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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方勝結 第2章(1) 作者:針葉
    尋烏州,下領長壽、麟游兩縣,人戶五萬四千三百二十一。此城北臨江,西座山,城東一池大湖,湖邊植柳架橋,小榭點綴,是個人傑地靈的去處。

    城有四門:北江門、西酸門、南薰門、東水門。

    城中建築格局分明,由北至南五大街:北望街、抱劍街、正街、自大街、大樹街。這五條大街將城區劃為六部分,對官府而言極易管理,加之民風淳樸……

    照理而言,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不會有太多麻煩才是。正想著此地絕不會有眼熟之人,易季布突然瞪大眼。

    剛才從眼前走過的那人是……

    瞪著遙遙走遠的一群商隊,他心頭暗驚。雖然行商打扮,為首那人的容貌他卻不陌生。

    崔文啟,其勢力延展整個河南江北行省,堪稱江北巨擘。在大都時,他與此人曾有兩面之緣……罷,兩次皆是短短的視線交會,位高權重如他者,未必會記得他。

    繼續向東水門巡去,易季布未將心思放在崔文啟身上。現時讓他忐忑難安的是午後皮知州遞來的請帖。接過帖子時,皮父母官笑得像狐狸一樣。

    是百里新語邀他今日晚宴的請帖。

    一個以風月營生的舞館老闆為朝廷命官設宴,即使……他官銜很小,也要有所避諱。不過以他看來,頂頭上司皮父母官似乎並不在意這種事。

    這尋烏城處處透著一股子詭異味道——五天前的那場火災留給他的便是如此感覺。

    因那次火災,他研究城中房屋建築材料和街道格局之後,發現以木竹建造的民舍過多。木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每條街道的救火設備不足,當他建議皮知州增加救火設施,父母官當即兩眼放亮,一句「這事就交給易兄全權處理」,將防火事務全壓在他一人身上……

    好吧,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這點道理他懂。

    要防火,一要對城中地形爛熟於胸,二要增設水鋪、訓練救火兵,三則必須增強百姓的防火意識。

    防火防火,關鍵在於一個「防」字。這些天四下巡查,他對城池地形有了大概輪廓,而耳中聽得最多的,一是煙火樓,二是百里新語。

    聽說,出門撒花,琴師相伴,這在人們眼中早習以為常。

    聽說,但凡城中起火,必須待她親臨之後方能滅火。

    聽說,她一舉一動皆受他人效仿,為人放誕風流,喜怒無常,時而不拘小節,時而睚眥必報。

    聽說,她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沒人知道她來自何方,但都知道她傳奇般地崛起——僅用了兩個月時間,煙火樓合併了城中原有的五大青樓,三個月後,煙火樓成為尋烏最負盛名的……舞館兼戲館。

    本朝律法明令,朝廷官吏不得嫖妓。

    帖上寫的時辰是戌正(晚上七點),若是戲館……他去赴宴應無忌諱吧……

    猜不出百里新語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罷罷,他一向不擅長勾心鬥角,船到橋頭自然直。

    與那百里新語僅有一面之緣,卻令他印象深刻。容貌是其一,然而,她的氣勢才是令他難忘的絕對因素。

    神情帶點散漫,眼角挑著譏諷。他敢肯定,那雙眸中醞釀的氤氳是戾氣,而且毫不掩飾。

    那戾氣,是對他?

