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難得見到故國的使者,蕭冉今天的心情彷彿很好,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一雙眼睛卻清亮有神,光華燦然,唇邊隱隱含著一抹笑意,整個人的氣韻都明顯的生動了許多。
同樣是斯文儒雅,蕭代就帶上了幾分玉堂金馬的富貴之氣,略微顯得有些世故;而蕭冉卻是出塵脫俗的清華絕世,不帶半分人間煙火氣,望之有如神仙中人。這樣的蕭冉,光芒實在是耀眼得很。再加上高貴的舉止,雋雅的談吐,雖然他無意出什麼風頭,卻仍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成了場中的另一個焦點。
他實在不該生在皇家的……我在心裡暗自歎息。聽說蕭冉自小便有神童之譽,長大後更是滿腹詩書,才氣縱橫,在未到北燕為質之前,一直是東齊公認的第一才子,就連後來的白天逸也未必能及得上。以蕭冉的人品才學,如果生在個普通的書香門第,一定會是個悠遊自在的文人墨客,風雅名士,處處受人尊敬禮遇,又何至於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東齊王亡故之後,蕭冉做為東齊的儲君,地位頓時大有改觀。場中賓客多的是趨炎附勢之輩,見蕭遠極有可能回國繼位,對他的態度立刻不同,紛紛客氣地上前與他寒暄應酬,一時倒也十分熱鬧。蕭冉白衣如雪,丰神如玉,在眾人的圍繞下更顯得鶴立雞群,雖然不同於拓拔兄弟的高貴不凡,卻另有一種清華氣度,顯示出極大的個人魅力,哪裡還看得出是那個任人欺辱的可憐質子。
看著在人群中含笑周旋的蕭冉,我不由微微皺眉,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北燕人一向對蕭冉毫不重視,態度可說是十分輕賤,從來沒把他當作一國的皇子看待。現在東齊王大喪的消息一出,便突然對蕭冉如此客氣,刻意地抬高他的地位,顯然只有兩種可能。一就是北燕王已經決定扶持蕭冉回國繼位,在東齊建立傀儡政權。另一個可能便是知道了蕭代此行的目的,有意做出支持蕭冉繼位的假象,藉以在談判中爭取到更好的條件。
糟糕!我的心陡然一沉,知道蕭冉此時的處境看似風光,其實則是大大的不妙,可能正面臨著極大的危險——以蕭儼心狠手辣的一貫作風,怎麼可能留著這樣一個麻煩的把柄在北燕手中?北燕要是不把蕭冉當一回事倒還罷了,像這樣一來,蕭儼非痛下決心殺掉蕭冉以絕後患不可。
冷眼旁觀一旁的蕭代,果然,他雖是談笑風生地在與君未言談天說地,眼睛卻始終時不時地瞟到蕭冉身上,目光陰沉冷厲,帶著難以察覺的隱隱殺氣。看他的樣子,十有八九是決心已下,只是在等待機會動手了……
怎麼辦?我表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裡其實已憂急如焚。且不說我本就對蕭冉大有好感,就算是為了小晉,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蕭代的手裡啊。
心中第一次湧起極度的無力感覺——以我目前的能力和條件,想保護蕭冉性命無憂,實在是太難了……
燕歌行?
