到寂什麼大師才給他救了回來。」

    李琛怔怔看著對面那人嘴巴一張一合,腦袋裡嗡嗡亂響,好半晌才反過神來,低叫一聲:「他受傷了!」

    白月瞪了他一眼,掏出帖子拭去濺在李琛手背上的墨汁,道:「好在命是保住了,聽說你那六皇叔心疼得緊,一刻也不肯離開,四王爺去勸都勸不走,弄得太醫們一個個心驚膽顫的,換藥的時候手還抖咧!」

    李琛一陣心慌,撫住額頭,喃喃道:「莫太傅都是為了我,才會被六皇叔脅迫……」

    「得了吧你!」白月刻薄地打斷他,酸溜溜道:「你又落得什麼好下場了?我看你那莫太傅八成早忘了你了,你還在這掛著念著,哼!他早跟著皇上快活去了!」

    「你胡說!」李琛氣怒之下,隨手抓起一本書摔過去,白月愣了一下,忘了躲閃,漂亮的臉蛋上立時腫了起來。

    兩個人都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白月扭過臉去,道:「算我放屁,皇子殿下就當沒聽見罷。」

    說罷便往門口跑,還沒跑兩步卻被身後那人抱住,掙了幾下沒掙開,白月也不回頭,賭著氣不理他。

    「對不起。」李琛把臉埋在他背後,悶聲道:「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

    白月張了張嘴,勉為其難地把一肚子怪話損話嚥回去:「你喜歡他,就不顧別人的感受了麼?」

    「不是的!」李琛扳過他的臉來,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道:「你知道麼,這皇位,本該是我的!」

    「啊?」白月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呆呆地看著那張精緻秀美的臉龐,他只知道李琛身為皇子卻無權勢,得罪了六王爺而被軟禁於此,卻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波折。

    李琛將他按坐在椅上,娓娓道來……

    先皇在位時,立他為儲君,那晚夜宴,皇子們依次上去敬酒,誰知皇帝飲下他的酒後忽然腹中絞痛,口吐鮮血,大殿上一片恐慌,他則是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裡,直到大內侍衛拖了他去天牢關押,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匆忙中莫憬玄抓住他的手,叮囑他保全性命,是以接下來的兩天兩夜,只為了那人一句話,他咬牙堅持下來了,天牢裡對失了勢的皇子是何等殘酷,輪番審問、嚴刑逼供,只一夜就遍體鱗傷。

    無意間聽見獄卒議論陛下密詔廢儲一事,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還留他一條性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個被廢黜的皇子,誰也懶得多看一眼,況且宮裡有幾分權勢的都在為那密詔爭鬥不體,誰顧得上整治他?

    後來六王爺李滄瀾繼位,將他軟禁於青松院內,從宮女們背後的隻言片語,不難猜出,莫憬玄為他付出了多少。

    「你可知他為了我,冒了多麼大的風險?若非有他捨命相幫,我早就死在天牢裡了,現下六皇叔留我一條性命,也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李琛越說越激動,小臉脹得通紅。「何況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情況!六皇叔一直瞞著這事,聽四皇叔說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奴才僕役,在王府全稱他為王爺,沒一個敢叫他陛下的,莫太傅一直以為是我登基繼位,不然他怎麼甘心留在那人身邊?」

    白月手心冒出冷汗,怯怯地抬眼看著李琛,遞了一杯熱茶給他潤喉,訥訥道:「我……我錯怪他了,你別生氣……啊!」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驚跳起來,指著李琛叫道:「難道那天在皇陵,六王爺是要我扮成你!」

    以前只知道兩個人長得像,卻從沒想到這一層:六王爺用他來魚目混珠瞞天過海!

    「皇陵?」李琛皺皺眉,苦笑道:「果然,莫太傅必定已見過你,六王叔真是煞費苦心了……」

    白月抱住膝頭,臉埋在手臂裡,低聲道:「這麼說來,我當時見到的那人,想必就是莫太博了……」

    ***

    「你想瞞他到什麼時候?」李觀瀾抿了一口茶,看似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和坐在身側的段湘對看一眼,支楞起耳朵。

    「瞞一天算一天。」李滄瀾回答得更加漫不經心,眼睛始終也沒離開手上的折子。

    「你!」李觀瀾跳了起來,又被段湘拉坐回去,低吼道:「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做了皇帝,只有他被蒙在鼓裡,李滄瀾,這就是你對待心上人的方式?虧得他為了你差點連命都送掉!」

    李滄瀾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他,「我怎樣對他,關四哥何事?」

    段湘拉住即將抓狂的四王爺,低聲喝道:「你發什麼瘋?坐下!」

    李觀瀾一把甩開他,冷笑道:「我發什麼瘋?你怎麼不問問我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奪權篡位,軟禁皇子,謊言相欺以脅誘太傅,偏偏敢做敢為不敢說!李滄瀾,你知道這樣對他傷害有多大麼?這般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倒不如一刀給他個痛快!」

    酣暢淋漓的一通吼,可見四王爺是積鬱已久了。

    李滄瀾眉毛也沒動一下,輕描淡寫道:「說完了?」

    「沒有!」李觀瀾喝了口茶準備繼續開火,卻被段湘死死拖住,大手密不透風地捂著他嘴。

    「四王爺無心之言,還請陛下恕罪。」段湘歎了口氣,抱住正在氣頭上的枕邊人:「臣等告退。」

    李滄瀾揮了揮手,重又埋頭批閱奏折,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李觀瀾以憤怒的眼神示意段湘他想把話說完,後者回他一個「你說得太多了!」的兇惡眼神,一路拖著他出去,在門口回身道:「陛下,進一步則死,退一步則亡,臣以為,不如向旁邊讓上一讓,或許柳暗花明也未可知。」

    李滄瀾停下筆,起身踱到窗前,看著庭院裡綻放的臘梅花,若有所思。

    難道他一開始就錯了?建築在謊言之上的情愛,即使是真的,莫憬玄,他肯信麼?那人本是不戀世情無所牽掛,像寒夜的弧星一般,卻硬是被自己改了軌跡,跌入這十丈軟紅,從此糾纏不休,得了他的人他的心,卻改不了他的風骨變不了他的執念,要失去,太容易了,就像瑩白的冰雪似地,美麗純粹,卻是沾手即化,誰也留不住。

    莫憬玄知道了會怎麼樣?會是什麼反應?會以哪種情態面對他?他不願想,也不敢想,要失去他的恐慌與絕望,今生不願再嘗。

    唇間逸出一聲低歎,手指無意識地摩掌著涼潤的窗台,屋外臘梅吐看清香,屋裡的人,心中已蒙上陣陣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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