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右手邊還有一間臥房,柔軟的雙人床上鋪著霧灰色的絲質床單,一旁的小几上有幾件折疊得相當整齊的襯衫與長褲,看得出來這是歐懷少專屬的休息室。
歐懷少脫下外套與領帶,對她說道:「要喝點什麼嗎?」
她很快地搖搖頭。
懷少終於露出她睽違久矣的微笑:「你似乎很緊張。」
不擅撤謊的孟雁倫,只得點點頭。「是有些緊張。」
「別擔心,訓練還沒開始。」
他從衣櫃中拿出一件白色浴袍,放到她的手上。「先去洗個澡,放鬆一下自己。」
雁倫忙搖手,「不……不用了,我不習慣使用別人的浴室。」
雖然她是下了班後直接過來,但是她可以回家再洗,並不急在一時。
但是,很顯然歐懷少並不接受她的拒絕。
「哦,我忘了告訴你,洗澡是第一個訓練。」
「啊?」她眨眨水眸,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可是……」
「難道你希望我為你服務?」
「沒、沒有!」她忙奪過浴袍衝進浴室裡,然後聽見他忍俊不禁的笑聲。
這真的算訓練嗎?
一直到她穿上浴袍的時候,她仍在思考這個問題。
走出氤氳迷濛的浴室,歐懷少卻不在起居室裡。
「懷少?」他不在嗎?
「雁倫,我在這裡。」
她聽見他的聲音從臥房傳來,便循聲走了過去。
歐懷少倚在落地窗前凝望著繁華的台北夜景,他的袖子捲上了手肘,襟口的扣子也解開了幾顆,晚風把他的發都吹亂了,記憶中她不曾見他如此隨性過。
歐懷少微瞇起子夜般的星眸,緩慢而仔細地打量著她。
洗掉了她臉上所有的妝彩,她的小臉透著無瑕的瑩白,毫無修飾的明眸水霧迷濛中帶著動人的純真。
她放下了綰起的秀髮,濕濕地垂在她的小臉兩旁,水珠從她的髮梢滑落,像是一顆淚滴型的液態水晶。
當他看見裹住她嬌軀的寬大浴袍時,他終於忍不住笑了。
「我的浴袍穿在你身上都拖地了。」
她看看自己活像是撐起浴袍的展示活動架般,也不禁好笑。
「那當然哪!你足足高了我二十五公分呢。」她甩了甩過長的袖子說道。
他笑了笑,毫無預警地換了個話題。
「記不記得剛剛我們上來時的情形?」
「嗯,樓下有好多人,可是我沒有仔細看……不過我最記得你走得好快,也不等我一下。」
說到這個,她忍不住想要發發牢騷。
「我一個人穿過大廳時,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天生就不屬於這個地方,卻在這個地方出現了一樣。」
「所以你為了逃避他們的眼光,就始終低著頭走路?」
雁倫漲紅了小臉,訥認地道:「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嘛!每次只要有人盯著我瞧,我就下意識的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歎笑著搖了搖頭;「為什麼不大方的抬起頭來而任他們看呢?」
想了老半天,她終於替自己的畏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名目。
「因為……因為我天生害羞。」
誰知道她立刻就被歐懷少吐槽了。
「是『畏縮』吧?」他好笑地說。
她不高興了,「你不要自顧自的下定論!」
「畏縮、容易膽怯、懦弱,這是你的壞毛病。」他繼續批評。
「我……我才不是這樣!」她瞪著他。
好過分,竟然這樣批評她,也不會委婉一點!就算她自己也知道那就是她的缺點,她又怎麼會這麼沒面子的承認?