6
一輪寒暄應酬過後,蕭代笑容滿面地將眾位賓客延入花廳。
這間足可容納數百人的花廳十分氣派,早已佈置得花團錦簇,燈火輝煌,三人一席的几案在東西兩側依次排開。兩隊美麗動人的侍女垂手侍立在門邊,巧笑嫣然地將賓客一一迎入自己的席位,招呼得周到之極。
三位皇子與晴公主身份尊貴,分別單獨佔據了東首上位的四席。君未言地位超然,廣受尊敬,被安排在西側的首席。為了表示對她的敬意,蕭代沒有在君未言的席位上安排其他賓客。她身邊的兩個位子空空如也,滿場的目光倒有十之八九盯在那上面,恨不得能馬上坐過去才好。
不知蕭代是把我當做了普通的隨從,還是因為今天的臨陣認輸令我聲光大減,地位陡降,他並沒有安排我的座位。拓拔弘雖然帶著我進了花廳,坐下後卻看都不看我一眼,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我的存在。
其他人帶來的隨從和護衛都沒有跟進花廳。滿堂的賓客都安坐在席上,而那兩隊侍女則跪坐在席後垂頭侍候,所有的人中,好像只有我一個人是站著的……
我並不介意自己得到什麼待遇,可是這樣的情形,真的是有點令人尷尬……
「江先生,未言席上還有空位,請過來這裡坐吧。」君未言目光流轉,看到我站在拓拔弘身後,盈盈微笑著出言請邀請。
……
不用抬頭,我都知道有多少嫉妒的目光射到了我身上。如果眼睛裡能放冷箭,我現在一定已經被射成刺蝟了……
與美女同席固然是件快事,可是看這個情形……要我在這麼多道殺人的眼光下坐在她身邊一個晚上,那還不如就這麼站著比較好……
我苦笑一下,看著君未言眼中盈盈的笑意,確信她一定是存心的。這聰慧過人的美麗才女早就看出我沒把她的預言放在心上,甚至根本就無意出人頭地,不想做什麼經世治國的大事業,才會故意使出小小手段,令我不得不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沒辦法不為人知地縮在後面躲懶了。
「呃……多謝君小姐,不過我還是……」我匆匆忙忙地遊目四顧,想找一個其它的空位。
「我這兒有位子。」
「坐我這裡吧。」
「我跟你換!」
……
看出我無意與君未言共席,有些反應快的人立刻抓住機會,紛紛起身給我讓位,態度熱情之極,簡直令人難以推拒。個別性子較急的乾脆已過來拉我了。
「啊,是我疏忽了。」蕭代見廳中亂成一團,只得笑著起身道,「來人,馬上為江公子加一個位子。」
「不用了。」
我眼光一轉,恰好看到蕭冉正孤伶伶地獨自坐在角落裡,身邊的兩個席位都空無一人。
「那邊的角落還有空位,我坐在那裡就好。」
蕭代順著我指的方向一看,見是蕭冉身邊的席位,眼中的光芒一閃,勉強笑道:
「那是本國儲君的坐席,按道理……」
「太好了,江逸久慕蕭皇子才學出眾,文采風流,早就想向他請教一二呢。」
我不等蕭代拒絕的言語出口,搶先一步截斷了他的話,也不再理會他還想說什麼,自顧自地走到蕭冉的旁邊坐了下來。
蕭冉顯然很高興見到我,眼睛閃亮地看著我坐下,小聲說:
「江逸,我剛才就想招呼你的,只是隔得太遠了,又怕爭不過那些人。」
我笑了笑。蕭冉這個單純的皇子,大概對自己的險境還一無所知。看他與蕭代說話的神情,說不好還再把他當成自己人呢。
「你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
「嗯。」蕭冉興高采烈地點點頭,掩不住臉上的一團喜色。「安國侯帶來了東齊的消息,說是家裡一切平安,芸娘和晉兒過得很好。尤其是晉兒,他今年已經足十三歲,長得快到我肩頭那麼高了。」
晉兒?我一怔。馬上知道蕭代定然是編出了一套假話來騙蕭冉,好令他不致生出防備之心。一切平安……我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不忍告訴蕭冉他所牽記的芸娘已不在人世,小晉也給蕭儼迫得流落在外,無家可歸,直到現在仍在躲避敵手的追殺。
「要是能看一眼晉兒就好了。自他出生以來,我還沒機會見過他呢。」蕭冉撐著頭,遺憾地歎息一聲,無限嚮往地說,「聽安國侯說,晉兒生得聰明伶俐,天資過人,讀書學武都快得很。」
「嗯,是快得很……」象小晉那麼聰明敏悟的孩子,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呢。
「他一定是個又懂事、又善良、又體貼、又老實聽話、討人喜歡的乖孩子,人見人愛。」
「呃……這個……」這個就很值得商榷了……
好吧,我不否認小晉是很懂事,甚至是成熟懂事得過分了一點。善良嗎……小晉當然是不壞啦,可是把他和善良這個詞連在一起,卻總讓我覺得怪怪的。至於體貼,唉,好像就只有極少時候我才能享受得到。至於最後一項……要說小晉是個老實聽話、討人喜歡的乖孩子,我想,只要是領教過他那條毒舌的人都不會同意吧?
