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將白,實在是睏倦得支持不住了,也懶得起身回帳睡覺,我枕著那把棕毛刷子,小晉枕著我的肩膀,兩個人就那麼一起滾在乾草堆裡倒頭大睡。地上又濕又冷,乾草又粗又硬,馬廄裡的氣味又臊又臭,居然一點都沒影響我的好夢。
從皇宮內院的錦繡龍床到馬廄裡的乾草堆,看來我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本領已經煉得爐火純青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叫從美夢中驚醒。睜開眼一看,馬隊總管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站在我面前,背後是那幾十匹滿身塵土、汗跡斑斑的高頭駿馬。屋外旭日初升,已經到了出隊的時候,而小晉還舒舒服服地滾在我懷裡,睡得眼睛都睜不開呢。
我苦笑,知道自己這次多半是死定了。
當我被苦著臉的馬隊總管帶到拓拔弘面前時,已經很認命地做好了接受他更大怒氣與更嚴厲懲罰的準備。誰知道拓拔弘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又或者突然良心發現,聽完馬隊總管關於我工作進度的報告後,盯著我睡眠不足的蒼白面孔和帶著紅絲的眼睛看了半天,居然連問都沒問一句,就擺擺手,讓我直接回帳休息,還專門派了兩名護衛在帳外站崗。
呃?這又是什麼新花樣?我沒敢多問,一頭霧水地跟著那兩名護衛走回營帳。幾時我睡覺還用人站崗守衛了?一夜之間,我的身價還漲得真夠快的。
一夢沉酣,醒來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心滿意足地伸一個懶腰,打算出去散散步,呼吸幾口新鮮空氣。誰知道剛剛走到門口,就被那兩名護衛以未奉命令為由攔了回去。啊!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的待遇會這麼高。原來這兩個人的任務不是護衛,而是看守……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竟然被拓拔弘軟禁了。
豈有此理!我大為不滿,很想找拓拔弘抗議一番,以主張自己的人身權利——我只是拓拔弘府中的下人,又不是他抓來的囚犯,他憑什麼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動輒一個不高興就把我關起來?可是轉念一想,以拓拔弘隻手遮天的驚人權勢,別說軟禁,就算是把我丟進牢裡關上個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說半句話,我還是老實一點,不要再去招惹他算了。
從那天以後,拓拔弘像是突然決定不讓我再有半點自由活動的機會,走到哪裡都帶著我,就算是行圍打獵時也不例外。以前我雖然也是貼身隨侍,但畢竟只限於拓拔弘回府之後,哪裡像現在這樣,連他外出騎射與宴飲都不離左右,簡直成了他身後的影子。沾他的光,我倒是看了許多熱鬧,不過也平添了許多麻煩……
「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公子?久仰久仰……」
「原來閣下就是江逸?失敬失敬……」
跟著拓拔弘每到一處,只要一報出我的名字,就會招來無數好奇的目光與熱情的招呼,令我自己都不明所以——我,信王府中的下人江逸,而不是西秦國主祈越,幾時也變得這麼出名了?
「這些人怎麼會知道我?」我找個機會偷偷問拓拔弘。
「怎麼,連自己出過的風頭都忘了?」拓拔弘似笑非笑地牽牽唇角,「能擊敗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英王拓拔圭,還不夠令你名滿京城麼?」
原來如此……
北燕的風氣舉國尚武,只要是武藝超卓的武功高手,都能夠贏得公眾的普遍尊敬。拓拔圭的劍法出自名家,在北燕也算是難得的一流劍士,向來很少遇到對手。我與他的比試雖不是正式的公開較技,卻也是不折不扣地在劍法上擊敗了他。有此一戰,我自然會被人視為劍術高手。也難怪這些人看我的眼光都充滿敬意。
只是……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知道的?」
那一場的落敗想必被拓拔圭視為奇恥大辱,我不認為他會向人主動提起。當時在場的人並不多,大多是王室貴族與高層將領,與三位皇子都關係非淺。為了照顧拓拔圭的面子,這場比試的結果應該不會有人向外公開才對。
「你以為呢?」拓拔弘意味深長地反問。
「有人存心宣揚出去?」
否則,這麼一場私人性質的小規模較技,結果怎麼會被傳揚得盡人皆知?
