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苦地輾轉,感覺有一團熾烈的火焰包圍了我,火舌肆意地噬咬著肌膚,帶來足以令人瘋狂的激烈痛楚。疼痛一波波無情地持續著,彷彿有千萬支燒紅的鋼針戳刺著全身,永無休止。
我的意識沉沉地陷入一片昏亂的迷濛,分不出清醒與暈迷的界限。
已經記不清那三天是怎麼過去的了。在令人窒息的寒冷和痛苦中,我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好像……一直被鎖在那裡淋著雨,感官漸漸痛到麻木,只覺得冷。接著漸漸失去知覺,只記得雨彷彿下了很久……
中間好像有人來過,不止一個,不止一次。分不清是誰,眼前的視線一片空白。明明說話的聲音就在耳邊,可是縹緲得模糊難辨,聽不清說了些什麼。
然後……
神智漸漸回到腦中,我輕輕動了一下,尖銳的痛楚再度襲來。我本能地掙扎,疼痛卻變得更加激烈。無意識的呻吟從口中逸出,接著身體被有力的固定住,溫暖的觸感包圍著全身,好像……很舒服的樣子……
這是什麼地方?我無力地睜開眼,看到頭頂華麗床帳上精緻的繡紋,顏色是我熟悉的明黃,皇家專屬的顏色。
是……回家了嗎?我試圖轉頭打量四周,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有什麼溫暖而堅硬的東西固定著我,讓我以一種陌生的姿勢半躺在……咦?我驚異地睜開眼,發覺自己身下的東西並不是床褥,而更像是一個人堅實的軀體。
怎麼會這樣?我試著又輕輕動了一下,身上的疼痛立刻被再度喚醒。但我也清楚地感覺到,緊貼著自己背後的,是人的肌膚溫暖光滑的觸感。
原來剛才那份舒適的溫暖,就是來自兩人的肌膚相貼……什麼?肌膚相貼?!我瞪大眼,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身上竟然沒有穿衣服。而我身下的那個人,好像……也是的……
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禁覺得有些尷尬,身體有一點輕微的僵硬。
我輕輕掙扎,想要支撐著坐起身,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限制著不能動彈。
「別亂動。」有人在耳邊對我說,語氣在安撫中帶著輕微的責備。
「誰?」我吃力地側頭轉身,想看清身後說話的人。
「說了叫你別亂動!好不容易才醒過來,你可不可以老實一點?」
很熟悉的聲音啊。我在記憶中搜索,然後……
「拓拔弘?!!!」
可是,他對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和氣過。尤其是剛剛的那句話,語氣雖然還是硬梆梆的,卻彷彿帶著些緊張焦慮過後的安心味道,幾乎要給我一種溫柔的錯覺了。
「嗯,怎麼?」
真的是他!我愕然一怔。好端端的,我怎麼會跑到他床上來?再說他這樣子抱住我幹什麼?我想推開他,卻發現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渾身上下沒半分力氣,雙臂更是酸軟不堪,連抬都抬不起來。
「喂……」
「安靜點,別掙了,反正你現在也沒力氣動。」
他說的好像是真的。可是我好好的一個人,總不能老這樣給人抱著吧?
「放開我……」
「不行。」他一口回絕。
我皺眉。你說不行就不行?當我在是求你嗎?
不過,呃,以我現在的姿勢,動作和有氣無力的聲音,好像跟求他也差不多了……
「為什麼?」強權歸強權,道理總要講的吧?
「你淋了雨,背上的鞭傷全都發炎了,躺著睡會壓到傷口,痛得根本沒一刻安穩。」拓拔弘淡淡地告訴我,「而你的肋骨斷了兩根,又不能俯臥,所以……」
所以……所以就要勞煩信王殿下親自動手抱著我?我懷疑地側頭斜睨他一眼。不會吧。拓拔弘幾時變得這麼好心了?怎麼我吊在外面挨鞭子淋雨的時候又不見他善心大發地放我下來?
拓拔弘看出我臉上的表情,不滿地哼了一聲,「君無戲言,怎麼可以朝令夕改?」
你現在好像還不是皇帝吧?我在心裡嘀咕。真是個野心分子……再說不用你提醒,我也記得是你親自下令懲罰我的。怎麼,打了人一頓再給點甜頭,以為我就會領你的情了?