    呵,不知。

    撫上胸口微硬的帖子,易季布未察覺嘴角邊掛著一抹不自知的淡笑,猶自忖著:巡完東門返回,時辰應該正好。

    煙火樓,花酒場。

    入夜,位於自大街安壽坊東邊的煙火樓燈火輝煌,門庭若市,車馬華轎絡繹不絕。

    朱門懸彩,兩蹲石獅嘯爪駐門。平常時候,門外只分立四名護衛,但今日不同,多了一位沉穩俊黑的男子。他護衛打扮,盯著只進不出的賓客,似在等人。

    易季布遠遠出現時,他走下台階迎上前。

    「易大人很守時。」

    易季布微笑,「誇獎了。兄台怎麼稱呼?」

    「解邦寧。易大人叫我邦寧即可。」那護衛手一劃,腰微傾,身形瀟灑,「易大人,請!」

    點頭謝過,易季布也不推辭。入了廳,被邦寧引入二樓一張桌邊坐下,上了瓜果糕點,邦寧退下,他才有閒時打量聞名已久的煙火樓。

    樓有三層,大廳仿天井而造,環繞四周的三層樓台上,分別隔出許多小間,紗縵渺渺,既保持了房間的隱蔽,又能看清廳內表演的歌舞。

    廳正中是丈寬的戲台,三道長長階梯將戲台與二層樓台相連,階邊垂以厚重綢紗,看佈局,舞姬應是從紗後出場。他位於二樓視野極好的位置,想必是百里新語刻意留出。

    此時尚早,廳中卻座無虛席。易季布無聊之餘,順便聽聽樓內賓客雜談。聽了片刻,只覺虛應之言甚多,正覺無趣,一道聲音滑入耳——

    「宗公子不在清風樓招待崔某,卻來此觀歌舞,這地方當真有宗公子說的那麼有趣?」

    「當然,崔公子行商來此,宗某自當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

    「宗家的『江湖第一釀』,不知崔某今年能否有幸再購?」

    「酒水之事,好說好說……」

    兩人笑聲淺淡,他聆聽幾句,不過是狎言笑語和生意往來,一時沒什麼興趣,取了個柑橙剝開,一瓣瓣塞進嘴裡。

    就在易季布吃橙之時,內院香閣——

    「已經來啦!」紗後,響起女子沙啞的聲音。

    「是。」邦寧站在重重緋紗之外,垂頭含笑。

    紗內飄出笑聲,咳一聲,女子清清嗓,正要說什麼,另一道嬌軟嗔斥響起:「姑娘,你的病剛好,何必急在今日請那什麼……」

    「易季布。」女子提醒。

    「是是,易季布,新調來的同知大人。」嬌軟之聲沒好氣,「讓邦寧教訓教訓他不就成了,再不,發個話給皮大人,還怕不……」

    「千福……」女子輕咳,聲音柔柔的,「我的樂趣什麼時候輪到你管了?」

    被喚千福的女子似驚了驚,聲音低下:「你還病著……」

    「呵呵!」放浪輕浮的狎笑後,一隻手似在女子臉上輕輕捏了一把,惹得一聲吃痛輕呼,沙啞聲再次響起,「無妨,今天就裝病美人。」

    紗後靜了一陣,腳步聲響起,一道白影越過重重緋紗走出來,黑髮高束,腰墜玉結。

    「時間差不多了,康媽媽準備好沒?」

    「哎,姑娘,我早就準備開場了。」閣外響起一聲嗲呼,軟嬌嬌酥得人心醉。

    嬌嗲來自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眉角笑起來有些細紋,卻不失美態。身著玉碧色春衫,頭戴珠玉,首飾玉鐲,若不看臉,身段纖細得仿如少女一般,一眼看去,只覺滿身的風流。

    以康媽媽這個年紀,加之原本就是青樓老鴇,什麼人心醜態沒見過。然而,她望向樓閣的瞳孔深處竟藏著一絲莫名的顫意。她永遠記得一年前,自己是如何被百里新語將計就計再就計給「教訓」了;她也深知,百里新語平靜起來雖然無害的,可她脾氣怪。就算一隻兇猛的老虎,順著它的毛撫摩,總有那麼一刻溫順,但百里新語不是,她陰晴不定,心情好時會咬人,心情不好時……

    白影倚上樓欄,沖閣外那道珠光寶氣的身影輕佻一笑,「玩去吧。」

    「丁冬……丁丁……冬……」

    喧鬧的廳中響起忽忽悠悠的琴音,像一根細絲在空中蜿蜒,熒熒閃亮,無形間擒住所有人的耳朵。

    突然,廳內一陣風吹過,琴聲錯錯如雨,隱隱腳步聲從二樓簾後傳來。

    「呵呵,今天沒客人嗎,怎麼如此安靜?」柔柔的笑聲響起,說話之人似用手摀住嘴,聲音模糊含混。但這一句,已讓廳內所有賓客屏住呼吸。

    人未到,語先笑。

    易季布停下剝橙的手,驚覺胸口一悶,才知自己與賓客一般屏住了氣息。

    「黃花夢,一夜香,過重陽。」嬌慵軟語如黃鶯初啼,紗簾掀起,樓梯上緩緩走出一人。烏髮以白紗束高,素面雅顏,裙層簌簌雙分,素白靴時隱時現,步步蓮花,「煙火樓歡迎各位光臨。」

    廳內死靜,隨後一片高呼。

    百里新語置若罔聞,走下一階,「啪」地彈開手中折扇,橫舉於胸,立即,廳內片刻安靜下來。

    對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滿意,她輕笑開口:「想必各位都知道,今日除了歌舞,煙火樓今晚將推出一台新戲……」看了眼身後的康媽媽,「戲名本該康媽媽來報,今日……我特意請了位客人,就由我來報吧。」提裙下三階,媚眼望向易季布,「今日一出——屍魔三戲唐三藏。」