「你認為是誰?」
「……二皇子拓拔明。」我想了想,肯定地回答。
「聰明。」拓拔弘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目光中隱含著驚奇與讚許。
我淡淡一笑。我討厭宮廷之中的勾心鬥角,陰謀爭鬥,但是那並不代表我不懂不會。每一個王朝的權利爭奪都大同小異,沒多大分別。我能夠在西秦平平安安地活那麼久,又怎麼可能對這些手段一無所知?我只是不願也不屑去用它們罷了。
如今的北燕王年已老邁,儲君的人選卻仍未確定。這三位皇子表面上兄友弟恭,和和氣氣,私下裡的鬥爭想必已激烈得很。
緊要關頭,任何打擊對手的機會都不容錯過。拓拔明故意將拓拔圭落敗的消息四處宣揚,鬧得盡人皆知三皇子比劍輸給了大皇子府中的一個下人,既可以打擊拓拔圭的聲譽與銳氣,令眾人心目中覺得他不過如此,分數大減;還可以藉機挑起拓拔弘與拓拔圭之間的明爭暗鬥——此事被傳得街知巷聞,拓拔圭必定深感臉上無光,說什麼也要找機會挽回面子不可。拓拔明若再夾在當中煽風點火,推波助瀾,說不定便可讓這兩人先鬥個你死我活,他自然可以舒舒服服地作壁上觀了。
看拓拔弘胸有成竹的深沉笑意,顯然已看破了二皇子的一番心機,不單只不會上他的圈套,說不定更在順水推舟地藉機抬高自己的聲威氣勢,向眾人炫示信王府中的人才濟濟,高手如雲。否則,他把我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四處露面幹什麼?
不過,我也不會白白地給他利用就是啦。
代表了北燕最高級別人才選拔的比武大賽是整場郊獵的壓軸戲。郊獵的最後三天,其它大規模的競技活動都已結束,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個可容納萬人的大校場中,圍坐在高高的擂台四周,興高采烈地欣賞這所有比賽中最有看頭的一項。
擂台的正面是一座高達數丈的華麗高台,佈置得精美舒適,是王室中人及高官貴族觀看比武的專屬席位。其他一些身份未夠的小貴族便低了一等,只能坐在主看台兩側較為簡陋的普通席位上。至於佔了大多數的軍官、士兵及普通官員,則只能席地而坐,位置靠後的人甚至要站著才行。
不過這並不會影響比賽的精彩程度,更不會影響他們觀看的興致。每一場比賽的勝負一分,觀眾都會發出熱烈的喝彩聲,為獲勝的英雄助威致意。
我對觀看比試的興趣並不太高——也許是未到決賽關頭,場上的較量並不十分精彩。出場較技的武士也還算身手不凡,但比起真正的高手還差了一籌。像這樣級別的比試,雖然一樣可以打得緊張激烈,熱鬧非凡,卻不能真正地吸引我。
好困……我站在拓拔弘背後,無聲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本以為沒人會注意的,誰知道他好像生了後眼,立刻轉過頭來,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這好像不能怪我吧?我回他一個無辜的眼神。
昨晚是北燕王室設宴招待東齊國的使節,直鬧到三更過後才酒闌人散。我給拓拔弘扯著四處亮相,被迫灌下了太多烈酒,害得我整整一夜未能安眠,今早起床的時候還頭痛欲裂,現在能站在這裡已經很不錯了。
說來慚愧,西秦人的善飲之名甲於天下,而我這個國主卻酒量平平,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酒量,只要稍稍沾點烈酒便會難受上一整天。昨天我被人硬勸著喝下了十幾杯高粱,立刻覺得頭暈目眩,昏昏欲睡。勉強支持著坐到終席,連怎麼回的營帳都記不清了。今早醒來,只知道自己已安安穩穩地睡在了床上,衣服也脫下來放得整整齊齊。頭痛之餘,我不禁有些佩服自己——醉成這樣還能打理好自己,看來我的酒量又進步了不少嗎。