「又在腹誹我什麼?」拓拔弘危險地低下頭,在我耳邊問。
「沒有,沒有。」我連忙矢口否認。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傻瓜才會不識時務地硬頂著幹呢。
「哼,量你也不敢!你也不想想自己惹了多大的禍!」
「嗯?」
「贏了拓拔圭,你以為你很厲害是不是?」
「沒有……」就算我真的很厲害,那也是中毒以前的事情了……
「你以為你傷的人是誰?那是北燕大名鼎鼎的英王殿下,父王最疼最寵愛的三皇子!」
「唔。」那又怎麼樣?我還是西秦的……算了,不提也罷。
「他一個堂堂的皇子,金尊玉貴,千金之體,尋常人誰敢動他一根頭髮?你居然敢一劍傷了他,而且還傷在他臉上,讓人想瞞都瞞不住。我要不重重處罰你,你以為他會肯善罷干休?」
拓拔弘跟我說這些幹什麼?現在的情形,他在上,我在下,可以說我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他手裡。只要他高興,就算打死我也不會有人過問半句,用得著跟我解釋這些嗎?
「哦……這麼說來,我還得好好謝謝你了?」
「你!……」拓拔弘眉毛一豎,好像要發火,卻又勉強忍了下來,「就算我打你罰你又怎麼樣?誰叫你事事瞞著我,什麼都不讓我知道?如果三弟沒逼你動手,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麼一身絕頂的武功。明明是我府裡的人,卻偏偏要跟我硬頂,驕傲倔強得比我這個主子還厲害!我已經很夠容忍你了,可是你又怎麼樣?不管怎麼問,到現在也不肯告訴我你是誰!」
武功?我苦笑。我現在的這點功夫還值得一提嗎?至於身份……我目光一黯,除非我希望西秦陷入戰亂,否則只要有可能,大概是要隱瞞到我死的那一天了。
「你是一定不肯說的了?」
拓拔弘沉下臉,手上不自覺地加了幾分力道,抓得我肩骨疼痛欲裂。
「放手。」我皺眉掙了一下,理也不理他的怒氣。不說又怎麼樣?高興的話,再把我鎖在外面打一頓好了,誰在乎?
「別亂動。」他稍稍放鬆手勁,還是牢牢地制著我不肯放開。「老老實實地給我躺著,少亂掙扎,這幾天你也折騰得夠了。」
我停下動作,很清醒地估計了一下形勢,確定以我現在的力氣,就算全使出來也別想拗過他一分半毫。
好吧,你愛抱就隨便抱好了,只要自己不嫌累就好。反正我又不是女人,沒有什麼可吃虧的……
我無所謂地打個呵欠,閉上眼,準備再好好睡上一覺。
「還睡?!」拓拔弘拍拍我的臉,「有完沒完?你都睡了三天了!」
「唔……」我不肯睜眼,「再睡三天。好困……」
他大怒。「你真以為我是一張床?!」
當然不。我閉著眼睛,忍不住唇角輕揚。你比一張床,好像還要舒服了那麼一點點……
15、
「江公子。」
「……」
「江公子!」
「唔?」
「吃藥了。」
「哦,謝謝。」我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仍靠在床頭看著手裡的書卷。
「江公子,太醫說這副藥得趁熱喝。」
「知道了。放在桌上吧。」我隨口答應著,對那碗不知又是什麼名醫特製的秘方妙藥興致缺缺,碰都懶得去碰。
也許是因為體質的關係,我背上的傷好得很慢。好幾天過去了,那些深陷入肌膚的鞭痕仍然紅腫未消,痛楚難耐,真是枉費了信王府裡的珍藏靈藥。反正不管用,誰還高興喝那些苦死人的東西啊?早晨的藥我還放在桌上沒有動過呢。
「江公子,你老是這樣不吃藥,奴婢怎麼跟王爺交待啊?」我好像弄得人家很為難,聲音裡都帶點哭音了。
「我吃不吃藥關他什麼事?你只要……咦?小珠?」我抬頭一看,送藥的丫鬟嬌小玲瓏,俏美可喜,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水光盈盈,居然是我熟識的小珠。想當初我剛進王府時,她和其它幾名丫鬟常給我送東送西,諸多照應,我還沒好好謝過她呢。
「你幹嗎叫我江公子?不是一直叫我江逸的嗎?」我詫異地問。「突然跟我這麼客氣幹什麼?過來坐,我好像很久都沒見過你了。」
小珠臉色一變,連連後退。「別別別,我只是個小小丫頭,哪裡敢跟公子平起平坐?」
「什麼公子!」我失笑,「都是下人,我跟你又有什麼分別?再說你以前也沒這樣啊。」
「以前我們哪兒知道……」小珠低聲嘀咕了一句,突然半途停住口,小心翼翼地把藥碗放在床頭的桌上。「江公子,我走了,記得趁熱喝藥哦。」
「怎麼你今天很忙嗎?要不要坐坐再走?」我好心地建議。記得以前小珠最愛找人聊天了,常常在我那兒一坐半天,天南海北地四處閒扯,好像永遠都說不夠。怎麼今天轉了性,連一會兒都不肯多呆?
