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米爾高原,萬峰之巔,矗立在世界屋脊之上,是最接近天的冰雪王國。
這裡住著一個紫發男人,他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只出現在充斥著痛苦和死亡氣息的戰亂以及瘟疫中,像一道紫色的閃電,來無影去無蹤,唯有一些被他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的人,曾有幸捕捉到他的音容笑貌。
據說,他紫發及腰,舉手投足間的優雅,連世間最高貴的紳士都無法與之匹敵。
據說,他不僅擁有完美的容貌,還擁有不可一世的力量,更有著仁慈博愛的靈魂,以及向死亡挑戰的勇氣和決心。
據說,他的名字叫穆,世人尊稱他為穆先生。
從十八歲起,彷彿走火入魔般,狄米絲背起行囊,以踏上朝聖之旅的神聖、虔誠的心情來到這裡,尋找著關於穆先生的一切。
「卡裡沛!」(嘉米爾語「再見」。)
她揮手告別了熱情友善的嘉米爾民,加入一組四人的登山隊伍,朝雪山的方向走去。
雪山無聲無息地矗立著,如同柄柄利刃直插雲天,沉默中孕育著嘉米爾的驚險。
快到達一處冰脊時,她發現一些雪球從上面滾下來。幾秒鐘後,雪球越滾越多。一種不祥之感湧上心頭,她停下來,屏息眺望和聆聽。
「轟隆……轟隆……」
突然,一陣奇異的聲音由遠疾馳而來,開始是短促的爆炸聲,接著是低沉的吼叫聲,像雷鳴地震一樣,伴隨著轟隆隆的可怕回聲,令人毛髮悚然。
她立刻明白了一切——一場巨大的雪崩來了!
「雪崩,快躲避!」她大聲驚喊。
話音剛落,前方雪霧瀰漫,如一條幾乎是直瀉而下的白色雪龍,呼嘯著聲勢凌厲地向他們逼來。
雪崩的速度太快,無處可逃,她用盡全身力氣將冰橇深深插入雪層。剛將自己的頭保護起來,轟隆隆的響聲和隨之而來的雪塊、氣流向她砸來——
痛!
雪似乎要把她的靈魂沖離身體,她緊緊抓住冰鎬,以便不被雪浪沖走。但很快,她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離了冰橇,身子隨著洶湧的雪崩往山下滾去。
一系列的連鎖反應發生了。
她在巨大的雪浪包圍中翻滾,冰和岩石不斷撞擊她的身體,全身的疼痛令她頓時感到無助和寒冷。
不!她不能葬身在這裡!
多少槍林彈雨,多少天災人禍,她都堅強挺過來了,現在怎麼可以死在這場毫無意義的雪崩中——沒有救人,也沒有見到穆先生。
這幾年來,她從攀越雪峰到參加紅十字會,踏過冰川雪原,穿過硝煙戰火,挽救一個個瀕臨死亡的生命。她的世界是充實的,而唯一的失落,是看不到那道紫色的身影。對於穆先生,她已不是簡單的迷戀,更不是盲目的崇拜,而是更高層次的信仰追求——和平和生命。這樣,她將與先生同在。
勝於常人的勇氣和毅力,讓她盡力活動雙臂和頭部,採用游泳姿勢,拚命地保持浮在流雪上面。當她被衝過嶙峋的岩石和冰塊時,整個人拋向空中,又跌落到地上。
雪崩停了。
她趴在雪堆上,成功逃脫了雪崩的埋沒,只受了輕微割傷和淤傷。
她爬起來,找到自己掉落的包裹,用電話呼救。她一遍一遍地呼喊同伴的名字,尋找任何可能的線索,如細微的信號聲,被壓抑的呼救聲,衣物或血滴等,然後發瘋似的挖開雪地將他們拉出來,生怕他們窒息太久而喪命。
在被稱作「死亡地域」的近8000米的地方,凜冽的寒風吹得人臉頰生痛。高山缺氧,把最後一名昏迷的男隊員拉出來時,她徹底筋疲力盡。
身子頹然倒下,冰冷的麻木感從手指足尖開始抽絲般地向上蔓延。她已無法呼吸,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知覺。
「卡嚓!」突然間,遠處傳來輕細的響聲。
狄米絲聽見了。這種聲音告訴她,那裡的雪層斷裂了。
不——
她想喊,卻沒有力氣,更別說逃跑。
百萬噸積雪崩落,災難一觸即發。看似潔白安靜的高山積雪,瞬間變成狂暴的冰雪洪流,雷霆萬鈞,勢不可擋。
雪崩引起空氣劇烈的振蕩,在前方造成強大的氣浪,世界上沒有哪些物體能夠經受得住這樣巨大的衝擊力。即使是鬱鬱蔥蔥的森林,遇到高速運動的大雪崩,也會像理發推子推過頭頂一樣,一掃而光。
真的完了!這是她腦海裡唯一的念頭。
她全身僵住,臉色慘白,絕望地等著「白色死神」的到來,準備承受這次滅頂之災……
雪牆排山倒海而來,千鈞一髮之際,在她面前戛然而止。
靜止!如一幅定格的畫面。
她一動不動,雙目大睜,震驚於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幕,更駭然於雪牆所散發出來的寒氣——
絕對零度!