我正在抓緊時機努力補眠,場中突然『轟』的一聲,爆出了一陣響亮的歡呼聲,把我從美夢中震得醒了過來。
我正在抓緊時機努力補眠,場中突然『轟』的一聲,爆出了一陣響亮的歡呼聲,把我從美夢中震得醒了過來。
我吃了一驚,抬眼看向場中,一個艷光奪人的紅衣人影俏生生站在高台之上,正笑吟吟地舉劍接受觀眾的喝彩。原來不知什麼時候,拓拔晴已經上了擂台,向一名連勝兩場的劍手挑戰。
那名劍手是京城禁軍中的一流好手,劍上的造詣相當不弱,在京城的名聲亦十分響亮。他剛才連勝兩名對手,都贏得輕鬆自如,游刃有餘,顯然還保存著部分實力。但此時面對著拓拔晴,卻顯得水準略遜一籌,招數上應對得捉襟見肘,防守得雖然還算嚴密,卻始終形不成有效的反擊。
拓拔晴卻越打越是得心應手,劍光霍霍,身法輕靈,一把雪亮的長劍展動開來,綿密得幾乎滴水不漏,漫天都是她灑出的劍影,氣勢如虹,逼得那劍手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了擂台邊。等到那劍手驚覺自己退無可退,再想反撲已嫌太晚,一個變招不及,竟生生給她逼到了台下。
全場立時彩聲雷動。
拓拔晴身份尊貴,劍術超群,容貌又生得明艷照人,冠絕京城,一向深得北燕人的崇仰與喜愛。軍中對她暗自傾慕的年青男子更不知凡幾。她這場比試勝得乾淨利落,十分漂亮,自然贏得了觀眾的如雷彩聲,經久不竭。
依照比武的規則,凡是上台競技的劍手,均需接受其它劍手的挑戰,只要能連勝三場,便算是初試入圍,取得了最後一天決賽的資格。當然挑戰者亦需估量自己的本事,是否能勝過台上的對手,凡是敢站出來上台挑戰的,劍技都頗有可觀之處,因此想連勝三場並非易事。但拓拔晴的劍術在北燕威名素著,足可稱得上一流高手,決非泛泛之輩可以匹敵。縱有人自認為劍法勝得過她,可是一想到她金枝玉葉的高貴身份,又知她深得北燕王的喜愛疼寵,誰又會不識進退地向她挑戰呢?
拓拔晴橫劍而立,紅衣翻飛,英姿颯然地傲然靜待別人上台較量。
場中的歡呼聲始終不歇,喧鬧無比,卻始終沒人上台與她比試。
過了半刻功夫,負責仲裁的大將軍韓滔站起了身:
「按照規則,既然無人上台向晴公主挑戰,這場初試便需算晴公主通過,有沒有人覺得不服?」
韓滔話音方落,場中又爆出一陣響亮的歡呼聲。顯見得人人心悅誠服,並無異議。
坐在正面看台上的王室子弟更是紛紛賣力喝彩,以求博得佳人的好感。
北燕王拓拔光顯然對這女兒疼愛之極,看得不住拈鬚微笑,滿面儘是得意之色。
過了片刻,彩聲漸止。拓拔晴卻不收劍下台,反而秀眉一揚,朗聲道:
「依照規則,參賽者需勝三場才可入圍。如今我只勝一場便通過初試,未免也贏得太容易了。既然沒有人向我挑戰,我倒要向人挑戰一場,大將軍不會反對吧?」
韓滔愕然一怔,顯然此事並無先例。但拓拔晴的身份與眾不同,她既然有此要求,北燕王又含笑看著並未阻攔,場中的眾人更是興高采烈地不住叫好,一心想再看上一場精彩的比試,也就無意掃她的興致,微笑道:「晴公主自願加試一場,本仲裁自然不會反對。只不知晴公主意欲向誰挑戰呢?」
拓拔晴揚眉一笑,卻不馬上回答。一雙俏目中射出興奮的光芒,又含著隱隱的算計意味,自東而西順著場中緩緩掃視。目光所及之處,被她掃到的劍手無不是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既希望自己能被晴公主選中,在眾人面前一顯身手,又擔心自己劍法不足取勝,落敗而歸。