「晉兒的相貌一定很漂亮吧?不知道長得像不像我,說不定更像他媽媽?」
「還是像你比較多……」不過沒有你漂亮就是了。
當然,如果是跟別的孩子比,小晉的相貌已經算是少有的好看了。只要他不開口,我保證他就是個人見人愛的玉娃娃。
「晉兒從來沒見過我這個爹,將來見了面,也不知肯不肯認我呢。」
「放心,他一定肯的。」
聽小晉說起父親的口氣,雖然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尊敬和崇拜,也不見得有多麼親密,可還是很有感情的。正如蕭冉在異國他鄉時時刻刻地思念著芸娘和小晉,小晉在冷宮幽禁的悠長歲月裡,想必也對自己素未謀面的父親有著一份充滿孺慕之情的期待吧?
「你怎麼知道?」蕭冉突然從做夢式的暇想中拉回神,有點疑惑地看著我,「聽你的口氣,好像你認得晉兒?」
「啊?呃……不認得。」真是言多必失。雖然蕭冉這個人毫無心機,我也未免太大意了一點。為了小晉的安全,現在還不是告訴他真相的時候。否則以蕭冉單純的性子,說不定會給人看出破綻的。
「那你怎麼知道他像不像我?聰明不聰明?」
「呃,我隨口猜的……呵呵……咦,他們這是要幹什麼?」我突然指著剛走進大廳中央的一群人,一臉驚奇地問。
「哦,雜耍啊。」蕭冉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你不會沒看過雜耍吧?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我當然知道。可是要不趕快轉移開你的注意力,我就要給你問得沒詞了……
「可他們為什麼要吹熄燈火?」這個我倒是真有點奇怪。以前看雜耍都是燈火通明,從來沒有在暗裡看過。弄得四下裡黑漆漆的,還怎麼看得到表演啊?
「東齊的雜耍天下知名,其中最出名的一套叫『天花藏』,是要熄了燈在暗裡表演的。表演的時候以煙火照明,動作花團錦簇,煙火五彩繽紛,配合得可說是精彩絕倫,是少數幾個頂尖雜耍班子才有的看家絕活,平常很少才能看到。沒想到安國侯出使北燕,竟把他們也帶了來。」
怪不得。北燕舉國尚武,正式宴飲時總是以劍舞或較技助興,從沒有表演雜耍的時候。這麼一套頂尖的雜耍班子,當然是蕭代從東齊帶來的……咦?他千里迢迢地出使北燕,目的是談判又不是表演,還帶上雜耍班子幹什麼?
我精神一凜,凝目打量場中的諸人。這個班子有二十幾人,除了四名粗壯的大漢,其餘的都是十幾歲的少男少女。男的全部是挺拔清秀的俊俏少年,女的則個個嬌小玲瓏,如花似玉,生得美麗動人,穿著鮮艷奪目的緊身綵衣,身手輕盈靈活,動作矯健利落得很。
驟眼看去,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對。
「怎麼,你對雜耍的興趣很濃嗎?表演還沒開始,就看得這麼聚精會神?」
「哦,不,我只是覺得新鮮罷了。」
我勉強壓下心裡不對的感覺,若無其事地與蕭冉隨口說笑,眼睛不再緊盯著場中的眾人,卻仍然時刻留意著四周的動靜。
這個雜耍班子表現得訓練有素,以乾淨利落的動作迅速在場中樹起了幾個大小木架,上面分別安設了五彩絲羅,煙花火筒等各式道具。廳中的燈火亦全數熄滅,整個大廳內只餘下班主手中的一支紅燭,光線微弱之極,卻襯托得場中氣氛緊張刺激,帶上了幾分神秘色彩。
滿堂的賓客大多未見過這類新奇特出的雜耍表演,無不興味盎然地注目場中,連說話都忘記了。
那班主高高舉著手中的紅燭,昂首向天,直至大廳中完全安靜下來,把所有賓客的胃口都吊足了,才『噗』一聲吹熄了燭火,宣告表演正式開始。
悠揚的絲竹聲中,煙火開始次第燃放。那二十餘名少年男女在五彩煙花的照耀下大顯身手,以久經訓練的柔軟身體做出種種賞心悅目的新奇表演。有些動作近乎不可能,卻給他們做得輕鬆自如,年輕動人的美麗軀體在光華燦爛的煙火中越發顯得魅惑誘人。每一次煙火熄滅的短暫瞬間都會迅速轉換出另一套花式,配合得天衣無縫。觀眾只覺得眼前一暗,微淡的光芒中人影倏忽閃動,煙火再亮時已換了一個新鮮的造型,看不出任何銜接的痕跡,果然是精彩之極。
也許是受了先入為主的影響,我雖然也在欣賞著場中的表演,卻始終無法忘情投入。心裡隱隱不安,總覺得在這個表演的當兒,光線忽明忽暗,音樂驟起驟落,人影乍分乍合,正是下手暗殺既定目標的最佳時機。假若選在這個時候動手的話,趁著滿場的眾人都在全神貫注地欣賞雜耍,只怕被殺的人屍體冷了還沒人知道。