    她眼角一掃,無數艷羨的視線齊刷刷向易季布的方向射來,他微微一怔,臉即刻紅成一片。

    百里新語又說了些什麼,他無心聽入耳,廳內喧鬧一片,直到歌舞開始,酒菜上桌,他的臉還是紅的。

    一聲清咳入耳,身邊坐下一道白影。

    為他倒了酒,折扇在手中轉一圈,「啪」地彈開,招回他的神志。

    「易公子不喜歡歌舞?」

    聞名已久的女子坐在他身邊,單手倚桌,黑眸似嘲似諷地看著他,白紗裙綻開一地,柔柔……如畫。

    似乎每次見到她,眼前就像一幅幅畫在飛啊……

    掀簾而出時,如畫;舉扇橫胸時,如畫;媚眼斜飛時,如畫。就連隨意一個坐姿,也像畫中走出的工筆瓷人一般……

    好……好矯揉造作的人。易季布暗暗想著,表情微怔。

    「易公子想什麼?」

    「啊?不,沒什麼……多謝百里姑娘……」

    「謝我什麼?」

    「這酒宴……」

    「易公子從大都來。」這句是肯定的。

    易季布來此地時間不長,除了官衙裡幾個臉熟的,並未向人提過自己來處,聽她如此肯定,粗粗猜測,以她在此地的財勢,想必皮知州也要賣她幾分薄面,她知道他的來處也不稀奇。

    「是,在下……」

    「易公子,你我一見如故,就不必客氣,你叫我新語,我叫你季布吧。」兩指夾起細長酒杯,送到唇邊輕抿一口後,她舉杯敬他。

    他一怔,不明白兩人何時「一見如故」。眼光在玉容上繞過一圈,他垂眸。

    她是風月場的老闆,為人放誕風流,幾句話便與人一見如故,風流不羈的隨意性子表露無疑。今晚這一宴,希望不是鴻門宴……

    「季布,你從大都來,大都有皇帝,必定有許多有趣的事,介不介意講些給我聽?」

    他又一怔,詫異對上一雙水眸。果然是鴻門宴……

    「怎麼,沒什麼趣事可講?」

    他搖頭,「在下……不善言辭。」

    「不善言辭沒關係,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她懶懶一笑。

    有些話,不是想怎麼說就能說出口的啊。他暗忖。

    「我這請求讓季布很為難?」

    「也不……不是……」

    「算了。」她揮手,眸子在他臉上轉一圈,垂下,「觀舞吧。」

    「謝謝……」他虛應,試圖將心思放在歌舞上。

    樓下琴音柔蕩,歌聲帶些異族曲調,如雀躍水,聽得人心頭軟軟的,猶如糖塊在火焰中化成濃稠的乳漿,黏得心尖又沉又悶,想要找個宣洩的出口。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何不停下歇一歇……」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這是什麼詞,聽起來好怪異。易季布探頭,見十名紅衣女子在台上輕歌曼舞,似要將畢生光華盡數綻放……

    歌起,舞飛,弦顫。這曲子彈得沉緩,時而柔蜜如小橋流水,時而豪氣如對月當歌,勾得賓客憐意四射,恨不能將台上美人摟在懷中寵個夠。在易季布眼中,這曲卻散發著墮落而……絕望的氣息……

    駭然回頭,他看向身邊如畫般慵懶的女子。她……

    「季布喜歡這歌嗎?」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微笑,「這曲縹緲,詞,填得……微妙。」

    「我填的。」百里新語挑起一塊魚肉塞進嘴裡。

    這答案與他心中所想相差不遠。易季布扯動嘴角,看她細嚼慢咽,他沒動筷子,一一掃過菜色後,斟酌半晌,才遲疑地擠出一句:「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好食炙焦饅頭……」

    「對,就是這盤。」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愛吃火齋郎糖葫蘆?」

    「對,做開味菜最好,季布不嘗嘗?」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對清風樓的江魚玉葉……情有獨鍾?」

    「沒錯沒錯。」百里新語愉快拍手,「煙火樓的廚子全是清風樓引過來的,為了幾個廚子,宗宗差點跟我翻臉……哪,這盤是銀絲冷淘,你手邊是一碗柏葉點翠湯。」

    依她之言瞥向手邊,湯汁純白,面上漂浮幾許翠綠柏葉絲,果然鮮翠欲滴。

    盛情難卻的目光下,他捏起湯勺小啜一口,的確鮮美。

    「百里姑娘……」這些菜色根本是為她自己準備的吧?

    「嗯?」

    她……她竟然為他夾菜?看得他一句話嗆在喉管裡,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半晌,狠下心道,「在下想請教姑娘……為何起火之後,非要等姑娘到後才能滅火?」

    「我高興。」

    「姑娘行事……未免太任性了些。」

    「我的事,輪得到你管?」她輕扯諷笑。

    霎時一怔,他飛快掩去,換上從容的表情,「抱歉。如此說來,在下……交淺言深了,還望百里姑娘海涵。」

    「嗯……」她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自顧著為他夾一筷銀絲冷淘,並親手送到他嘴邊。臉上掛著散漫的笑,看他茫然張口,嚥下肚後才醒悟到什麼而臉紅,眸中懶漫之意更深。

    「呃……那個……百里姑娘……在下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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