「我今天要教你的第一課,就是把你這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壞毛病矯正過來。」
他「刷」地一聲拉上了窗簾,一字一字地道:「把衣服脫了。」
雁倫倒抽了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說什麼?」
「把衣服脫掉。」他面不改色的重複。
雁倫抓緊了衣襟,搖著頭倒退了好幾步,粉嫩紅唇失去血色。
「不……我不要……」
他冷然地說道:「我之前就說過,一旦你走進了這裡就沒有退路了,就算你哭著說要放棄我也不會罷手。」
雁倫嚇得手足無措。
「可……可……可是我不知道會是這樣啊……」
「如果你信任我,就不應該有任何疑慮,」他在床沿坐下,修長的雙腿交疊凝視著她:「脫吧,雁倫。」
雁倫仍是害怕得直搖頭,「你如果要矯正我容易膽怯的毛病,並不一定非要用這種方法……」
「要換另外一個方法也無不可,」他冷笑,「你就這樣到一樓繞一圈,直到你能夠神色自若的向每個人微笑打招呼為止!」
衣衫不整的向每個人打招呼?
「不,不要,我沒有辦法……」她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他用不容辯駁的語氣道:「那麼你就在這裡脫。」
「拜託,我真的不……」
歐懷少打斷她的哀求;「反正我的時間多得是,我可以陪你慢慢耗,你什麼時候脫完,就什麼時候回家。」
他就是要剝去她自卑與畏怯的外衣,打碎她刻意隔離起來的心防。
歐懷少僅僅這麼坐在她的面前,就讓她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他的臉上已經失去了平時的溫雅笑意,俊美的容顏此時只有不近人情的堅決。
在他凌厲的注視下,她只覺得全身顫抖,幾乎要在那樣的眼神下落荒而逃。
她想逃,但是她的腦中一直回想起方纔她說過的話--
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啊!面對愛情的時候,我總是很盡力的去維持,可是為什麼我總是受傷、被甩的那一個?
我問我的朋友,也沒有人能夠告訴我……當然了,這種事情,除了自己,還有誰幫得上忙?
對你而言,我如果就這樣離開,對你更是一點損失也沒有,可是對我來說,這卻是唯一一個重生的機會……
是啊!「重生」。
她到這裡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理由嗎?
雁倫,漸漸地止住了哭泣,顫抖的手拉開腰間的束帶。
懷少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每一個掙扎的表情,每一個顫抖的動作。
雁倫閉起眼睛,咬著下唇,讓浴袍貼著她的身軀滑落,在潔白的蓮足旁圍成一圈漣漪。
他的視線緩緩地掃過她玲瓏的嬌軀,當然,也沒有忽略掉那始終不曾止息的輕顫。
他起身走向她,緩慢地繞著她而行,將她的嬌柔美麗全都盡收眼底。
最後,他在她的面前站定。
「雁倫,看著我。」他命令道。
雁倫全身掠過一抹強烈的顫慄,然後慢慢地睜開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眼眸複雜且深邃,她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雁倫的大眼中依然存在著畏怯,但是她努力的克服、適應著,從她的眼神中,他能夠強烈的接收到她想要蛻變的慾望,那樣的眸子有著奇異的美麗。
懷少的大手撫上她冰涼的小臉。
「現在的你,很美。」他輕語:「我喜歡你這樣的眼神,任何男人只要看見你此時的眼眸,就一定會被你所蠱惑。」
她木然的沒有反應,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在任何男人的面前赤裸過,這樣的感受好可怕,可是又彷彿像是突破了什麼。
他與她對視許久,直到她因為寒冷而打了個哆嗦,懷少才彎腰拾起浴袍,輕輕地裹住了她。
「今天就到此為止,把衣服穿上。」
終於結束了嗎?
她陡然放鬆了僵硬的身軀,渾然不覺晶燦的櫻唇已被她咬得紅腫。
回到浴室將原來的衣服換上,等到她再度從浴室裡出來時,他拿起几上的鑰匙。
「來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他揉了揉她隨意披散在肩上的長髮,「你一定很累了,回家後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在這裡等你。」
望著她有些發白的小臉,他知道自己是嚇壞她了。
一瞬間,他的心中掠過一抹深切的憐惜;但他知道,若要徹底的改變她,就絕不能心軟,就算她再害怕、再退縮,他也要無情地擋住她的退路,推著她往前走。
明天還要來嗎?