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充溢狄米絲的心中。終於可以看見這個活在她生命中二十二年的紫發男人了!
但,寒冷徹底奪去了她的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她恢復了知覺,感覺自己好像躺在一個很溫暖的地方。陽光照在她身上,有點刺眼。深藍色的天空彷彿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原來,她還是躺在昏迷前的雪地上,只是身體已經暖和,即使是背部,也感覺不到絲毫冰冷。隊友們就躺在她身邊不遠處,沐浴著陽光。
穆先生?!
她心神一震,急忙環顧四周。
四週一片寧靜,沒有任何雪崩的跡象,只是陽光已經照到這片冰層上,與白雪交相輝映,在深藍色天幕的映襯下,格外耀眼。剛剛那場雷霆萬鈞的雪崩,似乎只是一場夢。
他走了?!
她胸口一陣窒息,因為疼痛而收縮。
他來了,又走了。在人們危險之際出現,又在人們醒來之前離開。一如既往。
她掙扎起身,在雪山上奔跑起來,纖細的身子在風中搖擺顛簸,雪地上留下凌亂的腳印。
「穆先生!穆先生!穆先生……」
她呼喚著先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無力的雙腳陷入雪中,吸去了她的力量。踉蹌不穩,整個人跪倒在厚厚的雪上。
她艱難地爬起,繼續往前跑去。
「穆先生……穆先生……」陣陣呼喊聲在冰雪世界裡久久迴盪。
她大聲呼喊著,眼睛掩飾不住心中的失望。
不知跑了多久,她終於停下腳步。那一刻,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險峻的冰脊之上,修長的身影沐浴在金色陽光中,銀衣裹身,勾勒出絕美的身姿。紫色的長髮隨風飄動,現出動人的光澤。紫眸莊嚴地注視著前方,彷彿在思索著什麼,遺世而獨立,就像站在時間和空間之外般的超然。
她驚呆了!
胸腔中似乎有一種力量,讓她情不自禁地屈膝,跪倒在他腳下。愛意油然而生,但這種愛卻是純潔的,不夾雜一點世俗的情慾,是接近信仰般的虔誠。
穆先生……
這個稱呼飽含了多少激動、多少期待與崇敬?
紅唇張了張,卻無法發出聲音。
沒有辦法更靠近他一些。先生的溫柔下,跳動著的是一顆超脫的心,他將對生命的仁慈,以及萬事不縈心的冷冽,完美地凝結在那高雅的笑容之下——博愛,即是無情。
於是,她只能遠遠地、屏息地凝望著。
穆望了過來,眼角眉梢透露出一種儒雅的氣質,紫眸溫暖如陽。
遠處的天空,傳來直升機的響聲,援救人員趕到。
陽光瀉在臉上,他的微笑在光芒中凝固。身形一閃,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那種速度,可以將人影化成光影——瞬間轉移!
狄米絲從夢中醒來,望著鬧鐘上的秒針悄無聲息地走著。
不知不覺,時間就在悄無聲息中過了七年。二十二歲那年發生的一切,依然歷歷在目,如一個揮之不去的舊夢徘徊在心底。夢醒來,卻又覺得恍若隔世一般。紫色、長髮、雪山、微笑、淡然……淡淡的輪廓,看不清眉眼,卻在仍模糊著的時候,如輕煙般消散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穆先生,也是最後一次。
七年後的今天,先生的微笑依然清晰,一不經意又上了心頭。習慣,可以慢慢地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依然莫名心痛,為那種遙不可及。原來,心痛也是會上癮的。
每次的年假,她都會到醫療落後的地區當志工,或是參加紅十字會的人道救援活動。就這樣,默默地去追尋著先生的一切……
早晨七點半,她已無睡意,走下床,拉開窗簾。
海風涼涼地吹進來,碧水灣的藍天碧海一望無垠,青青小島和點點帆影,在晨曦的熏染下添了幾抹風情。
這裡是港市的高尚住宅區,整個碧水灣周圍,坐落著富豪商賈的顯赫府邸,讓人仿如置身於歐洲天堂蒙地卡羅。
狄家是一棟複式連天台洋房,位處環境清幽雅靜的地段,私人空間充足,可眺望翠綠山境和遼闊海景。而她的房間,則面向白浪逐沙的海灘。
走下樓梯,狄米絲看見媽媽正在敞開式廚房準備早餐,爸爸在餐桌旁看早報,餐桌上已經擺了幾道美味餐點。
這是一個集權勢、榮耀與財富於一身的法律世家。父親狄澤,是法律界的泰斗,為港市終審法院的首席大法官;母親典染是港市大學的法律系教授,而大哥則是名聲顯赫的大律師。