「不了不了。」小珠的臉色又是一白,連托盤也顧不上拿,好像嚇了一跳似的匆匆跑掉了。
奇怪,怎麼她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我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臉。總不會病了幾天,就醜得不能見人了吧?好像是瘦了一點,但是樣子又不會變……
「你又在想什麼?」拓拔弘推門而入。
「沒什麼。」
「是嗎?」他懷疑地看看我的臉,又看看我手邊的書卷,最後視線一轉,目光落在床頭的桌子上。
桌上端端正正放著兩碗藥,一碗還在冒著熱氣,另一碗,是冷的,已經放了一個上午……
有危險的烏雲在他眼中聚集……
不等他開口,我伸手端起一碗藥,仰頭一飲而盡,接著又去端另一碗。
「行了。」他在我喝下第二碗藥之前止住我,「那碗是冷的。」
我聳聳肩,放下碗,一聲不出地拿起書卷繼續看。被他專制地緊盯了好幾天,在吃藥的問題上我已經懶得跟他糾纏了。以拓拔弘專制自大的強硬性格,他想要做什麼,根本容不得別人違抗。反正我現在權不如他,勢不如他,就連力氣也比不上他,既然反抗也不是對手,倒不如省省力氣算了。我又不是女人,難道還因為不想喝藥跟他使性子鬧彆扭嗎?那可真成了笑話了。
真奇怪,本來是我一天到晚緊跟著他,現在卻成他盯著我了。說關心不像關心,說生氣不像生氣,整天板著張冰塊面孔對我呼來喝去,連我吃不吃藥都要管,總不成是嫌我好得慢了沒人跟前跟後地伺候他?
見我的態度這麼好,拓拔弘臉色稍霽。「解開衣服,讓我看看你背上的傷。」
我靠著床頭懶得動彈。「跟昨天一樣。」天天看,不煩嗎?他又不是大夫,有什麼好看的?
拓拔弘立刻臉色一沉。我瞟他一眼,歎口氣,一言不發地開始解衣帶。上次拒絕他的後果我還記得,可憐那件好好的衣服……嘖,他不心疼我還覺得浪費呢。
忍耐,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虎落平陽,被他欺壓一下也算正常,反正我又不會在這兒呆一輩子……唉,真懷念當年在戰場上大破北燕,氣得他七竅生煙的美好時光……
如果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
「你身體究竟怎麼回事?」拓拔弘仔細研究了一會兒,皺著眉轉到我面前,「好幾天了,這點傷一點都不見好。」
廢話。如果我能知道就好了。以前率領著西秦大軍南征北討,久經戰陣,也不是沒有受過傷,卻沒有一次好得像這次這麼慢過。
我沒作聲,拿起外衣準備披上。
「等等。」拓拔弘按住我的手,「再上一遍藥,也許好得快一點。」
「哦。」我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小珠!」
「你叫她做什麼?」
「幫我上藥啊。」
拓拔弘的眼睛危險地一瞇,「你好像很習慣讓女人照顧?」
「……也不是……」我有點汗顏地低了低頭。以前住在王宮裡的時候,身邊圍著的全是宮女才人,自然被她們服侍慣了。沒想到如今江湖落魄,這個舊習慣居然還沒改掉。唉,此一時,彼一時,真的要記清自己現在的身份了。
我拿起裝藥的瓷瓶,準備自己動手,可是傷口都在後背上,好像不是那麼容易夠得到的……
拓拔弘輕輕哼了一聲,拿過我手中的藥瓶,開始替我往背上塗抹。別看他一臉的威嚴冷酷,舉手投足間氣勢十足,抹藥的動作倒是很輕,輕得幾乎都不大感覺得到。我一動不動地任他塗抹,心裡不覺有些意外——他連我勞動他府裡的一個小小丫鬟都不高興,怎麼又降尊紓貴地親自動手了?就算是他對責罰我一事心存歉疚,這歉意維持得好像也未免太久了一點……
以拓拔弘的身份地位,他實在沒道理花這麼多功夫在我身上的。
郊獵之期已經臨近,緊接著便是北燕王的六十壽誕。聽說北燕王有意在壽誕過後正式立儲,現在正是三位皇子爭奪得最激烈的時候。關鍵時刻,別說儲君人選尚未確定,就算是拓拔弘勝券在握,總也要防備變生不測,應該沒那麼空閒才對吧?
果然,沒一會兒功夫,吳管家就一臉緊張地溜進來,在拓拔弘耳邊嘀咕了幾句,拓拔弘立刻神情一正,匆匆地跟著他出了臥房。
我長長出一口氣,拋開書卷,剛打算把耽誤的午覺補上,小晉的腦袋突然從窗子裡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