雁倫幾乎想對他說「我想放棄了」,可是當她望住他深沉卻複雜的眼眸時,她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從他的眼中,讀取到「憐惜」的情緒,那抹情緒消失得那樣快,讓她幾乎要以為那是錯覺。
當雁倫想看個清楚時,他很快的以一抹笑容掩飾住眼中不經意洩露的情緒,不讓她窺見。
「走吧,我送你回去,還是……」他俊美的笑容浮現了三分邪氣;「還是你就在我這兒過夜,繼續我們的『訓練』?」
「我……我要回去!」雁倫顧不得找尋他藏在眼裡的謎底,抓起皮包就往外跑,唯恐被他留下來「加強輔導」。
懷少猛地爆出笑聲。
這個女人的反應,實在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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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意彤說最近你都不接工作了,怎麼回事?」
楊意爵站在吧檯後,調了一杯威士忌萊姆給懷少。
懷少揚了揚劍眉,並不回答。
意爵也不再試探,直截了當地問:「是為了那位孟小姐吧?最近她天天來,次數頻繁得連仲賢都注意到了。」
懷少微微一笑,「哦,這倒難得。」
他以為仲賢的眼裡除了意彤之外再容不下其他女人,沒想到他還會分心去注意雁倫,倒是令人相當意外。
「你對她做了什麼?」
「為什麼這麼問?凱撒是大張艷幟的牛郎店,你想她到這裡來做什麼?」他頗感興味地盯著楊意爵的黑眸。
「不,她不是為了尋歡而來。懷少,如果是這麼簡單的理由,我不會開口問你。」
楊意爵的冷靜、敏銳是出了名的,他能是凱撒裡最放縱的牛郎,也能是心思最縝密的謀士,他能收能放,完美的詮釋著每一個角色。
他知道自己瞞不過他。
半晌,歐懷少支額淺笑,看向意爵墨黑睿智的雙眼。
「意爵,還記不記得我為什麼到凱撒來?」
「當然。」
這件事除了懷少,除了他,除了意彤,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歐懷少,亞洲科技之父歐譽東之子,「東歐科技」少東。
歐譽東中年得子,懷少是歐譽東唯一的兒子,理所當然的將是「東歐科技」未來唯一的繼承人。
打從他出生開始,他的人生就受歐譽東所規畫,七歲開始,他的每一小時、每一分鐘,全是被精準的計畫過的。
在父親的命令下,懷少接受了所謂的「英才教育」。
和一般孩子一樣,七歲開始唸書,但是在他十九歲以前,必須完成「資管」與「企管」雙碩士學位。
懷少不曾上過學,因為上學太浪費時間,而他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他像是被什麼所追趕一般不斷的學習,為了不負父親的期望,他幾乎是全力以赴的達成父親的要求。
十七歲,他完成了大學學業,十八歲,他同時得到資管與企管雙碩士學位,比歐譽東所要求的期限更提早了一年。
之後整整七年,他入主「東歐科技」,接受父親交給他的一切任務。
他忙得沒有時間休息,為了設廠評估,他必須遠赴美洲、歐洲、南美洲;為了拓展業務,他必須親自與難纏的客戶周旋,其中不乏各國的國防科技小組;為了獲取更多的資訊,他甚至一手成立了一個比美國太空總署更為精良的衛星研發部,在懷少的輔佐下,「東歐」的規模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
懷少正如歐譽東所願,接下了全球科技首屈一指的「東歐」總裁之位,也微底的成為一個工作機器。