如果我是蕭代的話,必定不會輕輕放過這個難得的大好時機。只是,還難以確定他會在哪個時刻,派什麼人,以何種方式下手罷了……
蕭冉不知道我心裡的憂慮,又難得見到睽違已久的家鄉特色,一時心情大暢,看得津津有味,還不住低聲為我講解。我嗯嗯地隨口應著,一邊留意著場中的表演,一邊分出一隻眼睛觀察蕭代的動靜。
蕭代正安安穩穩地坐在主位上,臉上掛著悠閒的笑容,表面上彷彿在專心地觀看雜耍,眼中的光采卻異常明亮,不時有精芒一閃,透出難以覺察的緊張與殺氣。
他掩飾得已算是十分成功,如果不是我早有預感,肯定也不會發現他的異狀。但是現在看了他神情,我可以十拿九穩地確定,他大概馬上就要動手……
「馬上就要結束了。」蕭冉扯了扯我的衣袖,低聲道,「注意,後面煙火大亮一次,再轉為完全的黑暗後,便是這次表演的最後高潮。他們會將雜耍與戲法、歌舞結合在一處,天花亂墜,地湧金蓮,保證看得你目眩神馳,歎為觀止。」
「唔……哦?什麼?」我本是心不在焉地聽著蕭冉的講述,可是聽到一半,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身子劇震,已經想到蕭代安排的計謀了。
果然,蕭冉的話音剛落,場中的煙火陡然大亮,五光十色的煙花同時綻開,耀眼的光華照得大廳中更勝白晝,絢麗之極。
就在所有賓客都在嘖嘖稱歎地觀賞煙花之時,我卻獨獨閉上了雙眼……
如蕭冉所言,這一陣絢爛的煙花過後便是絕對的黑暗。所有人都給剛剛那一陣強烈光線刺激得眼睛花了,一時無法適應這巨大的反差,就算闖進個人來也未必看得清。揀在這個時候動手,可說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絕頂良機了。
就在煙火止歇的同時我一絲不差地睜開了雙眼,凝目觀察場中的動靜。不出所料,就在滿場陷入黑暗的最初一刻,一道細微之極的銀芒自大廳中央發出,無聲無息地向著蕭冉射了過來。方位力道拿捏得準確無比,不偏不倚地射到了蕭冉胸前……我夾在筷端的一枚棗子裡。
那道銀芒雖然長不逾寸,細若牛毛,卻鋒利得驚人。一閃之下,竟完全沒入了棗核當中,連尾巴都沒露出半分。我暗自吁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將那枚肥大的棗子悄悄收進袋中。蕭冉仍對此懵然不覺,渾不知自己剛才已在鬼門關前打了一個轉回來。
這時場中的煙花已重新閃亮,鼓樂聲中,無數七彩鮮花漫天飛落,地上的煙火筒中亦放出美麗耀目的煙火,夾著大朵金色的蓮花,與場中諸人動人的歌舞及以神乎其技的戲法不斷變出的五色絲帶、翩翩彩蝶合在一處,熱鬧得令人目不暇接。所有的賓客都看得興致勃勃,竟沒有一人發現,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已經發生了一場不為人知的生死較量。
當然,我心裡清楚至少有兩個人是一定知道的。一個是方才發出暗器的殺手,還有一個,自然就是幕後安排的主使者蕭代。
光是看他此時的陰沉臉色與望向我的凌厲眼神,便知道他已經發覺自己苦心佈置的殺局給我從中破壞,此刻多半已把我當成頭號大敵了。
唉,以我目前的身份處境,實在不該再多樹敵人的。像蕭代這樣陰狠厲害的難纏對手,就更是可免則免,距離保持得越遠越好。誰知道陰差陽錯,機緣巧合,我開罪了拓拔圭和衛宏遠還不夠,居然又惹上了蕭代。可是事情逼到眼前,我除了硬著頭皮挺身應戰,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酒闌人散,蕭冉還拉著我的手,依依不捨地想多談一會兒,不願意放我離開。
看得出他心裡也對我大感投緣——蕭冉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也許是因為受壓抑太久,他已經習慣以沉默對抗所有不想接受卻又無能為力的東西。但今天他卻與我說了很多話,從小晉到芸娘,從東齊的名山勝景到人情風物,眼睛一直亮閃閃的,充滿了回憶與懷念的光芒,幾乎是把我當成知己了。
我想,這十四年來,一直生活在敵國的欺壓和敵意下,他一定是十分寂寞的吧?