一見到拓拔晴眼中的算計光芒,我就已隱隱覺得不妙。眼看她嘴角含著一絲冷笑,不緊不慢地掃視全場,分明早有了選定的目標。不待拓拔晴的目光掃到看台上,我身子一縮,腳下微動,已閃身避到了拓拔弘身後。
誰知道拓拔晴不急不慌地轉過身來,面對看台,竟連看都沒看台上一眼,便胸有成竹地抬手一指:
「江逸,本公主早已久仰你的大名。今天適逢其會,要請你上台賜教幾招。」
我就知道!看她這情形,根本是早已瞄定了我。剛才那一番故意做作,不過是放出的煙幕彈罷啦。
在萬眾矚目的視線中,我苦笑著緩緩站直身子,從拓拔弘身後站了出來。
「你就是勝了圭兒的江逸?」
北燕王轉過頭,隔著幾排人頭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
「這麼瘦,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居然真的有一身驚人的好功夫?好,你就和晴兒比試一下吧。如果取勝,那個剛剛空出來的禁軍統領之位就是你的。」
北燕王此言一出,場中頓時一片嘩然。禁軍統領的官階不算很高,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從三品。但是卻掌握著占京城三分之一兵力的禁衛軍,擔負著巡察、警戒及保衛京師內城的重責,實力上可以同保護京城外圍的驃騎軍、守衛宮廷的內廷侍衛分庭抗禮。對一個毫無資歷的布衣新進來說,這已經要算是一步登天的越級陞遷以及罕有的殊榮了。
象禁軍統領這樣一個重要的職位,可說是人人爭搶的熱門貨色。尤其在北燕王即將立儲的緊要關頭,更是三位皇子爭相控制的要害部門。沒想到拓拔光竟然會隨口許給了我……
我心裡一動,轉頭看向拓拔弘。果然,只有他對這個驚人的消息處之泰然,絲毫沒露出意外之色。看來今天這一切,包括拓拔晴向我突如其來的出言挑戰,都完全在他的算計之中,沒半分脫出他的掌控。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在心裡暗自冷笑。拓拔圭千方百計地安排拓拔晴與我一戰,想令我在眾人面前大敗認輸,好挽回幾分失掉的面子,順便也可打擊拓拔弘的氣焰。他卻渾不知自己的一番計劃早已落入了別人算中,枉自花費了不少心機,卻為拓拔弘打開了爭取權力的方便之門。
只是……
「你憑什麼認為我一定會贏?」我頭也不轉地低聲問拓拔弘。
拓拔弘果然機敏過人,聽我問出這一句話,立刻知道我已經看破了他的苦心佈置,眼中有意外的精芒一閃。
「這半個月來,你的肋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想跟著我參加郊獵,才故意不給我知道。」他看著場中的拓拔晴微微一笑,「晴兒的劍術雖然高明,卻仍然不是你的對手。這一點,你自己應該清楚得很。」
他倒是對我十分坦白,並沒有試圖裝作對北燕王的許諾毫不知情,對自己的計謀亦無意掩飾。也許是知道騙不過我吧……
我不再多問,轉眼將目光投向場中。拓拔晴手按劍柄,昂頭傲然地望著我,眼中的光芒充滿了自信。全場近萬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包括看台上的北燕王與幾位皇子,有的好奇,有的興奮,有的羨慕,有的不屑……
全場靜默,無論每個人的心中在想什麼,卻都在期待著我與拓拔晴的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