狄米絲,是正義女神Themis的譯音,理智、內斂,散發出一種十分強韌的生命力。二十二歲獲得法學博士,並輔修醫學,以全系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獲得律師資格。五年後躋身區域法院執法者,成為最年輕的女法官。
法官在港市社會中屬於精英階層,一律從有經驗的職業律師或大律師中選任,被選者一般應具有五年以上律師或大律師執業經歷,素質非常高,而且潔身自好,法官操守言行幾乎無可挑剔,擁有無可比擬的崇高地位。不僅實行終身制,而且是高薪養廉。
和爸媽道早安後,狄米絲坐在狄澤左邊,目光落到父親手中的報紙上,上面大肆報道著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案子——撒督醫院被控告違法實施安樂死。
撒督醫院是醫療界的權威,分醫院遍佈世界各地,一流的人才,一流的設備,規模龐大到令人震驚。它的總部原本在布提斯國的首都倫城,因為它的掌門人移居港市,所以總部也隨之轉移。結果不足一個月,就惹上了官司,被病人的家屬控告謀殺。
原告是死者大兒子,被告有兩個:死者二兒子和撒督醫院。
彷彿被困擾般,狄米絲微皺眉頭,露出幾分厭惡。
「爸,這令我困擾。您知道,我一向不喜歡撒督醫院的作風。」
「你不贊同,不代表它不是正確的、正義的。你可以有自己的偏見,但絕對不能用到法庭上。一直以來,你不偏不倚,不讓自己的感情影響判決,這一次,你也要做到。」父親的話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知道。」狄米絲鄭重地點頭。
狄澤點點頭,表示滿意和寬慰。他一直相信女兒的能力和理智。
典染將三杯熱牛奶分別放置在每人前面,跟著坐下來。
「下班後,記得叫你哥回家。」她吩咐女兒,刻著歲月印痕的臉依然美麗,「我已經一個月沒見他了。」
三個月前,狄米絲被選為高等法院的暫委法官,幫助高等法院清理積案,但由於工作表現出色,法院將撒督醫院涉及其中的國際大案交給她處理。
正巧,撒督醫院的代理人是她大哥。為了避免懷疑和誤會,辦案期間,禁止兩人「三同」:同吃、同住、同行,保持執法者中立性的立場。所以,狄大律師成了有家不能歸的孩子。
「嗯,案子一結束就叫他回來。」父親點頭。狄家從不吝嗇表達親情。
「我在法庭上見過他幾面,還是帥得冒泡,言語犀利得可以殺人,噴了那麼多口水也不見他縮水。」
「你爸才要求你公正,你又公私不分了。你哥接受撒督的委託,自然有他的理由。」母親輕斥道。
在法庭上,狄米絲鐵面無私,但撒督的案子,難得動搖了她中立的心態,並產生極大的反感情緒。
父親望了她一眼,很溫和很沉靜的目光,沒有說話。
狄米絲深吸了口氣,回視父親,「我不會令您失望的。」
早上十點整,正式開庭。
狄米絲走入法庭,身著紅色法袍,頭戴金色假髮。在布提斯國和港市,法官審理刑事案件穿紅色法袍,審理民事案件穿黑色法袍。
法警高喊開庭,法庭所有人員全體肅立,向她鞠躬致意。她向大家鞠躬回禮,然後端坐在法官席前,全體人員才落座。一個中西混血兒的男人坐在旁觀席前排,他年過三十,五官輪廓十分精緻完美。挺拔堅毅的鼻樑上,架一副質地上乘、製作精良的銀絲邊眼鏡。修長體魄,黑色衣飾,彰顯高貴,宣告著無可比擬的存在感。
他默默地坐著,眼光始終落在狄米絲的身上。
原本,法官成為眾人焦點,無可厚非。但接觸到他的目光,狄米絲本能地感到壓迫。是因為他的目光太銳利,還是因為他的身份太顯赫?或者,只是因為他是這起案子的被告?
她自翻開的文件中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望過去。
對方很有修養,在她望過來的第一時間報以微笑,那麼優雅,好像正在杯盞交錯的宴會上。
狄米絲不得不承認,他是那種令人一見之下便難以忘懷的人物。
撒督醫院的掌門人——穆恩·撒督。一個泛愛主義者,花名遠播,聞名全球。家世顯赫,家族財產經數代累積後一代比一代富有,活躍在全球權貴的圈子裡,卻不知為何,突然移居港市。根據資料顯示,他單身,三十九歲,有一個五歲的女兒。狄米絲不在乎他多英俊,多高貴,多富有,多風流,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事不關己,她沒有理由在意。但是,她對這個男人有很大的成見,原因就在於撒督醫院在允許安樂死的國家裡對安樂死法規崇拜性地貫徹執行。並非她反對安樂死,只是撒督醫院的安樂死病例實在多得離譜,令人懷疑。
無動於衷地迎視他的目光和笑容,狄米絲用著非常優雅的動作仰了下頭,暗暗告誡自己,要公正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