看著蕭冉寧靜柔和的絕美容顏,我不禁暗自感歎。蕭冉的天性高潔純淨,也許有些過於單純,不適合在這種複雜冷酷的環境下掙扎求生。但恰恰是這種少有的純真,使他在長久的黑暗與欺辱下,仍然保持了一份完整的潔淨與美好,整個人始終散發著一種皎潔如月的淡淡光芒,讓人不自覺地被他吸引。
光看今晚的情形,就可知道有多少北燕的權貴人物對他懷有並非善意的濃厚興趣,只怕沒一個是易與之輩。真不知這十幾年他都是怎樣應付過來的。
如果做得到,我真想帶了蕭冉與小晉立即離開,不再讓他深陷在這個骯髒黑暗的環境中苦苦掙扎。
只是,看眼下的情形,蕭冉已經被深深地捲入了東齊北燕兩國權力鬥爭的漩渦之中,此刻更成了談判的焦點。要想不引人注意地帶他逃出北燕,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仍在暗自籌劃幫助蕭冉脫身的良策,拓拔弘已經與幾位貴客應酬完畢,不容分說地一把扯著我走了。
坐在回營的馬車裡,拓拔弘始終一言未發,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自顧靠著座椅閉目假寐。臉色倒還算得上平靜,但是以我的第六感觀察,卻總覺氣氛有些古怪,拓拔弘平靜的表情下面似乎是隱藏著什麼東西。
以我的經驗,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惹到他比較好。
回到營地,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拓拔弘的後面下了馬車,故意放慢腳步,想不聲不響地悄悄溜回自己的營帳。
正要轉彎,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江逸,你要去哪裡?」
「……睡覺。」我停住腳,很誠實地回答。
「你怎麼就知道睡!」
「……」
這個人是否從來不講道理的?都快三更了,不睡覺還能幹什麼?難道要繼續喝酒嗎?
「跟我來。」
「……哦。」我歎口氣,認命地跟著拓拔弘往他的營帳走,知道今晚的好夢多半是又泡湯了
回到馬上,身子還是微微一晃。動作太大牽動了內傷,差點兒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受傷之下,氣血翻騰,身形略微有些不穩。右邊的手臂又使不出力,只好用左手抓緊馬鞍。韁繩鬆鬆地握在手上,全靠雙腿控馬前進。
「你的傷真的不要緊?」拓拔晴臉有愧色。「要不你跟我一起騎『緋雲』回去?」
「不用不用。我還騎得動。」
為免麻煩,還是跟拓拔晴離得遠一點比較好。
……
「那回去我給你找點『玉靈丹』和『回春散』。」
「多謝多謝。不過這兩樣東西我自己也有,公主就不必麻煩了。」
這兩樣丹藥確實不錯,上次受傷的時候拓拔弘給了我一大堆,現在好像還有剩呢。
……
拓拔晴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臉嚴肅地轉臉問我:
「江逸,你的武功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剛剛我那一道內力雖然不弱,但以你的功夫,就算再沒防備也自保有餘,絕不應該受內傷的。聽說你跟三哥比劍的時候也是劍法精妙內力不足,只有擂台比武那一次才內力充沛。是不是你受了什麼傷,致使內力大大受損,只有極少數時候才能發揮出來?」
「……」我沉吟不答,一時有些猶豫是否該告訴拓拔晴實話。
拓拔晴直率坦白,性情豪爽,為人頗為純真可愛,讓我不想也不願設詞騙她。但現在我的處境並不算安全,雖然盡力少趟渾水,還是不免捲進了三位皇子的爭鬥之中。如果隨隨便便地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只怕以後就更加危險了。