他再也沒有笑容,在歐懷少二十五歲那一年,他封閉了自己的心,封閉了和別人溝通的能力,那是一種接近自閉的行為,在醫學上甚至找不出可以形容這種病例的名詞。
不管看了多少心理醫師都沒有用,在他心中築起的那道藩籬又寬又廣,最後變成了一種桎梏,封鎖了他的心。
他不看、不聽、不言、不語,停止思想,把自己逼進沉默的深淵。
心理醫師在病歷表上這麼寫著--
因為曾經被當成傀儡般擺佈,以至於對人產生不信任感,也因為無法忍受被羈絆,所以封閉了內心,藉由隔離人群保護自己,患者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該怎麼去愛一個人。
但是,楊意彤大膽的承諾自己救得了他,將他帶進一個純屬於人性的世界--那就是「凱撒」,她幾乎是任他自生自滅,用放任的方式直到他自己願意主動與人接觸。
「雁倫……和兩年前的我有點像,但她不是自閉,而是退縮,她對自己完全沒有自信,像是畏光的植物般躲避著她不喜歡的一切,造就她有些自卑、懦弱的性格。」
他不希望看到她永遠縮在自己的世界,他想要把她拉出來。
「所以你試著改造她?」意爵揚眉問道。
懷少訝異地笑問:「你怎麼知道?」
意爵露出一抹饒富玄機的笑意。
「因為她一天一天地改變,做我們這一行的對女人的改變最為敏銳,雖然不明顯,但是我感覺得到。」
懷少旋轉著手上精緻的水晶酒杯,凝視著透明澄清的芬芳佳釀,沒有接腔。
意爵太過敏銳世故,在他眼前任何的掩飾都是徒然的。
「我只是不想看到她一輩子為了感情跌跌撞撞。」
意爵盯著懷少,問:「你真的只是單純的不忍心見她在感情上處處碰壁,所以才接下這件麻煩工作嗎?還是……你另有私心?」
懷少看似優雅和煦,實則孤傲不馴,直至今日,他的心仍像是隔絕在一隻透明櫃裡,看得見卻摸不著。
他孤芳自賞,獨善其身,對於與他無關的事情要他插手可是難如登天,而今他卻肯幫助一個情場失意的小女人,過去他可不曾開過這等先例啊!
他淡然地回視著楊意爵犀利得足以洞悉一切的狹長眼眸:「我有嗎?」
他坦然且從容的回視如此平靜無波,唇邊的笑意幾乎讓人以為他對孟雁倫的用心只是罕有的仁慈。
但是意爵不相信他的眼睛;高竿的說謊家,只要一個眼神就能使人上當,而歐懷少無疑是個中好手。
「如果……我說有呢?」意爵笑得危險。
比起他的眼眸,他寧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懷少撫額歎笑:「意爵,你到底想說什麼?」
意爵取出一條黑色皮繩,叼在性感且略帶笑意的薄唇上,將及肩的黑髮攏成一束馬尾,然後迅速地紮了起來。
噙著笑,意爵意味深長地道:「你想要重拾她的信心,並依照你心中的構想,將她改造成一個舉手投足間都能迷惑男人的窈窕淑女,但是--其實這是你的私心,你在改造她的同時,也是最貼近她的內心的時候,你想瞭解她,而且……你對她有著超乎尋常的在乎。」
意爵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彷彿早已洞悉一切。
「是嗎?」懷少並不回答,只是笑著反問。
意爵知道他還不願承認,但他並不道破。他戴上墨鏡,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對懷少道:「我出去了,我和人有約。」
「意爵。」懷少突然叫住了他。
他回過頭來,揚起劍眉。「什麼?」
懷少直截了當地問:「你認為我愛上了她?」
「我可沒有這麼說,我只說你對她有著超乎尋常的在乎而已。」他笑了笑,握了擺手:「我走了。」
該說的,他都說了,剩下的就看懷少怎麼想。
懷少的心像是上了一道鎖,而雁倫的出現,像是在他的心裡攻陷了一方陽光,懷少對她的關注是史無前例的。
也許懷少尚未意識到他的心防已經開始鬆動,不過,他當然不會多事地提醒他這一點的。