「我明白了。」拓拔晴瞟了一眼我的神情,格格一笑,態度轉為輕快地道:「你這個弱點還瞞著人,尤其不想給對手知道,是不是?放心,今天的事,我不會給你洩露出去的,就連三哥也不會說。倒是你,如果需要我幫忙,不必客氣,只管說話就好。」
「……謝謝。」
我有點意外,沒料到拓拔晴如此聰明,竟然輕易地看破了我的弱點。而又如此善解人意,主動答應為我保密。我願意相信她的承諾,可是也不想去求她幫什麼忙,也只有以一聲謝謝作為結束了。
回到營裡,雷鳴和易天正在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地等著我。
看到我衣衫染血地負傷而回,兩人大吃一驚,同時變了臉色撲上來。
「遇上麻煩了?是誰鬧的事?」
「有人襲擊你?哪一派干的?」
我苦笑。「都不是。是晴公主硬要纏著我比武,不小心給她刺了一劍。」
……
雷鳴和易天對望一眼,誰也沒說話,緊閉著嘴,臉上的肌肉隱隱抽動,一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樣子。
我歎口氣。「你們想笑就隨便笑吧,不用忍得這麼辛苦。」
話音未落,雷鳴『噗哧』一聲,先捧著肚子笑了個前仰後合。易天沒有他那麼誇張,但也是忍俊不禁地莞爾微笑,一邊上上下下地瞄著我身上的泥土和血漬,眼中滿是戲謔之意。
「老……老大,不會吧,泡個妞兒都會弄成這樣?搞得一身血淋淋的狼狽回來?」雷鳴一手指著我,一手還捂在肚子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就算那個公主刁蠻難纏,也不至於厲害成這樣吧?」
「……什麼跟什麼啊!別胡說八道,我可從來沒招惹過她。不過是她找我挑戰,別扯到不相干的事情上。」
「得了吧。女孩子家那點花樣瞞得了誰?她要不是看上了你,為什麼別人不找,偏偏要找你比劍?」雷鳴總算勉強止住笑,神氣地挺一挺胸。「本人的劍法也不錯,她為什麼不來找我比啊?」
「我怎麼知道。」我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也許她嫌你長得太英俊,怕對著你時下不了手!」
「那倒也是。」雷鳴笑嘻嘻地聳聳肩,大言不慚地自吹道,「就憑本人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強大魅力,哪個女孩子抵擋得了?我在女人堆裡的戰績輝煌,還沒有過失手的記錄呢。」
我搖頭失笑。雷鳴的魅力如何我無從置評,他的臉皮之厚,倒可以稱得上空前絕後了。
不過雷鳴也不全是吹牛,他的五官相當英俊,略顯孩子氣的臉孔上總是帶著明朗的笑容,談吐直爽,表情豐富,舉手投足間充滿自信,確實具備一種陽光燦爛的獨有魅力。
這麼一看,他與拓拔晴倒真是頗為相配的一對呢。
「小雷,拓拔晴好武成性,專愛找上劍術高手比試。你在劍法上的造詣頗有獨到之處,什麼時候高興了,倒不妨跟她較量較量。」
「好啊!比就比!我才不怕那小丫頭呢。」雷鳴一臉的不在乎,笑嘻嘻地道,「保證給你贏得漂漂亮亮,才不會像你給她弄得灰頭土臉的回來。」
「行了吧?你們兩個少找點麻煩好不好?」易天皺著眉頭瞪了我們兩個一眼,「小雷,你平時鬧得還不夠,還非要招惹上晴公主才高興?晴公主自幼受寵,任性不羈,行事一向隨心所欲,有時連大王都拿她沒辦法。她畢竟身份尊貴,尋常人輕易得罪不得,你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地脾氣最易生事,萬一惹毛了她怎麼辦?沒事你們還是少惹她吧。」
易天的脾氣一向最好,說話總是和顏悅色,臉上時時帶著一個溫和的笑容,很少見他有生氣的時候。這次他雖沒露出多少怒意,臉色卻明顯地沉了一沉,瞪向雷鳴的眼光也頗有些不悅。
雷鳴吐了吐舌頭,悄悄瞟一眼易天的臉色,立刻乖乖地老實下來,不說話了。
易天的臉色這才多雲轉晴,目光也溫和了許多,剛要說些什麼,一名城衛突然出現在堂下,跑得氣喘吁吁,臉上也帶著明顯的張皇之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大……大人……」
「什麼事?別急,慢慢說清楚。」
看他這副惶急的神情,我料想必然是出了什麼大事,臉上卻鎮定著不動聲色。
「大人。」那城衛定了定神,喘了幾口氣,說話總算能流暢自如。「二皇子遇刺!」
「什麼?!」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三人都是一驚,我和易天還沉得住氣,雷鳴卻立刻跳了起來。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誰下的手?經過情形怎麼回事?說清楚!」
雷鳴連珠炮似的一通追問,又快又急,倒是把該問的問題一個不拉都問出來了。
「回大人,就是剛才。下朝以後。二皇子回府的路上。刺客來歷不明,沒看清長相,一擊之後就逃掉了。二皇子是在馬上遇襲,中了刺客的暗器,現在生死還不知道。」
又是暗器!我心頭一震,立刻想起了昨夜我與拓拔弘遇襲的情景,沉聲問道:
「刺客用的是什麼暗器?」
「不知道。二皇子中了暗器後受傷落馬,立刻被侍衛送回王府救治。屬下只是負責巡邏那一區,一知道出事,立刻趕來報告消息。大人新立的規矩,一旦有事,第一時間向上報告,不許延遲。所以屬下顧不上仔細打聽就來了。」
「嗯。很好。」
我點點頭表示嘉許,示意他下去候命。轉頭看看雷鳴和易天,雷鳴臉上的震驚之色尚未褪去,易天則已經完全冷靜下來。
「皇子當街遇刺,五城巡戍營脫不了責任,咱們的麻煩只怕是大了。」
我皺眉道。「不光是五城巡戍營,禁軍負責守衛內城,保護皇室,一樣要承擔追緝刺客的責任。二皇子遇刺是件大事,大王一定會下旨嚴令全城緝兇,咱們與其被動地等大王下旨,不如現在就封城吧。」
封城不是一件小事,無論是五城巡戍營還是京城禁軍,都沒有隨意封城的權力。但易天與我一樣深知遇到意外時靈活應變的重要性。在這種特殊時刻,時間往往決定一切,應變越快,處置越早,解決問題越事半功倍。如果耽誤了時機,讓刺客得以溜出京城,那就很難抓得到了。
「好!」易天微一沉吟,立刻同意了我的決定。「你去二皇子府。小雷馬上去封鎖城門。我調動人馬準備搜城。」
趕去二皇子府的路上我的心情並不輕鬆。一天之內,兩位皇子同時遇刺。而且同樣都是用的暗器。只不過一個在光天化日下,一個在暗夜無人時;一個成功一個失手。這兩起案件是不是同一個人做的?如果是,這個刺客的背後又會是誰呢?
是拓拔圭?還是……其它打算混水摸魚的人?
……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隨著儲位之爭愈演愈烈,北燕今後大概是要多事了。
很多人向我提意見說燕歌行過於偏重政治和武俠,感情的味道有些太淡;文中的人物過於繁多,主角的戲份相對偏少;主線外的枝節有點太多,情節發展過於緩慢。由於我在寫文時是把它當作架空歷史耽美來寫的,所以相對於單純言情的耽美小說,可能架構相對較大,人物不可避免地也比較多,情節相對比較複雜而不是十分重在感情。請各位看文的讀者發表一下意見,你們對現在的燕歌行有何感想,是否覺得它節奏太慢,人物太多,感情太少?不必客氣,我虛心接受所有意見,當然,不一定改。汗……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我笑了笑,用同樣的語氣淡淡反問,「別告訴我在煙火熄滅的那一瞬間,你只是碰巧才看到我出手的。」
絢爛多彩的美麗煙花,變幻無方的新奇雜耍,足可以吸引所有人的視線和注意。事情發生的那一剎那,所有賓客都應該正在觀看場中的表演。當時的廳裡一片黑暗,我動作的幅度並不大,出手又輕快敏捷,無聲無息,連身邊的蕭遠都一無所覺。拓拔弘隔得那麼遠,有什麼理由看得到?
除非他早就預先知道了蕭代的安排……
蕭代此行的目的是清除後患,掃清蕭儼奪權的障礙。以他的心機,當然不會傻得只知道與北燕王坐下談判。畢竟,有利的籌碼都握在別人手上,他兩手空空,談判時必然陷於被動,很難爭取到太好的條件。
像三王爭儲這樣的大好時機,換了誰也不會錯過。與其向北燕王割地求和,換取一個不利用蕭冉吞併東齊的承諾,倒不如勾結一位有實力的皇子,達成互利的合作協議——以支持幫助對方獲得儲位為條件,換取對方幫助自己除掉蕭冉,順利控制國內的局勢,這樣的生意可合算得多了。
蕭儼在東齊手握大權,這一次的和親想必是他一手策劃的。拓拔弘剛娶了清寧公主,又能夠看破我救人的舉動,我懷疑他與蕭代有所勾結,那也實在是順理成章,自然得很。
「你居然在懷疑我?」拓拔弘怔了一下,冷笑道,「為什麼?就因為我看到你救了蕭冉?看到你出手的動作能證明什麼?證明我一早知道蕭代的安排嗎?如果我要殺蕭冉,只要一句話就夠了,還用得著花這麼大力氣?」
說的倒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可是……
「如果你對蕭代的計劃一點都不知情,為什麼放著好好的表演不看,偏偏要一直盯著我們?」
「……」拓拔弘的臉色彷彿微微一紅,神色有一刻輕微的不自然,接著便迅速恢復了正常狀態,白我一眼,卻對我提出的問題避而不答。
「說啊,」我得理不饒人地乘勝追擊,「難道你對蕭冉的興趣比表演還大?該不會你也看上他了?」
拓拔弘冷冷地瞪著我,一臉吃錯了藥般的不爽表情。瞪了半天,終於忍無可忍地罵道:「你這個白癡!腦袋裡除了漿糊還有什麼?我怎麼可能看上蕭冉?我喜歡的人明明是……」
他衝口而出地說到一半,又警覺地猛然住口,把後半句話生生地嚥了回去。
「是誰啊?怎麼不說了?」我笑吟吟地看著拓拔弘,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不覺有些心癢癢的,很想破天荒地八卦一回,把他心底隱藏著的秘密給挖出來。
象拓拔弘這種意志超人的強勢男子,要找出他的弱點還真不容易,大概也只有在感情方面才有點可乘之機吧。要是能抓住他這個弱點,我就大有機會扳回劣勢,說不定還能小小地佔點上風呢。
拓拔弘說他不喜歡蕭冉,這一點我倒是並不意外。畢竟跟了他這麼久,以我對他的瞭解,拓拔弘雖然強橫霸道,但品行為人卻無可挑剔,對感情的態度還是很認真的。至少我就從未見過他有拈花惹草、逢場作戲的舉動。如果他愛上什麼人,應該會是個忠誠的丈夫,盡責的父親,才不會像那些無聊貴族那樣搞什麼玩弄孌童的鬼花樣。
那又會是什麼人呢?
「都說了我不喜歡他了,你還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拓拔弘被我盯得有些惱火,沉著臉低聲怒吼。
「好好好,隨便你高興喜歡誰。可是……」我笑了笑,不肯放鬆地逼上一步,「你還沒給我答案呢。」
「你……」拓拔弘有些無力地白我一眼,向椅子上一靠,雙手抱懷地看了我半天,突然笑了。
「真是的!我有什麼必要向你解釋?你又憑什麼向我逼供?你想保護蕭冉,可就憑你的地位和權力,難道你真能保得住他?今天你湊巧救了他一次,下次還會有這個運氣嗎?你若是真想要他平安,應該好好求我幫忙才對吧。」
不愧是拓拔弘,只失常了那麼短短的一段時間,立刻又恢復到老謀深算的正常狀態了。我都還沒來得及抓住機會,找出那個令他失常的弱點呢。
「你肯救他?」我懷疑地問。拓拔弘可不像這麼好心的人。
「要看你付得出什麼代價了。」
果然!我暗自冷笑。就知道他不會放過這個敲詐我的好機會。
「你想要什麼?」
「你以為呢?」他斜睨我一眼,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
還能有什麼?無非是拿蕭冉的命來要脅我,好讓我乖乖地給他賣命。收服駕馭人的手段我見得多了,這一招只好算第九流,我要是這麼容易被他所制,這幾十年的日子豈非成了白混的?
「我什麼也不想付。」我攤攤手,施施然地輕鬆笑道,「蕭冉不過是我新結識的普通朋友,今天救他不過是順手,既然看到了,總不能讓他死在我眼前。可是要為他的性命付什麼代價,我還真沒這個打算。」
「真的?」拓拔弘懷疑地盯著我,想要找出我偽裝的破綻。
「隨便你信不信。」我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漫不經心地道,「再說,如果你跟蕭代是一夥,誰又能攔得住你殺蕭冉?如果不是,他正是你們手中的重要籌碼,你又怎麼捨得讓他死?這是你們兩國之間的事,鬥贏鬥輸都與我無關,我才懶得理呢。」
說完,我看也不看拓拔弘的臉色,悠悠閒閒地轉身出門,回帳睡覺去了。
想跟我鬥心機嗎?誰怕?要我相信拓拔弘肯不肯保護蕭冉全看我是否肯低頭求他,還不如讓我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出來更容易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